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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章大開眼界

玉蟲 唐大伟 19934 2018-03-18
“像一隻活鬼,進來出去勿聲勿響呃,一句話沒呃,面孔瑟青,瘦的像個竹竿,衣裳老松呃,好像……伊是勿是搭上誒呃東西?”說這話的人是佟一琮的鄰居阿婆,她說的是佟一琮,聽她說話的人是程小瑜,地點是上海的鬧市街頭,她用的是方言,程小瑜不會講上海話,但她聽明白了,“像個幽靈似的,神出鬼末,出來進去悄無聲息,沉默寡言,臉色鐵青,瘦的像個人幹,衣服鬆垮垮空蕩盪,好像……他是不是沾了那玩意?” 程小瑜明白鄰居阿婆指的那玩意是毒品,搖著頭說,“您誤會了,他絕對不會沾那東西的,絕對不會。” “怪不得儂要得伊分開,伊呃樣子實在是老勿爭氣呃,蠻好額一個男小孩哪能嘎勿上進。”鄰居阿婆不住搖頭,嘴裡嘖嘖有聲。 “弄老靈額,無哈歡喜儂,跟儂分開是他沒福氣,上哪兒找儂這樣的?是不是因為他不上進,儂才和他分開?還是他做了對不起儂的事兒?”

程小瑜說了聲還有急事,辭別極具福爾摩斯究根刨底精神的鄰居阿婆。她堅定相信佟一琮不會碰毒品,可變成阿婆嘴裡的樣子她沒想到,佟一琮自理能力強,自我調解能力也不錯,他不是自甘墮落的男人,咋能成了哪樣?她心裡不得勁兒,惦記得心慌。她傷害了他,他難受他心酸他傷心她能想到,可他不能糟踏自己,他得對自己負責,他要是這樣就是個混球王八蛋缺心眼兒二百五。 罵夠了,程小瑜又開始琢磨,他找到工作沒?有經濟來源沒?還是弄點兒小玉件當二道販子換生活費?他說過要回岫岩,為啥還沒回? ……一個又一個問號折磨著她,她告訴自己不要胡思亂想,結束就是結束了,再折回去送上所謂的安慰在她看來和重新撕開傷口沒什麼區別,只會讓人感覺更冷酷更無情,她程小瑜拿得起放得下,但不無情不冷血,聽著佟一琮過得不好,她心裡不舒坦,她難受,她心疼,她著急。

程小瑜跟自己說:程小瑜,冷一冷,靜一靜,沒有過不去的事,佟一琮一個大男人啥兒事挺不過去?這世上比感情重要的事多了去了,比如事業,比如他的岫玉……勸歸勸,到了還是沒用,程小瑜幹什麼事都走神,和客戶約好見面,結果遲到一個小時。手下的員工看著都覺得她反常,一個特別會來事兒的下屬鳥悄兒問她,“程總,咋了?要不回去休息一下?”那位老總兼現任男友噓寒問暖,甚至問她:“你是不是要給我個驚喜?”程小瑜說:“沒驚喜,大姨媽剛報導。”老總在一邊說:“你是個壞東西。” 程小瑜心說,“我就不是個好東西。”她決定不裝了不犟了不硬撐著了,全當佟一琮是個好哥們儿,必須得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兒,要是他真那麼沒骨氣,就狠狠抽他一巴掌,當然不能打臉,那是佟一琮的大忌,直接踹他兩腳,要是他再頹廢下去,不自強自立,以後哥們儿也沒得做。

程小瑜敲門時,佟一琮正趴在床上讀書。每天窩在一居室里或躺或坐或臥或偎或趴或各奇形怪狀的姿態看書,佔據了他三分之一的時間。聽到敲門聲,他以為是收衛生費之類的阿婆,拉開門看到程小瑜,愣了一下神,各種滋味呼地鑽上來,片刻功夫,他做了一個請進的手勢,他注意到她猶豫了一下,之後便從他身邊擠了進來。 程小瑜直奔臥室,環顧一周,眼睛裡頭汪了淚。屋子還是那屋子,只是亂得難以下腳,窗簾上面的掛環壞了幾個,窗簾成了吊膀子傷員,歪擰著身子。被子胡亂地堆著,一角已經掉在地上,床上、地上到處都堆著書,各種造型,她隨意掃了幾眼,《玉雕造型設計與加工》、《賞玉與琢玉》、《辨玉》、《說沁》。臟成了灰黑色的白色棉襪東一隻西一隻地散亂在地上。排列最有序的是啤酒瓶,像一隊士兵整齊地站在窗台下。沒再細看,她轉到了廚房,洗菜盆裡堆滿了掛著油膩的碗盤盆,垃圾筒堆得滿滿的,從華豐到康師傅各種品牌的方便麵包裝袋筒裡筒外佔領著各自的領地。

以前這個小家的家務事兒十之七八是佟一琮做,程小瑜以為她的離開不會影響他的生活,他什麼都會。當初他們沒買壁紙,因為他在牆上畫出來的比壁紙還漂亮;他們沒買衣架,因為他用鐵絲做出來的比大牌的衣架還有藝術氣息。他會做飯洗衣服收拾房間,就連襪子破了洞都是由他來縫補,而不是她,他是家裡的搬運工洗衣工修理工廚師保安針線工創意總監,他還會拉二胡吹口琴,是家裡的音樂師。這一刻,眼前的一切卻和她推想的完全不同,佟一琮的生活亂七八糟,不,應該說是糟糕透頂。程小瑜臉色由白變粉,由粉變紅,回頭盯著跟在身後的佟一琮,眼淚嘩的淌出來。 佟一琮緊張了,因為程小瑜的眼淚,他怕她的眼淚,看了心會軟會疼。程小瑜在時,他盡力為她創造一份整潔溫馨浪漫,每天沉在裡面樂此不疲。程小瑜不在了他提不起興致。他想反正是一個人的日子,過得隨性隨意隨心就成了,一個人進一個人出一個吃飯一個人睡覺一個人哭一個人笑,好壞有什麼區別?想怎麼過就怎麼過,自己覺得開心就成了。表面看,他懶得生蛆,實際上他變得比任何時候都更珍惜時間和精力,他想在最短的時間內完成他的計劃,他得規劃好時間和精力,來上海幾年時間,已經浪費了那麼多,他不能再浪費,也浪費不起。他減少了用在生活上的時間,比如洗碗,他會等到所有碗都用光了才開始洗,衣服同樣,食物也是一下子買回幾天的,直到彈盡糧絕再去採購,就連每天早上沖涼的時間,他也嚴格控制在五分鐘以內。他完全沉陷在另外的世界,那個美輪美奐攝人心魄的世界。關於這些,他不想跟程小瑜說,也不想跟其他人說,人要對自己的人生負責任,負責的最好態度是行動,是踏實地落實到每一天每個鐘頭每一分鐘裡。

他的眼神和程小瑜對視了一下,閃開了,轉過身打開水籠頭嘩嘩地洗碗。那個軟軟的嬌小的身子突然在後背緊緊環住了他。 “蟲蟲,對不起。”程小瑜的聲音裡夾著濃重的鼻音。 佟一琮心裡一緊,鼻子發酸,這樣的環抱對現在的他來說,太奢侈了。那麼熟悉又那麼陌生的嬌小身子剛剛挨著後背,他便不由自主地有了條件反射,緊張地一哆嗦,可他不能貪戀,因為後背那個身子裡的心已經不再屬於他。理智提醒他不能沉陷,沉陷得越深只會越痛苦。他還愛著程小瑜,可他知道,放手是對程小瑜的成全,何嘗不是對自己的成全?既然放手,就不應該再留戀,而是要把那份情愛深藏在心底。他甚至有些恨程小瑜來看他,離開了,幹嘛還來安慰,要知道,每一次的縫補都會遭遇穿刺的痛,既然已經結束,何不干脆相忘於江湖?都說時間是最好的藥,時間是能治好病,可傷疤總會在,程小瑜又何苦來揭這道疤?即使善意的安慰,對於他來說也是一種傷害。

