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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一章娜珍搬來了多吉林活佛

西藏秘密 刘德濒 11691 2018-03-18
格勒趕到德勒府的時候,德吉已經哭成了淚人。他見德吉心情憂鬱,關切地問:“阿佳啦,姐夫參加請願活動,你怎麼不攔他啊?” 德吉傷心地說:“他們只是去請願,向熱振活佛和噶廈說出自己的主張,他們不應該這樣對他。今天是一場陰謀,完全是一場陰謀,你姐夫上當受騙了。” “二弟,又是仁欽搗的鬼吧?”佔堆著急地問。 “仁欽到現在也沒露面。不過,據說他坐鎮西郊大寺,自昨天晚上開始就已經布好了局。” “你早知道啦?” “才聽說。” “二老公,你快想想辦法,把姐夫救出來啊。”卓嘎說。 “怎麼救?” “你是代本,手裡有兵有將,還怕那老賊不成?” 格勒臉色一沉,鄭重地說:“卓嘎,過去德勒府跟仁欽的矛盾是私人恩怨,阿佳啦和我們是骨肉至親,我義不容辭地要幫阿佳啦。可現在,江村和仁欽的鬥爭是派系之爭,是政見之爭,我提醒過姐夫,不要攪和進去,可他不聽,非要站在仁欽的對立面上。你現在逼我有什麼用!”

“格勒,難道……真的沒有辦法了嗎?”德吉問道。 “暫時沒有。” “那……你姐夫關在裡面,會對他動刑嗎?” 格勒不好回答,不言語了。 佔堆在邊上著急,他說道:“二弟,你主意多,再想想。雪監獄雖然不是魔王的煉獄,可也不是人待的地方,別把姐夫弄出個好歹來。” 德吉難過,又哭了起來。 格勒望著傷心欲絕的德吉,他於心不忍,於是說:“阿佳啦,你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啊?” 德吉抬起淚眼望著格勒,問道:“你什麼意思啊?” “你對這位姐夫動了真性情?” 德吉隱約感到格勒的話外音,她吃驚,逃開了格勒的目光,沉默了。 “你說什麼亂七八糟的?阿佳啦對姐夫能沒真性情嗎?你把阿佳啦當什麼人啦?”卓嘎說。

“阿佳啦,時到今日,你可不能怪妹夫不顧全你的臉面!卓嘎,被押在雪監獄的那個男人,他不是我們的姐夫!” “什麼?” “他是姐夫的替身,是姐夫的影子。”格勒一字一板地說。 “格勒,你怎麼說這種話?”德吉吃驚地說。 “阿佳啦,卓嘎看不出來,大哥也沒看出來,但他瞞不過我的眼睛。這個姐夫是假的,難道你也被他矇騙了嗎?” 卓嘎和占堆聞聽此言,傻了。德吉一陣緊張,出現了妊娠反應,開始嘔吐。女僕端著銅盂跑上前侍候著,德吉不停地吐著酸水。 卓嘎驚呼:“阿佳啦,你懷了……你懷了他的孩子?” 德吉顧不上理她,繼續吐著。格勒端坐在卡墊上,向僕人伸手,僕人趕緊遞上酥油茶。他自顧自地喝了起來。

早在仲吉夏宴的時候,格勒就對麻將桌上的德勒少爺產生了懷疑。也因此,他有意安排了扎西與娜珍在尼姑寺的一夜風流,徹底解開了扎西的身份之謎。可是格勒並不想戳穿這個秘密,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只要德勒少爺在,德勒府就不會被人瓜分,德勒和雍丹兩府之間因血緣關係建立起來的聯盟就不會垮掉。在拉薩弱肉強食的貴族圈子裡,他們必須抱團對外,才能站穩腳跟,一興俱興,一亡俱亡! 旺秋確認了扎西被抓進布達拉宮的監獄後,徑直來到仁欽府。仁欽噶倫一見他,便問:“你是來領賞的?” 旺秋彎腰行禮,說道:“啦嗦。老爺扎西德勒,您的記性可真不差。” “急了點兒吧!德勒府的那位少爺剛逮進去,我還沒騰出手呢。不過,你既然來了,我倒想問問,換了你,該怎麼處置德勒府啊?”

