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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美玉擋災

玉蟲 唐大伟 20146 2018-03-18
若干年後,佟一琮回想過往,對老娘安玉塵的話堅信不疑,凡事都有定數。沒有送別玉石王離開岫岩,沒有參與玉石王的雕琢,就是定數。這個定數按老娘的說法,只因為他和玉石王的緣分不夠深厚,也是他的福緣不夠深厚。人與人、人與物、人與城都有定數,要遇到遲早會遇到;不應該遇到的,擦了肩彼此都不會多看一眼。這樣的道理有人說唯心,佟一琮堅信不移,萬事萬物都有吸引力法則,如果堅持相信,堅持吸引,堅持朝那個方向努力,想著念著,只要方向正確,一定會實現。這樣想一想,佟一琮會開朗很多,只是偶爾想到玉石王成了玉佛,自己卻遠在上海,離得那麼遠,他還是無法釋然。因為那樣的機會,這輩子他再也不會有了,唯一的安慰是索秀珏為他保留了一塊佛脈。

玉石王最終成為世界上最大的玉佛,正面是釋迦牟尼佛祖,背面是觀世音菩薩。一縷佛脈,一塊花玉,不算大不算重,寓意深。索秀珏親手交給佟一琮。送他佛脈時,索秀珏講起了玉佛雕琢時發生的故事。這些故事索秀珏不講,佟一琮會問。知道他會問,索秀珏不讓他猜。一老一少坐在索秀珏的創作室,喝了三壺茶,對坐四小時,講了十八個月的雕琢中發生的故事。 玉石王是七色花玉,色與色之間有的地方區別明顯,有地方混合不清,別說肉眼,即使用了工具也很難判斷。自然界本來就是神奇,隱藏著種種的未知和不可預見。雕琢佛像,最重要的是頭部,如果佛面出現“花臉”,是對佛祖大不敬,全國各地的玉雕精英們雕琢著,擔心著。玉屑紛紛撒落,佛臉漸漸顯現,人們吃驚地看到了“佛臉天成”的奇蹟。佛祖的臉是一處潔淨無瑕的深綠色,觀音的臉是素淨的淺綠。 “除了佛祖庇佑,還能用什麼來解釋?單單到了臉上就成了素淨的一色。”索秀珏在問也在答。佟一琮點頭贊同這種說法,玉雕中有些物件是玉雕師的匠心,有些物件只能歸結為冥冥中的安排。

事情沒有完全順利的。觀音的右上方,琢玉師發現了一塊斑駁的黑玉,大家心裡都是一沉。來自北京的一位玉雕大師卻發現這是一條橫臥的盤龍,“肯定還會有吉兆”。最後果然,一隻黑玉的回頭鳳落在了觀音的裙擺上,龍鳳呈祥,渾然天成。 索秀珏知道佟一琮結不開的心結,普陀聖境、嫦娥奔月、唐僧與白龍馬、濟公和尚、齊天大聖、鰲魚擺尾……玉佛雕琢的故事講得細緻,算是慰藉,也是傳授。出現特別情況時應該怎麼去處理,怎麼更好地運用俏色。佟一琮聽得入耳入心,他知道,只要老爹在,就算知道再多,也是紙上談兵,不讓玩玉雕玉,那些經驗只是理論。可即使是理論,也讓他欣喜,只要是關於玉石的絲絲縷縷,關於岫玉的只言片語都會讓他後腦勺都帶笑。

“後腦勺帶笑”這話是佟一琮和程小瑜有一次吵架時,程小瑜給出的評價。 “除了說岫玉,你啥時不是一臉的階級鬥爭?” 佟一琮真像程小瑜說的那樣嗎?他自己一想,程小瑜的評價算是客觀,他為玉石王有怨氣,為上海生活有怨氣,為老爹不讓他碰玉有怨氣,總而言之,到上海幾年了,他並沒覺得開心,反而覺得生的偉大,活得憋屈。有時,他把這些歸結為自己的心量小,打小有事他就愛瞎琢磨,愛胡思亂想。細一推究,真正的原因還是心有雜念,自信不足。可這紛繁的世界,有幾個人能做到心無旁騖呢?現實的誘惑太多了,幾個人能抵擋得住? 幾年的上海生活,佟一琮和程小瑜之間有了太多的變化,住處變了,從三戶擠在一起,變成兩戶擠在一起,再到變成單獨的一室一廳。有了自己的私密空間,說話做事方便,可佟一琮和程小瑜都覺得丟了什麼。以前倆人做運動時輕著勁兒,憋著氣兒,每到關鍵,程小瑜都會薅過一隻枕頭,把原本誘惑的聲音堵進棉花里。現在不用捂了,卻少了那份激情,像例行公事一樣。激情啥時丟的,啥時少的,佟一琮說不清,程小瑜也說不清,世上的事本來就是這樣,日子過著過著就成了舊的,今天重複著昨天,明天重複著今天。只是這重複的日子會發霉,會生出黑斑點兒,一點點地在不知不覺中漚著兩個人的心肝。

兩人都是大學生畢業生,張嘴閉嘴都是包容、信任、理解。說得好時,感動對方,感動自己,眼淚珠子一個勁兒地滾。遇到了事,爭吵就像秋天的落葉劈啪地掉下來。爭吵最激烈的時候,還是春節,為的事是回家,回哪個家,回誰的家。佟一琮說自己的理兒:“不管怎麼說,你是佟一琮的媳婦了,回岫岩過年有啥不對?” 程小瑜自然要說自己的道理,“我先是爹媽的閨女,爺爺奶奶的孫女,後來才是佟家的媳婦。奶奶把我養大,陪奶奶過年有什麼不對?” 佟一琮說程小瑜記仇,對過去的事情耿耿於懷。程小瑜說佟一琮不講道理,為什麼就得回男方家過春節。倆人誰也說服不了誰,從進臘月開始,為了這事爭,為了這事吵,吵到春節也沒有結果,到了火車站,各自上了火車,各回各家。上了火車,兩人都是對著窗外掉眼淚,回了家,心裡惦記著彼此,可又誰都不肯服軟,都忘記了,人生的路上,除了向左向右,還有中間的一條路,你向左一點,他向右一點,手就牽上了,一起向前走的路才不孤單。

1997年春節前,倆人又為回哪個家爭起來。沒爭幾句,程小瑜突然一陣噁心,從床上蹦起,直奔洗手間,蹲在馬桶邊,上天入地吐得稀里嘩啦,吐完小臉煞白,趴在馬桶上哭了。 緊跟過來的佟一琮慌了,追問,“是不是在外面吃啥,吃壞肚子了?總告訴你,少吃麻辣燙之類的東西,一點兒營養都沒有,也不知道那些菜洗得乾淨不,你從來不信我的話,吃吧,這回吃到吐了……” 程小瑜拿好他遞過的水杯,白了佟一琮一眼,漱口,抬手抹去嘴角的水珠兒,再起身掙開佟一琮摟在腰間的胳膊,掙了幾下沒掙開,任由佟一琮扶著,晃晃蕩盪地回到床上,還是一個勁兒地哭。 佟一琮莫名其妙,心裡卻越發難受,抱過程小瑜,摟在懷裡。軟聲軟氣地問:“受啥委屈了?跟我說。”

程小瑜不作聲,哭得撼天動地,受了天大委屈的樣子。 佟一琮覺出反常,程小瑜有時候是喜歡無理取鬧,蠻不講理,以作自己為樂,可哭成這樣的時候不多。他的腦子裡轉出一連串的鏡頭:色眼瞇瞇的老總把程小瑜拽進了辦公室?客戶的大手放在了程小瑜的腿上?沒實現既定業績獎金全沒? ……他試探著扔出了一個個猜想。 程小瑜騰地坐起來,“佟一琮,你想什麼呢?你咋那麼笨呢,豬啊你!”折回頭,扎進軟綿綿的被子裡,使勁甩開佟一琮環抱著的胳膊。 佟一琮賴皮賴臉親了下程小瑜額頭。 “我和你在一起啥時聰明過?在你面前智商一向為零,要不你打我幾下,打完就好受了。不過,講好了,不許打臉。” 程小瑜舉起拳頭,掄向佟一琮。邊打邊罵:“蠢豬、笨豬、岫岩豬!”佟一琮“哎呀”一聲,程小瑜問:“打重了,是不?”