顧不得手上的洗潔精,佟一琮掰開程小瑜的手,抽了下鼻子,他轉身面對著程小瑜,“瞧這屋子亂的,讓你見笑了……” 程小瑜說:“和我這么生分?” 他還沒說出下一句,敲門聲又響了。這一次進來的人是拽著旅行包的穆小讓。梳著齊肩童花頭,齊密的劉海蓋住了額頭,娃娃臉,大眼睛,又清純又可愛。 程小瑜的出現讓佟一琮發楞,穆小讓的出現讓佟一琮吃驚。他心裡暗罵了一句,這倆姑奶奶約好的,早不來晚不來一起來了,這不是要人命嗎?再說了,穆小讓不是剛剛在岫岩安排了工作嗎?怎麼突然出現在這兒了,出差?和同學朋友出來旅遊?轉念之間,一個主意冒了出來。佟一琮拎過穆小讓的旅行包,撫著她的肩,倆人和程小瑜面對面。 倆女人盯著彼此的眼神裡仇視多於友好。因為撫在肩頭的那隻手,穆小讓多了一份自豪,下巴微微向上抬高,像只驕傲的小母雞。程小瑜的眼神黯淡了,瞬間恢復如常,嘴角掛上了佟一琮熟悉而又久違的媚笑。那是他們剛剛認識時她臉上常有的笑,是他們在一起後,她偶爾會有的笑,是能要了他命的笑。

他抽回神兒,不去看程小瑜的臉,說“小讓的變化不小吧,今天是她到上海的第一天,本來說好去接她,結果我睡過頭了。”佟一琮說這話時心虛的要死,剛剛萌生的念頭是想辦法讓程小瑜盡快離開,他怕她看到他的窘相,他做不到雲淡風清面對程小瑜,做不到在她面前若無其事,他能堅持這一分鐘,卻不知道下一分鐘是否就會崩潰,是否就會讓思念和狂想氾濫四溢。至於穆小讓為什麼突然出現的原因隨後再問,打發一個是一個,這是他最真實的想法。與穆小讓親暱,是逼程小瑜快走,也是讓自己死心,他承受不了程小瑜的一點點關心,他怕自己會胡思亂想。顯然,他從程小瑜的臉上讀出,他的目的達到了,可這讓他的心裡又疼上了。從心裡往外說,他不想讓程小瑜受到任何的傷害,哪怕不故意的傷害都不要有。他懂她的堅強,更懂她的小脆弱,他寧可傷自己,也不傷程小瑜,他對她的愛可以卑微,可以不要臉皮,只要她不會受傷。可是他還是傷了她。

果然,程小瑜說:“不打擾你們了,告辭。” 穆小讓搶先回答:“不遠送了。”她的話雖然是從嘴裡出來的,但聽起來不是說,而是啐出來的,夾著無限恨意,劈頭蓋臉地啐到程小瑜臉上。 程小瑜並不理會穆小讓,轉身的姿態絕決優雅,送給佟一琮的最後一瞥裡含著嗔怨。那一瞥讓他的心裡又緊了。他明白,全部結束了,過去的林林總總,恩恩怨怨。但程小瑜永遠都會在自己的心裡佔據一個位置,那個位置會被以後遇到人或事擠到逼仄的角落,或者會落上塵灰,但無可替代,那的位置上不光有程小瑜,還有漸行漸遠的青春,漸行漸遠的年少輕狂死心塌地不計後果。 直到樓梯間里程小瑜的的腳步聲完全聽不到,佟一琮才直視穆小讓的眼睛,嚴肅地問:“你怎麼來了?誰讓你來的?”

穆小讓歪過頭不看佟一琮,眼神飄到牆角。 “我怎麼就不能來?上海又不是你一個人的。”一個轉身,她進了臥室,看了一眼亂糟糟的房間,轉過頭盯著佟一琮,聲音發抖,帶了哭腔,“小哥,在岫岩多好,非得跑到上海來吃苦,離開那條魚你就活不了嗎,她都不要你了,你還非得賴在這兒糟塌自己?現在就收拾東西跟我回岫岩,咱們回家!這麼大的人了也不知道照顧自己,這還叫家嗎,像個豬窩,你瞧都瘦成麵條魚了……”程小瑜的話像開了閘的黃浦江,滔滔不絕,噴湧而出,密不透風。 佟一琮本想插上一兩句,告訴她自己愛怎麼活怎麼活,礙著旁人甚麼事了,他自己覺得逍遙自在就成了,管他豬窩狗窩狼窩,他覺得在天堂就成,他想用這些話打擊穆小讓的熊熊氣焰,把她氣回岫岩。他現在就想清靜,最好全世界的人都不理他,不管是程小瑜的可憐,穆小讓的心疼,他都不想要,他只想一個人呆著,越清靜越好。

穆小讓不給他機會插話,小丫頭邊說邊哭邊收拾房間,疊被子,整理書,撿起快成鐵板一塊的臭襪子……佟一琮像個外人似的跟在身後,從臥室晃到廚房,從廚房晃到門廳,從門廳晃到廁所,從廁所晃到臥室。 這期間佟一琮曾經有幾次插話,被穆小讓切斷,到了最後,他乾脆把話全都咽了回去。穆小讓的性格他太了解了,就像第一次看到他和程小瑜在一起時突然消失一樣,別人怎麼說怎麼勸都沒用,非得自己想通,她就沒事人兒似的回來了。現在她就想說話就想嘟囔就想嚷,那就讓她盡興,現在越插話,她會越生氣,說得會越起勁兒,何況小讓還是個毛孩子,和她較什麼勁?讓她說,說夠就不說了。 佟一琮不理穆小讓,回到臥室,他捧起一本書,穆小讓的出來進去在他眼裡很快成了無聲電影。穆小讓為啥來上海,他比誰都清楚。穆明知道他和程小瑜分開了,消息自然瞞不過小讓。這丫頭從小在他身邊長大,他把他當親妹妹。穆小讓不那麼想,她把他當成情哥哥。開始時,這事他沒放心上,尋思就是小孩子一時衝動,等小讓長大了,遇到喜歡的男孩,自然會把他忘記了。兄妹情咋能變成戀情呢,完全兩碼事,不過是小孩子情竇初開。後來他知道了,小丫頭是認真的,還是那種一根筋似的認真。穆小讓和程小瑜不是一種類型的女孩兒,程小瑜身上有股子媚勁兒能勾人魂兒。穆小讓甜美清純可愛,像個大娃娃,典型的蘿莉,讀高中起,追求的男孩子就排成了隊,小讓一律不給好臉色,還跟人家明確說,自己心裡裝著一個人,誰都比不上那人,後來熟人都知道,小讓心裡裝的人是佟一琮。穆明半嗔半怒地罵佟一琮,“你小子給小讓灌什麼迷魂湯了?”這事怪不著佟一琮,他真沒招過惹過撩過穆小讓,穆明比誰都清楚,說說罵罵笑笑過去了。但佟一琮又喜又怕,喜自然不用解釋,哪個男人不喜歡女人喜歡自己,這是男人的天性,何況小讓的喜歡帶著自小就有的崇拜,那一聲聲小哥,暖人心。怕的是耽誤了穆小讓的幸福,那可成了千古罪人,他打心眼裡盼著穆小讓幸福,他還想著小讓結婚時,他要送一份厚禮,絕對不會比穆明那個親哥差半分。 有了這個前情,穆小讓來上海為的啥,佟一琮心明嘴不明,他得裝湖塗,等穆小讓平靜了,再想辦法勸她回去。打定這個主意,佟一琮的心安穩了,全當穆小讓這個親妹妹來上海旅遊,他做哥哥的儘管招待便是。 他捧起書胡思亂想了一會兒,便真的讀了進去。這功夫佟一琮是上學時就練出來的,只要他想做什麼事,甭管是讀書、畫畫、剪紙、拉二胡,還是和穆明一起蔫坏兒,旁邊唱大戲都不會影響到他,那份專注讓人驚訝,這也是他讀書時並不用功,愛好雜七雜八,但成績一直不錯的原因。 