“噶倫老爺,您不是動了惻隱之心吧?” 仁欽沒言語,詢問的目光看著旺秋,鼓勵他說下去。 旺秋繼續說道:“現在就把德勒府給封了。” “還有呢?” “按我們從前商量好的,把德勒府的財產分成三份,您一份,我一份,噶廈政府留一份,獻給將來的十四世拉薩佛爺。德勒府哪個莊園好,哪塊牧場肥,哪個封地的奴僕能幹活兒,我當了那麼多年的管家,心裡太有數了。噶倫老爺,下面的事兒,您就交給我辦,保您滿意。” “我想起來了,你還要娶次仁德吉?” “對,這次我要給她當回主子。”旺秋心得志滿地說。 “都這種時候了,還想著褲襠裡那點事兒,你可真是條公狗!” “我還真是屬狗的,不過是條聰明的狗,知道尋自己真正的主家。”

瓊達抱著拉薩犬正在旁邊玩,她插話說:“跟狗比,你也配?狗瘋了都不會咬主人,你呢?” 旺秋臉色一沉,說道:“小姐,我這是棄暗投明!” 仁欽突然變臉,大聲地說:“你這是挑撥離間!” 旺秋一愣:“老爺……?” “你以為我不知道!江村孜本和德勒少爺他們根本就沒想殺我,所謂的逮捕我,完全是你的誆騙之詞,你有意激化我們的矛盾,是想藉我的手滅了德勒府,以解你心頭之恨。” “我是有點兒誇大其辭,可是,您不是也達到了您的目的。” “要不是聽信你的挑撥,我犯得著大動干戈嗎,我兒子洛桑也不會死於非命!你這混賬東西,還敢來討賞!我看你是找死!” “老爺,您不能言而無信啊?” 仁欽哈哈大笑,他說道:“狗奴才!跟我談什麼信與不信……瓊達,你說怎麼處置他?”

“殺了!給我二哥償命。”瓊達輕描淡寫地說。 旺秋聞聽,有些驚慌。 “他這條賤命能償我兒洛桑嗎?一錢不值的東西!”仁欽傷心地說。 “唉,不能讓他死在我們院子裡,為他這條狗命還得賠德勒府一根草繩子,不划算。爸啦,我看,把他送回德勒府,讓德勒府的少奶奶收拾他。”瓊達說完,又扭臉衝旺秋說:“瘸子,你家少奶奶還不一刀一刀把你的皮剝了。” 旺秋惱羞成怒,他大罵:“仁欽老賊,你……不得好死!” 仁欽大呼一聲:“管家,聽小姐的吩咐,把這狗奴才捆了,送到德勒府去。” 管家一揮手,幾個奴僕朝旺秋衝了過來。旺秋臉色大變,他見台階下面放著柳筐和鐵叉子,便直奔過去,掄起叉子朝仁欽刺去。瓊達一見,嚇得躥出去老遠,仁欽卻紋絲不動。幾個奴僕也操起傢伙,將旺秋團團圍住,亂棍之下,旺秋被打得血流滿地,一命嗚呼。

仁欽厲聲地說:“拖出去!弄點兒黃土,把地上的髒東西墊一墊,看著讓我噁心!” 白瑪心事重重地朝德勒府走來,他剛踏進大門,就見剛珠帶著幾個僕人正在收拾院子。眾人見到白瑪,紛紛躲避,蔑視地看著他。剛珠氣不打一處來,奪過奴僕手上的掃帚衝到白瑪面前,故意掃得烏煙瘴氣,攔住他的去路。白瑪根本不理他,繞著走。 剛珠叫住他:“唉,你走錯地兒了吧?你不是喇嘛嗎?喇嘛就該回寺待著去。噢,換了一身皮,你現在成了軍曹,當兵的,我們這兒廟小,擱不下你,趕緊走吧。” 白瑪沒搭話兒,繼續走向主樓。 剛珠氣不過,罵罵咧咧地說:“你這人臉皮怎麼那麼厚,怎麼掃也掃不出去!” 白瑪突然一腳把剛珠的掃帚踩住,怒視著他。

剛珠也不甘示弱,沖他吼道:“還瞪眼睛!你以為你是大眼金剛啊,你把腳抬了,抬了!” 白瑪怒視著他。 “我掄你,你信不信?”剛珠氣憤地說。 白瑪一把將他推到一邊,轉身直奔主樓。剛珠倒退了幾步,差點兒摔倒,他惱怒地說:“敢跟我來橫的。”他轉身氣急敗壞地衝身邊的奴僕命令道:“跟我屋裡去!一會兒,少奶奶一聲令下,咱就把這狼崽子打將出去!你們誰都別手軟,想怎麼解恨就怎麼招呼。” 奴僕們也很氣憤,擼胳膊捲袖子跟在剛珠後面上了主樓的台階。 白瑪沿著走廊來到了佛堂,他推門進去,看見德吉頹廢地坐在卡墊上。白瑪來到她面前,摘下軍帽,雙膝跪下說:“我回來了,是打是罵由您!” 德吉掃了他一眼,緩緩地站起來說:“這是哪位軍爺?您這一跪,我可受不起!”她說完,走到一邊,背對著白瑪。

