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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七章重回岫岩

玉蟲 唐大伟 19668 2018-03-18
佟一琮離開新疆的腳步異常匆忙。他和穆小讓呼應彼此的第二個清晨。穆明的手機交到了他裡,聽筒另一邊的聲音是佟一琪,“你快回來,媽身體感覺不太好。” 佟一琮的手哆嗦了,握不住手機似的,心裡猛地抽緊。 “媽咋了?”聽筒的另一邊傳來電話掛斷的聲音,再打過去,接通,始終沒人接聽。佟一琮的臉色變了,和鐵色相差無異,兩條眉毛蹙到一起,嘴唇緊閉。他在心裡不停罵著,佟一琪,你倒是接電話啊,弄個半截子話砸過來,成心砸蒙人,成心讓人著急。老娘到底出什麼事了,感覺不太好是什麼意思,病了還是出了意外,頭疼腦熱還是大病住院,遇上車禍還是被你和老爹氣壞了?呸呸呸,壞的不靈好的靈!他責怪自己把禍事想到老娘身上。可這能怪他想嗎?這是被佟一琪嚇出來的。他在心裡念叨著佛祖、觀世音、上帝、真主、萬能的玉神保佑,老娘呀,你可不要出什麼事,兒子還沒給您盡孝呢。他的眼睛濕了,一句古語突然出在他敏感的腦細胞裡: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孝而親不待。自小到大老娘疼著他愛著他,從沒動過他一個指頭,家裡每天早早起床的人是老娘,最後一個睡的人是老娘,變著法兒做好吃的好穿的是老娘。可自己呢,事事違著老娘的心,不讓娶程小瑜,非娶不可,不讓去上海,非去不可。出來這麼多年,混得一無是處。這麼多年又回去過幾回?陪在老娘身邊有幾時?自己就是個大混蛋王八蛋,是個不孝子。

穆明嘟囔著,“一琪咋不說得詳細點兒?故意讓人著急,說不定沒那麼嚴重,你姐啥樣你不知道?她打小就愛一驚一乍,能把人嚇死。” 穆小讓拿過手機,“我打下試試。”重撥之後,依舊是無人接聽的聲音。 “乾媽不可能有事,肯定是琪姐嚇唬人。小哥,你別著急。” 佟一琮的臉色鐵青,眼睛不看任何人。他知道別人都是好心勸解,可他聽不進,也沒心思聽。他的心繫著老娘,十月懷胎生下他的老娘,心氣高得嚇人卻苦熬苦做了大半輩子的老娘。 蘭瑞兒畢竟不認識安玉塵,心裡牽掛自然也少,這一刻不像那仨個亂了陣腳,慢聲細語地分析,“如果真沒什麼事,不會突然打電話叫佟哥回去。如果事特別大,佟姐不會不說清楚,更不會那樣鎮定,估計肯定會在電話裡哭了。現在要做的是趕緊訂機票,讓佟哥趕回岫岩。”

穆明抬手對著自己的大胖臉來了一巴掌,“可不,臨事就知道著急,咋沒想怎麼解決。瑞兒臨事不亂,好樣的。” 佟一琮顯然認可了蘭瑞兒的說法,想到飛機票和火車票的價格差,他說:“買火車票吧,你們三個再玩幾天,我先回。” 穆明自然不會接受佟一琮的建議,趕緊訂了飛機票,票只訂一張,交到佟一琮手上。來回的路費花銷,他也得考慮,那錢是一隻只烤全羊,一碗碗羊湯掙出來的,來得不容易,應該花的他不省。能省的,他不亂花。 “趕緊飛回去,我們仨坐火車,慢慢欣賞風景。” 佟一琮接過飛機票,沒說一個謝字,這時還用得著說客氣話嗎?情誼都凝聚在了小小的機票裡。啥叫兄弟呢?有事時想著惦著沖在前頭的才是兄弟。 第一次坐飛機的佟一琮心裡有些緊張,生怕弄出笑話。他是聰明人,眼睛盯緊機場顯示屏,按照提示找到相應櫃檯,把機票、身份證交給機場值機人員,檢查行李,辦完登機手續,面無表情的值機人員將機票的旅客聯、登機牌、身份證退回給他。到了安檢通道,他把機票的旅客聯、登機牌、身份證交給安檢員,安檢員在登機牌上扣下了印章。經過安檢門,隨身帶的物品從安檢門旁的X光安檢機傳送帶傳送過去,他則從安檢門通過,拿起行李進入了候機大廳。

候機大廳裡有些熱鬧,這熱鬧再正常不過。世界任何一個角落,有中國人的地方肯定熱鬧,若在平時,佟一琮欣賞喜歡這種熱鬧,有了這種熱鬧才有人間的煙火氣息,才有了濃濃的親情鄉情。可現在佟一琮的心裡著急,不管是小孩子的哭鬧,小情侶的嬉鬧,都在加劇他的煩悶焦急。可他不能把這種煩悶焦急表現出來,難道他要跟小孩子吼,不要哭了,再哭打你屁股?或者跟小情侶說,要顯擺你們的深情一邊顯擺去,別在這兒上演現場直播?不招來一頓打才怪。人家或哭或鬧或表演礙著你什麼事了?他只能把煩悶焦急壓在心裡,閉著眼睛聽候機室裡的廣播,期盼著自己乘坐的這班飛機快些登機。 “烏魯木齊飛往瀋陽的×××航班因空中交通管制延後一小時。”聽到這條廣播,佟一琮身邊的人群裡出現了騷動。

“中國的民航就沒有不晚點的。” “不對,是沒有不遲飛的,因為遲飛才晚點。” “人家是老大,咱們只有聽吃聽喝的份,挺著吧!” 挺著,要不能咋地?佟一琮急得直咬牙根,咬歸咬,還得挺著。他做夢也沒料到,自己第一次坐飛機是因為家裡出了急事,更沒想到第一次坐飛機就遭遇遲飛。從其他人的議論裡,他聽得出,遲飛的狀態是常態,既然是常態就忍著挺著吧。只是心裡著急的時候,時間過得極慢,他不時看看手腕上程小瑜送給他的那塊一百五十元買來的非高仿名牌手錶,開始時十幾分鐘看一次,後來變成幾分鐘看一次,越看越覺得時間過得忒慢,秒針滴答半天才轉一圈,像沒吃飽飯的孩子走不動路。 旁邊的姑娘不停地嗑著葵瓜籽,悉悉嗉嗉的聲音像老鼠咬著紙片。佟一琮小時候最喜歡嗑葵瓜籽,覺得那是世界上最好的零食,他門牙上有一個小豁口,是嗑葵瓜籽留下的印記。可現在,就在現在,聽著旁邊姑娘嗑葵瓜籽的聲音,他簡直恨不得衝過去,一把掐住那姑娘的喉嚨,問她為什麼要發出這樣的聲音來刺激他,為什麼要用那樣的姿態來捏葵瓜籽。他的衝動一瞬間產生,又在一瞬間熄滅。因為他清楚,姑娘是無辜的,她並不知道,他的老娘也喜歡嗑葵瓜籽,不知道她捏起葵瓜籽姿態和他的老娘那樣相像,大姆指和食指輕輕捏住,不急不慢的送到上下齒之間,其餘三根手指微微上翹,透著股不經意的嬌氣。不,那姑娘的姿態和老娘不完全想像,老娘的身上還有不食人間煙火的氣息。那樣的氣息年輕時有,年老時還有,無時不在,無處不在。

