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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德吉房間的香水味

西藏秘密 刘德濒 9851 2018-03-18
仁欽正在院子裡煨桑,透過煨桑的縷縷青煙,可以看到在江邊炸索橋的那幾個牧民被洛桑踹倒在地,他們的氆氌被扒下來,露著光溜溜的脊背。洛桑從水桶裡拎出鞭子,狠狠地抽打他們。他們的脊背上立刻出現了鮮紅的血印子,他們鬼哭狼嚎地叫著。 洛桑發瘋地抽著,罵著:“一群不長眼的東西,吃著我的糌粑,喝著我的清茶,還敢騙我!……其美傑布早就回府了,活蹦亂跳的,你們還敢說他掉河裡了,你們長的是眼睛嗎?” 仁欽離開煨桑爐,示意管家去把洛桑叫過來。管家跑過去,在洛桑耳邊嘀咕了幾句,洛桑把鞭子扔在地上,氣哼哼地來到仁欽身後,看仁欽正在沉思,只好站在那裡靜候。 仁欽抬臉看著洛桑,問道:“你有力氣,沒處使啊?” 洛桑漲紅著臉:“爸啦,不整治他們……”

“整治這些奴才,用得著你,也不怕髒了你的手!” “我心裡憋悶,不抽他們一頓,我不痛快。” “做主子的沒點兒脾氣還叫主子嗎?但什麼時候發脾氣,怎麼發脾氣,那就另說了。一群奴才整天在你面前撅著屁股,你不出聲,他們都嚇得直哆嗦,這才是本事。見了奴才壓不住火,那是做主子的不夠格。整天拎著條皮鞭,張牙舞爪,他們就怕你,就會把差事辦好?你不琢磨琢磨其美傑布是怎麼回事兒,跟幾個奴才犯什麼勁兒!” 洛桑好像突然開竅了:“爸啦,你是懷疑其中有詐?” 仁欽思忖:“我總覺得……德吉今天的狀態不對,其美傑佈在家坐鎮,也輪不著她跑出來發瘋啊。” “是其美傑布叫她這麼幹的?” “會嗎?其美傑布回來了,噶廈政府的文告就成了一紙空文,全廢了。她用得著跟你拼命嗎?”

“可那確實是德勒少爺啊。” “看相貌……沒錯。但我還是覺得哪兒不對勁兒!洛桑,那些奴才還得用,派出去查一查其美傑布的底細!” 德勒府也同樣不輕鬆,客廳裡,德吉、旺秋,還有依然穿著其美傑布衣服的紮西。剛珠則守在門外,不許任何人靠近。德吉站在窗前,思緒萬千:“我真是不明白,你為什麼又回來啦?” 扎西搪塞地說:“碰巧,我路過……佛門之人,慈悲為懷,正好從你家門口路過。” 德吉毫不客氣地揭了他的底:“你是從後牆翻進來的,不是門口。” “都一樣,反正……我最看不得好人受欺負。”扎西不好意思地說。 “你今天幫我解了圍,可明天呢?扎西喇嘛,你可以幫德勒家一時,不能幫德勒家一世。今天仁欽父子沒得逞,他們隨後會使出更毒辣的招數。”

“他有招數,你也想辦法。” 德吉忽然轉過頭來,大聲地吼:“你今天不是在救我,而是在害我!你知道嗎!” 扎西和旺秋都愣住了。 “本來,我一把火燒了德勒府,一了百了。我揪著仁欽家那兩個惡魔一起下地獄,你來搗什麼亂!現在好了,你假扮我丈夫,把他們轟跑了,你以為我們家得救啦?錯了!仁欽想霸占德勒府,一直找不到藉口,現在有了,德勒家族落下一個欺騙噶廈的罪名,就憑這一條,噶廈政府隨時都可以沒收我們的家產。扎西喇嘛,你不是給我送來了驅妖除魔的金剛杵,而是給仁欽遞上了一個合手的刀把子。”德吉心中鬱結,無處發洩,由於激動,她眼圈紅了。 扎西聽傻了:“我……嘿,這不是招事兒嗎我。德吉……少奶奶,我當時頭腦一熱,衝動。你這麼一說還真在理……那怎麼辦啊?”