書是剛才讀的那本,內容涉及他名字,琮。佟一琮的名字是老娘取的,老娘不說喜歡玉,卻打心眼兒裡愛玉,佟一琪、佟一琮姐弟倆的名字全帶斜王邊,王就是玉,早先的玉字寫起來是“王”,跟王字的寫法一樣,但是它念玉。按小篆的字體來寫,“王”字三橫之間等距的時候是玉字,第一個橫和第二個橫離的比較近的時候是王字。玉字作為偏旁的時候叫斜玉旁,現在用的很多字其實都是斜玉旁,只不過人們認為是王字旁。還一個說法,因為古時玉是貴族才用得起,配得起,所以玉是王字身上的一點兒,那一點兒指的就是玉。比如姐弟倆的琪和琮都是玉字旁,琪和琮都是美玉。 書的內容介紹的是玉琮。關於玉琮,佟一琮知道還被稱作“輞頭”,因為不認識輞這個字,他特意查過字典,這字讀往,古代指的是車輪周圍的框子。實際上琮是一種內圓外方的筒形玉石,代表著天圓地方,玉琮、玉璧、玉圭、玉璋、玉璜、玉琥並稱為我國古代重要禮器的“六器”。 書裡的內容開了佟一琮的眼界,最早的玉琮見於安徽潛山薛家崗第三期文化,距今約5100年。新石器時代中晚期,玉琮在江浙一帶的良渚文化、廣東的石峽文化、山西的陶寺文化中大量出現,尤以良渚文化的玉琮最發達,出土與傳世的數量最多。關於玉琮最早出現時的用途,考古界有人認為是古代紡織機器上的零件,有人說是古建築縮影,日本考古學者認為玉琮是窺測天文的窺管。 1915年,法國學者吉斯拉刊文認為,玉琮是古代穴居時屋子中央的煙筒,也是家族祭祀的對象。 1928年,安克斯認為琮是像徵地母的女陰性器,代表女的祖先。 通常的學者認為玉琮距今4000至5000年,功能與意義主要是祭祀用的大禮器之一,《周禮》中有這樣的話,“以蒼璧禮天,以黃琮禮地”,玉琮成為統治階級祭祀蒼茫大地的禮器,也是巫師通神的法器。琮在祭祀天神地祇的儀式裡,用木柱穿插玉琮於上端,用作祭祀天神地祇或祖先象徵的“神柱”。玉琮的造型是內圓外方,印證“璧圓像天,琮方像地”等道理,而它的通孔表示天地之間的溝通。巫師也常用劣質的玉琮、石琮,或被燒過的玉琮,來鎮墓壓邪、斂屍防腐、避凶驅鬼。另外玉琮也是權勢和財富的象徵。玉琮從墓葬中出土時的特徵通常是墓葬規格高,規模大,隨葬品較豐富。墓主人多為男性。玉琮常和玉壁同時出現,墓主身份越顯赫,殉葬品中的玉琮和玉璧就越多,似乎要顯示生前享用財富與權勢的程度。 這些內容讀完時,佟一琮的蝸居已經改天換地,洗手間裡的洗衣機正發出震耳的轟鳴。捧著書,他眼窩發熱,以前家務事永遠都是他在做,寵著慣著疼著自己的女人,他習慣了由他做,現在變成一個小女人變魔術一樣的恢復簡單整潔,雖然角角落落還有殘存的小灰塵,但那不過是白碧微暇,僅僅這些已經讓他感動心動。穆小讓是家裡的嬌嬌女,油瓶倒了都不會扶一扶,什麼時候做過家務事。 剎那間,他有了一種恍惚:這樣的日子一天天延長下去,一直到了暮年,所有的真愛真情真心,落實到平淡的小日子裡,溶進早晨的一碗粥裡,晚上的一杯茶裡,披在身上的一件衣服裡,扇過的一縷涼風裡。 在他的恍惚裡,穆小讓真的成了無聲電影,像只安靜的小貓兒坐在了他旁邊,眼睛看著天棚。他從恍惚裡回過神,看了眼穆小讓,繼續讀書,他猜最短十分鐘,最長半小時,她肯定會說話,說出來的話應該是:小哥,你不問我為啥來上海?或者是岫岩又有了大新聞,出了新的河磨王。也可能是專撿能把他氣瘋的狠話扔出來,她會罵程小瑜,她倆是死敵。從第一次見面就是明爭暗鬥,藉著程小瑜往他心上再扎幾刀,越熟悉的人越有這本事,知道往哪兒扎讓人疼入骨髓。不過,這樣的疼有反作用力,扎在佟一琮身上有多疼,彈回到穆小讓的心上也會有多疼。這樣的道理佟一琮懂,穆小讓不懂,她太小了。在他的眼裡,她還是那個他帶著爬山,釣魚,畫畫,輔導功課,累了會撒嬌會賴皮的小姑娘。他不願意她懂太多,懂得越多,心就越重,生活會少了很多快活,什麼都不懂就不會去想去猜去琢磨。他願意穆小讓永遠是那個被穆明和自己寵慣的穆小讓,永遠是個沒心沒肺的小丫頭,永遠是那個長不大的大娃娃。 沉默的空檔,佟一琮翻看了古玉的鑑定方法。對古玉的興趣是步凡給他帶上道兒的,他到拍賣行第二次挨步凡罵,是為了一件漢代玉石,印象深刻,步凡的認真到現在仍讓他汗顏。這幾年在古玩城裡轉來轉去,雖然實際收穫僅限於屈指可數的一些小玉器。可他長了見識,有了自己的見解。喜歡岫玉咋能不了解其他玉種,咋能不了解古玉,這是佟一琮給自己定的必修課,必須得開眼界長見識,把基礎打得牢牢的。 高古玉的仿品水平讓辨偽越來越難,佟一琮不玩古玩,但涉及古玉就想知道點兒。辨偽先看工藝痕跡,這一點佟一琮清楚,裡面牽扯著琢玉從古到今的變化,從新石器時代到清朝琢玉基本是手工和半自動化工藝,琢玉用的是手動砣具,拋光用的是解玉砂、獸皮輪砣、棉和麻布輪砣,鑽孔多是喇叭狀,中間細兩頭大,孔壁是粗細不等的螺旋紋。後來鑽孔是機械弄的,孔壁的螺旋紋細密均等。當然,這些孔必須用放大鏡才能觀察到。接著便要看古玉的氧化,氧化的程度不同,有的是雞骨白,有的是蝕孔蝕斑,最嚴重的成為粉狀。看包漿也是重要的一點,包漿是指玉在各種環境中,由其他物質附在玉石表面形成的一種物質。現在流行一種做假方式是把古玉用細鐵絲纏上,放進入土裡幾個月或者幾年後取出,紅褐土銹可固結在玉上。但古玉很少與鐵一類物質共同存放、埋葬,只有玉劍才會如此,真假自然不難分辯。藝術風格也是一個時代一個特點,即使同一時代,又分為不成熟、半成熟和成熟的不同階段,佟一琮對這點最有興趣,瞧瞧不同時代的不同玉雕作品,賞心悅目,他知道台北故宮博物院裡收藏著大量的古玉,惦記著有生之年,一定要去台北看古玉。沁色鑑定是鑑定古玉的重要一項,紅山玉石受到外界的干擾比較小,很少會整器鈣化。要說起古玉最最明顯的一點,不論出土早晚,肯定有墓葬味,用水一浸或呵口氣,味道立刻就能聞出來。 佟一琮沒有古玉可以呵氣,穆小讓對他呵氣了,氣息對著他的耳朵,小時候倆人就這樣玩過,一晃兒多少年沒有玩過這遊戲。穆小讓猛地這樣,讓他心裡一陣亂跳,不懂人事的時候,這氣息是孩子間的遊戲,懂了人事,佟一琮知道這氣息的誘惑。他閃身躲開了那氣息,眼睛瞧著穆小讓,等她開口說來上海的原因。 穆小讓沒說成,原因是穆明打來的電話。 穆明知道穆小讓在佟一琮那兒,在電話的另一頭長長地出了口氣,狠狠地說:“你給我好好收拾那丫頭,太恨人了,剜門子盜洞托關係,求爺爺告奶奶,老爹老媽那點兒積蓄全用來給上供了,好不容易進了事業單位。