他記得母親的叮囑,“別摘下脖子上的平安扣,再見面,媽親手給你換。”他記著老娘的話,紅繩已經變成了粉色,沒摘也沒換。可恨的佟一琪,她卻說老娘的身體身體感覺不太好。不太好是怎麼個情況,倒是說個明白啊?佟一琪,別看你是我姐,見了面,我一定饒不了你。誰讓你嚇我,誰讓你不把具體情況說清楚。 “烏魯木齊飛往瀋陽的×××航班的乘客請到11號登機口登機。”廣播又一次響起。佟一琮起身,背起旅行包,箭一樣的沖向登機口。身邊傳來兩位旅客的對話。 “不用著急,按號入座,一個蘿蔔一個坑,早上晚上一個樣,沒必要非得跟人家擠。” “你總不著急,行李呢,到時位置讓人家佔了,咱們的行李放哪兒?” “有地方,不用著急。大件的行李都托運了,倆登機箱佔不了多大地方。”

耳朵裡聽著別人說話的空檔,佟一琮已經把登機牌交給了服務人員,服務人員從登機牌上撕一小塊,其他部分交回給他,他便跟著其他人後上了飛機。美麗大方的空姐站在機艙口,笑容可鞠的和旅客點頭微笑。眾多的旅客卻像木偶人似的沒有半點表情。走在佟一琮前面的一個小朋友對空姐說:“姐姐,你好漂亮!” 空姐的臉上頓時笑容蕩漾。 佟一琮跟在小朋友身後,同樣送出了微笑,儘管他的微笑有些苦澀,但真誠。他相信,人和人之間應該多些笑容,多些讚美。這樣才能傳遞快樂和幸福。比如那個小朋友的讚美和微笑,人家空姐傳遞了笑容,得接過來,傳下去,不能讓那笑容掉地上,摔碎了。 佟一琮的位置在窗口,這是他想要坐的位置。沒有心思理會那些或尋找座位,或安置行李,或同漂亮空姐搭訕的同機旅客,他把目光投向窗外。機窗外,不同航空公司的飛機正停在跑道上,標有特別標識的車輛在機場上忙碌穿梭。他把目光望向更遠處,突然明白,人生原來是以減法來計算的,見了一面少一面,聚了一次少一次。這次見面了,下次可能再也見不到。人生晃如一夢,剛剛還在這個城市,可能下一分鐘便會離開,人生中的許多際遇都是如此吧,誰也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麼。

下一秒的事情是空姐的溫馨提示:“先生,請您不要對著我們拍照,這是航空公司的規定,感謝您的合作。”機艙內一陣笑聲。顯然是某位旅客見美心動,拿起了單反相機。其實這事再正常不過了,漂亮的事物人見人愛,空姐是航空公司的形像大使,旅客見了動心也是人之常情。 直到這時,佟一琮才知道,他乘坐的飛機並非直接從烏魯木齊地窩堡機場飛往瀋陽桃仙機場,而是要經停蘭州。 乘務長彬彬有禮地介紹著各種安全提示,中文一遍,英文一遍。佟一琮對那一口英國倫敦腔羨慕至極。 按照要求,佟一琮和眾人一樣係好了安全帶。含上旁邊乘客好心遞過的薄荷糖。 “起飛時,耳朵會因高空壓力不舒服,吃點兒東西,保持口腔活動,可以減少不適的感覺。”那是一位同他年紀相差不多的男人,標準的東北男人外貌,廣東人口音,聲音略顯沙啞,有點兒磁性的蒼桑感,或者在女人看來是極具男人味道的聲音。坐上飛機起,這位男士的手里便一直捧著書。佟一琮瞧了一眼,《胡雪巖傳奇》。從書名上,佟一琮分析這位肯定是從商的。關於胡雪巖,佟一琮只知道他是歷史上唯一的一位紅頂商人,慈禧老佛爺御賜過黃馬褂,也因為和政治太緊密,最終成了左宗棠和李鴻章政治鬥爭的犧牲品。

起飛帶來的顛簸並沒有讓佟一琮覺得特別不適,反而是漸漸升高俯看地面的遼遠為他帶來了些許的愉悅。特別是當窗外出現藍得刺眼的天空,似乎經過漂白粉洗滌的雲朵,柔軟輕緩的從飛機旁邊掠過。一剎那,佟一琮有些愰惚,覺得已經不在人間,而是到了童話世界。 佟一琮第一次品嚐了飛機上的午餐,說實話味道真是不怎麼樣,軟呼呼粘呼呼,倒是提供的麵包和小水果,以及各種飲品更好些。旁邊的那位男士,除了白開水什麼都沒要。佟一琮提示,“您也吃點吧!”男士回答:“我整年坐飛機,已經吃得想要吐了。”佟一琮一笑,“您是空中飛人!” 經停蘭州中川機場,從飛機上走下。佟一琮沒心思感受甘肅風情,只盼著飛機能重新起飛,快一些,再快一些回到岫岩,回到老娘身邊。這個想法一路上從沒停止,所有的事物全被老娘代替,包括他最愛的玉石,也被拋到了腦後,誰也沒有老娘重要,誰也沒有。直到重新坐上飛機,飛向瀋陽,他的心神才稍稍有所安定。

美國愛德華茲空軍基地的上尉工程師墨菲有一個經常會遇到倒霉事的同事。 1949年的某一天,墨菲開玩笑說:“如果一件事情有可能被弄糟,讓他去做就一定會弄糟。”這樣的情形,生活中的例子比比皆是,比如你每天出門都帶著雨傘,可總也不下雨。當你這一天不想再帶傘出門時,則往往會趕上下雨。再比如你去排隊買東西,窗口前有幾條相同長度的隊伍。這時,你所加入的隊伍往往是最慢的。 這是著名的墨菲定律。這條可怕的定律在佟一琮身上得到了應驗。 “飛機將在十分鐘後降落在瀋陽桃仙機場。”這條廣播剛剛放鬆了佟一琮擰在一起的眉毛,便有一條新的廣播在三分鐘後發布。 “目前,瀋陽桃仙機場上空正處於雷暴雲層,因為天氣原因,本次航班無法降落,將飛往青島……”

機艙里頓時罵聲一片。 “如果不遲飛一個小時,根本就不會遇到什麼雷暴天氣。”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任人宰割。” 佟一琮旁邊那位男士極為鎮定,淡然地說:“著急也沒用,安全第一,生命第一。航空公司難道願意到處飛,浪費油料?”那位男士見他有興趣了解,分析了航班晚點的原因:由於航空管制,“天高任鳥飛”只是理想,中國大約80%的空域不能為民用航空所用,全國約有上百個空中管制區,總航線中僅有38%為國內航班的固定航線,飛機只能在寬20公里,高0—14000米的航路上飛,一條航路多個航線共用,“車多路少”只能排隊飛,進出港線路少而且且固定,極易造成擁堵。全程航路上氣象狀況不宜飛越,不同機型和不同機組對天氣的要求不一樣。還有一些原因是乘客造成的。比如說3個以上的乘客位置重量變化飛機將重新報備。最主要還是連鎖反應,前一航班晚點會引起連環晚點。 分析入情入理。佟一琮和一些人接受。 但大多的乘客仍不接受,各種吵鬧不絕於耳,任憑漂亮的空姐怎麼安慰也不起作用。並且在到達青島流亭機場時全面爆發。 儘管在空姐的安排下,乘客們走下了飛機,但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員瞬間被包圍,各種責罵質問不絕於耳。 “把我們攆下來了,誰管我們?誰賠償我們的損失?” “我們要飛瀋陽,什麼時候能起飛?