佟一琮說:“打得再重也不怕,只要小祖宗你不哭就行了。” 程小瑜說:“你的小祖宗在這呢。”右手滑向小腹。 佟一琮愣了下,瞬間湧出一個想法,抽自己一個嘴巴,不怪程小瑜叫自己是豬,咋這麼粗心,這麼大的事,竟然沒發現?他立刻從床上彈起,抱起程小瑜,使勁地裹進懷裡,“我要當爸爸了,都怪我,是我太粗心了,我要把這個消息告訴老爹老娘,讓他們興奮起來。” 程小瑜說:“急什麼呀,再過幾天就春節了,咱們回去當面說不是更好嗎?” 又一個驚喜砸在了佟一琮頭上,他簡直不太敢相信了,剛剛還在為這事爭,瞬間程小瑜就改了主意。 “小瑜,今年和我回岫岩過春節?” “陪你回岫岩。不過,你得答應我,只能呆到初二,然後你和我一起去看爺爺奶奶。”

佟一琮想說,哪年我沒陪你看爺爺奶奶,是你從來沒陪我回岫岩,為這事每年春節我回去都像上刑,老爹的責怪還好說,佟一琪那張刀子嘴恨不能把我生吞活剝了。這些話他沒說出來,早先說過八千遍了,壓根跟風吹石頭似的紋絲不動。現在程小瑜主動提出要回岫岩,還是帶著佟家的下一代回,那些讓人不痛快的過去,因為這件事全部煙消雲散。佟一琮輕手輕腳地放下程小瑜,又在她腰後塞上了一隻枕頭,要知道,現在的程小瑜可是佟家的國寶級人物,那平平坦坦的小腹裡,正在孕育著小佟一琮,不,也許是小程小瑜,無論性別如何,都是佟家的下一代。 他突然問:“剛才怎麼哭了?身體難受?” “我還沒做好準備當媽媽,明明是在安全期啊?怎麼就……”

程小瑜說的是心裡話,到上海後,她和佟一琮商量有了一定經濟基礎再要孩子。為了這個約定,佟一琮嚴格遵守著程小瑜的安全期紀律,不敢冒失進軍。 一年時間過去,佟一琮改了主意。兩人的日子太寂寞了,要是有個小娃娃多好?有了寶寶就可以重新回到岫岩,過上電視廣告裡說的日子:“農婦、山泉、有點田”。他曾經把這樣的想法說給程小瑜。 程小瑜說他胸無大志,“上海的小孩子接受的是什麼教育,岫岩孩子接受的是什麼教育?你願意孩子接受和你一樣的教育?” “上海壓力多大,你活得不累?就算咱們的孩子將來在上海,人家的孩子坐寶馬上學,咱孩子擠公交;人家孩子穿用名牌,咱孩子穿地攤貨;人家孩子出入高級酒店,咱孩子鑽胡胡同找小吃店。你心裡就好受?”佟一琮承認自己的小農意識,他就嚮往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小日子,上海的日子拼得太累。人這一輩子為的是啥?只要心裡快樂,在哪兒生活都一樣。

程小瑜的話像機關槍一樣發射出來:“為什麼要讓咱孩子擠公交、穿地攤貨、吃小吃店?為什麼我們不能給孩子創造更好的物質和精神生活?佟一琮,你有一點兒上進心嗎?窮則思變,你為什麼不能從自身找問題,發現不足,努力改進……我不是因為每月比你多掙了幾千塊錢才貶你,我貶的是你的生活態度,不思進取,小富即安,安於現狀,小農意識……” 這樣的時候,佟一琮的選擇是閉嘴,沒有結果和任何意義的爭吵,除了讓兩個人本已經出現的縫隙越來越大,起不到任何作用。迴避,不失為一個良方。不是有哲人說過嗎?婚姻裡總要有一方示弱。示弱又不少什麼,還能換來世界和平,何樂不為?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佟一琮練就了一個本事,只要他不想听,程小瑜說出來的話,肯本進不了他的耳朵,直接在空氣中就會自然消失。 不過,這一次,程小瑜的話不會自然消失了,原因自然是程小瑜懷孕,佟一琮開心。佟瑞國則是更進一層,簡直可以用喜出望外來形容,自從電話裡知道這個消息,佟瑞國見人就得顯擺一下,“我這也是要當爺爺的人了。” 佟一琪一聽這話不願意,“可心就沒讓你當爺爺?” 佟瑞國眼睛一翻,“可心是韓家的人,咋說也是外孫女不是?”一個“外”字佟瑞國加了重音。 可心大名韓可心,佟一琪、韓風的閨女。韓風是家裡的獨子,本來生了個閨女,佟一琪心裡有些怪怪的。重男輕女是習俗,幾千年扎了根,韓風爹媽嘴上不講,臉上顯露著。抱起孩子,韓風當著大家的面說:“閨女起名叫可心,可我的心,可一琪的心。一琪,謝謝你,給了我一個天使。”韓風性格內向,話少,說出來有分量。看看兒子臉色,韓風爹媽把笑容重新掛上,嘴裡說著,“可心啊,真是可心。” 佟一琪眼淚嘩嘩淌,不是哪個女人都能遇到掏著心肝心疼自己的男人,佟一琪遇著了。打那起,倆口子比剛認識時還膩,韓風掏著心對佟一琪,佟一琪全力維護韓風。一溫一火,一慢一急的兩個人,感情好得讓人嫉妒。 聽到姥爺說自己是個外孫女,可心嫉妒了:“姥爺不可以說我是外孫女,那不把我給放到外面了嗎?我是這個家裡的人呀,以後我就是你的孫女,不能再有外字了。姥姥,你也是,要說可心是你孫女。” 可心的小嘴隨了佟一琪,得理不饒人,沒理辯三分。一旁的安玉塵笑得肚子疼。 佟瑞國一邊叫著可心大孫女,一邊忙著按岫岩的年俗做著準備,迎著兒子媳婦,還有媳婦肚子裡的大孫子。他希望程小瑜懷的是男孩兒,不過在他心裡,即使是個女孩兒,也和可心不一樣,不管別人咋說,外孫子和親孫子就是不一樣,閨女的孩子和兒子的孩子咋能一樣?一個姓韓,一個可是姓佟,那才是他佟瑞國的血脈。程小瑜連著幾年不回岫岩過春節這件事讓他不痛快,但要比起懷著佟家的血脈,以前的事一筆勾銷,畢竟當年安玉塵做事絕,這婆媳倆人算是對上了,做事一個比一個出格,一個比一個“不著調”,都過去了。電話裡追問回來的日子,佟一琮答,臘月二十五進家。 回家提前了一天,沒通知父母,佟一琮怕爹媽擔心。人想人的滋味不好受,要是告訴爹媽,兩位老人家肯定又是一夜不眠。臘月二十四,天擦了黑,佟一琮程小瑜倆人拎著包到家,整個巷子都睡著了,遠遠卻見到佟家門口的兩隻大紅燈籠。佟一琮和程小瑜當時驚住了,爹媽這也太隆重了。小北風一吹,佟一琮鼻子一酸,眼淚湧了出來。程小瑜心裡也叮囑自己,這次一定好好表現,過去的掀過去,一家人和和美美,除了回岫岩,什麼都答應,什麼都同意。 