“我知道您怨我,今天在布達拉宮下面,是我主動請纓去逮捕老爺的,沒有人逼我。” 德吉轉過身來,仇恨地盯著他,歇斯底里地吼道:“你在外面的威風我看見了!你到我的家裡來也逞威風嗎?!來,你把我也抓進去,動手啊!你的人呢,你的人馬呢?讓他們都進來,把我們都抓走,去邀功請賞吧!” 白瑪目不斜視,挺著挨罵。 “你爸啦剛把你從那座監獄救出來,這才幾天哪,你的傷好了,反手就把他送進去了,你還是個人嗎!” “你罵吧,打我也行,您消氣了,我再說。” “我跟你犯不著。我憑什麼打你罵你,你又不是我兒子,誰知道你是哪道石頭縫裡蹦出來的雜種!”德吉說完,抬腿就走。 白瑪爬前兩步,一把抱住德吉的腿,大聲地叫道:“阿媽啦,您不能走。”

德吉聽到“阿媽啦”,她一激靈,但還是用力甩他說:“滾開,給我滾開!”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白瑪大叫:“阿媽啦,您就是把我碎屍萬段,我毫無怨言,可您聽我把話說完!” “好,你還有什麼話可說,說吧!” “是誰把我從監獄裡救出來,我不會忘的,雪監獄給我留下的傷痛,像刀子一樣刻在我的心上。正因為如此,今天我才要親自去抓老爺,我是為了報恩哪!” “狡辯!” “我在進城的路上才弄清楚,藏軍的行動是對付請願活動的。我派邊巴回府上報信,但晚了一步,老爺中了埋伏,已經無路可逃,我不去動手,也會有別人動手,結果完全一樣。現在,我親手逮捕老爺,老爺可以免受皮肉之苦,至少,那些兵士不敢對他橫加刁難。還有,利用此事,我可以博得代本大人對我的信任,這個目的我已經達到了。康薩大人留我在雪監獄駐守,負責看管犯人,這為下一步營救老爺創造了條件。阿媽啦,難道我做錯了嗎?”白瑪說著,已是淚流滿面。 德吉明白了白瑪的一片苦心,也已熱淚盈眶。她仰著臉,任淚水盡情地流。 白瑪從德勒府帶著酒肉回到了雪監獄的看守房,他請藏兵和獄卒吃吃喝喝,跟他們拉關係。藏兵一邊用木碗搓糌粑,一邊說:“怎麼這麼香啊,光聞著就頂餓,我老婆磨的糌粑就沒這味兒。” 白瑪給大夥倒酒,他笑著說:“這糌粑是我爺爺專用的,他就好這口。裡面不光是青稞,還有芝麻,直隸府產的;山東花生,山西核桃,都是北平一家商號販過來,專門孝敬幾位噶倫老爺的。” “咱也跟噶倫老爺沾光了,好吃,真好吃。”獄卒開心地說。 “這頓是解饞了!兵營的老爺們都剋扣軍餉,莊園也不給我們帶夠吃食,在這兒當兵飢一頓、飽一頓的。他媽的,多長時間沒給我們肉吃了,我都忘了肉是什麼味兒了。” “白瑪公子,你跟那些貴族少爺不一樣,你把咱當兄弟看。” “給大家改善改善伙食,算不了什麼。其實,我也有事兒求你們。”白瑪試探地說。 “你說,別見外。” 白瑪面露慚愧之色,吞吞吐吐地說:“你們都知道,我把我爸啦親手抓進來的。為這事兒,我在府上沒臉做人,我阿媽晚上要過來送飯送鋪蓋,我答應了,你們得行個方便。” “這針鼻大的事兒,算不了什麼,咱拉薩監獄的規矩你不知道啊?犯人得自己解決吃的用的,咱監獄只管押人,不管吃飯。” “要是犯人沒有家呢,誰給他們送飯,不能餓死吧?” “到了飯口,給他們戴上鐵枷,放出去沿街討飯。唉,你在街上沒看到過?” “見過,見過。噢,是這麼回事兒。” “白瑪少爺,你阿媽想來就來,咱說了算。” 當天夜裡,德吉、剛珠帶著四名僕人拿著鋪蓋、碗罐,朝布達拉宮而來。德吉不放心,她問道:“剛珠,都準備好了嗎?” “少奶奶,您放心。德勒家的人打仗鬥狠不在行,但對少爺和您的忠誠沒的說。我都安排好了,府上和莊園的人也都發了傢伙,他們三更天就到。” “你安排了多少人?” “三十多人,個個身強力壯。” 說話間,他們來到了雪監獄的大門前,剛珠上前敲門,德吉和四個僕人緊張地左右張望。藏兵打開大門,探頭出來,見是德吉等人,開門迎進。德吉等人隨藏兵進了雪監獄,白瑪在牢房走廊的拐角處為他們望風。德吉走近牢房,看到了戴著刑具的紮西,她心裡很難過。 