能給個準確時間不?” “把我們騙下飛機,連個說法都沒有?” “我們要和飛機共進退,共存亡,我們要求重新登機。” “我哥們坐頭一班飛機,早到瀋陽了,我被扔在這兒了,你們這是什麼航空公司?魔鬼公司、不講理公司、混蛋公司。” …… 還有好事者拿起相機不停拍照,聲稱要作為討說法的證據。 佟一琮的嘴角已經起了一串小火泡。心裡繫著家裡的老娘,卻被轉飛到了這個叫“流亭”,不,應該叫“留停”的機場。真要是老娘出了什麼事,自己回去晚了……佟一琮不敢再想,鼻子發酸,兩行男兒淚順頰而落。 “兄弟,肯定是有急事吧!今晚一定會起飛的,要相信信念的力量。” 佟一琮相信飛機會在當晚重新起飛,接下來卻被航空公司安排入住附近賓館,派送盒飯。同機的乘客端起盒飯,或笑或罵或自嘲或沉默不語,大家都在感嘆:今天怕是回不到瀋陽了。已經是北京時間晚上九點五十分,這個時間入住賓館的意義,誰都能想出來。佟一琮一口飯都吃不下,心裡那團火騰騰地燒著肝腸,他想咒罵世間的一切。為什麼不讓他順順噹噹回老家,快些飛到老娘身邊。老娘不是輕易說痛說苦說難的人,佟一琪特意打來電話,情況一定很嚴重。他的眼前幻化出一個景象,老娘躺在病床上,老爹和佟一琪一家三口,還有親朋們圍在老娘身邊,老爹這時可能不那麼靦腆了,緊緊握著老娘的手,老娘的眼睛卻一直盯著門口,時不時的問一句“兒子咋還沒回來?”佟一琪會安慰,“就到了。”然後親人們不時的背過身去,感傷的掉眼淚。不,她是把事兒擱心底的人,外柔內剛的人,老娘不會問,什麼都不會說,但她的眼裡一定含著淚水,心裡沒著沒落地盼呀等呀。盼他這個不孝子快點兒回來,可他卻被窩在這個雖然美麗卻讓他心生恨意的城市。 有人開玩笑,“要不咱們今晚來個青島一夜遊吧!” 有人積極響應,有人信以為真,有人不屑一顧,有人唉聲嘆息,形形色色眾生態。 佟一琮想說,“老天爺,借我一雙翅膀吧,讓我飛回老家,飛回老娘身邊吧。” 相信信念,果真實現。佟一琮已經衝過涼,躺在床上,聽著同室重慶男人的自言自語,進行著各種不祥的猜測和妄想,突然接到前台電話通知。 “飛機即將起飛,請到賓館前台集合。” 接近零點,佟一琮終於飛到了天上,耳鳴,顛簸,疲憊,各種不良情緒通通被拋到腦後,他現在只有一個念頭,回家,我要回家。 一個小時後,他踏上了桃仙機場的大地。 行色匆匆,滿嘴火泡的佟一琮終於推開家門,看到的一幕卻讓他傻在那裡。 正房窗下,紅色塑料盆里浸泡的衣裳和洗衣粉透明皂的泡沫交相輝映,佟一琪坐在小板凳上,身子隨著衣服在洗衣板上發出的有節奏的磨擦聲一起一伏。老娘正往晾衣繩上掛衣服。已經掛好的衣服滴著水,弄得地面成了濕淥淥的一小塊連著另一小塊。幾隻雞鴨高傲悠閒踱著方步,菜園裡的青菜果樹綠意蔥蔥,肆意狂放地生長,一派安寧,哪兒能看出家裡出了事兒的樣子,那裡有老娘身體不太好的影子。 佟一琮的腦子裡一瞬間產生了N個念頭:自己當時聽錯了,佟一琪不是說老娘身體出情況。可自己聽錯,穆明穆小讓蘭瑞兒都會聽錯。不對,他們沒聽著電話。但佟一琪的聲音真真切切,就在耳邊。難道佟一琪謊報軍情,目的就是騙他回來。老娘身體的狀況並不嚴重,到醫院裡轉一圈,輕輕鬆松回了家?讓回來就回來,沒什麼不可以,可有姐姐和弟弟這麼玩的嗎?拿老娘的身體當說辭,佟一琪怎麼想的?這僅僅是欺騙嗎?不,這是詛咒,詛咒老娘。同樣作兒女,她不懂拿老娘嚇人會嚇死人嗎?他把身上的背包放到佟一琪面前,不,是摔到佟一琪面前,含著怨恨目光直射佟一琪。 佟一琪的目光跳向別處,不和他對視,起身拾起扔在地上的背包,用力拍著上面的灰土,像是跟佟一琮說,也像是自言自語,“進家就沒好樣兒,歪鼻子瞪眼,一臉階級鬥爭,背包招你惹你了?又摔又扔,這可是名牌包,好幾大百銀子呢!”伍?玖?貳? Book? 他哪裡還管什麼姐弟長幼,話語像火箭直接發射到佟一琪身上。 “佟一琪,你在電話怎麼跟我說的?為什麼騙我?你知道我要急死了嗎?” 佟一琪求救似的望向安玉塵,聲音低了下來,像從牙縫擠出來的,“我不是為了讓你快點回來嘛,兵不厭詐!” “你倒是出息了,會使兵法了,會拿媽嚇我了!”佟一琮的聲音鏗鏹有力,不給佟一琪半分面子。 “從小你就一驚一詐的嚇唬人,三十多了還這樣,我早晚得死在你手裡。” 老娘瞇起眼睛看了佟一琪一眼,眼神裡有一絲責怪。招呼佟一琮,“進屋說話。”老娘說話時,用力甩著濕衣服,平平展展地掛到晾衣繩上,雲淡風輕地進了屋。 佟一琮黑著臉,跟在老娘身後進屋。他從老娘的語氣裡,已經能夠肯定一件事。老姐撒謊了,而且老娘並不知情,或者說老娘是後知情的。其實見到老娘平平安安,佟一琮的氣已經消了大半,他這個老姐什麼脾氣秉性,他比旁人更了解,遇事總是急三火四,火燎屁股一樣。他就想藉機鎮壓一下她,省得她老是在她面前耀武揚威,一副指揮千軍萬馬的架式,何況現在韓風不在,正是打壓的好時機,當著姐夫的面,他就是再有氣,也得給姐姐幾分面子。 佟瑞國不在屋,安玉塵徑直坐在炕沿上,佟一琮和佟一琪各自佔領了一隻單人沙發,他剛坐下,覺得屁股陷進了一個深坑,他知道這是可心把沙發當作蹦蹦床留下的後遺症,看上去乖巧可愛的可心,骨子裡繼承了佟一琪淘氣搗蛋的光榮傳統,姥姥家裡沒有她手腳不到的地方。當然,那個永遠鎖著的樟木箱除外。後遺症可不光把沙發當蹦蹦床這一點兒,屋子里白牆的低矮處,只要是可心伸手或者翹起腳可以觸及的地方,到處都是她的“繪畫作品”和“書法作品”以及“剪紙作品”。對於這些,佟一琮只是掃上一眼,他的心思在想,怎麼扳回佟一琪一局,誰讓她害得他著急上火,這個“仇”必須得報。他的眼睛直直地盯著老娘,像小時候和佟一琪吵架一樣,等待老娘評判出一個結果。 “是我讓一琪告訴你回來的。”安玉塵說得輕描淡寫,佟一琮的心思瞞不過她。 “我沒說不回來,幹嘛嚇唬我,不知道人嚇人嚇死人?”佟一琮看明白老娘明白他的意思。他記得小時候,老娘說過,看著他的後腦勺都知道他的心思是用在功課上還是想歪點子上了。可他不管老娘的明白,矛頭依舊指向佟一琪。 “你知道不?我坐了多長時間的飛機,這裡停一下,那裡停一下,坐得百爪撓心,心急如焚,焚心似火。” 佟一琪態度強硬,神情卻顯得底氣不足。 “用得著弄成語接龍嗎?知道你比我唸書多,臭顯擺啥?!我也是好心,媽說無論如何都要讓你回來,我總得找個理由。你看看,今天什麼日子?