程小瑜看到佟一琮的淚,抬手擦去了,問:“蟲蟲,還生我氣不?” 佟一琮知道她指的是這幾年沒陪他回岫岩過春節的事,說:“傻樣兒,我記一輩子?”說完倆人都笑了。 笑得更開心的是佟瑞國,剛聽到敲門聲,他還有些懶得動。岫岩的冬天冷,老倆口早早上炕,邊說話邊逗可心玩。可心和韓家人不親,就願意呆在姥姥家,佟瑞國說她,“外孫外女是狗,吃完就走。”小丫頭反應快,“外孫外女是客(音且),吃完就樂。”每天晚上和可心逗嘴取樂是佟瑞國一天最快樂的時光。 “好像是門響。”安玉塵放下手裡剝的花生,仔細辯聽著。 “風吹的。”佟瑞國沒當真。 “不是,你聽,好像是兒子的聲音。”安玉塵“嗖”地下去,兩腳塞進棉鞋,兒子的聲音她不會聽錯。 佟瑞國也聽出來了,“真是兒子的聲音,臭小子提前回來啦!” 可心安靜下來,兩老一小一起跑向大門。 “我們回來啦!”佟一琮語氣平淡,聽著就像早上出去晚上回來。他看得出爹媽的激動,刻意裝作平靜。 安玉塵伸出胳膊,緊緊抱住佟一琮,用力地拍幾下,一句話都沒說出來。這幾下看似狠歹歹的動作,佟一琮一下明白了,老娘想自己了,真想了,想到揪著心。 “快進屋,你們穿得少,別凍著了。”佟一琮注意到爹媽沒顧上披件棉衣。進了家,他才知道,爹媽早把他的房間整理好了,從知道他們要回來過春節那天開始,每天晚上都把火炕燒得熱熱的。房間裡還添了不少新物件,新化妝櫃、新衣櫃、新被褥。還有兩束艷麗的假花,牆上貼著胖小子抱著大鯉魚的年畫。 剛坐到炕上,佟瑞國端出了兩隻大茶盤,一隻裝著各種干果,一隻裝著各種水果。可心怯生生地看著佟一琮和程小瑜,伸向香蕉的手在空中抽了回去。 程小瑜聰明,拿起香蕉放到可心手裡,“可心,吃香蕉。” 可心看看佟瑞國、安玉塵,對著程小瑜一臉燦爛,接了過去。 佟一琮逗她,“可心,不認識舅舅、舅媽了?咋還不說話了?” 可心咬了一口香蕉,“認識,舅舅,還有鯉魚舅媽!” 佟一琮心說這丫頭的小嘴還真隨了佟一琪,上次見程小瑜時還不會說話呢,現在一張口就說認識,難怪哄得老爹老娘圍著她團團轉了。 “鯉魚舅媽?”程小瑜看了眼佟一琮,眼神裡寫著責怪。佟一琮哈哈一樂,“不是鯉魚舅媽,是小瑜舅媽。” 可心回答,“小魚沒有鯉魚好,小魚長得太小了,你們瞧胖娃娃抱的鯉魚又大又好看,小瑜舅媽你肚子裡裝著胖娃娃嗎?一定是個小弟弟。”可心早就從大人的話裡聽出了一些意思,只是她後來那句一定是個小弟弟,聽得佟瑞國心花怒放。 自從佟一琮和程小瑜進屋,安玉塵的話就沒說幾句,又說了一會兒,便催佟一琮,“早點兒歇了吧,一直趕路,累壞了。” 程小瑜如同大赦一樣,跟在佟一琮身後鑽進了房間,兩人鑽進被窩。 “火炕真硬。”“硬歸硬,睡得舒服,這后腰挨熱真好受。”“不好受,硌得骨頭疼。”“你是城里人,嬌氣。”“你是農村人行了吧!”……說著說著,倆人睡著了。 正屋裡,佟瑞國和安玉塵的話還在繼續,“你說,兒媳婦懷的是帶把的不?” 安玉塵回答,“才懷上,哪能看出來。”她一直摟著可心,小姑娘睡覺不老實,一會兒屁股朝上,一會兒臉朝上,一會兒兩條小白腿扔到了姥姥身上,被子剛蓋好蹬到一邊。 “我估摸著是帶把的,你沒發現她犯懶?進屋就奔炕上使勁兒。”惦記起未來的孫子,佟瑞國不覺得累。 “那是累的,坐那麼長時間的車,身子骨單薄,禁不起折騰。我瞧著她比原來更瘦了,倒是兒子沒啥變化。” “可不,我瞅程小瑜那張小臉跟刀條子似的,明天讓她多吃點薩其馬,那玩意熱量大,讓她補一補。” “人家不一定愛吃,現在哪兒都有賣的,不比咱這土法兒做得好?” “賣的能和你做得比?味道差遠了。都不知道裡面放了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別再吃壞了,現在可是非常時期。”佟瑞國對於市場上的玩意始終心存敵意。 薩其馬是滿族的傳統糕點,原意是“狗奶子蘸糖”。關於薩其馬有著種種的傳說,最靠譜的說法是薩其馬源於滿語的音譯,在滿語裡,薩其是薩是非、馬拉本壁的縮音,相當於漢語的切。因為薩其馬屬於一種切糕,再加上碼的工序,所以清朝時便直接將滿語音譯。佟家的薩其馬是安玉塵親手做的,裡面加了桂花蜂蜜,吃起來酥鬆綿軟。可心盯住了就不停口,安玉塵經常是給一點兒藏點兒,可心精靈,總能找到藏的地方,回頭問她咋發現的,她說是小貓饞了告訴她的。 第二天早上,看到整盤的薩其馬擺在桌上,可心的眼睛頓時亮了,顧不上在剛剛認識的舅媽面前裝什麼淑女風範,五齒耙子直接伸了過去,一塊吃完了,舔舔手指,說,“舅舅,鯉魚……不,小瑜舅媽,你們也吃點兒,我姥做的最好吃了。” 全家都在一邊笑,安玉塵客客氣氣,“小瑜,嚐嚐。” 佟瑞國拿起一塊,放到程小瑜手裡,“你媽親手做的,多吃點兒,長點兒肉,營養得跟上。” 佟一琮不客氣,拿起一塊,塞進嘴裡,含混不清地說著,“好吃,媽媽牌的,小瑜,快嚐嚐,我媽做這個是一絕。” 程小瑜一嚐,果然好吃,桂花的淡淡香甜直接觸到了舌尖上。這個婆婆太能幹,做出的味道比徐福記的還要好。她瞧向安玉塵,安玉塵原本盯著她的眼睛一下轉到了旁處,這讓她隱隱覺得有些失落。程小瑜以為這一次懷著孩子回來,婆婆會改變對自己的態度。 表面看,是改變了。佟一琮說,“我媽對你多好!”佟一琮說得也在理兒,婆婆對程小瑜是好。比如會在飯桌上夾菜給她,會在她拿著抹佈時搶過去,會把她的鞋墊取出來放到火炕上烘乾……都是些小事,讓她感動。可婆婆不和她說話,確切地說,不是不說,是少說,是只當著佟一琮的面才和她說。這讓她憋屈的要命,婆婆這不是做給佟一琮看的嗎?那她程小瑜算什麼?佟一琮的附屬? !若是沒有佟一琮,估計婆婆連理都不會理自己。越是這樣想,程小瑜越覺得心裡不得勁兒,堵得難受。 其實不得勁兒不是一天了。從見到第一眼開始,程小瑜始終覺得這個婆婆怎麼看都和別人不一樣,第一次來岫岩時那個模樣,現在還是當年的模樣,除了眼角有些小細紋就不見老。還有那身板兒,直直挺挺的,腰是腰,屁股是屁股,脖子挺得像是練過芭蕾舞。