藏兵上前把牢門打開,剛珠趕緊給他塞了一卷藏鈔說:“辛苦了。”藏兵開心,嬉皮笑臉地走了。 扎西見德吉走進牢房,輕聲地說:“你來了。” 德吉心情難過,沒言語。等剛珠帶著僕人把鋪蓋、吃的、喝的送進來,又離開後,德吉才撲上去,上下打量扎西,伸手在扎西身上到處摸索。 “摸什麼,摸什麼啊?”扎西問。 “他們沒打你吧?” “沒有。” “沒有就好,我擔心死了。” 扎西故作輕鬆,拍了拍胸脯說:“這身子骨,棒子敲兩下,我沒事兒,棒子非斷成三截不可。” “行了,又逞能。”德吉說著,警覺地看了看外面,低聲地說:“今晚我們就接你出去。” 扎西不明白,疑惑地望著她。 德吉上前把鋪蓋打開,從裡面摸出一把手槍,遞給扎西說:“這個留給你。” 扎西一激靈,趕緊把槍藏起來,問道:“你要幹什麼?” “劫獄。” “就你……還有剛珠,還劫獄?” “是白瑪出的主意,我們都計劃好了。” “白瑪多吉?”扎西吃驚地問。 “對。這孩子真讓我意外。原來他主動要求去抓你,完全是為了掩人耳目,為了營救你。……等出去,我再慢慢跟你說。” “我還以為自己看走眼了呢,我這個傷心哪,白瑪不錯,還會玩苦肉計。不過,苦的是我,不是他,他那一腳把我的臉踩的,再使點勁兒就踩扁了,我這嘴巴子現在還疼呢。” “你別嘻嘻哈哈,我跟你說下面的計劃,三更天以後,白瑪把外面那些人灌醉,我們家的僕人就衝進來,把你劫出去。然後,送你去色拉寺的麥扎倉,他們一直支持江村孜本,我已經派人去聯絡好了,麥扎倉會把你保護起來。” “你……這都是白瑪和你計劃的?” “對啊。你幫我梳理一下看還有什麼漏洞,三更天一到,雪村各崗哨的藏兵換崗,我們就利用這個機會衝出去。” 扎西沉下臉來,鄭重地說:“德吉,我明確告訴你,我們沖不出去。” “為什麼?” “劫獄根本就行不通。” “怎麼就行不通?這個計劃很周密,你跟我們走就是了。” “你告訴我,白瑪去藏軍一團才多長時間?滿打滿算才三天,他三天就能籠絡住那些兵痞?你太高估了白瑪的聰明。康薩代本和仁欽噶倫是一拉薩狡詭譎的主兒,在他們的眼裡我是白瑪的父親,白瑪再怎麼抖機靈也抵不過他們的老謀深算。德吉,外面那些和白瑪吃吃喝喝的傢伙,表面上是康薩派來看押我的,實際上是派來監視白瑪的。” 德吉將信將疑。扎西把她拉到窗前,指著外面說:“你看見上邊的牆垛子了吧……” “看見了,怎麼啦?” “再仔細看。” 德吉又仔細察看,在月光下有一絲青煙從牆垛後飄出來,淡淡的。她恍然大悟:“牆垛後面有人。” “沒錯,他們早有埋伏,就等著你來劫獄呢。” 扎西說得沒有錯,牆垛後面確實坐著一排藏兵,荷槍實彈的。一名軍官正在抽長煙鍋,青煙裊裊,不斷地飄散。 德吉倒吸了一口涼氣,驚呼:“天哪,仁欽是要一網打盡啊。” “不能為了救我一個人,給德勒家族招來滅頂之災。德吉,我對這次請願想得很清楚,如果成功了,實行選舉政治,給拉薩帶來新氣象,仁欽老賊再也沒有機會對德勒家虎視眈眈了。如果失敗了,今天的結局我早已預料,所以,我明天就向噶廈政府承認自己的真實身份。我畢竟是一個'假其美傑布',我是紮西頓珠,扎西頓珠的過錯由我一個人承擔,與你們家族無關。” “你不能承認,你是假少爺不錯,但你是我的真男人。” “我沒說是你的假男人,那我們之間……成什麼啦。”扎西故作輕鬆地說。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說笑。你參與請願,最壞的結果,和當年堅色侍官長一樣,被判流放邊地,沒收家族財產,你還可以保命!可如果……你承認自己是假少爺,就觸犯了拉薩人分九等的鐵律,是僭越之罪,是必殺之罪!” “我是一個僧伽,佛的子弟。觀世音當年可以首裂千瓣,兌現諾言,我也應該效仿菩薩,為自己的誓願而死。”扎西悲壯地說。 “少爺,你不能撇下我們娘倆不管……” “什麼?你們娘倆?除了你,還有誰啊?”扎西認真地問。 