整天就想著自己在外面快活,心裡誰都不裝。進門就知道發怨氣,耍脾氣。你生氣,我比你還生氣呢。媽生你這個兒子就是為了讓你整年在外面晃,年節看不著,生日也看不著?” 佟一琮心裡一緊,看了一眼永遠掛在門口的月份牌,當時沒話了。今天是老娘的生日。他一臉歉意地看著老娘,“媽,兒子不懂事。” “淨說傻話。媽啥時怪過你。到你回來的時候了,媽不招呼你回來,誰招呼你?一琪啥性格,你不知道?她就尋思讓你回來,別的沒多想。你那點兒小心眼兒呀!” 佟一琮叫了聲媽,語氣柔了軟了。佟一琪聽出了弦外之音,知道他是故意逗她,掄起胳膊,拳頭鎚到了佟一琮身上,姐弟倆又打又鬧,好像回到了小時候。 “都是過三十的人了,還像小孩子似的鬧。我得給兒子的平安扣換紅繩了,打個萬事如意結。” 安玉塵擰身,從炕上的針線笸籮里取出老花鏡,接著取出早已準備好的紅繩。佟一琮走到老娘身前,蹲下身子,頭伏在老娘腿上。老娘剪斷那根舊繩。佟一琮還是蹲著,抬頭望向老娘。老娘把新掛繩繫在平安扣上,動作輕柔流暢,小指微翹,打出的繩結又結實又漂亮。看得佟一琮鼻子發酸,愰惚間回到了小時候,自小到大這枚河磨玉平安扣沒離身,每一次都是老娘親手系掛繩,有時對日,有時對月,有時對燈光。每一次的情景好像都相似,老娘的笑,老娘的靜,老娘的慈祥,老娘的每一個細微動作。每一次的情景又是不同,他從小不點兒長成了七尺男兒,他從不肯安穩害得老娘到處追,到雙腿一軟,雙膝著地,跪在老娘身前。 那塊河磨玉的平安扣重新係到佟一琮的脖子上,他的頭卻不肯抬起,雙臂環住老娘的腰,他摸得出,老娘的腰細細的,和穆小讓差不多,不,是比穆小讓還要細,小讓的身子有肉,老娘皮挨著骨。老娘咋瘦了這麼多?自己咋從來沒注意?他想到了這些年,在外面東飄西蕩,幾時把老娘放在心上了?幾時想過老娘在家裡怎麼惦記,怎麼心疼,怎麼著急?佟一琪沒做錯,如果不是她說出那樣的話,他會回來嗎?即使回來,能回得這麼快嗎?他欠老娘的太多了。越想越愧疚,越想越難受,越想越自責,越想越憋屈。老娘像是感知了他,一手撫著他的頭髮,一手撫著他的肩,輕輕摩挲,那手又小又軟又暖,他的後背不斷地起伏,不可抑制地發出嗚嗚的哭聲,哭聲顫顫微微在空氣裡飄著,揪疼了安玉塵的心,揪疼了佟一琪的心,揪出了她們的眼淚花兒。 眼淚很快被笑聲取代。 可心衝進屋,跟著她進屋的,還有佟瑞國爽朗的笑聲,韓風內斂的笑聲。屋子裡幾個人臉上的淚水迅速被欣喜取代,佟一琮第一個迎了出去。 “爹,姐夫,你們回來了!” 呂秀隨後到了佟家,送來了全羊館的美食,一再強調,穆小讓千叮萬囑不能忘了乾媽的生日。這時候佟一琮才知道,他剛上飛機,穆明就變聰明了,給呂秀打了個電話,問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再聯繫佟一琮,佟一琮已經在天上了,乾脆不急不慌,決定坐著火車慢慢走,多品嚐點兒各地美食,為全羊館再添新項目。呂秀說這話時,沒表現出對穆明的半分責怪。佟一琮懂,那是因為穆小讓跟著穆明,呂秀放心。他不禁為呂秀抱打不平,這邊呂秀為家裡生意忙成了陀螺,那邊穆明牽著蘭瑞兒有說有笑,可夫妻間的事,誰能理得清楚,說得明白。或許呂秀早就想開了,把穆明的各種花花事兒,當成了他去外面品嚐美食。也許在她的眼裡,穆明就是個貪吃的孩子,家裡的飯菜再香,吃多了也會膩,偶爾便會到處面去嚐嚐鮮。但外面的飯菜再好吃,也是家裡的可口,穆明吃夠了,自然會回家。 想到穆小讓,佟一琮又多了分擔心,小讓的性子倔,不知道接下來的三人行,會不會又鬧出什麼不愉快,他的心裡倒是希望穆明能早些回到岫岩,也免得兄妹間再暴發戰爭。 團圓飯吃得歡歡喜喜,佟瑞國把一隻河磨玉的手鐲戴到了安玉塵手腕上,每年安玉塵的生日他都會送給安玉塵一件親手做的禮物,只是當著兒孫的面親自給老伴戴手鐲有些不好意思,他的臉比平時紅,幸好喝著白酒,嘿嘿地樂著,遮掩了那份羞澀。佟一琪倆口子送的是一套衣服,佟一琪最愛買衣服,這倒是符合她的性格。韓可心送上的是一支拉丁舞。 看著舞動的可心,佟一琮一瞬間覺得她長大了,成了大姑娘,雖然她的動作不夠標準,和電視裡的表演略顯遜色,但那伸胳膊扭胯還真有些味道,特別是小眼神挨著個兒的飛給大家。佟一琮不知怎的,突然想到了程小瑜跳舞時的樣子,心裡一個閃念,可心長大了是不是也會像程小瑜一樣招得男孩子都圍繞著她轉?他很快抽回了思緒,責怪自己,都胡思亂想什麼呢?可心還是個孩子。 佟一琮沒給老娘準備禮物,他的腦子嗖嗖地轉著,琢磨送給老娘什麼好?想一個否一個,老娘懂得他的心,“兒子,給媽拉個曲子吧,多少年沒聽著你拉二胡,耳朵都癢了。” 可心取來了二胡,胡琴盒上纖塵不染。佟一琮明白,老娘平日里肯定是時常擦拭。輕輕打開琴盒,取出二胡,佟一琮習慣性地拿起松香塊在弓毛上來回均勻的蹭著,直到弓毛髮白,很多的松香粉末粘在上面,才放下了松香塊,輕輕拉了幾下,覺得聲音不夠響亮,又拿起松香塊,再蹭了幾下。 握著琴弓,佟一琮愣了神兒,一時間,他真的沒想好給老娘拉個什麼曲子,老娘熟知的、《二泉映月》都太哀傷,不太適合今天的場合,拉個《生日歌》、《世上只有媽媽好》一類又顯得自己太幼稚。他一下子想到了總政歌舞團二胡首席,著名二胡演奏家陳軍的那曲《太極琴俠》。 佟一琮第一次聽這曲子是在電視裡,屏幕裡的陳軍沒在舞台演奏,而是在武當山下,太極湖畔,坐在一把簡單的椅子上,一把二胡,兩根琴弦。山水之間,琴聲激越澎湃沖天而起,彷彿一層一層琴弦激蕩起山巒裡的古木松風,太極湖水的層層漣漪,音質相撞,萬山合鳴,靈感、穿越、天籟、千古、永恆,糾纏反复,無窮極盡。僅僅一次,佟一琮就記住了太極琴俠陳軍。 憑著多次聽過的記憶,佟一琮緩緩拉動琴弓,將他的情與愛,夢想和志向注入兩根琴弦。全家人都為曲子裡的蕩氣迴腸百轉千迴動容,老娘老爹不時對視,目光粘在一起又分開,分開又粘在一起,像在商量著什麼,決定著什麼。 飯後,佟瑞國說出了讓全家人吃驚的話,“喜歡玉就用心揣磨吧!”這是一道解禁令,意味著佟一琮可以公開玩玉碰玉學玉琢玉。他的臉上頓時現出驚喜,片刻又被老爹凝視老媽的淒淒哀哀眼神擊了回去。 老爹不讓佟一琮碰玉是為了老娘,但為了老娘什麼,他從來不知道。老爹讓他碰玉是為了他,這他也知道。他還懂得,這事,老爹老娘達成了一致,全家人都達成了一致。