要不是穿得太樸素,太老氣,衣服鬆鬆垮垮,誰能猜出是做了姥姥的人?還有她身上那股子冷冰冰的勁兒,天生的還是後練的?是光對自己那樣還是對別人也那樣。原本程小瑜對自己充滿自信,可到了安玉塵這兒,自信心愣是不見了一多半,好像對著婆婆就矮了三分,婆婆是個農村婦女,自己是個白領麗人,有啥好自卑的?難道說婆媳注定是天生的對頭,因為倆人同時愛著一個男人,都覺得是對方搶走了心愛的男人?還是結婚時系在心裡的結打不開呢? 關於心結,程小瑜真的沒打開。當年草草舉行的婚事,是她的心病。以前她不懂滿族的婚禮規矩,後來聽佟一琮講,知道岫岩婚禮正常要舉行三天。頭一天稱“櫃箱日”,也叫“過櫃箱”。第二天才是婚禮正日,雙方的迎親車和送親車午夜相向出發,新娘由自家哥哥同車護送。第三天,新郎新娘早起,拜完先祖,雙手捧著長方形枕頭,依次拜見族中長者,俗稱“認大小”。婚後第七天回娘家,俗稱“回門”。婚後一個月,新娘回娘家住一個月,俗稱“住對月”。婚禮過程中,還有抱寶瓶求富貴,抱栗子求早生貴子,坐福求一生不受顛簸……這些規矩,到程小瑜身上全部簡化了。這種事除了安玉塵誰能做得出來?婆婆就佟一琮一個兒子,隆重婚禮成為傳說的原因還不是因為不喜歡自己?為了不讓佟一琮難過,程小瑜嘴上說不在意那個婚禮,誰讓當年自己堅持要帶著佟一琮去上海呢?她和佟一琮說,再隆重的婚禮也不如倆人過得和和美美。可她心裡在意,有時還會恨恨的想,要是再披一次婚紗,一定要嫁得風風光光,讓全世界人羨慕嫉妒恨。 佟一琮不是程小瑜肚裡的蛔蟲,不知她心裡的想法。見老娘和程小瑜相處愉快,心裡踏實。跟著老爹選年貨,貼對聯、窗花、福字、掛箋,佟家是鑲黃旗,箋自然是黃色。滿族人都喜歡戴荷包,有皇上的時候,春節節前宮廷要例行賞賜王公大臣“歲歲平安”荷包。佟家想著這事的人是佟一琪,她早準備好了,臘月二十八就送到了佟一琮和程小瑜的手上,上面繡著並蒂蓮。程小瑜感動,她看出來這個大姑姐刀子嘴豆腐心,率真得可愛,她把這份感動傳遞到了可心身上。 程小瑜喜歡可心,佟一琪看在眼裡,背地裡勸安玉塵,“媽,你別對人冷冰冰的,咋說也是咱家的人,還有你兒子呢,現在還加上了你孫子。” 安玉塵頭也不抬,“我沒對她冷,什麼活兒都不讓她幹,好吃的好用的全可著她。” 佟一琪說,“你那是做給你兒子看呢,真冷假冷您自己清楚。” 安玉塵抬頭,眼睛裡全是淚水,帶著鼻音說,“你知道啥?我當然清楚了……算了,不說了,媽往後注意點兒。” 佟一琪心裡驚,老娘是善良的人,小時候家裡來了要飯的,趕上沒吃食,老娘現給人家煮雞蛋,為什麼單單對程小瑜冷臉以對?佟一琪想不明白,也懶得想,在老娘身邊呆了三十來年,從來就沒想明白過老娘。 關於老娘,佟一琮和佟一琪一樣,心裡都揣著謎。姐弟倆終於有機會單獨在一起了,佟一琮問:“老娘還是初一十、五沒影兒?” “還那樣,幾十年了,下雹子都擋不住。” “一琪,你說咱姥家到底在哪兒呢?媽為啥從來不帶咱們去見呢?自從離了家,我越想越覺得老娘孤單。” 佟一琪不理會,“孤單啥?老爹對老娘多好?又倔又犟又臭的脾氣,硬是讓咱媽給制服了。再說了,現在比原來好多了,老爹還有可心天天陪著。今年春節我也回來,韓風和他爹媽說妥了,我們破例回娘家過。” 佟一琮沒心思聽佟一琪的後半句,自言自語:“我指的是心,你不覺得沒人走得進老娘的心嗎?”老娘的心走進不容易,佟一琮說出的是實情。但牽著不是難事,最牽安玉塵心的人是佟一琮,這事全家人都看得出來。 除夕晚上,在自家西牆祖宗板下供上“天地桌”,大餅、蜜供、面鮮、果品、素菜、年糕、年飯,各樣供品擺得整整齊齊,金字紅燭火苗正艷,子午香輕煙裊裊。佟瑞國在前,安玉塵和孩子們在後,大家叩拜祖宗,祈求神靈保佑全家大小在新的一年中平安無事,萬事如意。 拜過神,紅燒肉、燉羊肉、紅燜肘條、元寶肉、四喜丸子、雞凍兒、魚凍兒、豬肉凍兒、豆豉豆腐、芥末墩兒、炒醬瓜兒等等年禧套路葷素菜一齊上了桌。佟瑞國端起燙好的頭窯燒酒,喝得有滋有味。可心把筷頭伸進小酒盅裡蘸了蘸,放進嘴裡舔了舔,辣得縮肚端腔,笑得大家前仰後合。 團圓餃子,俗稱“揣元寶”,是半夜十二點上的桌,裡面的兩隻包了硬幣,巧的是程小瑜夾起第一個餃子就吃到了。可心一臉遺憾,瞧著程小瑜的眼神裡充滿了敵意,小嘴兒也撅了起來。程小瑜再夾起一隻餃子,剛咬一角,覺得硌牙,放到可心碗裡。可心精著呢,明白意思,她也不客氣,吃到硬幣,尖聲喊著,“我吃到錢啦!”大家又是一陣笑。 佟瑞國說,“好事,媳婦吃到了,就是孫子吃到了,孫子是富貴命。” 可心嚷著,“我也吃著了。” 佟瑞國書說二回,“孫女也吃到了,佟家子孫萬代富貴有餘。” 可心這才滿意了。 安玉塵剛吃兩隻餃子,放下了筷子,拿出一根紅繩,要換下佟一琮脖子上從周歲就沒離身的河磨玉平安扣上已經變成舊粉色的繩線。 佟一琮說不急,明兒再換來得及。 安玉塵說,“就現在換。”燈下,嫻熟地穿好,係好,重新掛到佟一琮脖子上,“兒子,記住了,這只平安扣片刻不能離身,這根紅繩也不許換,一直到下次回來,媽親手給你換。” “這玉從來沒離過身。”佟一琮鼻子發酸。 母子倆話說得沉重,像是在暗示什麼。佟一琪聽得不安,忙逗樂,“可心,趕緊拜年,收壓歲錢。”大家全樂了,佟一琪自嘲,“我是財迷。” 可心接著說,“我是小財迷。”說完就地在在火炕上說起了吉利話,伸出小手討紅包。 小財迷收穫多,六個長輩,六個紅包。程小瑜收到了兩個紅包,公公婆婆合給的,佟一琪韓風合給的。佟一琮和程小瑜都明白,厚厚的紅包是補上以前的,是態度,也是實際行動。 正月初一。宗族近親都來拜年,穆明是第一個到的,進屋就嚷,“快讓我乾兒子給我拜年。”羞得程小瑜滿臉通紅。佟一琮不客氣,和穆明倆人你一拳我一掌打得風生水起。佟一琮想問嫂子咋沒來,話到嘴邊咽回去了。人高馬大的穆明怕老婆,老婆要是說不想來,他肯定拉不動。