她倒好,報個道鳥悄兒請了長假。騙老爹老媽去瀋陽參加同學婚禮,實際上直接尥上海找你去了。你讓她馬上回來上班,這頭的事我處理,小讓的事你處理,擺不平我和你沒完。” 穆明的電話摔得氣勢雄偉,好像穆小讓是佟一琮拐騙到上海來的,一腔怒火淋漓盡至披頭蓋臉撒給了佟一琮。這樣的氣勢只能用在好哥們儿身上,這世上除了佟一琮,穆明不會和別人這麼不講理不分青紅皂白。這樣撒氣是因為心裡有底氣,佟一琮能處理好這事,能管好那個讓人恨得牙根癢兒的穆小讓。穆小讓從小就沒服過穆明,能管住穆小讓的人只有佟一琮,這點穆明清楚,佟一琮也清楚。 佟一琮對穆小讓的脾氣一樣氣勢雄偉,不是因為穆明發脾氣,摔電話。穆明的脾氣嚇不到他,甭說是罵,倆人拳打腳踢摔到一起的時候也不少。但穆明的急切,穆小讓的任性和胡作非為讓他著急。他本想等穆小讓先開口,現在他不等了,他也等不了,穆小讓做的事太出格太離譜太不負責任。他原來的猜測是小讓到上海出差或者旅遊,順便到他這兒來落個腳,穆小讓在上海只認識他一個人,倆人情同兄妹,她到上海不找他找誰?誰能想到穆小讓這個乖乖女玩了一出離家出走。從上天入地君臣綱常的道理,到對單位對父母對自己負責,從有沒有想過一旦出意外讓老爹老媽怎麼活,到不是小孩子應該懂事了。佟一琮在一居室裡從東走到西,從南走到北,說得嘴角冒了白沫兒。 意料之外,佟一琮損罵時,穆小讓一聲不吭,眼睛盯著他。從她的眼神裡,佟一琮看出了兩字“死犟”。 果然,穆小讓對於這件事的解釋理直氣壯。 “我跟單位請假的理由是出來進修,上海不是你一個人的上海,憑什麼你能來闖蕩,我就不能來?我來上海就是為了進修,我來開闊視野,增長見識,博文強記,融匯貫通,中西合壁。我跟老爹老媽請假了,瀋陽同學的婚禮,我確實參加了,只是拐了個彎,拐到上海了。” “你這個彎拐得也太遠了,簡直狗屁不懂!”一句髒話,佟一琮脫口而出。 穆小讓哇的哭了,“我是狗屁,我什麼都不懂,可我知道什麼叫情義,什麼叫患難與共!我惦記你,我想到上海陪你,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我就要和你在一起。世界上能讓我不管天不管地的人有誰?小哥,只有你!” 佟一琮愣在那兒了,有感動有心酸,還有說不清道不明突然萌生出的一種心疼。穆小讓是懂事的,家長眼裡的好孩子,老師眼裡的好學生,什麼時候做過這麼出格的事?這是為了他! 他直想抽自己一個大嘴巴,究竟做了什麼,害得穆小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靜下來,坐在穆小讓對面,他知道穆小讓又犟又倔,來硬的不行,得像哄孩子似的,順著毛哄。這次順毛也沒哄成,穆小讓成了毛驢,死犟著自己的觀點:“反正我認定了,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你回岫岩我就回岫岩,你在上海我就在上海,我這輩子賴定你了。以前我年紀小,你和程小瑜在一起我沒資格攔著。現在我長大了,非你不嫁,再也不讓別人把你搶走了。” 佟一琮問穆小讓:“我哪兒好?值得你離家出走不管不顧,我現在說好聽是無業遊民,說難聽是氓流,沒錢沒車沒房子,你跟著我喝西北風呀?你一個黃花大閨女,要模樣有模樣,要工作有工作,痛快回岫岩去,該干嘛幹嘛!找個好男人嫁了,到時小哥送你一份嫁妝。” 穆小讓軟硬不吃油鹽不進,佟一琮沒招了,握緊拳頭哐哐砸牆,砸得關節全是血。好好的牆上頓時斑斑點點。 穆小讓躥到他對面,臉上全是淚水:“小哥,你就這麼煩我?程小瑜在輪不上我,她不要你了,還輪不著我?我只是想陪著你,我怕你一人太孤單。”一番話說得淒淒慘慘悲悲切切,說得佟一琮再也忍不住,緊緊地將穆小讓摟在懷裡,重複著三個字:傻丫頭。 傻丫頭最後總算吱吱晤晤答應了回岫岩,回那個她討厭但卻安穩的事業單位。原因是佟一琮給了她一顆定心丸。 “我會很快回去,再給我一點兒時間。” 穆小讓不信他會回岫岩,說佟一琮騙她哄她。佟一琮耐心做思想政治工作,開始時倆人一個站地上,一個坐床上。接著一個坐沙發上,一個躺床上。後來一個躺沙發上,一個躺床上。來回亂竄的是佟一琮,安安穩穩的是穆小讓。打小倆人就在一起,同處一室誰都沒覺得彆扭,心裡坦坦蕩盪,表現也是坦坦蕩盪。半宿的交流是佟一琮的一言堂,他好久沒說這麼多話,他說自己肯定要回岫岩,他說了他的打算,他的夢想,他要怎麼一步步的實現,他現在要做什麼,接下來要做什麼。這些話佟一琮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講過,包括程小瑜,包括步凡和穆明,包括老爹老娘和老姐。這些想法原就在他心裡,只是模糊著不成形,程小瑜離開之前漸漸清晰,程小瑜離開後雲破月出。他也不知道為啥要把這些話說給穆小讓,就覺得這些話在心裡藏得太久了,要說出來,恰好穆小讓來了,不早不晚,正趕上從心裡往外淌。佟一琮說得激情澎湃滔滔不絕,不時問一句:“小讓,你信不?”穆小讓嗯一聲。後來,他再問,穆小讓沒了聲。佟一琮閉上了嘴巴,卻興奮得怎麼也睡不著了,腦子裡出現的全是理想實現後的畫面,滿室的岫玉作品,有河磨玉,有黃白老玉,有花玉,還有甲翠和普通岫玉,所有的作品中上面印章全是佟一琮三個字。帶著這個畫面,佟一琮進入了這個夢。 第二天早上,佟一琮問穆小讓,“相信我昨晚說的不?相信我會回去不?”穆小讓不置可否。佟一琮說,“我帶你去個地方。” 佟一琮帶穆小讓去的是上海國際珠寶玉石博覽會。 上海國際珠寶玉石博覽會的消息早就通過電視、廣播、報紙、戶外廣告、樓宇廣告、公交、地鐵的宣傳鋪天蓋地擠著鑽著灌進了上海人的眼睛耳朵腦袋裡。穆小讓雙腳邁進了上海的地界,也知道了這事,早先她覺得這事與她沒關,國際大都會裡每天都有大事發生,她穆小讓不過是上海的過客,悄悄進村悄悄出村,啥大事兒能與她有關呢?可現在她不這樣想了,因為這關係到佟一琮,因為佟一琮要帶著她去看。 穆小讓藏不住心裡的快樂,她的快樂不在於看什麼博覽會,看什麼都與她無關,關健是和誰一起去看。一路上她的眼睛四處張望,對什麼都好奇。