德吉難為情,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輕聲地說:“我懷了。” “真的?” 德吉點頭。扎西有些手舞足蹈,把腦袋湊到德吉的肚子上說:“讓我聽聽,是小姐還是少爺。” “聽什麼?才兩個月,雞蛋黃那麼大。” “扎西頓珠……你忒有本事啦,我有後了。” “你是少爺,以後就忘了那個扎西頓珠吧!你在,德勒家族才在,不管生死,我次仁德吉都和你在一起。” 扎西感動,摟過德吉,安慰她說:“哪那麼容易就讓我死了,我發的願還沒實現呢。” 德吉帶著剛珠等人回了德勒府,她一夜未睡,心急如焚。第二天,她又在佛龕前走來走去,愁眉苦臉。剛珠憂心忡忡地陪在邊上,他抓耳撓腮地說:“少奶奶,咱這麼四腳朝天地擎著,跟待宰的綿羊有什麼兩樣,您得出個章程啊,再晚了,噶廈那邊開審,少爺他就……” 德吉煩躁,吼道:“你閉嘴!多出主意,少說廢話。”她調整了一下氣息,換了個口氣說:“剛珠,你說得對,不能坐以待斃,可我們怎麼救少爺啊?” “少奶奶,我知道您心裡憋屈,您想發脾氣,隨便發,您要覺得痛快,打我一頓都成。” 德吉想了想,突然問:“娜珍呢?” “是啊,她一整天都沒露面,可能回尼姑寺了。這種女人,看見我們德勒府攤事兒了,跑得比山里的兔子還快。” “回尼姑寺也好,安生。讓她陪我們一起遭災受難,也怪無辜的。” 突然外面傳來娜珍的叫聲:“剛珠……,剛珠……” 德吉和剛珠從窗子朝外面張望。 娜珍已經走到了院子中間,她身後跟著兩個穿內地服裝的漢族伙計,他們手上捧著幾卷杭州絲綢。剛珠趕緊從主樓裡跑出來,上前問道:“二少奶奶,您這是……” “我去八廓街的北京商店選了幾塊布料,你瞧瞧,這絲綢可真招人愛。我選了幾塊做衣服,給少奶奶也選了幾塊。剛珠,你趕緊給伙計錢。” “二少奶奶,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閒心往身上添這些沒用的東西。”剛珠哭喪著臉說。 “怎麼啦?” “什麼怎麼啦?你這脖子下面長沒長心啊?” 德吉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台階上,她衝剛珠說道:“管家,把錢付了,讓伙計走。” “少奶奶讓付錢呢,你這死腦瓜骨!快把錢給人家。”娜珍點著剛珠的腦門說。 剛珠無奈,只好衝伙計說:“走,跟我去賬上支錢!”他說完,氣哼哼地走了。兩個伙計抱著絲綢跟著去了。 德吉和娜珍返身回了主樓。進了客廳,德吉才說:“你還敢登門,不怕受牽連?” “我們府不是好好的嗎,受什麼牽連?” “你在八廓街上還真是一門心思選布料,就沒聽到什麼?” “少奶奶,聽到什麼啊?” “跟少爺一塊攛掇著鬧請願的那些官員,有的已經被判流放阿里,有的家財被噶廈悉數沒收。就連江村府也被噶廈給封了,等待進一步的處置。我估摸著,下一個被封的就是我們府了。” “真的嗎?不會吧。” “趁著噶廈的官差還沒來,你喜歡什麼就拿點兒什麼,趕緊走吧。” “這也是我的家啊,怎麼能走啊。再說了,少爺犯的事兒……他也不是什麼少爺,德吉,到今天這份兒上,咱也甭藏著掖著了,你知我知,那少爺是假的,他是多吉林寺的喇嘛,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德吉一愣,問道:“你怎麼知道他是多吉林寺的?” “旺秋說的。前天晚上,他到我房裡說的,有根有據。少奶奶,我已經去找多吉林活佛了。” “你找他幹什麼?” “讓他去噶廈證明那個假冒的少爺是他的弟子扎西頓珠,這樣不就把我們德勒府擇乾淨了嗎。” 德吉火了,吼道:“你怎麼能這麼幹?如果噶廈知道少爺是假冒的……他必死無疑!” “死不死是他的命,也不能賠上我們德勒府啊。” 德吉大怒,上前一個大嘴巴打在娜珍的臉上,罵道:“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女人!” 