穆明老婆呂秀不喜歡佟一琪,因為當年佟一琪結婚時,穆明拉著準老婆的手,玩笑似地說過一句,如果不是韓風先下手為強,自己一定追佟一琪,女大三抱金磚。還蒙在鼓裡的佟一琪就成了穆明老婆的假想敵。 跟在身邊的穆小讓進屋拉住安玉塵的手,“乾媽,我想吃你做的薩其馬。” 安玉塵臉上全是笑,“少不了你的,給你留了一大盤呢。” 穆小讓更水靈了,每次回來都讓佟一琮眼前一亮,他逗穆小讓,“屬豬的,光記著吃。你就不想你小哥你小嫂?” 穆小讓看著他笑,不回答。 安玉塵說:“真是姐姐不在家了,逗妹妹玩了。” 可心說,“媽媽在。” 屋子裡全是笑聲,大家都明白,安玉塵說的是句歇後語:姐姐不在逗妹子,其實就是逗悶子。只是安玉塵能說出這句,著實讓大家意外,她平時可是從來不開玩笑的。任誰都看得出來,穆小讓的到來讓她特別開心。老娘這樣做,佟一琮沒感覺有什麼不痛快,穆小讓從小就出入他家,在他眼里和自己親妹妹沒什麼倆樣。 程小瑜心裡不痛快,婆婆對穆小讓眉開眼笑,對正牌兒媳婦愛理不理,這算什麼道理?佟家怪事年年有。想到這個現實,她覺得自己有點兒小心眼,穆小讓從小就在佟家出來進去,和佟家的老閨女一樣,婆婆對穆小讓好也正常。再說了,小讓和她年紀相差那麼多,難道還要和一個小孩子吃醋?或者真像佟一琮說的,得了孕期綜合症? 佟一琪看出程小瑜的不快,一個勁兒地炫耀,“咱家小瑜命可真好,第一個餃子就吃到錢,今年就等著在上海發大財了。”語氣誇張,讓她覺得自己不自然,倒是程小瑜開心了,這個大姑姐為人實在是好,時時處處為自己撐著臉面,再望向婆婆的眼光柔和了很多。 穆小讓不理程小瑜,拉著安玉塵嘰嘰喳喳說個沒完。 程小瑜也不理穆小讓,拽著可心玩得熱火朝天。 佟一琮和穆明看在眼裡,對視幾眼,同時挑起眉毛,不約而同出了屋,又不約而同嘟囔出一句話,“女人何苦為難女人!”接著仍舊是一個掄拳一個拍掌。 “說吧,又有什麼新鮮事兒?”兄弟多年,佟一琮了解穆明就像了解自己,挑起的眉毛就是準備爆料,而且是狠料。 “初九有家玉石店開業,全是河磨,不少人去賭石,看熱鬧不?” “全是河磨?那是相當有經濟實力了。初九?……恐怕不行,我答應小瑜陪著去看她奶奶。要不下次回來再去?” “你就差這一天?人家新開的店,全是河磨,有開窗的半賭原石,也有沒開窗的全賭原石……現在河磨是越來越少,去晚了,讓人家選走了,你不眼饞?” “我饞啥你不知道?怎麼定了正月初九開業,這也太早了。”正常情況下,玉店的開業時間都會在正月十五之後,這樣提前,完全不合常理。 “西山趙瞎子算的日子,大家都信趙瞎子,算得靈。” 穆明向屋裡瞧了瞧,他以為佟一琮打怵佟瑞國,不知道佟一琮是擔心著和程小瑜的約定。倆人最初約好初五去看程小瑜奶奶,除夕晚上程小瑜主動提出改到初六,現在如果提出再推後幾天,程小瑜能同意嗎?咋編這個謊? 程小瑜還是同意了,架不住佟一琮的軟磨硬泡,他自然不會說是去看賭石,只說是穆明跟老同學的約定,要是不參加會讓人笑話,全是男同學,好哥們儿,不去好嗎?穆明那個妻管嚴都去了,我不去人家不得埋汰死? ……好話說得一籮筐,程小瑜點頭,佟一琮興奮得差點兒沒把程小瑜扔到房頂上。 懷孕初期程小瑜最大的生理反應除了噁心嘔吐,就是犯困,隨時隨地上下眼皮都會向一塊集中。倆人說了會兒話,程小瑜偎在佟一琮懷裡睡著了。他兩眼瞪得滾圓,精神得像注射了興奮劑。這幾年,雖然人在上海,關於岫玉的各種新聞,仍然像長江之水滔滔不絕波濤洶湧地灌進佟一琮的耳朵,不說別的,光是關於河磨玉的新聞已經多得數不清了。 《礦產資源法》和《岫玉資源保護條例》根本阻擋不了利益的誘惑,為了能採到河磨玉,河磨玉的主產地岫岩偏嶺,大批人馬蜂擁而至。人們發瘋一樣地在河裡撈,人工加機械,熱火朝天的採石場景。接著是在責任田裡挖,幾年時間,好好的責任田撂荒了,種地掙幾個錢?挖出河磨玉掙多少錢?人人心裡打著小算盤,算計得精明。還有更絕的,是佟一琮同學老爸幹的事。他是一個企業老闆,買了偏嶺農戶的房子,不但給出的價錢高於房價幾倍,還答應重新翻改的房子歸原房主,條件自然有,就是要允許他把房子這塊地從上到下挖個底朝天,為的自然是采出河磨玉,也別說,還真就挖出來了,狠狠地賺了一筆。有了第一個就有第二個,沒幾年,偏嶺的房子扒得八九不離十了,河磨玉的踪跡越來越難覓。在這樣的情況下,一家玉石店開業,專門銷售河磨原石的吸引力對於佟一琮,絕對不低於當年程小瑜對他的誘惑。 程小瑜翻個身,從佟一琮懷裡滑了出去。佟一琮給程小瑜掖了掖被角,活動下已經被壓得麻木的胳膊,仍然是睡不著。關於河磨玉的各種傳說和記憶打著滾的出現在腦海裡。他記得清楚,第一個關於河磨玉的故事是奶奶講給他聽的,那時他幾歲?四歲或者五歲?肯定沒上學,圍著火盆,奶奶給他烤地瓜,講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偏嶺住著娘倆,母子相依為命,全靠兒子上山打柴為生。有一天,突然下起暴雨,小伙子背柴下山,看到一位白鬍子老頭在河邊徘徊,眼瞅著是過不去河了。小伙子主動提出背老頭過河。剛過了河,老頭說鞋忘在河對岸了;小伙頂雨趟河取完鞋,老頭說煙袋忘在對面大樹下了;小伙又再趟河取了回來。老頭又說,自己有兩塊石頭掉進河裡了,讓小伙下河幫著摸,小伙子摸呀摸,終於摸到了兩塊光溜溜暖煦煦的石頭,抬頭再看白鬍子老頭已經不見了。小伙子只好把石頭帶回家,老娘說誰的東西還給誰,咱可不能白拿了人家的東西。小伙子回到河邊等呀等,連等兩天不見老頭踪影,第三天躺在大樹下睡著了,卻見白鬍子老頭笑哈哈地走過來,告訴他,那兩塊石頭是寶玉石,送給他們娘倆,以後只要下雨就到這河裡來摸寶玉石吧。第二天就有南方的商人買走了寶玉石。這娘倆把消息告訴了鄉親們,於是每到雨天人們就到河裡摸寶玉石,人們稱這種寶玉石是“河摸玉”。又因為這種玉是經過河水沖刷,礫石摩擦形成的,又叫成了“河磨玉”。 關於賭石,佟一琮也算略知一二。