旺秋不軟不硬地說:“扎西喇嘛,你今天是義舉,幫人幫到底,把這齣戲唱下去!” “我是個喇嘛,留在你們府上,不合適吧。” “你還真以為讓你當少爺?假扮的,假的,懂嗎?”扎西沉默了,盤算著。 德吉不想勉強他,於是說:“他和少爺秉性、做派相去甚遠,不出十天就會露出馬腳。到時候,你這個替身,不但救不了我們家,自己還會受牽連。” 旺秋不甘心,接過話茬儿:“少奶奶,今天大家都看到他了,他已經脫不了欺騙噶廈之罪,不如將錯就錯,也許是條活路。” 扎西思前想後,下定決心說:“仁欽他們就是害人的根苗,我也正要找他算賬呢。少奶奶,我拿定主意了,留在你家當少爺的替身。” 德吉將信將疑,再次強調說:“你可想好了,假扮貴族,可是觸犯拉薩人分九等的律法,是僭越之罪,一旦暴露,就是殺身之禍!”

扎西很自信,拍著胸脯說:“我在印度演過話劇,演戲我有天賦,瞧著吧,我演你家少爺,會比少爺還像少爺!”德吉見他如此輕狂,心裡反倒添了一份擔憂。 吃過晚飯,天已落黑,扎西被剛珠帶進一間奢華的臥室。他環視著房間,興奮地問道:“我今晚……睡這兒啊?” 剛珠一邊把他的行李扔到地上,一邊說:“對啊,這是少奶奶吩咐的。” 扎西一屁股坐在床上,摸索著綢緞製成的被褥,咧嘴笑了:“沒睡過,還真沒睡過!” 剛珠一把將扎西拽下來:“這是我們少奶奶的床,你下來!” 扎西誤解了剛珠的意思,嚷嚷起來:“我是替身……我又不是……我可不陪你們少奶奶睡覺!” 剛珠打斷他:“我踹死你,臭喇嘛!想什麼呢你。” 扎西嘟囔著:“除了我阿媽,我從來沒跟女人睡過一個屋子。就別說一個床上啦。”

剛珠正要沖他發火,外面傳來腳步聲,兩名女僕推開門,旺秋引路,德吉走了進來。女僕們看到扎西,恭敬地行禮:“少爺,扎西德勒。” 扎西雙手合十,回了一句:“扎西德勒。”女僕們愣了一下,沒敢多想,馬上去床前鋪被子了。 德吉盯著扎西,皺起眉頭。扎西看到她的目光,明白自己露了身份,趕緊坐到了一邊。 女僕過來:“少奶奶,給您更衣,就寢吧。” 德吉站在地中間,習慣性地伸起胳膊,等著女僕寬衣。女僕剛給她脫了一件外罩,德吉就打掉她的手說:“好了,你們出去吧。”兩名女僕退了出去。旺秋衝著剛珠擺手,剛珠明白,也向門外退去。扎西見剛珠要走,跟在他後面。結果,被關在了門裡。 德吉見狀,問道:“你想去哪兒啊?你是少爺,這是你的睡房。”

扎西找藉口:“這屋子一股什麼怪味兒,熏得慌。” 旺秋損他:“這是法國香水,香奈兒,別人想聞還聞不著呢!” 德吉嘆息:“睡這屋子你覺得彆扭,我也覺得彆扭。可這碉樓裡,鋪床的,擦地的,哄孩子的;院子裡餵馬的,背水的,磨糌粑的,干各種雜役的奴僕,幾十號人,就是幾十張嘴,你別看他們不哼不哈的,心裡都明白著呢。稍不留神,你就會露出破綻。就算他們口風嚴,不敢張揚出去,可保不准仁欽父子使銀子花藏鈔啊。為了遮人耳目,你就忍忍吧。” 扎西無奈地說:“我懂。” “你不懂。少爺是從不對奴僕說吉祥話的。” “我剛才……還沒適應,我先睡覺了。”他走到床前,拉開紗簾。 旺秋躥了上去:“這是你睡的地方嗎?”