娜珍被她打急了,回嘴罵道:“次仁德吉,你張狂什麼?等噶廈斷定你那個少爺是假的,他死了還不算,你也脫不了乾系,你認賊為夫,亂了貴族的骨血,就等著噶廈來收監吧。等你走了,這個德勒府就是我和白瑪的。” “娜珍,你太無恥了!我現在就告訴你,就是把德勒府一把火燒了,我也不會留給你。” 娜珍放肆地狂笑,她得意地說:“留不留給我,你說的算嗎?少奶奶,趁著噶廈的官差還沒來,你還是想想自個兒怎麼死吧!” 剛珠推門進來,他見狀,衝上來喝道:“娜珍,不得放肆!” “你個狗奴才,敢對我大聲號氣的,以下犯上,我撕了你的嘴!” 剛珠憤怒極了,一把將娜珍揪過來,按在卡墊上。他扭頭問道:“少奶奶,您說,怎麼規治她?” 德吉瞪著娜珍,狠狠地說:“這個蛇蠍一樣的敗類,你連個下人都不如!把她……給我關到地牢裡去!”剛珠扛著娜珍衝出客廳,直奔地牢。 剛珠把娜珍扔到地牢的草堆上,娜珍返身撲向剛珠,大罵:“你們都等死吧!多吉林活佛已經到了噶廈,你們的假少爺馬上就被戳穿了,德勒府的一切都是我的!” 剛珠氣得要命,喝道:“你再亂喊,我拿羊糞把你嘴塞上!” 娜珍不理他,興奮不已地說:“我等了二十年了,終於盼到了這一天。我兒子才是德勒府真正的主人,你們都去死吧!” “我不給你飯吃,先餓死你!”剛珠說著,咣的一聲把地牢的門關上了。 娜珍也罵累了,她倚在牆邊,無限地遐想。 旺秋應該死而瞑目了,他想通過娜珍達到的兩個目的都如願以償。娜珍去搬動多吉林活佛,揭開扎西的身份,這樣就把德勒府保住了;出賣了扎西,德吉不可能容忍娜珍,娜珍依然得不到任何好處。旺秋可謂機關算盡,就等著坐收漁利了。但他沒有想到自己會被仁欽這種人唾棄,死於非命! 噶廈議事廳正式審理扎西一案,審訊扎西的是仁欽、市政長官尼瑪大人、康薩代本等七八位官員,他們坐在各自的卡墊上,盯著狼狽不堪的紮西。扎西為了不連累德勒府,稱自己不是德勒少爺。衙役在仁欽的授意下把他踢倒在地,拿著“皮巴掌”對著他的臉左右開弓,扎西的嘴被打出了血。 衙役訓斥道:“你再敢妄語,抽爛你的嘴!” “釋迦牟尼在上,我紮西頓珠發誓,我不是德勒?其美傑布,我是一名云遊四方的窮喇嘛。”扎西不屈服地說。 “還嘴硬!”衙役又重重地打了他一皮巴掌。 仁欽咄咄逼人地說:“我當年確實懷疑你假冒貴族,江村孜本也設堂審訊過,可最後得出的結論,你是真真切切的德勒少爺。這個案子已成鐵案,就是江村倒了,你也推不翻!” “我與其美傑布相貌相似,因為貪戀富貴,發現德勒少爺葬身雅魯藏布江,我就假冒了他。” “哼,次仁德吉與你同床共枕,德勒府主奴與你尊卑有序,你說自己是假冒的,誰能證明啊?” 扎西一時語塞。 多吉林活佛突然帶著兩個小喇嘛不請自來,他說道:“我能證明啊。” 大家一愣,扭頭張望。多吉林活佛在宗教界德高望重,在座的官員紛紛起身行禮,仁欽皺了皺眉頭。 尼瑪上前問道:“老活佛,何等小事兒,驚動了您的大駕?” “我從山里下來,緊趕慢趕沒晚吧?”多吉林走到扎西面前看了看,問道:“這是誰給我打的,看這一嘴巴子血。” “老活佛,您這邊坐。”尼瑪說。 “不坐了!給我來碗酥油茶,潤潤嗓子。”多吉林活佛不高興地說。 衙役趕緊奉上一碗茶,多吉林活佛不緊不慢地喝了起來。 尼瑪試探地說:“老活佛,噶廈正在審案,我帶您老先去歇息,回頭……” “不,不,回什麼頭啊,別轟我走,我就是為這小子來的。” 仁欽想先定調子,於是說道:“老活佛,他是噶廈的重犯,德勒府的少爺其美傑布。他與您何干啊?” 多吉林活彿看了一眼仁欽,他笑著說:“他是什麼狗屁少爺?他把你們給蒙了。”他跑到扎西面前,問道:“小子,認識我不?” 扎西忙爬前一步,磕頭說道:“上師,弟子闖禍了。” “聽聽,聽聽,扒了他皮,我識他骨頭。這是當年我在羊措雍湖邊做法事撿到的一個快餓死的娃子,水兔年我給他授的比丘戒。