整個玉石產業鏈,包括採挖、開料、設計、加工、成品交易、拍賣各個環節,都有成本和收益,都能得到合理量化,做到相對公平透明。即使發生以假亂真、以次充好的事件,也是單方面的欺詐。賭石不同,賭的是原石,無論是硬玉翡翠,還是軟玉岫玉或者其他種類的軟玉,由於地質和人為的原因,原石都是以不同形式的皮殼包裹著,裡面的品質怎麼樣,沒有切割之前,根本辯別不出來。到現在也沒有一種儀器能通過外殼判出裡面是寶玉還是敗絮。買賣風險很大,也很刺激,所以才被稱為賭。 賭石古已有之。最早賭的是和田玉,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一塊賭石是“和氏璧”。二千年前的楚國,卞和發現了一塊玉璞,先後拿出來獻給楚國的二位國君,國君以為受騙而先後砍去了他的左右腿。卞和走不了,抱著玉璞在楚山上哭了三天三夜,楚文王聽說,派人拿來玉璞並請玉工剖開,結果得到了一塊寶石級的玉石。這塊寶石被命名為“和氏璧”。後來這塊寶石被趙惠王所擁有,秦昭王答應用十五座城池來換這塊寶石,可見這塊寶石價值之高。這塊寶石後來雕成了一個傳國玉璽,一直到西晉才失傳。卞和如果能活到今天,一定是一位傑出的賭石大師。 現在賭的最多是翡翠原石,最著名的是緬甸翡翠賭石。傳說緬甸玉石商人在賭石真正切開加工時,一般不敢親自在場,而是在附近燒香求神保佑。如果切開的賭石裡面多是水靈剔透的翠綠,一夜之間就能成為富翁。如果切開賭石看到的是一塊外綠內白的灰沙頭,一夜之間就會傾家蕩產。國內較大的賭石市場分別在廣東的平洲、廣州、揭陽、深圳、四會,雲南的騰沖、盈江、瑞麗和昆明,北京,上海,河南的南陽、鎮平,以及香港。 佟一琮清楚,和其他玉石相比,岫玉一向被視為平民玉種。這種比喻讓佟一琮心裡不痛快,更覺得不公平不公正不大氣,岫玉怎麼就是平民玉了?岫玉還做過風流乾隆爺的玉璽呢,岫玉還能成世界最大玉佛呢,岫平高貴著呢,岫玉中的河磨玉與貴族玉種新疆和田玉同為透閃石,潤度及其他品質相差無幾。因此,岫岩賭石主要賭河磨玉,其次是老玉和花玉。但岫玉的賭無論在岫岩還是鞍山,或者在遼寧省內比起其他地方的賭石都沒有那麼瘋狂,即使如此,也讓不少人因為石頭一夜暴富,或者走投無路。 對於賭石,佟一琮心裡並不贊成,這與他從小接受的教育有關,佟家的孩子是不允許賭博的,即使是岫岩人都會玩的撲克小牌麻將,安玉塵也是深惡痛絕,佟一琮小時候因為和同學打撲克贏零用錢,被安玉塵罰跪,心疼得奶奶踮著小腳不停地吵著“大賭敗家,小賭怡情。”從不和長輩頂撞的安玉塵理直氣壯地回嘴:“大賭小賭都是賭,只要賭了就是敗家。您慣他吃喝我不管,賭字是不能讓他沾。”安玉塵說得狠,罰的也狠。罰跪不是跪在地上,而是跪在磚頭上,身板挺得直直的繃成一條線,不能偷懶屁股著地。剛開始跪著不打緊,一會兒工夫,佟一琮的汗珠子成串的往下滾。看得佟瑞國悄悄拉安玉塵的衣角,又給佟一琮使眼色,示意他服軟。佟一琮也是個犟種,就是不服軟。沒過多長時間,佟一琮腦袋一歪倒在了地上,昏了。雖然沒認錯,倒是有記性,打那以後,佟一琮再沒和人賭過。他也下決心,明天和穆明去,只看不賭,話說回來,他也沒錢賭,光是看一看,過過眼癮,已經是莫大的滿足了。 想著傳說,想著賭石,想著小時候的故事。佟一琮入了夢,先是夢到了奶奶講故事的場景,奶奶的岫玉煙袋嘴兒,奶奶左腕的河磨玉手鐲,右腕上的花玉手串,看到火盆裡的烤地瓜。接著又夢到他成了那個背著老頭過河的小伙子。佟一琮背得累,走到河中間停下了,白鬍子老頭問,“你還背不背,不背我換人了!”佟一琮回頭一看,岸上站著一群人,呼著喊著搶著要背老頭,忙說,“我背,指定背,您能把怎麼賭河磨玉的秘密告訴我嗎?”老頭說:“一刀天堂,一刀地獄。”佟一琮驚得腳下一滑,打個趔趄,說,“老爺子您別嚇我呀,我求您了還不成嗎?您是神仙,指定知道怎麼能瞧出哪塊河磨的玉肉多玉肉好。”老頭說:“神仙難斷寸玉。”佟一琮懇求:“您老人家告訴我一點點,就一點點。”老頭終於給出了一句話,“不怕大裂怕小綹,多摸多看,好玉上手就潤心。”佟一琮記住了這句話,放下老頭就在河裡摸了起來,摸到手裡覺得自己肯定摸著了,而且這河磨玉成色好,滑溜溜潤柔柔,越摸越舒服。 佟一琮是被程小瑜打醒的,原來夢裡他使勁兒揉摸的不是河磨玉,是程小瑜胸前的兩坨肉,不但揉摸了,太用勁兒,還給人家弄疼了。挨了程小瑜打,佟一琮還記著夢里白鬍子老頭的話,仔細一想,不對呀,老頭說的這些,自己都知道的呀,那白鬍子老頭算是神仙還是自己算是神仙? 見到穆明,佟一琮才知道,誰是活神仙,穆明才是。 按照事先定好的時間地點,佟一琮趕了過去。從家裡出來的時候早,岫岩大街上人少,岫岩中學操場上更是只有佟一琮一個人兒。等了好久,不見人來,就見不遠處停著一輛黑色的桑塔納,遠遠地看著車還不停地晃動著。佟一琮心說,這車裡的人可真不老實,把轎車當成小孩兒悠車了?在裡面忙乎什麼呢?打架呢?又等了一會兒,居然是穆明和一個短頭髮女人一左一右從車後面鑽了出來,一看倆人潮紅的臉色,還有穆明重新繫著褲帶的模樣,佟一琮明白剛才車裡發生什麼事了,心裡那個不得勁兒,大清早的,自己在外面凍半天了,原來穆明貓在車裡忙乎上了。就那一米八的個頭,那大身板兒,車後座居然折騰得開?再瞧那女的,又細又長像根竹竿,竟然沒被穆明弄散架,正一臉春風得意的揮手和穆明告別。 坐進副駕駛,佟一琮把車窗全拉開了。 “你關上,我這暖風白開了。” “有味兒,又腥又騷!”佟一琮沒好氣,眼睛瞪著穆明。他真是想不明白了,穆明怕老婆是同學熟人都知道的,穆明老婆呂秀最開始是穆明店裡的服務員,倆人鬧來扯去睡到一起。穆明原本不是認真的,呂秀卻不依不饒,逼婚成功。結婚沒到一星期,穆明打電話告訴佟一琮,“腸子悔青了!”佟一琮答:“你活該。”穆明後悔的是呂秀事事都依著他,唯獨一件事,不許沾花惹草,要不然就是天崩地裂的人民內部戰爭。前三年,穆明不斷鬥爭,三年後,穆明舉起白旗,在呂秀面前對別的女人看都不看。