扎西反駁:“我睡在地上!得有被子啊。” “櫃子裡有新被子,自己拿吧。旺秋,不早了,你也去歇著吧。”德吉吩咐道。 “少奶奶……今晚我在這兒侍候您。”他看了一眼扎西,又說:“您一個人,我不放心。我就睡在地上,給您守著門。” 這一夜,旺秋躺在門口,兩眼直勾勾地盯著睡床。隔著紗幔,可見德吉在床上安靜地躺著。扎西則睡在屏風後的地毯上,他翻來翻去睡不著,最後呼的一下他把被子蒙在了頭上。旺秋受到了驚擾,收回目光,假寐。 一會兒,扎西的腦袋又從被子裡探出來,他抬頭看見了櫃子上的紅酒,犯了酒癮。他看了看紗幔裡的德吉和門口的旺秋,悄悄地爬起來,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把酒瓶拿到鼻子下聞了聞,甘醇的酒香直沁心脾。他剛把瓶口湊到嘴唇邊上,忽然聽到身後有響動,扎西轉過身來,看見德吉坐在床沿上,滿臉淚水,盯著自己,他愣住了。

扎西掃了一眼自己手中的酒,硬著頭皮走到德吉床前,遞上酒杯,心虛地說:“我知道你睡不著,喝杯酒,利於睡眠。”德吉沒理他,扎西很尷尬,不知說什麼好。 旺秋過來,一把推開扎西,他看見德吉淚眼漣漣,心疼地說:“少奶奶,您這個哭法,糟蹋身子啊。”德吉抑制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旺秋趕緊半蹲著,弓著腰,把肩膀伸了過去。德吉趴在他的肩頭上淋漓盡致地哭了一場。 旺秋殷勤地說:“少奶奶,您哭吧,都哭出來,心裡就敞快了。” 德吉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她揚起頭來,抓過扎西手中的酒,一口喝了下去。 扎西看見德吉抽泣不止,勸她:“一切法緣生緣滅,無常無我,德勒老爺、少爺是解脫了世間之苦,沒什麼好悲傷的。”他抓過德吉的手,舉起酒杯,倒酒。然後接著說:“他們的靈魂就像這葡萄酒,生與死,不過是把酒從瓶子裡倒進杯子裡,換個容器罷了。少奶奶,這麼想了,你也就灑脫了。”

德吉安靜下來思索,她覺得扎西說得對,人來到這個世界上,拉薩就是盛裝靈魂的皮囊,老爺和少爺走了,只是去換一副皮囊。我再傷心、再痛苦,又有什麼用呢?剩下的日子,我和蘭澤還得過!這場傷寒害了我們家,也救了我們家。我應該以此為藉口,閉門謝客,為訓練扎西喇嘛爭取時間。再難,我也必須苦撐下去! 接下來的日子裡,德吉每天教扎西學習貴族禮儀,扎西也乖乖地學起貴族的舉止做派。他不斷地矯正自己的動作,德吉還是不滿意。 扎西一臉的無奈:“我又哪兒錯啦?” 德吉給他糾正:“抬腿走路,先邁右腳。” “你們這些貴族真是無聊透頂,走路就是走路,為什麼非得先邁右腳?” “自打我來到這個世上,見過的貴族老爺都是這麼走路,沒人問為什麼。” 扎西氣得一屁股坐在卡墊上。德吉盯著他,又說:“你的坐法也不對,貴族都是先撩後擺,再撣前擺。” 扎西生氣,不理她,端起茶杯咕咚咕咚地喝了起來。 旺秋厭惡地說:“你那是喝茶,還是飲牛?” 扎西跳起來,發牢騷:“我渴了,練了一上午了,抿一口抿一口,急死誰啊?”說著,他賭氣地抓過桌子上一個盛奶酪的大碗,把酥油茶倒進去,端起來就喝。 