後來,他要雲遊天下佛跡,我就讓他去了,誰知道他和德勒府的女人相好了,木狗年他又把比丘戒還給了我,這是一個天大秘密,是菩薩的法旨,我從來沒有對別人講,只留在今天。” 眾官員聞聽,先是吃驚,而後竊竊私語。 “既然是菩薩的旨意,老活佛又證實他是多吉林寺的僧伽弟子,那就讓老活佛領回去從嚴管教吧。”康薩代本說道。 “慢!這個人與江村暗地勾結,試圖推翻噶廈,就算他是多吉林寺的僧伽弟子,也要等到全部結案才能領走。”仁欽反對地說。 “不是我跑到你這兒攪和,按照拉薩教規,他是我寺裡的弟子,就應該由我把他弄回去處置。你們噶廈日理萬機,就別為他勞神了。”老活佛笑呵呵地說。 “老活佛,不是在下駁您的面子,這個人所犯罪責非同小可,噶廈不能輕易放人。” “不放?不放拉倒!佛經上有句話叫自利利他,利他自利。與人善與己善,與己善與人善,慈悲為懷,寬容為本。仁欽噶倫,這可是我佛的根本,可別怪我沒提醒你喲。” “老活佛,等案子審完了,我一定去山里拜見您老,到時候,我們再談經論道。” 多吉林活佛哈哈大笑地說:“好好,好好。今天算是白跑一趟,就當我是活動活動筋骨了。”他來到扎西面前,對他說:“你小子,是生是死,全憑自己的造化吧。走了,走了。別在這兒討人嫌,回山里去唸經嘍。”說笑之間,活佛一陣風似的離開了議事廳。 在座的官員面面相覷。扎西一臉狐疑,不知所措。 休會期間,仁欽和尼瑪來到了大昭寺平台上的金鹿法輪旁,仁欽憤憤不平地說:“從前我要證明這個德勒少爺是假的,他絞盡腦汁,百般抵賴。現如今,我要證明他是真的,他又哭著喊著說自己是假的,該死的,他總跟我擰著來。” “如果噶廈的各位官員相信他是假的,我們就不能對德勒府下手了!”尼瑪說。 “都是多吉林這老東西攪局,倚老賣老,太多事兒!” “他在佛教界德高望眾,多吉林寺又是熱振寺的屬寺,我們不能不考慮這層因素啊。” “我倒不在乎多吉林,但他和熱振扯上了關係,有點兒麻煩。” “熱振對我們逮捕江村一夥是什麼態度?” “沒態度。我昨天去熱振佛邸禀告整個事件,他只聽不問,後來,竟然打起盹來。” “熱振不感興趣?”尼瑪奇怪地問。 “熱振管家向我透露,攝政王這些天正在修煉密宗,心遨宇宙,體虧力乏。我只好勸他多多休養,便退了出來。” “熱振自打來到拉薩,主要心思是在二件事兒上,一是尋訪拉薩佛爺的轉世靈童,觀湖打卦,忙得不亦樂乎;二是修煉佛法,誦經禮佛。好像他對拉薩各宗各派的政治角斗敬而遠之,可能……跟他沒有從政經驗有關吧。” “也許吧。十三世拉薩說過,五世熱振異常靈慧,應該不是等閒之輩。要么,他是明哲保身,靜觀其變。要么……他就是大徹大悟之人,脫凡棄俗。” “這麼說來……多吉林今天突然闖過來,與熱振沒有什麼聯繫。” 仁欽站在金鹿法輪的一側,望著遠處的布達拉宮,意味深長地說:“應該沒有。” 扎西被押回了牢房,天色漸漸昏暗下去。他從小窗戶裡望著布達拉宮,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恐懼。他抑制不住,跑到牢門前,瘋狂地砸門,大聲叫道:“白瑪……,白瑪……” 一個板凳飛過來,咣地砸在他面前,扎西大驚,安靜了。藏兵大爺似的躺在椅子上,罵罵咧咧地說:“再喊!你個不知死活的東西!” “兄弟,白瑪公子呢?他不是和你們在一起嗎?”扎西問。 藏兵瞄了一眼牢門內的紮西,眼睛一亮,他起身過來,盯著他的手。扎西馬上明白了,將手指上的戒指退了下來,遞給他。藏兵用牙咬了咬,喜笑顏開地說:“早孝敬我不就完了。你就別惦記那傻小子了,代本老爺派人把他送回家了,用不了多久,他就和你家少奶奶削爵為奴,指不定賣哪兒去啦。” “噶廈要抄德勒府?”扎西驚訝地問。 “別急,快了。……可惜了了,你家少奶奶細皮嫩肉的,想一想都讓人流口水,誰要買了她非得舒服死。” 這時,仁欽帶著一夥人進來,幾個看守馬上從各自的位置上跳起來,恭恭敬敬地站到一邊。