這讓佟一琮敬佩不已,這樣的自律,可不是誰都能做得到。 只是佟一琮看到了陽光背面的一幕,穆明不但沾了,而且在岫岩縣城,在他老婆的眼皮底下,這不是典型的兩面派嗎?沾了就沾了,作為發小,佟一琮了解穆明是本性難移。只是憑佟一琮的眼力,那女人肯定不是什麼好鳥兒,穆明怎麼能沾那種女人呢?這幾年也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岫岩縣城裡出來了一堆外地女人,專門從事特種行業,經營原始資源。佟一琮看到那種女人氣就不打一處來,那些女人說好聽了是一輛輛公共汽車,說難聽了是一個個公共廁所。沒想到穆明也坐上了,他心裡自然不得勁兒,穆明的品位也太差了,當哥們儿的都替他害臊。 “你別看不慣我,我就倆愛好,一個愛美食,一個愛女人。” “你那不是愛,是濫。”佟一琮還是沒好氣,話說得狠,一臉的恨鐵不成鋼。 “行了,別埋汰我了。告訴你,今兒我可是帶錢了,要是覺得合適,咱也賭一把?”穆明聰明轉移了話題。 倆人商量半天也沒決定賭或不賭,不過,蠢蠢欲動並不是只存在於他們的腦海裡,有著同樣想法的人早鑽進了那家店。 穆明和佟一琮出現在那家店裡,頓時給震住了,六七十平的店裡全部擺放著大小不一的河磨玉,只是店裡冷得嚇人,寒氣沿著縫兒往衣服裡鑽,呼出一口氣凝成了霧。這不是店主小氣,而是玉石自身就有寒氣,近二百塊河磨玉足以將店裡變成寒室,何況店主懂得玉石怕熱,絕對不會把店裡弄得像花房一樣的暖和。冷的是空氣,熱的是人們的興致。店裡除了河磨玉就是人,每塊河磨原石前都有人在小聲商量買不買,出多少錢。 不到一個小時,店裡十幾塊河磨玉原石被人買走。其中三個人合資買走了店裡最大的一塊。三三兩兩合夥買原石的人不在少數,這樣做是為了降低風險,賭石不同於別的,皮色好、開窗看到玉肉不代表裡面的玉肉一定多一定好。這事沒規律可尋,花進去幾十萬買來河磨玉,切開瞭如果什麼都沒有,或者往好了想只有很少的玉肉,不逼得人自殺才怪。 賭石的人裡,佟一琮認識幾位岫岩玉雕師,那幾個人一直觀望,遲遲沒出手。他想索阿姨應該會來看一看,岫岩玉雕師哪有不喜歡河磨玉的?這時,他腦門上突然冒出了冷汗,因為他忘記了一個重要人物……老爹佟瑞國。老爹可是最喜歡河磨玉,穆明能知道新店開業出售河磨,老爹會不掌握這樣的信息?如果知道了,百分百會來轉上一圈。 怕什麼來什麼。佟一琮正想著,佟瑞國果然出現在玉石店,推門徑直奔向河磨玉原石,表情嚴肅,兩眼放光,那樣子和貓兒見了魚大有一拼。幸虧了那份專注,佟一琮快速閃身躲到一塊大原石旁邊,眼睛尋找著穆明。一眼看到那個大身板兒正對著一塊河磨原石轉圈,眼神飛過去一個又一個,穆明全都沒接。佟一琮琢磨著接下來怎麼辦,卻發現老爹正向他的方向走來,頓時急得兩手攥成了拳頭,打定主意,不管穆明,自己想辦法溜出去。可一共才那麼大的空間,怎麼溜?從哪兒溜? 佟一琮這邊恨不能找個地縫兒鑽進去,店門又開了,店主和佟瑞國還有幾個人立刻迎了過去。佟一琮瞧得清楚,推門進來的正是索秀珏,和大家打招呼的索秀珏眼神掃到了隱藏著的佟一琮,別有意味的笑容望向他,招呼:“一琮,我讓你等等我,你這小子仗著個高腿長,走得飛快。” 佟瑞國眼睛瞪得溜圓,臉色鐵青地望向原石後面閃出的佟一琮。 穆明不知所措地看看佟瑞國,再看看索秀珏,兩條粗重的眉毛擰成了麻花。眼神傳遞給佟一琮一個猛料:等著挨收拾吧! “我讓一琮過來看看,難得趕上。姐夫,我擅自作主,你不生我氣吧?” 索秀珏這句話說出來輕輕柔柔,佟一琮和穆明同時長出一口氣,懸在嗓子眼的心臟重新落回了胸腔。 “你讓他來,我自然是不敢生氣,要是他自己來的……”佟瑞國用了不敢,話裡的意思含著對這位小姨子的敬重,不過心裡的怒氣雜在裡面,誰都聽得出來。 索秀珏不生氣,笑著跟人說話,笑著看石。別人呼啦圍了過來,大家都知道索秀珏的身份,玉雕大師看原石的經驗那可是比旁人豐富得多,看走眼、賭垮的時候也少。索秀珏只看不說,別人沒了興致,也就不再問東問西,漸漸不再圍著。索秀珏把佟一琮拉到一塊石頭前,問:“還記得我雕的鬥蟋蟀不?” 佟一琮當然記得,他讀高中時,索秀珏買到了一塊皮色非常出眾的河磨玉,偌大的一塊河磨切開後裡面只有很小的兩塊玉肉分散著。大家紛紛搖頭,那麼小不丁點兒的玉料做個挂件都嫌小,明顯是塊廢料,勸索秀珏把那塊玉石扔了,看著晦氣。索秀珏只是一笑,繼續把那塊石頭擺在工作室。沒想到,幾個月之後,她把那塊河磨玉雕成了鬥蟋蟀,兩隻活靈活現的蟋蟀是玉肉,其他部分是石頭,因材施藝,俏色設計得精妙讓人稱嘆。 “對玉雕師來說,玉石的材質非常重要,同等重要的還有設計和雕工。至於賭石,全當是來看熱鬧,賭什麼都是賭,十賭九輸,把心思放到應該放的地方吧!”索秀珏的話說出來輕飄飄,卻從佟一琮耳朵裡直接砸進了心裡。 這話一直到上海還在佟一琮耳朵裡飄著。只是回到上海的他根本沒有多少時間和精力投入到玉雕研究上。拍賣行里的工作壓得他整天像是高速運轉的機器,不停地旋轉,有時他想衝到黃浦江邊大罵幾句,真他媽的累。伸長脖子瞧瞧走路生風,忙得喝茶時間都沒有的步凡,那句國罵悄無聲息地咽了下去。 你累,比你累的人多了去了!佟一琮想起了一條段子:你花六塊八買個便當吃,覺得很節省,有人在路邊買了七毛錢饅頭吞嚥後步履匆匆;你八點起床看書,覺得很勤奮,發現曾經的同學八點就已經在面對繁重的工作;你周六補個課,覺得很累,打個電話才知道許多朋友都連續加班了一個月。親愛的,你真的還不夠苦,不夠勤奮和努力。 為了程小瑜和她肚子裡的小佟一琮或者小程小瑜,佟一琮告訴自己,要更勤奮更努力,怎麼累都值得,有女人再小的窩也是家,有孩子再年輕的男人也是爹。人總得有目標,現階段佟一琮的人生目標就是讓老婆孩子過上好日子,來上海幾年,一直到這個時候,他才充滿激情。他在日記裡寫下這樣一段話:男人的責任是什麼?