德吉輕蔑地望著他說:“拉薩的貴族最討厭用大海碗,用這種大碗喝酥油茶,像永遠吃不飽的餓鬼。” 扎西樂了,氣她:“我是個農奴的兒子,臭喇嘛,從小到大就沒吃飽過幾頓飯,當然是餓鬼。” “可你現在要扮成貴族,是拉薩城里數一數二富有的少爺。” “好好好,我不跟你吵,既然我答應你了,絕不食言。但我要提一個條件,我只幫你渡過眼前的難關。按照你們貴族的慣常做法,你,德勒家的少奶奶,應及早招一個入贅的女婿上門,怎麼喝水,怎麼走路,怎麼抖衣服,這套爛規矩你留著教他吧。等你選定了真丈夫,我這個假冒的少爺就從德勒府消失,徹底消失!一天都不多待!” 聞聽此言,旺秋眼睛一亮,他掃了德吉一眼,一個大膽的妄念在他心中蠢蠢欲動。 仁欽坐在客廳裡抽著香煙,他一扭頭,看見在德勒府盯梢的乞丐跑來,在院子裡向洛桑匯報著什麼,洛桑聽完,把他打發走了。一會兒,洛桑進了客廳,對仁欽說:“爸啦,探子回來報,這些天,其美傑布就沒出過院子。” 仁欽意外:“閉門不出,不對啊。” “其美傑布是出了名的賭棍,三天不摸麻將,他手就得撓牆。從前跑印度回來,一定會約上一幫子人賭個昏天黑地,上次我在阿旺家碰見他,他已經一天兩夜沒下桌了。” “洛桑,這次你說到點子上了。現在這位少爺,確實反常。” “我讓人設個麻將局?” “你別忘了,現在是德勒老爺的喪期,他不會出來的。”仁欽琢磨了一會兒,繼續說:“每次德勒家的商隊從印度回來,一定會給關係近的親戚捎些東西,這些親戚也會上門去拜會,可以利用一下其美傑布的親戚們。” 洛桑茅塞頓開:“爸啦,我明白了,這事兒您就交給我吧。” 一個禮拜之後,德吉準備試一試扎西,她讓旺秋安排僕人進來侍候。僕人端著乾果、點心放在德吉和扎西的桌子上。扎西伸手幫僕人挪了一個盤子,又拎起茶壺倒酥油茶。德吉坐在邊上不動聲色地看著,等僕人走了以後,德吉告誡扎西:“少爺是不會自己倒茶的,更不會伸手幫僕人擺盤子。” 扎西一臉窘態,嘟囔:“拉薩的貴族,寄生蟲。” “你說什麼?” “不自己倒茶,不擺盤子,全等著僕人侍候,我記住了!” “你還要記住,像我們這種有身份的大貴族,接僕人遞過來的東西,伸手不能超過一尺。”德吉給他做了個示範。扎西學著她的樣子做了一遍,他看見旺秋在邊上坏笑,於是說:“旺秋,把茶遞給我。” 旺秋一愣,德吉示意他照辦,旺秋無奈,只好端著茶過去。扎西貴族派頭十足,看都不看他,伸出不超過一尺的手。旺秋把茶放到他的手上。 扎西故意折騰旺秋:“看什麼呢?再來一遍!” 旺秋看了一眼德吉,敢怒不敢言,只好把茶端去,又重複了一遍。 扎西故意教訓他:“做奴才的視線不能高於老爺的膝蓋,你這奴才,腦子被羊油糊了,看哪兒呢?” 旺秋氣得臉發青,瞪著他:“你還真以為自己是老爺。” 扎西告狀:“少奶奶,你看見了吧,他總在邊上搗亂,我沒法練了。” 德吉只好說:“旺秋,照少爺說的做!”旺秋無奈,只好大弓腰,低視線,把茶遞了上去。扎西接過來,得意地喝著。這時,窗外傳來亂哄哄的聲音,旺秋快步過去,拉開窗簾朝樓下張望。德勒府院門外來了幾個人,吵吵嚷嚷地要進來,剛珠正在攔他們。旺秋轉身說道:“少奶奶,好像要出事兒。”