看到漂亮的東西就會想,要是岫岩也有就好了;看到誰穿漂亮的衣服就會想,要是自己也有這樣一身就好了;看到一個女孩子和一個男孩子相擁著從身邊走過,她臉紅了,原本只是和佟一琮拉著的手順勢挎上了他的胳膊,手指頭拽得緊緊的,身子也貼近了,衣服挨著衣服。 佟一琮注意了穆小讓的變化,但他只把穆小讓的親暱看成了她初到上海的緊張。他理解這種緊張,他剛到上海比穆小讓還緊張,看哪兒都陌生,瞅哪兒都新鮮,偏偏不敢說不敢問不敢打聽,怕問錯了讓人笑話。幸好程小瑜有股子闖勁兒……程小瑜又鑽到腦子裡了。按理兒說,在這個時候,或者在這兒之前之後,他都應該恨程小瑜,恨得咬牙切齒,恨得驚天地泣鬼神,可他恨不起來,老想著她的好,他告訴自己,不要再想程小瑜,做不到恨她,做不到忘記她,那就把她擠到角落裡,能藏多深藏多深,再不要時不時冒出頭就成。 穆小讓見他走神,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她掐他還是小時候的手法,只用大姆指和食指的指甲,夾著一點兒肉。她小時候用真勁兒,總能讓他的胳膊上青一塊紫一塊。她現在用虛勁,他只覺得像是讓蚊子盯了一口。 他歪過頭對穆小讓笑,問:“開心不?” 穆小讓問:“還有多久到?” 博覽會的舉辦地點和佟一琮住的地方離得遠,在上海最大的會展中心,緊挨著黃浦江,會展中心外面的氣勢就不用說了,大都會的架式,彩虹門,氫氣球,名車雲集,大腕雲集,好像全世界有名有錢有勢有才的人全聚在一起了。會展中心的正門站著一排高個美女,穆小讓的眼睛直瞄著她們,佟一琮告訴穆小讓:“她們是模特。”穆小讓說:“個子真高,身材也好,就是妝太濃,畫得像唱戲,估計一笑得掉粉。”佟一琮哈哈樂,“那是人家的工作要求,就像農民下地帶鋤頭一個道理。”模特們不樂,一個個繃著面孔,像是誰欠了她們錢,每每有了呼前擁後的男人走過,甭管是青年才俊還是已經年邁,才會毫不吝嗇的在臉上掛出笑容。穆小讓說:“假,真假!”佟一琮還是哈哈樂,說:“人性,正常。” 說完佟一琮愣了,能說出這樣的話,不是自己也在變嗎?以前他對這種模特的態度鄙視輕慢,覺得像花瓶;現在他寬容包容,花瓶也有花瓶的意義,至少讓人看了賞心悅目,要是能做成一輩子的花瓶說明道行深,這可不是光有個好坯子就成,還得有一個好腦子,有個好謀略。想開了,他懂了以前自己的偏激,人總得生活,總得有理想有目標有奮鬥,出來混總要付出代價,有人付出汗水勞動,有人付出智慧謀略,模特們付出的是青春。想想也不容易,甭管太陽曬還是大風刮,甭管多少雙眼睛瞄著盯著,都得挺直了腰板兒。難道這些模特兒不想成為國際名模?可那除了自身努力,還得有機遇,還得有貴人相助,成功的各種要素缺一不可,絕不僅僅是空有理想就能實現。 倆人很快進了博覽會裡面,入眼全是炫目,奢侈品、黃金首飾、鉑金首飾、白銀首飾、玉石玉石、珍珠、寶石、機械設備、工具和技術、包裝和陳列用品的不同展區全部人滿為患。 佟一琮目標明確,拉著程小瑜直奔玉石展區。翡翠、和田玉、壽山石、田黃石、青田玉、雞血石、巴林石、南洋玉、靈壁玉、珊瑚、水晶、瑪瑙、琥珀,佟一琮知道不知道,見過沒見過的玉石全都現了真身。佟一琮已經在各種宣傳中了解到,這次的博覽會集中的是全世界的頂級玉石,說是全世界,其實就是在中國,再擴大點兒,也就是有華人的地方。外國人懂得玩玉石的人極少,他們至多玩玩寶石。 這樣的機會佟一琮一直等著盼著,終於盼到了,心裡頭眼裡頭全是驚喜。怕和穆小讓走散,他拉著她的手,一個展位一個展位的走,看得專注,目不轉睛,不言不語。 當佟一琮看到一件翡翠展品時,他完全驚呆了,那是一種被拿去了魂魄的震驚。眼前的翡翠作品,不,他想到作品兩個字襯不上那件藝術品,那是一件能與台灣故宮鎮館之寶翠玉白菜相媲美的極品。一葉殘荷上停著一隻綠色的金龜子,繁華落盡之處,沒有悲涼,沒有憂傷,只有寧靜,只有安詳,返璞歸真的意境躍然而出,隱隱透著一絲禪味,清淨淡泊,樸素自然。讓人驚嘆的是作者對殘荷紋理的細密雕刻達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誰能創作出這樣的極品?一絲一縷,稍有偏差,整件作品便會前功盡棄。佟一琮在腦海裡不停地搜索,一個人突然出現,是他,一定是他,那是玉石界都熟悉的傳奇。緬甸北方十八座翡翠礦坑的礦主,九歲被送進寺廟出家,被認為是翡翠原石擁有量最多的緬甸華人,雕刻藝術極品,並且堅決不賣。低調內斂的性情,一定是他,那位傳說中的胡先生,只有他才能雕刻出這樣的極致。能有幸看到他的作品,即使接下來什麼都不再看了,佟一琮也覺得沒有任何遺憾。 驚喜還在等著佟一琮。 一件白玉錯金嵌寶石西番壺出現在展示區裡,潔白的和田玉,驚豔的紅藍寶石,黃燦燦的金絲,優美的器形和流暢的紋飾有機結合,極具地方特色和民族風格。只看到作品,佟一琮便斷定,這件作品一定來自新疆。這是痕都斯坦嵌寶金銀錯工藝,這種工藝是一朵奇葩,表現手法是在玉石表面上繪出精美圖案,依照圖案之形鏨出槽溝。將純金或純銀拉成細絲或壓成薄片嵌入圖案中,而後打磨平整,拋光磨亮。使所表現的圖案形成強烈的色澤差別和耀眼的金屬光澤,既雍容華貴又絢麗多彩。由於歷史悠久,工藝複雜,這種玉雕技藝曾經一度失傳。關於讓這種玉雕絕世技藝重現於世的那位馬大師,佟一琮久聞其名。對著這件白玉錯金嵌寶石西番壺,佟一琮萌生了一種從沒有過的親近,好像在未來的某一天會發生點什麼。 “佟一琮!”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佟一琮轉過身,面前的人竟然是步凡。以前的步凡永遠是西裝革履,繫著與西裝極為相配的同色系領帶,現在步凡身上穿著暗紅色唐裝,腳上是一雙內聯昇的黑色布鞋。不用問,佟一琮也能猜得出步凡是來珠寶玉石博覽會學習,在上海舉辦的博覽會。佟一琮會來湊個熱鬧,步凡怎麼可能不來瞧一瞧,說不好還有步凡師兄們的作品展示,看看名家的作品,長長自己的見識,如果再能有幸聽名家傳授真經,那可是別人求都求不到的機緣。 自從步凡離開拍賣行,佟一琮和他的聯繫就少了,不是倆人感情變淡,是佟一琮懂得時間對於步凡的寶貴,半路出家的那份艱苦,不是別人能達到的。步凡曾告訴他,有時候對著一塊玉石能坐一天,困極了乾脆把玉石放床上,摟著睡一晚。這樣入心入迷,連睡覺都捨不得,生怕浪費了一點點的時間,佟一琮不忍心打擾,更不能去打擾,他堅信,步凡的成功會比別人來得更早更快。 