就像他一進到家,沒人說起程小瑜三個字,沒人說起他離婚這件事,包括可心在內的全家人都小心翼翼呵著護著疼著他,生怕他再痛再苦。 月色下,佟一琮獨自坐在院子裡,北方的夏夜,微風吹在身上,也有一絲的涼意。蛙叫蟬鳴蛐蛐吵,爭著炫耀鄉村好聲音。老娘悄悄為他披了件衣裳。他轉過身,拉住了老娘的手,“媽,這麼晚了,睡吧。” 安玉塵坐到了佟一琮的對面,手還握在兒子的手裡,“上歲數了,覺輕,睡不著。” “累了,是不?” “兒子,出了那麼大的事,為啥不告訴家裡,都在心裡存著?!”安玉塵有些鼻音。 “媽……都過去了。”佟一琮鼻音加重。 “別擔心,你先睡兒,我願意聞咱家菜園子裡的青菜味兒,一會兒我就睡。” “媽希望有些事在你心裡真過去了。別人再怎麼說怎麼勸,最重要是你心裡真能放下。以後有話有事別憋著,啥話啥事不能和爹媽說?爹媽到啥時候都在。” 佟一琮用力捏了下老娘的小手,是對老娘的回應。他怕自己一張嘴,話沒說出來,眼淚先滾下來,不能在老娘面前掉眼淚,不能再讓老娘為自己操心上火了。 “人生一世,說長上百幾十年,說短跟做夢似的。件件樁樁的事,自己盡心盡力了,就沒啥可悔可恨的,啥都是經歷經驗,都是老天爺在逼著你想事做事成事,要是事事都順著你的心境來,這人還能長大嗎?人呀,不在這方面吃苦,就會在那方面吃苦,老天爺長著眼睛,你吃過的苦不會讓你白吃,這邊苦,那邊甜,一陰一陽,一好一壞,一苦一甜,一密一疏,全都輪著來。哪有過不去的山,趟不過的河?以後不行再逼著自己,別自己扛著,媽在,爹在,全家人都在,你到啥時都不會是一個人。” 那天晚上,佟一琮終於敞開心扉,對老娘講了自己的經歷,自己的打算,“媽,我喜歡玉,我想琢玉,我要琢玉。沒回來的日子裡,我……” 母子談了很久,直到天色微亮,才各自回屋。進屋後,佟一琮看到老娘一直上鎖的樟木箱居然放在了他的房間,並且沒像往常一樣上鎖,他的心又狂亂了。那是老娘的樟木箱,在他記事起就一直鎖著。小時候,他曾試圖撬開過,螺絲刀還沒碰到箱子,被老爹大喝一聲有效制止,隨之迎來一頓胖揍。而後,關於樟木箱裡存放著什麼寶貝的猜想,像隻小老鼠,在他的心里東啃啃西咬咬,不肯消停。在他眼裡,母親的樟木箱太神秘,太誘惑,關於里面究竟藏著什麼,他曾做過若干猜想。裡面是老娘結婚時的嫁妝,是他和佟一琪小時候的衣裳,是傳家的寶貝,或者是老爹這些年送給老娘的禮物,還是母親和佟家的秘密,秘密又是什麼呢? 小時候,他以為自己因為懼怕老爹的暴打,放棄了對這個秘密的探究。慢慢他懂了,真正讓他放棄秘密的原因是對老娘的尊重。老娘是個謎,老娘有太多的秘密,比如這個木箱,比如每逢農曆初一十五的突然消失,甚至關於老爹堅持不讓他碰玉,裡面一定牽扯著老娘的身家性命。 這一刻,樟木箱擺在佟一琮面前,只關沒鎖。老爹老娘會這樣粗心大意?這樣不小心?不,他否定了這個念頭。或者,是老娘故意這樣做?一切都是老娘故意安排,讓他回岫岩,讓他了解秘密。老娘的那句話“是回來的時候了”如在耳畔。他的心愈發緊張,打開,不打。看,不看。內心的掙扎與糾結折騰起伏,不肯消停。 他走到樟木箱前,抬在空中的手停住了,覺得像個賊似的翻看老娘的東西實在不妥,可強大的誘惑力卻讓他不由自主伸出手,打開箱蓋。這事不怪佟一琮,擱誰身上都難以管住自己,慾望的力量太強大了,想了盼了二三十年要解開的秘密。眼巴巴地瞅著瞧著,心裡設想了一萬套打開的方式方法,精心策劃到每一個細節,先伸左手還是先伸右手,一旦發現撒謊,怎麼迅速逃離作案現場。終於有機會打開一看究竟,誰會不想看?誰能管住自己不看?雖然他已經猜到,沒上鎖一定是老娘故意留給他看的。可這僅僅是一個猜測,如果想讓他看,為什麼不光明正大,而是採用這種方式呢,難道老爹老娘在這件事也沒有達成統一?如果有一個人默許,應該是老娘同意他了解這個秘密。 儘管不斷打氣鼓勁兒,不斷找理由,打開樟木箱子的一瞬間,佟一琮的心還是跳到了嗓子眼兒,當時的心跳既無秩序,更無章法,亂成一團。足足緩了兩三分鐘,他定下神,仔細查看裡面的東西,確實裝著數量不少的岫玉首飾,玉鐲就有七八隻,圓條鐲、扁條鐲、貴妃鐲、富貴鐲、方條鐲、繩紋鐲、雕花鐲,沒一件重樣。佟一琮記得那隻雕花鐲老娘戴的時間最短,老娘說喜歡簡單質樸的樣式。佟一琪卻喜歡的不得了,非要搶著戴。老娘堅持不肯,說只要她活著,老爹送的禮物就要陪著她伴著她,那是老爹的心。裡面的挂件有十幾件,觀音,玉佛,如意,福瓜,平安扣,節節高,財豆,葉子,福祿壽,玉白菜,龍鳳牌。一看都是老爹親手雕琢出來的,那件玉如意老娘最喜歡,“如意”一詞出於印度梵語“阿娜律”,意思是萬事如意,事事如意,如各種意。這件玉如意挂件的材質是河磨玉,玉肉白晢嫩滑,樣式簡單,造型圓潤,線條流暢,小巧玲瓏。 如果說,這些還在佟一琮意料之中,接著看到的,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各種岫玉首飾下面,是一套滿族傳統小孩子衣服,他猜測可能是老娘小時候穿過的,留下來做個紀念。只是衣服的質地樣式以及作工的精緻,按照現在服飾分類的標準,絕對可以列為國際大品牌。盯著那些衣服,他的腦子裡千頭萬緒,這是老娘小時候穿過的?這麼精細,一看就不是平常人家的衣物,這背後藏著什麼?老娘為什麼從沒帶他見過姥家人,老娘的身世難道是個謎?秘密到親生的兒子也不能告訴? 他再翻下去,薩滿服飾和女薩滿神帽出現了。對於薩滿,佟一琮並不陌生。 “薩滿”一詞源自通古斯語saman與北美印第安語shamman,原詞指的是智者、曉徹、探究等意思,後來逐漸演變成薩滿教巫師即跳神人的專稱,也被理解成為這些氏族中薩滿之神的代理人和化身。滿族在漫長的歷史時期內信仰和繼承著與通古斯人信仰一致的薩滿教。佟一琮印像中很小的時候隱約看過薩滿醫病。那時,他緊緊拉著佟一琪的手,擠在人群裡,目光穿過一條又一條人腿築成的樹林的空隙,看神秘的薩滿身著多彩奇怪的服飾,腰繫腰鈴,左手抓鼓,右手執鼓鞭,在抬鼓和其他響器的配合下,邊敲神鼓,邊唱神歌,充滿神秘奇幻的色彩。 神秘的薩滿服飾讓佟一琮心裡充滿了敬畏,他迅速將一切恢復原狀,躺回炕上。眼睛閉上了,佟一琮久久難眠,他相信,老爹清楚老娘在樟木箱裡藏著什麼,難道這就是佟家最大的秘密?