他又仔細地觀察了一下,說道:“是堆龍德慶的遠房堂叔。” 德吉一聽,生硬地說:“不見!” 扎西卻說:“從堆龍德慶到我們府上得走上小半天,讓他們進來吧。我也認識認識,省得以後出錯。” 德吉損他:“你正稀里糊塗呢,跟他們一照面,肯定露餡。再說了,前幾天老爺出殯,這群親戚哪兒去啦?他們怕得罪仁欽,要么躲著沒來,要么推三推四……” 扎西聽出門道:“那現在就更不能轟他們走了,前些天,他們怕仁欽,現在就不怕啦?少奶奶,你想想吧。” 德吉馬上反應過來:“他們來,是有目的的?……可你還沒準備好啊。” 窗外一陣喧鬧。德吉終於坐不住了,掀開窗簾朝下望去。只見堂叔等人氣哼哼地衝進院子,直奔主樓而來。德吉知道已經無法挽回了,轉身就走,要下去攔他們。她囑咐扎西:“你別下樓,先躲一躲,我一個人去應付。” 扎西跟在她後面,叨嘮著:“他們不見到我,是不可能走的。” 德吉擔心地問:“你行嗎?” “行不行,試試才知道。” 德吉無奈,只好一邊疾走,一邊告訴他:“沖在最前面,戴黃帽子的那個老的,是堂叔,穿紫緞子的是他大女兒次央,穿黑色便服的是札措老爺,那個小姑娘叫卓瑪,八歲,邊上的是她阿媽,格桑梅朵,她是堂叔的二女兒……” 扎西跟在德吉後面,把她說的話嘟嘟囔囔地重複了一遍。他們在客廳剛坐定,堂叔等親戚就闖了進來。德吉一見他們,笑臉相迎上前招呼。親戚們有人面面相覷,有人驚喜,大家慌裡慌張往外掏哈達,準備獻給德吉和扎西。 德吉笑著說:“免了,免了,都是一家人還客氣什麼。” 扎西起身,客套:“沒到外面去迎堂叔,讓您挑理了。” 堂叔上下打量扎西,臉上掛著驚奇:“豈敢,豈敢,少爺身子骨不舒坦,能跟我見上一面,我這心裡就踏實了。” “堂叔,我聽您這話……怎麼不對味兒啊?”扎西問。 堂叔有些不好意思,格桑梅朵搶著說:“拉薩城裡都在傳,說少爺染病回不來啦,還說你……掉江里了,你說這些人都揣著什麼心思啊!” 扎西盡量保持鎮靜,追問:“梅朵妹妹還聽說什麼啦?” “那就多了。少奶奶,還有人說,少爺跟一個印度娘們儿私奔了。你說這些人的嘴啊,缺死德啦。” 德吉跟她開玩笑:“還用得著私奔,有本事,他都領回府裡,我替他養著。” 大家聞聽,哄笑起來。扎西見氣氛緩和了,衝旺秋招了招手。旺秋帶著兩名女僕端著托盤過來。托盤裡是瓦斯針手錶、法國香水、英國香粉、鋼筆、剃須刀。 扎西笑呵呵地說:“這都是些新鮮的洋玩意兒,本打算歇過這幾天,派人給堂叔送過去的。來來來……” 來客眉開眼笑,圍了上去。德吉坐在一邊,替扎西捏著一把汗。扎西從桌子上抓了一把糖果,衝著小姑娘招手:“卓瑪,來,吃糖。” 卓瑪高興地跑過來,扎西把她抱到懷裡,給她扒糖。卓瑪開心地說:“這是英國糖,我吃過,真甜。” “甜就多吃。來,抓一把,揣兜里。”扎西把糖果塞進了孩子的口袋。 札措老爺向扎西打聽:“少爺,聽外面謠傳,夏麥莊園的瘟疫鬧得很兇,有這回事兒嗎?” 扎西點頭:“可不是嗎,整個村子死的死、逃的逃,我們商隊回來的時候,正好趕上,慘哪!夏麥莊園過去是最能出青稞的地方,我一聽說鬧了瘟疫,心想,能救幾個就救幾個,那可是我們自家的農奴啊。還別說,我趕到的時候,夏麥總管還活著,正捯氣呢,我就親自給他餵藥,那藥是從印度帶來的,可惜晚了,沒救活。