仁欽管家走在最前面,他命令道:“把牢門打開!” 藏兵屁顛屁顛地上前開門。仁欽和管家進了牢房,扎西頭頂著石牆,正在難過,背對著他們。 “德勒少爺,你把臉轉過來!”仁欽大聲地說。 扎西緩緩地轉過身來,他竟然滿臉淚痕。 仁欽審視著他,挖苦地說:“德勒少爺的眼淚比珍珠豆子金貴,罕見!” “您贏了,您可以不放過我,可以不放過德勒府。仁欽老爺,我只求您……放過德吉吧,別為難她,給她一條生路。” “怎麼……絕望啦?我說過要為難德吉嗎?” “她一個女人,您只要動一根指頭,她就會粉身碎骨,您高抬貴手吧。” “噢,我明白了,你在安排後事,怕德吉活著受苦。爺們儿!真爺們儿!好,我成全你,只要你跪下來,舔我的腳丫子,我就答應你!” 仁欽管家、藏兵等人驚訝地一起盯向扎西。扎西受到了污辱,他目光炯炯,氣憤不已。仁欽哈哈大笑,轉身欲走。 扎西大叫:“仁欽老爺,且慢。”他迎面跪在仁欽腳下,還沒等仁欽反應過來,扎西已經爬到他的腳下,吻他的腳麵。 仁欽惱羞成怒,一腳把他踢開,吼道:“滾開!滾開!” 扎西抱著他腳就是不放開。 仁欽無法掙脫,仰天長嘆:“佛祖啊,她次仁德吉前世積了何等善德,今世有人為她忍屈受辱,無怨無悔。扎西頓珠,你才智過人、忠勇俠義,你為什麼不能為我所用!卻跑到德勒府去做一名替身,與我為敵!為什麼,這是為什麼?” 白瑪被押送回了德勒府,他得知娜珍被關在地牢,便趕了過去。剛珠打開門,氣哼哼地倚在門旁,沒好眼色地看著娜珍。 娜珍一見白瑪,撲了上來,抱著他哭了起來:“兒子啊……” “阿媽,好了,好了,別哭了,我們快出去吧,這地方又濕又潮的。” “離開這兒?就這麼出去啦?我不走!”娜珍較勁兒地說。 “阿媽,您就別鬧了!” 娜珍看了一眼剛珠,憤恨地說:“那狗屁管家,還有樓上那娘們儿,他們想把我扔進來就扔進來,想請我出去,我就得出去,沒那麼簡單!” “阿媽,管家都對我說了,您怎麼能去找我師傅呢?又罵少奶奶那種話?讓我聽了都臉紅。” “你也說阿媽不對,我可是為你爭啊。白瑪,這德勒家的產業本來就是你的,咱們以前受的苦你都忘了。” “別說這些了,老爺現在生死未卜,德勒府也危在旦夕……” “等等,兒子,誰家老爺生死未卜?你不是不認他是你阿爸嗎。孩子,你可太有先見之明了,那個老爺是假的,替身,他從前就是你們多吉林寺的一個窮喇嘛……” 白瑪聞聽,愣住了。 “你不信?那你去問多吉林活佛,你看阿媽說半句謊話沒有。” 突然,外面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剛珠感到不妙,轉身就走。白瑪和娜珍湊到地牢的小窗戶前,朝外張望。 院子裡,噶廈的官差帶著藏兵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他們沖向主樓和各個部位。白瑪轉身就往外面跑,娜珍也蒙了,跟在白瑪後面跑了出去。 官差和藏兵很野蠻,到處亂翻亂砸,完全是在抄家。奴僕們嚇得縮到了一旁,不敢反抗。 客廳裡,德吉跪在佛前默默地祈禱著,淚水從她的眼角滲了出來。 一夥藏兵衝了進來,女僕嚇得驚叫。德吉起身,厲聲地問:“你們什麼人?想幹什麼?” 領頭的軍官操起藏桌上的一個大瓷瓶,咣地摔在德吉面前,吼道:“就乾這個!弟兄們,給我抄!” 藏兵蜂擁而上,把卡墊翻起來,找東西;用槍托砸開櫃子,往外扔東西。德吉和僕人被驅趕到屋子中間,她們被藏兵的暴行嚇得目瞪口呆。 一名藏兵伸手把金佛從佛龕上拿下來,揣進懷裡,然後,砸爛佛龕。幾本書從佛龕的底座下掉了出來,是、《雪萊詩集》和《三民主義》。 軍官撿起地上的英文書,他不認字,嘟囔著:“這什麼玩意兒?洋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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