這裡面都牽扯著什麼?老娘的身世?姥姥家的秘密?除此之外,還有什麼…… 就在這樣的胡思亂想裡,佟一琮進入了夢鄉。夢中的情形一片混亂,一會兒是跳舞的薩滿,一會兒是各種岫玉,一會兒是穿著格格服的小姑娘站在玉石旁哭泣,一會兒是一位老薩滿拉著小姑娘的手,一會兒是老爹給老娘戴上玉如意。 直到第二天早上,飯菜的味道鑽進鼻子,肚子咕咕叫,膀胱脹得生疼,他才爬起身,習慣地看了眼程小瑜送的除了洗澡不曾摘掉的手錶,已經是八點鐘。 老爹說話算數,當天便帶他去了一家玉器廠,在那兒,佟一琮第一次領略到什麼叫做化腐朽為神奇。神奇不僅在薩滿的神秘裡,還在玉雕大師的設計和創意裡。 玉器廠的加工車間,分區擺放著各種琢玉設備,各種半成品。按理兒說,一般情況下不歡迎業內人士參觀。這樣的規矩,佟瑞國懂,把佟一琮帶進去,他便張羅著到外面轉悠。卻被人一把拉住。 “你我之間,跟別人一樣?”這裡的意思,倆人都明白,“我的活兒別人看不成,你看成,因為拿你當兄弟,當自己人。” 佟一琮不敢多言。老爹的哥們姓國,是位玉雕大師,也是別人眼中的怪人。作品怪,風格獨特,剜臟去綹到極致,不允許作品的材質有一絲的暇疵。標準怪,永遠對作品不滿意,總能給自己挑出毛病。做人怪,特立獨行,不過多與人交往,不參加任何圈子,不評論他人作品。 對於這位國大師,佟一琮又愛又敬又畏。愛其才華出眾,敬其心無旁鶩,畏其性格怪異。 才華出眾看作品,佟一琮曾聽老爹講過國大師的一個故事。一塊黃白老玉的玉料,高一米多,寬半米多,最初設計為觀音送福,雕刻師琢到一半傻眼了,觀音的臉上本是黃白的玉肉突然出現了糖色,一共三小塊,濃淡不同。 “完了,料子廢了。”雕刻師當時就掉了眼淚。後來,這件別人眼中的廢料輾轉到了國大師的手裡,他圍著玉料轉了幾圈,盯了半個鐘頭,拿起毛筆,飽蘸墨汁,行雲流水勾畫一番,一幅三羊開泰的作品雛形便出現在了眾人的面前,那幾處糖色恰好做成了山上的楓樹。提起這事,佟瑞國的眼裡全是驚羨,“別人畫活兒多是用鉛筆,好塗好改,他畫活兒用毛筆,不是成竹在胸,能有那氣度?” 心無旁鶩看圈子。國大師在別人眼里分明就是一個獨行俠,永遠獨來獨往,自行其事。這種創作態度是佟一琮最敬的地方,人的精力有限,時間有限,自然要做最重要和最緊迫的事,要是一顆心東逛西遊,還能做好事做成事嗎? 至於性格的怪異,從佟瑞國與他成為好友的故事上就能分出一二。這位國大師喜歡杯中物,篤信酒品即人品,一次偶然,推杯換盞間,倆人從國際國內形勢談到岫玉發展態勢,從各種玉料談到琢玉心得,酒至半酣神至微醉,便從酒友變好友。由此,才有了佟一琮的這一行,才有了親眼看到國大師畫活兒的一幕。 玉料是黃白老玉,上下左右都有糖色,中間黃白質地上層,美中不足有臟有綹。國大師觀察了很久,前後左右上上下下,每一個細處都看了又看,這才拿起毛筆,在墨水瓶裡蘸好墨汁,自上而下,揮灑落筆,中間稍有停頓,片刻又抬手落筆。十幾分鐘後,設計完成。 旁邊的佟一琮瞪圓眼睛,國大師每次落筆,他都在分析,下筆的走向,意圖何在。每每都會與大師所有偏差,感嘆自愧不如。等到大師放下筆,再仔細觀看,整件作品佈局不循窠臼,構圖獨特新穎,造形或為層岩疊峰,有危崖欲墜的險峻,有壁立千仞的驚險,有氣貫雲天的雄奇,果真是別出新意,自成一家。細微處,更是讓人稱道。國大師告訴徒弟,“那些水草要有芯有蕊,要做春天的草,不斷有嫩芽長出來。水草的長勢要順著山泉的流勢。猴子毛的方向要順著風向,要讓人一眼看到風刮向哪一邊……” 佟一琮還想看看國大師創作的精品,他想了想,沒敢提,以這位大師的性格,能允許看他畫活兒已經難得,用句小品中的話,“還想要什麼自行車?!” “再讓你看看我剛完成的作品。”國大師一臉興奮。也不管別人是否跟得上,自己走在了前面。佟一琮自然是緊跟其後。 儘管這幾年在外面,各種玉石雕刻精品,佟一琮所見頗多,看到那三件作品,因色取巧,俏色巧用,超越形似、追求神似、自然天成、惟妙惟肖的藝術效果,他被震憾了。 “只可惜我讀書少,還沒取好名字。” “要不,我來試試?”佟一琮主動請纓。圍著三件玉雕作品看了又看。佟一琮拿出隨身帶著的筆紙,寫出了作品名稱,配詩和作品賞析。 作品名稱:《九龍昇華耀神州》 作品配詩:瓊珏千載辭山出,妙手萬琢點睛工。華夏一柱擎天起,神州九龍旋轉升。昂首默默蘊騰達,盤身靜靜躍晴空。待到寰宇隆平日,策役雷霆馭霓虹。 作品賞析:中國玉雕大師國先生作品。以透閃石黃白老玉雕琢而成。總體造型設計以被列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岫岩玉雕素活工藝為骨架,首次實現素活雕與動物雕的結合。作品中九條盤龍身軀彎曲,形體飄逸,氣韻流暢,呈扭動升騰之狀,玉魂龍魂完美統一。將千百年來中國根深蒂固傳統文化形成的國人精神信仰,華夏兒女對美好生活嚮往,彰顯得淋漓盡致。為中國玉雕精品的扛鼎之作。 作品名稱:《桀驁不凡》 作品配詩:峰照白雲間,松伴山壑存。時有鶴飛至,遠隨青草春。險徑駿馬弛,幽谷映雄心。奔騰跳躍處,枝搖動乾坤。 作品賞析:中國玉雕大師國先生作品。以透閃石黃白老玉雕琢而成。八匹駿馬高大健碩,飛奔向前,姿態各異,自由奔放,英姿颯爽。或奔騰跳躍,或回首長嘶,或騰空而起。駿馬奔騰任弛騁,遨游神州立戰功。整件作品體現出豪氣勃發的精神,桀驁不凡的氣勢,狂野飛揚的力量,超越自我的靈魂,超越自然的志向。作品造型獨特,氣勢恢宏,給人以力量和振奮。 作品名稱:《幽山閒鶴醉丹楓》 作品配詩:瓊山木參天,溝壑吞呢喃。仙禽舞秀逸,幼鶴戲菡萏。濃楓醉層林,寒霜色流丹。欲尋雲中聖,閒適寰宇安。 作品賞析:中國玉雕大師國先生作品。以透閃石黃白老玉雕琢而成。仙鶴象徵幸福、吉祥和忠貞,更有長壽、成仙的吉意。作品中,兩隻成年仙鶴攜子帶女,閒適而居。株株楓樹依山而長,層次分明。恰逢金秋,片片紅葉,碧色幽山,仙鶴一家,分明一幅幽山閒鶴醉丹楓的美景。作品巧用俏色,糖色濃烈,玉肉純淨。雕工精細,鶴眼靈動,鶴羽質感。寓意吉祥,和睦之家,閒適之情,遼闊之胸懷,躍然而出。 三張紙擺到國大師面前,大師說了四個字“後生可畏。” 佟一琮心裡真的是畏。這種畏在看國大師畫活,看到國大師作品後,更加強烈,直接從心裡湧出來。