夏麥總管死的時候,全身慘白,嘴啊、肚臍眼都爛了……”扎西故意做恐怖狀,逗卓瑪。 格桑梅朵警惕起來,奔過去把孩子搶了回來。 扎西繼續說:“按說我也染上了,可能……老爺就是我給傳上的,他年紀大了,體力不敵……” 眾人聞聽,紛紛躲避扎西,扎西見狀,開始裝冷,咳嗽。 堂叔坐不住了:“少奶奶,你和少爺都好,我就放心了。天也不早了,我們的路還遠,趕著回去了。” 德吉鬆了口氣,虛情假意地說:“吃了飯再走吧。” 眾人異口同聲:“不吃了,不吃了。”他們忙不迭地往外擁。 扎西見狀,更來勁兒了,裝患病的樣子,竟然倒在了地毯上。德吉見眾人已經到了院子裡,實在忍不住,笑了起來。 扎西意猶未盡,繼續裝病:“少奶奶……你別碰我,染上……噢,噢……”他竟然開始口吐白沫。 德吉慌了:“扎西,少爺……” 扎西見德吉真的被嚇著了,他一骨碌坐起來,把一個藥片從嘴裡吐到手上,然後笑嘻嘻地說:“不是早告訴過你,我會演話劇嘛。” 德吉見他沒事兒,翻臉:“你嚇死我了!” 吃晚飯的時候,剛珠匆匆地從外面趕回來,他向德吉匯報,自己一路跟踪堂叔,竟然看到堂叔鬼鬼祟祟地鑽進了仁欽府。扎西點頭:“果然不出我所料,是洛桑指使他來的,仁欽父子對我起疑心了。” 德吉非常氣憤:“這算什麼親戚!老爺在的時候,從沒虧待過他們,老爺剛走,他們就以為德勒府撐不下去了,就學會賣友求榮啦!” 扎西勸慰她:“一個人一個習慣,一匹馬一個跑法。你何必跟那種人動氣。” 旺秋憂心忡忡:“我們家成了仁欽眼中的麥芒,不拔掉,他不會罷休。少奶奶,您可得早拿主意。” 德吉有些緊張:“少爺今天沒露出什麼破綻,這是萬幸。扎西,接下來,你要時刻小心,盡快對拉薩的貴族生活熟悉起來。” “我對自己有把握,少奶奶放心。” “那就好,我們把這些天的事兒前前後後捋一遍,看哪兒還有漏洞。” “仁欽能買通外面的親戚,就不會買通府裡的家奴?府上的人,我倒覺得更危險,家賊難防。” “好在我們早有防範,府裡沒有幾個人知道你的底細。” 旺秋突然一拍腦門說:“少奶奶,您忘了,跟剛珠一起回來的伙計,他們對少爺的底細一清二楚。這些人,會壞事兒的。” “我早叮囑過了,都關在庫房裡。” “那也不是長久之計,他們早晚要出來幹活兒,不能白養著。少奶奶,我看,為了讓他們永遠閉嘴,不如……” 剛珠聞聽,有些著急:“管家老爺,那些伙計跟少爺風裡來,雨裡去,絕對忠誠。” 德吉扭臉問道;“剛珠,你能保證他們?” 剛珠連連點頭:“能,能。” 旺秋還是不放心:“人心都會變的,堂叔就是最好的例子。” 扎西已經猜出旺秋的心思,他不忍心傷害那些伙計,於是說:“我倒有個好辦法。少奶奶,德勒府在門隅不是有個莊園嗎,那裡是藏南,在喜馬拉雅山南坡,深山密谷,地廣人稀,離拉薩有近二十天的路程,您要是不放心商隊裡的伙計,不如把他們送到那裡,等德勒府風平浪靜了,再接他們回來。” 剛珠一聽,高興了:“行啊,行啊。”德吉覺得有道理,於是吩咐旺秋:“你去安排一下,天一落黑,就打發他們上路。” 天黑下來的時候,剛珠和伙計們也做好了出城的準備。旺秋拉過剛珠,囑咐:“去門隅的德勒莊園,路途遙遠,他們中沒人想去,要防止有人中途逃跑。