果然,步凡給了他一個更大的驚喜:“我有作品參展。” 這倒出了佟一琮意料,原因簡單,步凡師從陳睿不過是幾個月前的事,怎麼可能這麼短時間就有作品參展?這也忒快了,簡直是火箭速度。要知道,形成於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海派玉雕是中國玉雕四大流派之一,在玉雕藝術中有很強的影響力。 “雕琢細膩、講究章法、造型嚴謹、莊重古雅”十六個字是海派玉雕的特點,幾個月時間,步凡就算是神童,怕也是只能領會海派玉雕的皮毛。轉念一想,佟一琮便釋然了。步凡的爺爺是揚派玉雕師,古來就有“天下玉,揚州工”的褒獎,明代嘉靖、萬曆間琢玉工藝家、雕刻家陸子岡就是揚州工,《蘇州府志》贊:“陸子岡,碾玉妙手,造水仙簪,玲瓏奇巧,花如毫髮”。步凡自小琢玉,功夫深厚,雖說師從陳睿時間短,但在上海的十幾年一直浸淫在海派玉雕之中,揚派海派兩個派系的玉雕精髓步凡都有掌握,再加上名師指點,自己刻苦,外力內力同時發力,成功的過程就像武俠小說里高手打通了任督二脈。 這樣一想,佟一琮理解了步凡這麼快能拿出作品參展,他的好奇卻轉化為步凡會以什麼樣的作品來參展。海派玉雕共分為五大類雕刻,分別是爐瓶器皿、人物佛像、花鳥、走獸和天然瓶,佟一琮分析,步凡的作品也應該不離其中,至於所用玉石應該也是海派玉雕師們最常選用的河田玉。 看到那件展品,佟一琮知道步凡的出人意料層出不窮綿綿不絕。玉石選材是個意外,採用材料上標註為透閃石,並不是海派最常選用的和田玉,而是岫玉的黃白老玉。擺件取名鑿壁偷光,漢代劉歆在《西京雜記》中講“匡衡字稚圭,勤學而無燭,鄰舍有燭而不逮,衡乃穿壁引其光,以書映光而讀之。”這個成語人盡皆知。步凡用的是浮雕技法。浮雕是雕塑與繪畫結合的產物,在玉石面上雕刻凸起物像,分為單面透雕和雙面透雕。單面透雕只刻正面,雙面透雕將正、反兩面的物像都刻出來。這件擺件是單面雕,遠處微露的樹枝,中間的房舍,近處手捧書捲全神貫注的匡衡,遠、中、近景處理得當,意境幽深。妙處在老玉兩塊糖色的俏用,兩塊糖色一塊集中,一塊有些竄了,步凡把集中的一小塊糖色琢成了穿洞而過的燭光,發散的一大塊琢成了匡衡膝下稻草,線條流暢,絲縷清晰。同前面看到的翡翠殘荷和白玉錯金嵌寶石西番壺雖然略遜一酬,但也絕對是上品。 步凡對這件作品自然得意,邊講創意,邊講海派玉雕的特色。創意是為了鼓勵自己勤學,人家匡衡沒條件創造條件也要刻苦,自己有了條件自然更要刻苦。談到為什麼會採用浮雕這種石刻上最常用的技藝,步凡闡明,這正是他對海派玉雕情有獨鍾的原因。海派玉雕講究海納和精作,海納包容萬象,繪畫、雕塑、書法、石刻、民間皮影和剪紙、當代抽象藝術,只要是美的,只要是好的,全部海納。精作是指料色的應用、異想、巧作和精製,題材的傳承、轉化、創新和出挑,工藝的理解、發揚、運用和變幻,思想的發現、嫁接、延續和突破。 “路太長太遠,心裡浮躁,裝得太多太雜,就靜不下來,更淨不下來。人不但要靜心,更要淨心。一個安靜,一個潔淨,同音不同意,你仔細琢磨吧。”倆人分開時,步凡說出了這些話,別有深意地看了看佟一琮旁邊大娃娃一樣的穆小讓,顯然對佟一琮這麼快發展出來的新感情故事有些意外。 步凡了解佟一琮,佟一琮了解步凡,倆人之間絕對是思想的諍友。步凡的深意佟一琮懂。他說,“要不再加個精心,精緻的精。” 步凡先是一愣後是一笑,那笑極暢快,掛滿了欣賞。 佟一琮懂得,倆人又達成了一致。在他理解,靜心是一顆平常心,淨心是心無雜念,精心是一絲不苟。佟一琮想到精心這個詞,是因為前幾天看到的一段關於成功的論述,論述的觀點是成功的路上並不擁擠。剛看到句話,佟一琮覺得可笑,競爭這麼激烈,千軍萬馬都奔著成功去的,怎麼可能不擁擠?造成踩踏事件的可能性都少不了。但作者接下來給出了充分論據,成功有必不可缺的條件,要會選擇,要有貴人指路,要不斷學習,要時刻準備,要不斷付出,要知道方向,要一直堅持,要全命以赴而不是全力以赴。看似簡單的八條,實際上做到的人少之又少。靜淨精這三個字和這段論述本質是完全一致的,只是這三個字同樣難做到,真做到了,自然能從奔賂成功的獨木橋轉跨到了通途之上。 旁邊的穆小讓聽得半懂不懂,她只看明白一件事,佟一琮肯定會留在上海,上海能讓人長見識,博覽會的光怪陸離奪目耀眼已然讓這個大娃娃目不暇接,太漂亮太神奇太不可思議是她不時脫口而出的感嘆,她剛到上海就被迷住了,佟一琮能捨得離開,能捨得回岫岩嗎?反正她在心裡打定一個主意,她要和他在一起,不管上海岫岩還是天涯海角或者南極北極,堅決在一起。 佟一琮不那麼想,他已經下定決心,至多不超過三年,他一定重回岫岩。當下最要緊的事,是讓穆小讓回岫岩,女孩兒家一輩子平平淡淡是最大的福氣,福氣裡要有安穩的工作,疼她的男人,可愛的寶寶,一個幸福溫馨的家。他給不了穆小讓那麼多,他做不到剛剛和程小瑜結束,心裡就再放一個女人,做不到把穆小讓從小妹妹變成小情人,他還沒有自己的業怎麼給得了她一個家?哲人說過時間是最好的藥,只要不在一起了,穆小讓一定能把這份錯愛淡化,重新回歸到兄妹情的正常軌道。佟一琮打定主意,不能誤了穆小讓,不管是哄是罵是騙使出啥招數,都得讓她回岫岩。可咋能勸回去是個難題,佟一琮犟,穆小讓比他還犟。她認准的事能改得了嗎? 倆人眼睛看著玉石,腦子里天馬行空各想各事,時爾看看對方,相視一笑。穆小讓的笑甜,像吃了蜜糖。佟一琮的笑苦,這道題太難解。 “小哥,你看,索姨!” 穆小讓手指的方向,臉上掛著笑容的人正是索秀珏。佟一琮三步並作兩步走過去,送上一個深情的熊抱。 索秀珏接受完這個擁抱,左手拉住佟一琮,右手拉住穆小讓,就像牽著自己的一對小兒女,滿眼盡是慈祥。 “我來學習一下。”索秀珏只有這麼簡單的一句,便回答了佟一琮的全部好奇。 實際情況不像索秀珏說的那樣,她太謙虛。身兼中國工藝美術大師、中國玉雕大師、寶玉石協會副會長多重身份,索秀珏是主辦方專程請來的一張岫玉雕刻王牌。岫玉雕刻在全國玉雕界也有著很高的位置,全國性的展示,絕對不會缺少了岫玉的位置。 來之前索秀珏就思量著到上海無論如何都要見下佟一琮,好姐妹的孩子,在她眼裡同自己的孩子沒有區別。仔細再想,她來參加博覽會是主辦方的邀請,見佟一琮是私事,如果博覽會期間一邊工作,一邊忙私事,就成了公私不分,那還能做好公事嗎?