這麼多年,他都是在看在想在琢磨,根本沒有落實到行動中。琢玉是輕輕飄飄拿得起的活兒?他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自己的無知和淺薄,要學的太多了,無窮無盡。 家人眼裡,熟人眼裡,在外面闖蕩過、見過大世面的佟一琮變了,變得沉默寡言,變得魔魔怔怔,變得呆呆傻傻。 佟一琮坐在院子里呆愣愣地盯著家裡的幾隻雞,咋伸脖子咋抬腳,咋親暱咋覓食,一盯一整天。雞不明白咋回事,眼睛瞄著他,兩腿快動,順著牆根跑,邊跑邊琢磨這人怎麼了,“難道要跟我們搶食吃?或者要對我們動刀子,要動來個痛快,咋一盯半個月呢?雞心時刻吊在嗓子眼兒,睡覺都不安穩。”他站在魚池邊,看魚咋游水,咋甩尾,咋跳出水面,咋吐泡泡。魚奇怪,“這人想吃我們咋不帶魚鉤和魚網呢,他要學姜太公,可姜太公釣的不是我們,是周文王呀。”他跑到山里,看山脈的走向,看向陽一面樹葉長成啥樣,背蔭一面樹葉長成啥樣,看樹葉落在地面啥樣兒,飄在水面啥樣兒。他跑到山泉邊,看水咋衝過石頭,看水草咋順著泉水扭捏嬌羞。 回到家,關上門,對著牆,趴在桌上,佟一琮畫畫,他沒這個根底,憑的是年幼時的愛好,現在的觀察,畫一張不滿意,扔到一邊,再畫一張,不滿意,又扔到一邊,一張又一張,光是一隻雞,畫出的廢紙堆得桌上地上全是。 穆小讓來看他,拾起紙,“畫得挺好呀,怎麼扔地上了。” 佟一琮說,“不好,韻味不夠。” 穆明推門進來,“不夠味兒,加點佐料。” 幾個人一聽全笑了,笑穆明說什麼都離不開吃。 穆家兄妹硬拉著他去了全羊館,“補補身子。乾媽說你現在一天只吃一頓飯,你當自己是出家人持午,一天只吃一頓,還是想減肥瘦成人幹?” 佟一琮既不是和尚,也不想變成人幹,一通神吃海喝。穆明在旁邊看得嘿嘿樂,穆小讓皺著眉,叮囑著,“慢點兒吃。”穆明說,“喝羊湯噎不著他。” 他不理會那兄妹倆,吃著飯,腦子裡想的卻是哪隻雞怎麼畫都覺得缺點什麼,不夠活靈活現,不夠生動,差在哪兒呢?雞冠子,雞毛,雞翅膀,雞胸脯,雞大腿還是雞爪子?腦子裡的內容,不小心從嘴裡溜了出來。 穆小讓聽得仔細,旋風似的出去進來,一盤熏雞擺在了他面前。 佟一琮看到愣了,問:“店裡增加新項目,開始做熏雞了?” 穆小讓說:“你念叨半天雞翅膀,雞胸脯,雞大腿,雞爪子,特意到對面給你買的,多吃點。” 佟一琮笑了,他沒跟穆明和穆小讓解釋。但他明白自己鑽進去了,就像索秀珏和國大師對他的評價,“佟一琮,你還真是琢玉的蟲。”可他知道,自己不想當蟲,想當的是龍,但他知道,從蟲到龍的路程長著呢,第一關就把自己卡住了。他又覺得人生從來沒像現在這樣活的有奔頭,有念想。他越來越發覺,其實人最幸福的快樂就是單純的做一件事,心裡頭沒有雜七雜八的念頭,比如現在,他腦子裡想的只有一件事,琢玉。湯足飯飽,他宣布了重大決定:“我要去美院學習。” 這個決定當天晚上也對全家人正式宣布。佟一琪堅決反對,“大學畢業多少年了?要是程小瑜肯生,你的孩子都快上學了?這時候去學習,你想當博士?” 佟一琮說:“我什麼士都不當,更不當近視。琢玉需要係統的學習,我缺啥補啥。沒有紮實的繪畫功底行不通。” 佟一琪沒明白,問:“什麼時候近視的?是不是得配眼鏡?” 韓風在一邊嘿嘿樂。 佟一琪瞪他一眼,“傻笑個啥?” 韓風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近視指的是這意思,他的志向大著呢。” 佟一琪說:“大志向是啥,難道半路出家還想超過索阿姨,超過國大師,當個全國玉雕大師?” 佟瑞國不理會小兒女打嘴架,眼睛一直盯著安玉塵。安玉塵看看閨女,看看兒子,聲音不高不低,“學去吧。學費多少錢?” 佟一琪吃驚的瞪大眼睛,佟一琮上大學老娘千呼萬喚不讓走,佟一琮去上海老娘死去活來不讓走。現在去美院卻大開綠燈,不但開綠燈,還要給拿學費。佟一琪不是心疼佟一琮花幾個學費,而是奇怪老娘的作法。一扭頭髮現老爹眼裡含淚地看著老娘。好像要出門學習的人是老娘,眼神裡全是不捨。她心裡越想越蒙,這都哪兒跟哪兒,為什麼家里人今晚都這麼怪?怪得離譜,怪得說不出半點理由。 佟一琮說學校方面索秀珏幫聯繫好了。學費自己手裡的錢夠,上海時的積蓄還有點兒。佟一琪知道他在撒謊,上海時掙的錢只能勉強維持他的收支平衡。私下里問,“學費是不是從穆明那兒拿的?” 佟一琮知道瞞不住,臉上訕笑,算是回答。 佟一琪從包裡掏出兩沓錢,堆到他面前。 “你還有個親姐呢。” 佟一琮心裡一熱,鼻子酸了。 不像當年讀大學。這一次,家人沒送佟一琮,送他的人只有穆小讓。小讓說要送他到鞍山上火車。 佟瑞國和安玉塵自然歡喜穆小讓從乾女兒轉正成兒媳婦,支持聲保持高度一致。佟一琪小讓長小讓短不離口,可心早忘記了當年作程小瑜跟班的事,轉過頭對著穆小讓,一會兒叫小姑姑,一會兒叫小舅媽,羞得穆小讓成了大紅臉。 小讓爹媽本來不贊成倆人在一起,原因很世俗,卻不難理解。穆小讓是個大姑娘,工作好模樣好樣樣都好。佟一琮有過短暫婚史,人雖好雖善雖是大學畢業雖知根知底,但沒工作沒吃飯的手藝,成了家咋生活,難道讓穆小讓養家? 穆小讓不愛聽這樣的大道理,刀片放在手腕上,“打小我就喜歡小哥,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刀落皮綻,血沿著手指滴下,家里人慌了,架著穆小讓去了醫院。一路上,爹媽倆人互相責怪,說來說去一個意思,“丫頭性子犟,她犟你也跟著犟,就不能讓著點兒?丫頭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結果很簡單,穆家人都活得好好的。只是穆小讓的手腕上留下了一道永遠也不會消失的疤痕。 每每看到那道疤痕,佟一琮的心裡就會發緊,甚至不敢去看,彷彿看上一眼,都會讓疤痕流血。但倆人之間的進展並不順利,穆小讓熱著燙著,佟一琮冷著淡著。從新疆回到岫岩,佟一琮極力迴避著倆人可能見面的機會,實在避不了,也盡可能的冷面孔面對穆小讓,要不就是老生常談,“小讓,找個好男人嫁了,小哥不是好男人。離我越遠越安全……” 穆小讓剛開始還和他理論,“我就認准你了,你愛咋說咋說,反正除了你,我誰都不嫁。”時間久了,佟一琮再提起這事,她和聽不到一個樣兒。