不用多,只要是逃回來一個人,不出三天,全拉薩就都知道那個臭喇嘛了。” 剛珠向他保證:“管家老爺,我要是帶丟了一個人,你拿我臉蛋子當馬屁股抽。” 旺秋笑了:“機靈點兒,沒壞處。剛珠,今晚走三十里,明天住在多朗村,睡一晚上,就別再歇了,第三天走六十里住在土日村,第四天過羊措雍湖。我給你逐日算計著,用不到二十天就能到門隅。你要快去快回,少奶奶等你的信兒呢。” “管家老爺,你放心吧。”剛珠說完,抬腿就走。 旺秋想了想,又叫住他,從懷裡掏出封信和一個錢口袋:“剛珠,你到了土日村,替我把這個交給土日頭人,這是府上託他買土產的銀子。”剛珠接過信和口袋,揣到懷裡,帶著伙計們出發了。 夜深了,旺秋給德吉倒了一杯紅葡萄酒,放在床頭,備著。扎西正準備躺在自己的屏風後面,看著那杯紅酒眼饞,於是問道:“旺秋,少爺臨睡前也應該喝一杯紅酒,不是這樣嗎?” 旺秋把酒瓶子放到櫃子裡,輕蔑地看著他:“少爺是晚飯時才喝酒,他只喝貴州茅台。法國紅酒,是夫人的睡前酒,少爺從來不喝。” 扎西被旺秋頂了回來,他氣哼哼地捲鋪蓋要走。德吉恰好走了進來,她見狀,問道:“這又怎麼啦?旺秋,你又惹少爺啦?” “我沒惹他,你問他自己。”旺秋說。 扎西說不出口,只好找理由:“少奶奶,自從進了德勒府,我就沒睡過好覺,你的睡房讓我渾身上下不自在,我搬到別的屋子去住,哪兒都行。” 德吉為難:“你搬出去,讓下人們怎麼想。” 扎西靈機一動:“現在正是德勒老爺的服喪期間,我去佛堂住,可以告訴下人,我要給老爺念七七四十九天度亡經,他們就不會懷疑了。” 旺秋贊成:“少奶奶,念經期間,少爺不和少奶奶同房,這也是我們藏族人的習俗。” 德吉想了想,說:“也好,旺秋,你帶少爺去佛堂。”扎西高興了,把簡單的鋪蓋塞到旺秋手裡:“你把它給我搬過去!”旺秋不滿,瞪了他一眼,但又不好說什麼,只好接過被褥,送扎西來到佛堂。 佛堂裡有一面牆的佛龕,佛像前點著兩盞酥油燈,日夜不滅。旺秋走後,扎西在佛堂裡轉悠了一會兒,感覺外面沒動靜了,他來到門口,趴在門上聽了聽,又返身回來,在佛像前作揖。然後,他一臉坏笑地端著酥油燈溜了出去。 扎西躡手躡腳地來到了德勒府的酒窖,他推開一扇沉重的木門,偷偷摸摸地閃身進去。藉著酥油燈的光亮,他看到了架子上的法國紅葡萄酒、俄國的伏特加、貴州茅台、西寧大曲……琳瑯滿目。扎西心花怒放,抽出一瓶茅台酒,聞了聞。他找藉口,自言自語地說:“少爺喜歡喝茅台酒,這是旺秋說的,我得養成這個習慣,不然不像!”他啟開酒,對著瓶子就喝了起來。一瓶喝完,他覺得不過癮,又拿出一瓶瓶洋酒,逐一品嚐。 扎西自言自語:“怪不得都想當貴族老爺,當一百年還不過癮,還要當二百年、三百年,他們拼了命地維護農奴制度,奧秘就在這兒,終於讓我給逮住了。我今天得喝透了,深刻體會一下,給自己一個明白。” 第二天清晨,旺秋翻遍了整個德勒府,才在酒窖裡找到不省人事的紮西。旺秋怒不可遏,拿大鎖鍊子把窖門鎖了。然後才去向德吉匯報:“我就知道他不老實,搬出睡房,他存著心思呢。原來是只饞貓,他不偷腥,他偷酒。”德吉只是無奈地搖頭。 