一顆心兩下扯,最後哪件事都做不好,莫不如把心思用在一處,踏實地做完這一件,再做另一件。她最後決定,等博覽會結束再聯繫佟一琮,娘兒倆嘮嘮家常嗑。 索秀珏身後是另外幾位岫岩的玉雕師,他們中有的佟一琮認識,有的陌生,但知道這些人都是索秀珏的徒弟。這些人的作品,使用的選材無一例外是岫玉,標明的也是岫玉。佟一琮又一次想到步凡那件黃白老玉擺件上標明的是透閃石。他本想直接問步凡,思量一下沒開口,原因不是怕步凡說他有私心,時時想著為岫玉揚名立萬,而是知道自己的見識短經見少,怕問出外行話。但到了索姨這兒,他知道這事非得問個究竟不可了。 事兒沒問成,不是他不想問,而是博覽會現場太鬧騰,作為遼寧玉雕的扛鼎人,索秀珏的作品關注度太高,佟一琮沒找著那個空檔。不過,他還是特別開心,因為索秀珏有兩件作品當場被人高價選走。 一件是河磨玉的《蓮臥觀音》,蓮臥觀音是三十三觀音相之一,關於蓮臥觀音,有典故為證,相傳古代幾個盜賊偷光了眾寶觀音像上的寶物,便將塑像扔進了長江。金陵就是現在的南京,有個叫潘和的商人一心向佛,但身有怪疾,每天晚上睡不著覺,有一天,他終於睡著了,夢裡得到觀音菩薩點化,醒來之後,他來到江邊撈起了菩薩的法像,並將一塊玉石雕成蓮花寶座,可觀音法像已經被傷了,無論他怎麼弄觀音就是立不起來,潘和只好將觀音像側臥在蓮葉之上。說來神奇,打那以後潘和每天睡覺都會感到自己睡在觀音的蓮葉上一樣舒適安寧。請走這件作品的是一位中年人,佟一琮注意到中年人的脖子上佩著一個玉觀音,坦言是為年過七旬老母親來請觀音,蓮臥觀音護佑睡夢香甜,保佑老母親夜夜安睡,身體康寧。 另一件作品是普通岫玉雕琢的《龍魂》。為了這件作品,索秀珏整整揣磨了大半年,先是琢出了兩條小龍,之後才潛心雕琢起這條玉龍,與以往創作不同,索秀珏創造了一個全新的玉龍形象,去掉了原始龍的簡單,傳統龍的凶悍,造型雄壯虯勁,精湛細膩的雕琢使龍鱗有了羽化的質感,一條玉龍融入了蒼谷山川大地,天海宇宙心像,彷彿有了靈魂一般。一位來自廣東汕頭的青年企業家從見到這件作品,眼神就粘在了上面,一直到開好支票,把《龍魂》收入囊中,才算出了口氣,他說被震憾了,說這條龍是對他觀念中玉龍的顛覆之作,說到最後,懇請索秀珏為作品提詩,說回頭便要請一位書法大家寫出來,玉龍書法相得益彰。 這倒真把索秀珏給難住了,要說琢玉她在行,即使一時想不出,琢磨下來總有想出的一天,她也願意琢磨願意想,但寫詩她是真不懂,十五歲就進了玉石廠,文化底蘊的弱項一直讓她耿耿於懷,她在幹中學學中乾,書讀了不少,功夫下了不少,特別是近年來她苦讀經典古籍,加上自身閱歷,絕對稱得上思想厚重。可她深知,題寫古體詩不是一天兩天功夫,不是拿來就能寫。 佟一琮說,“這種事還是我和小讓試試,要是覺得寫得不好,索姨再改。” 說是試一試,佟一琮心裡其實有底氣。這底氣是他打小就喜歡讀雜七雜八的書,唐詩宋詞談不上通讀,但大都翻過,他頂是喜歡李白的狂放,辛棄疾的豪邁,柳永的多情,還有哪位南唐後主李煜後期作品的蒼桑。穆小讓則是對李清照、卓文君,還有哪位對東坡先生冷嘲熱諷的蘇小妹情有獨鍾。 底氣歸底氣,為了寫出青年企業家想配的古體詩,倆人著實費了一番腦筋,穆小讓對索秀珏來了個現場採訪:創作《龍魂》的起因是什麼?為什麼創作一條年邁的龍?為什麼要對龍鱗做羽化處理? ……半個小時之後,佟一琮自謙的歪詩熱辣出爐。 點睛巧手顯神功,美玉曾藏頑石中。 (注:岫,為遼寧岫岩的簡稱。鮀,音tuo,廣東潮汕地區簡稱。) 索秀珏對那位青年企業家叮囑了一番玉石的保養。這又是讓佟一琮佩服的地方,好多玉雕師,東西賣出去就算萬事大吉,根本不考慮告訴買家怎麼養玉。可如果買了玉石,卻不知怎麼保養,就有可能會看著玉石一天天變得暗淡。穿雙皮鞋還得打油呢,何況這是玉石,金貴著呢。 玉石保養的學問不復雜,但也不算簡單。要避免與硬物碰撞。玉石的硬度雖然高,但是受碰撞後很容易裂,有時肉眼看不出,實際上卻有了暗裂紋。避免灰塵,要是有灰用軟毛刷清潔,有污垢或油漬用溫淡的肥皂水洗,再用清水沖淨,最不能用的是化學除油污劑液。要是玉石雕刻十分精緻,長期沒清灰,要用專門的超聲波清洗進行清洗保養。佩挂件不用時放進首飾袋或者首飾盒裡,避免擦花或碰損。避免與香水、化學劑液、肥皂和人體汗液接觸。避免陽光長期直射。要保持適宜的溫度和濕度。把玩時間久的玉,隔段時間就用熱水洗,退油保養,使玉能真正溫潤。 晚上回到賓館,索秀珏感嘆:“一琮、小讓,你倆還真是一對才子才女。要是每件作品上都能配上一首詩,玉雕作品和詩詞相配,那效果和意境肯定會不一樣,只可惜咱們岫玉雕刻師多是自修出身,打小就琢玉,文化底蘊上卻差了一截兒,心裡想得美,琢得出來,可說不出寫不出。” 穆小讓一陣謙虛,“索姨過獎了。我們就是倆臭皮匠。” 索秀珏說:“可不是誰都能當起這樣的臭皮匠。” 佟一琮對這件事沒作評價,他想的是另一層面。才就是財,文化底蘊在某種程度上決定著作品的高度,寫作上有這樣的一種說法,思想的厚重決定作品的高度,思想有多深,作品有多高。也許因為走出來了,他對這方面認識的更深,在他看來,玉雕作品和文學創作同理。他曾聽過浙江有位石雕大師,八歲隨父學藝,十七八歲時小有名氣,擅長山水、動物雕刻。二十七歲時,旅遊荷蘭、法國、意大利等國家,學習研究西洋雕塑。四十一歲重回故鄉,重操玉雕業,將中外雕塑藝術融於一體,終成大家。創造三個第一,石雕大師中第一個遊學歐洲求藝,第一個在國外擁有個人藝術館,第一個進入中國美院進修研究生課程。由此不難看出學習和見識的重要性,這也是佟一琮堅持至少三年後再重返岫岩的原因。三年的時間他要用來學習,長見習,思考再思考,這和磨刀不誤砍柴工是一個道理。可他猶豫要不要把這些想法說給索姨,索姨會不會接受自己的觀點? 他還是先問索秀珏,為什麼別人選材上用了岫玉卻不標明?憑良心說,人家標明透閃石並沒有任何的問題。透閃石玉又叫軟玉,是由透閃石礦物組成,主要有五個來源,新疆料、青海料、俄羅斯料、岫岩的河磨和黃白老玉料,以及韓國春川料。同樣是透閃石玉,玉雕師在用新疆和田籽料時,選材標註肯定是新疆和田籽料。在用岫岩河磨和黃白老玉時則不固定,時爾透閃石玉,時爾明確標註。 索秀珏認為原因只有一條,同為透閃石玉,和田玉同河磨和黃白老玉價位上卻是天壤之別。 “哪個玉雕師不希望自己作品值錢,從某種角度來說,值錢就是作品價值的最直接體現。” 這個話題勾起了索秀珏從未對人道及的擔憂和期許。這幾年岫玉發展很快,重點項目,基地節會開展不少,岫玉的知名度認可度越來越高,看著讓人心裡頭歡喜。但問題也不少,原材料的開采和銷售法律法規不健全,銷售形式單一,沒有叫得響的大品牌,相關產業沒有做起來,文化的附加值不夠,就比如為精美的玉雕作品配上古體詩,不說每件玉雕作品都這麼做,大師級雕刻師的作品這樣做會是什麼效果?還記得競選國石的時候拍成的專題片吧,在中央台一播,全岫岩人都覺得自豪。但這不能是曇花一現,日子久著呢,得一年一年的堅持,一月一月的堅持。還有重要的一點,沒有一個大平台,比如岫岩現在的玉雕企業都是作坊式的小打小鬧,不是不想做強做大,行業的融資,金融保險服務,共性的技術攻關,技能人才的培訓,哪一樣都少不了。這事誰來做,誰來管,有了好處都願意上,有了風險谁愿意擔著? “一琮,永遠要記得一點,真正的好作品,賣的是藝不是玉。這藝的內容就多了,不能就玉而玉,古玩、根雕、外國美術、佛學、儒學、道家包括地質學等等,各方面都要學習,我天生是個笨人,年輕時只琢磨著要把工做好,做人所不能,慢慢懂了,最好的作品看意境。就像有位禪師悟道的體會,開始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到後來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最後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達到最後一重境界,就是真正的高手了。” 索秀珏暢開心扉,佟一琮也放開心懷,把前一天晚上穆小讓說的哪些說給了索秀珏,至多三年,他要回岫岩,他的打算,他的夢想,他要怎麼一步步的實現,他現在要做什麼,接下來要做什麼,這一次,他講的更細更深更透。 佟一琮講出這些時,手舞足蹈,滿臉激情。 索秀珏眼神裡全是讚賞,安靜地聽,直到他說完,才遞給他一杯茶。 “一琮,你是這裡的蟲兒,是琢玉的料。就是你爹……只要我能為你做什麼,儘管開口。”索秀珏給了佟一琮一顆定心丸。 “我準備辦個技術培訓學校,前期準備已經差不多了。回去具體落實,玉雕的分類、設計構圖及俏色運用,工藝題材的分類,創作設計中的構圖,造型設計中的俏色運用,工藝及製作基本程序,玉雕的基本琢磨技巧及工藝,拋光和裝璜,這些內容我來主講,還要請咱們岫岩本地和外地的玉雕師來講課,理論加實踐。現在缺的是文化課老師,要是你和小讓願意,就來客串。就你倆寫的那詩,我看講課肯定沒問題。” 佟一琮暫時自然是回不去,穆小讓倒是接受了這個邀請。佟一琮對索秀珏講打算,這個大娃娃相信,小哥肯定會回去,他可能會哄她騙她回岫岩,但他不會騙索姨,而且她也從他的話裡他的表情裡他的堅定裡,看到了一個從未見識過的小哥,一個有著深謀遠慮的小哥,有著鴻鵠之志的小哥,有著遠大抱負的小哥。這讓她自豪不已,更讓她覺出作為岫岩人她對岫玉所知太少了,但小哥喜歡岫玉,她也要去認識岫玉了解岫玉愛上岫玉,陪著小哥一起成長。 佟一琮的心總算放下了,逗穆小讓:“將來我回去上你課,是叫你穆老師還是叫小讓老師呢?” 穆小讓抬起小拳頭打過去,佟一琮歪身一閃。索秀珏在一邊看著笑。佟一琮從那笑里居然看到了老娘的笑。每回老娘看到他和穆小讓玩鬧也會這樣笑,那笑容又安詳又美麗,看著了心裡踏實舒坦。 佟一琮說將來自己要去上課不是玩笑話,玉雕工具的使用方法、切塊分面、線刻、陽雕、淺浮雕、立體圓雕這些工藝他全是紙上談兵,沒有實踐可是萬萬不成的,得到索姨的親傳,那可是岫岩玉雕新人,不,不光是岫岩,可能是全國,至少是遼寧玉雕新人,謙虛點說,至少是遼寧玉雕新人夢想的美事兒。 索秀珏突然嘆息了一聲:“孩子,淨想著這些事兒,心思鑽進玉石堆裡去了,沒想過你媽?她心裡惦記你,惦記得發慌,盼著你回去呢。唉,人呀,一輩一輩都是這樣過來的:爹媽惦記兒女掏心掏肺,兒女惦記爹媽呢,總是不如爹媽來得情切。” 佟一琮的心像是讓人擰了一把,狠歹歹地疼。剛剛想到老娘,索姨就提起。他不敢和旁人說老娘,說了心難受,他覺得欠老娘的太多,覺得老娘像個謎,做兒子的啥時才能走進呢,即使走不進,走得近一點兒也成。 又和索秀珏說了一會兒話,定好穆小讓和索姨一起回岫岩,佟一琮和穆小讓便告辭了。回去的路上,他默不作聲。 都說兒行千里母擔憂,母行千里兒不愁。他不是沒孝心的人,不是心裡沒有老爹老娘,只是他不知道,現在這樣回去如何面對倆位老人,如何面對江東父老。 關於他在上海生活的種種傳聞,通過穆明和穆小讓早就或深或淺的鑽進他的耳朵裡了,傳聞的中心內容是關於他和程小瑜離婚的事,真是奇怪,隔著這麼遠,他離婚的事硬是在認識人裡成了飯後的談資。最貼切的程小瑜嫁入豪門,佟一琮留落街頭。中間的是佟一琮不爭氣,在上海除了好事什麼事都乾,程小瑜無奈打下孩子,選擇離婚。最離譜的是程小瑜嫁入豪門,佟一琮怒殺富豪,現在正等著宣判。 最初聽到各種傳聞他生氣,後來解釋幾句,再後來淡淡一笑,愛咋說咋說,愛咋猜咋猜,愛虛構咋虛構,愛咋編劇咋編劇,全當是看電視劇了,閒著也是閒著,能給別人創造點兒樂不是挺好嗎? 佟瑞國受不了那些閒話,電話裡咬牙切齒地追問:“你跟我講明白,到底咋的了?我孫子呢?咋就沒了?當初你們不是要死要活在一起嗎?現在咋說分就分了?跟誰商量了?婚姻大事是兒戲,過家家呢?……咱們佟家祖輩上就沒休妻的,你要是不能和程小瑜复婚,要是不能給我帶回個大孫子,你就別回來了!” 佟一琮一直沒回岫岩不是為了和老爹較勁兒,他只和自己較勁兒,他想,自己不和別人比,每個人的起始點都不同,他只和自己比,只要今天的自己比昨天的自己做得好,比昨天的自己優秀就行了。 不過,他不願意穆小讓看到他的難,他的苦,他想帶給親人朋友的是快樂是幸福。機場送別索秀珏和穆小讓時,他對自己講出了這些話。人都有最難的時候,最難的時候要自己熬,挺過去了,還是個七尺高的漢子。 穆小讓上飛機前突然抱住他:“小哥,你早點兒回去。我等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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