佟一琮做事情,她在旁邊陪著,就是不接話茬。佟一琮自己說得沒趣,便也不說了。他知道,小讓認准的事,輕易沒人改得了,小讓是一條道跑到黑的人,不像程小瑜那麼靈活,這樣的性子,說好聽是執著,說難聽是犟種。其實他心裡不喜歡小讓嗎?喜歡,真喜歡。這種喜歡和當年喜歡程小瑜時不一樣。程小瑜對他來說像山上的雪蓮,至始至終覺得像個夢。穆小讓不一樣,小讓是能和他同呼吸共命運的那種好,一抬手一動腳就能彼此感應的那種,比如他正想著拿筆,小讓已經把筆放到他面前了。比如他渴了,小讓已經把水杯擺到了他旁邊。還比如他跑河邊去了,小讓肯定會後來出現在河邊。他問,“小讓,你咋知道我在這兒。”小讓說,“沒原因,就知道你肯定在這兒。” 新疆發生的故事,讓佟一琮明白,他的心裡已經裝進了穆小讓。其實他迷戀穆小讓在身邊時的那份踏實安定溫和,那種細水長流平淡不驚。可他的壓力大,他不住地問自己:能承擔起對小讓的責任嗎?能給小讓富足幸福的生活嗎?回答是不能,至少現在不能,他還沒有那個能力。他想著,有機會,一定要和穆小讓再談一談,仔細認真地談一談,死了穆小讓的心。他還試想過,如果穆小讓嫁給別人,他或者會傷心,但對小讓的祝福一定最真。 佟一琮去美院那天,坐了幾個小時的汽車,穆小讓和他才到鞍山。火車站外,找到一個小飯店,倆人吃簡單的飯,安靜的飯,只是給彼此夾著菜,誰都沒說話。 終於,佟一琮說:“小讓,你年輕漂亮工作好,追你的小伙兒那麼多,他們都很優秀,有才華有財富。你跟著我會吃苦,我要啥沒啥,沒資格跟人家爭。和你在一起,我有壓力,我不願意有壓力的活著。” 穆小讓打斷他,“不用爭,誰有資格我說了算,我看中的人才有資格。你在上海最苦最難的時候,我沒陪著你。現在這段苦,我陪你一起吃,我不能讓你孤單一個人。” 佟一琮說,“你別犟,現在你可能覺得我好,那是因為你把心關著,裡面只放我一個人。如果再放進去別人,比較一下,可能我就不那麼重要了。你得給別人機會,也是給你自己機會,比較選擇之後,你才知道哪個更適合你。” 穆小讓挽起衣袖,那條刀疤清晰刺目。 “小哥,你覺得還會有其他人值得我不顧生死嗎?” 佟一琮拉住穆小讓的手,嘴唇落在了刀疤上。 那天,佟一琮沒有坐上去往美院的火車,他帶著穆小讓來到了千山溫泉。 千山溫泉是一家集度假客房、各式餐飲、高端會議於一體的溫泉度假酒店。溫泉水以高溫、高礦物質、高出水量聞名全國,富含鉀、鎂、鈣、鈉、鐵等礦物質和稀有元素鐳、氡,被譽為“東北第一泉”。溫泉區可同時容納幾百人沐浴溫泉,露天溫泉是主導產品,有幾十各具特色的溫泉泡池。依山傍水的建築格局,寬敞、浪漫、氣派華麗的格調,古香古色的房間裝飾風格,蔥鬱的園林美景給人以回歸自然的享受,全國各地都有聞名而來的客人。這自然也是鞍山的特色之一。 佟一琮早聞其名,不知其境,他覺得應該把這份美境給穆小讓,讓她開心,讓她快樂。果然,穆小讓很快融入其中,露天溫泉讓她驚喜,也讓她從開始的頭暈不適到了最後的暢快,她像孩子一樣,從這個溫泉池轉到下一個溫泉池,佟一琮像個跟班,不時給她遞上礦泉水,“多補充點水分。” 泡了一個又一個之後,倆人才發現,溫泉居然還有單間,儘管只是用木牆木門隔開,卻是相對私密的空間。這時外面正放著輕緩的音樂,一種情緒在兩人心頭慢慢升騰,彌散到小空間的所有角落。 穆小讓仰頭看著佟一琮,眼睛水波一樣閃著光,裡面裝滿了真,裝滿了情,彷彿一不留神就會溢出來,落進溫泉水。小讓雙手放到胸前,像是從胸口取出一件珍寶,託在手心,輕輕放到佟一琮的手裡,說:“小哥,接住這顆心,揣進你的心裡,暖著疼著護著。日子再苦再難再孤單,這顆心陪著你。記住了,這顆心不怕窮不怕苦不怕累,只怕寒怕凍怕委屈,肉做的女兒心像玉石,不禁摔,摔了就碎了。” 佟一琮抱起偎在身前的穆小讓,倆人一起滑入了名叫“當歸”的溫泉池,水濺到他臉上,他覺得那熱度像身體的溫度,滑到嘴邊鹹鹹澀澀。 那晚,穆小讓送給他一首詩: 成長成熟在很多時候確實需要恰當的時機,一個轉念,人生便會由此改變。因為這首詩,佟一琮越來越懂責任兩個字。如果說在上海時的學習,他是因為那份單純的喜愛,現在則加入了對穆小讓的責任,他想著,要用自己的努力實現夢想,要像乾海綿一樣吸水,吸收能獲取的一切知識,要給穆小讓看得到摸得著抓得住實實在在的幸福。 在美院的一年,佟一琮遇到了他的同類,來自全國各地的進修人,他們中有的離開大學多年,有的從未走入過大學,年紀從二十幾歲到四十幾歲。他們樸素,安靜,認真,每一節課,每一段時光,他們都在學習,探討,他們達成一個共識:沒有時間可以浪費。他們不為文憑,只為真正學到,真正成長。 人可能都是要經歷過才能體悟到什麼叫珍貴,什麼應該珍惜。佟一琮把點點滴滴的時間看得那麼重。或許因為他已經離開大學校園太久,四年大學生活,月夜和操場,啤酒和方面便,自行車和宿舍樓,圖書館和大食堂,學校外的小餐館……所有的一切都讓他懷念,永遠的留在他的記憶中。正是因為這些,看到別人翹課,他難過。那些學生還不懂,走上社會以後,誰還會這麼耐著性子地給你講課?聽到別人抱怨食堂飯菜不好,他感嘆。還有比學校食堂更便宜的餐館嗎? 除了畫畫,除了學習,他什麼都不想,完全的沉陷進入。 “小哥,國家天文台施密特CCD小行星發現的1996XY14,被正式命名為岫岩玉星。”星體用玉來命名是從來沒有過的事,穆小讓的一個電話,把他帶入了一個神奇的夢境。 佟一琮夢到他走到了星空裡,藍色的星空深遂神秘,他的身體彷彿沒有任何重量,在星空裡飄蕩,這時,一個閃著炫光的女神走向他,女神的容貌似曾相識,像老娘,像老姐,像程小瑜,又像穆小讓,好像是四個人的集合體。女神走向他,不,應該說飄向他,拉住他的手,女神的手溫潤清涼,彷彿握住的是一方美玉。女神帶他進入了一座宮殿,他完全驚呆了,那裡面完全是一個玉的世界,翡翠,南陽玉、藍田玉、和田玉、瑪瑙、水晶、珊瑚、綠松石、青金石。岫玉也在裡面,鞍山玉佛苑的玉佛正慈悲安祥地看著他。 佟一琮跪拜在玉佛之下,索秀珏送他的那塊佛脈出現在他的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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