一縷陽光透過門縫照射進來,扎西醒了,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黑漆漆的地方,他的頭有些疼,想不起昨晚發生了什麼。他摸索著起身,卻碰響了一地的酒瓶子,扎西皺了皺眉頭,笑了。他來到木門前,卻拉不開門,發現自己被鎖在酒窖裡。於是順著門縫朝外面看了看,喊道:“來人哪。” 外面靜悄悄的,根本無人應答。扎西知道這是被人故意鎖的,他接著喊:“旺秋……,你鎖的門吧?旺秋……” 旺秋其實就在門外,他聽到扎西的喊聲,詭異地笑了。然後,大搖大擺地去了德吉的臥室。德吉見旺秋進來,問道:“他怎麼樣啦?” 旺秋回答:“這都下午了,還沒醒呢。” 德吉很惱火:“爛泥擋不住水,腐皮割不成繩。讓他睡去!” 扎西坐在地上,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的酒早醒了。外面依然靜悄悄的,一點兒動靜都沒有,看來他們是故意整治自己。扎西又轉念一想,我是少爺,怎麼能把少爺鎖在酒窖裡呢?你們想折騰我,誰怕誰啊!他站起身,開始踹門,大喊:“怎麼回事兒?開門!少爺在酒窖呢!快來給我開門……” 果然,窖門一下子開了,德吉出現在門口。扎西一見她,不鬧了。德吉進了酒窖,她回頭看了一眼旺秋,旺秋明白,退守在門口。 德吉根本不理扎西,而是隨手拿過架子上的一瓶酒,輕描淡寫地說:“這酒窖裡除了家裡自釀的青稞酒,一半是洋酒,波爾多干紅、聖彼得堡伏特加,還有白蘭地、杜松子酒,這些都是少爺從印度用騾馬馱來的。另一半是是內地的烈酒,西寧大曲、瀘州白乾、貴州茅台,我們家沒有去內地的馱隊,這些酒是少爺拿印度絲綢、英國嗶嘰換來的。”德吉說著,遞給扎西一瓶茅台:“這是少爺最喜歡喝的,啟開!” 扎西順從地啟開了酒,他摸不透德吉的意圖,有些發蒙。 德吉倒了一杯,然後說:“少爺說這種酒最香,喝了不上頭。” 扎西難為情地說:“我……昨晚喝了。” 德吉端起酒杯,盯著扎西,突然把酒潑到扎西的臉上,發火:“你要喝酒,就說話!德勒府這麼大個酒窖,夠你喝一輩子的。你見過誰家的少爺半夜跑到酒窖偷酒喝?下人們看見了會怎麼說?我把身家性命都押在你身上,你竟然當兒戲!”她把酒杯摔到地上,轉身走了。 德吉回到臥室,站在窗前,淚珠滾了下來。旺秋進諂言:“這喇嘛嗜酒如命,他把佛祖的清規戒律都不當回事兒,更何況您的話!少奶奶,我們還是另做打算,從長計議吧。” 德吉惆悵:“怎麼從長計議啊?” “老爺臨終的時候,不是催您選一位入贅女婿嘛。” “別跟我提這茬儿。” “少奶奶,我也不想府上來個新主子,可是……您還年輕,這是遲早的事兒,您該考慮了。”旺秋把手帕遞給德吉。德吉拽過手帕,擦乾眼淚,沉思著。 旺秋見機又說:“最好選一個知根知底的,身份貴賤倒不打緊,最重要的是忠心,能幫您攏著這份家業。”他偷眼看德吉,見她在沉思,便伸手把粘在德吉後襟上的一根頭髮捏下來,揣在了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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