事業有成是一份責任,孝敬父母是一份責任,疼妻愛子是一份責任,我要做的是把三者結合在一起,而後兩者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事業有成。程小瑜的理想是在上海,那自己就把這個定為目標,在上海實現騰籠換鳥,三年內,事業小有成績,給老婆孩子一份安全,一份幸福。 寫完了,佟一琮突然覺得騰籠換鳥這個詞用得不恰當不吉利,改成了騰飛跨越。 佟一琮鼓足勇氣,制定明確目標,工作狀態煥然一新。他聽到公司裡的同事小聲議論,“佟一琮春節後怎麼像打了雞血似的?”“是不是步總要提拔他?”“誰知道呢?反正感覺那小子和步總關係好,整個一跟屁蟲。” 佟一琮才不理會這話呢,心說你們知道打雞血這詞哪兒來的,就敢用我身上?關於這詞的來歷,佟一琮還是真清楚,告訴他的人自然是他老娘安玉塵。這詞來源是文革時期的一場鬧劇,話說某位老首長被批鬥時交代了祖傳秘方,抽取公雞血注射進人體,可包治百病,強身健體。於是在全國風行,人人打,搶著打,擠破腦袋找雞血。很快,有些人出現了血壓、體溫升高之類的亢奮反應,人們對這個秘方深信不疑。後來,很多打雞血的人出現了嚴重的排異和過敏反應,導致注射區局部硬結、甚至壞死,最終殘廢甚至死亡。 腦子走神的功夫,佟一琮被通知到步凡辦公室開會,會議內容是一場拍賣會的具體安排部署,前腳進去,辦公室門還沒關上,同事喊:“小佟,電話!” 佟一琮看了看步凡,步凡點頭,“去吧,說不定有急事。”步凡說得不明,但佟一琮心裡清楚,步凡知道程小瑜懷孕的事,私下里和佟一琮說,家裡有特殊事兒打個招呼,再過八個多月就升級當爹了,借孩子光,給準爸爸創造寬鬆環境。工作上的上下級,私生活裡的好哥們儿,佟一琮打心眼裡喜歡,不,應該說敬佩步凡。 步凡神算,果然是程小瑜打來的電話。 “蟲蟲,我在醫院,你來接我吧,我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程小瑜有氣無力。 “在醫院?出什麼事了?”佟一琮的第一反應是程小瑜和孩子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我……剛才做了手術。”程小瑜的聲音更小,蚊子叫一樣擠進佟一琮耳朵。 “手術?……什麼手術?車禍?……呸,我這張嘴,胡說八道兒,老婆你別生氣。到底怎麼了?”各種不祥的念頭呼啦一下躥了出來。 “人流手術。”程小瑜的聲音還像蚊子。 佟一琮被蚊子一箭穿心,腦袋空白了不到一分鐘後,血液迅速奔湧上去,他對著電話大吼:“程小瑜,這麼大的事,你為什麼不和我商量一下?孩子是你一個人的嗎?你有什麼資格一個人作主?你有什麼資格結束我兒子的生命?……” 程小瑜的聲音還像蚊子,卻特別有力量:“佟一琮,你現實點好不好?就憑我們現在掙的那點兒錢,我們拿什麼養孩子,自己都養不起……我要掙大錢,我要陪客戶,懷著孩子,你讓我怎麼陪,人家讓我喝酒我喝不?人家讓陪著跳舞我陪不?” “程小瑜,你的眼裡只有錢嗎?一條小生命在你眼裡不如掙錢重要是嗎?” “我是不想讓我的孩子吃苦,不想上幼兒園讀小學讀中學讀大學時讓人瞧不起,你以為是在岫岩?這是大上海,現在是什麼社會,笑貧不笑娼,沒錢就是孫子!……再熬幾年吧,我們還會有孩子。”程小瑜話聲越來微弱。 佟一琮直想掄起拳頭捶上幾拳,拿著電話聽筒啞口無言,全身哆嗦,直到對方又傳來了一句話。 “佟一琮,你不來接我,我也不會怪你……總之,孩子沒了。”程小瑜的鼻音特別重,接著“哇哇”只剩哭聲。 佟一琮猛地想到了另一層,臉色鐵青的嚇人。 “說吧,在哪家醫院?” “九院。” 重新走進步凡辦公室請假,步凡在佟一琮肩上拍了一下,說出兩個字,“保重。” 佟一琮打了出租車直奔九院,車輪向前,他的眼睛飄向窗外,眼淚大滴大滴滾落,原本想和他話聊的司機知趣地閉上嘴巴。和程小瑜相識後的一個個片段重疊放映在佟一琮的腦海,第一次牽手,第一次擁吻,第一次水乳交融,跪別父母,黃浦江邊的無奈酸澀,吵鬧和好,再吵鬧再和好,春節時全家其樂融融……幸福竟是這麼短暫,沒來得及感受,就消失在空氣裡,沒有一絲的痕跡,抓不住,觸不到。 猛烈的撞擊驚醒了夢遊般的佟一琮,還沒弄明白怎麼回事,一輛出租車從後面撞擊著他乘坐的出租車,那輛出租車後面則是一輛公交車。佟一琮這輛出租車司機拼命地控制著方向盤,車子仍舊向前衝去,佟一琮抓住扶手,眼睜睜地看著出租車撞上了前面的另一輛出租車,而那輛始作俑的公交車還在向前……當所有車終於停了下來,佟一琮哆嗦著下了車,活動下四肢,發現自己沒受什麼傷,心才穩定下來。此時,他這輛出租車的司機已經趴在方向盤上,表情痛苦,佟一琮轉到司機那一側,努力想拉開那扇車門,費了好大勁兒,車門一動不動,司機擺手示意他不要白費氣力。 這時,後面的那輛出租車里傳出一個小女孩兒的呼救:“來人啊,救命……救命啊!” 佟一琮望過去,車裡血跡斑斑,司機趴在方向盤上一動不動,腦袋上全是血,後排車座和前排車座緊密地結合著,呼救的是一個穿著嫩黃色薄棉襖的梳著馬尾巴的十歲左右的小女孩兒。 隔著車窗,小女孩兒清澈的眼神讓佟一琮的心砰的一動。 “哥哥,救救我!”小女孩兒的眼睛盯著佟一琮。 即使沒有這句話,佟一琮一樣會伸出援手,小女孩兒那邊的車窗玻璃已經碎了,他走過去,使勁拉了下車門,如他所料,根本拉不開。他向裡面看了看,小女孩兒的腿好像卡住了。問:“我試著抱你出來,能出來不?” “能!”小女孩兒臉上掛著眼淚,這一刻眼裡卻寫著堅毅。 顧不上理會圍觀的人群,佟一琮赤手拿掉那些碎琉璃,手很快就被扎出血了。 “哥哥,你的手出血了。”小女孩兒的聲音發抖。 “沒事兒,準備好,我抱你出來。可能會疼,挺著點兒。” 小女孩兒用力地點頭,伸出雙手,環住佟一琮的脖子。 佟一琮小心翼翼地伸進胳膊,牢牢抱住小女孩兒,那個瘦小的身子一下子從車窗裡鑽了出來。佟一琮身後響起了掌聲。 小女孩兒緊緊摟著佟一琮脖子,放聲大哭,顯然嚇得不輕。佟一琮輕拍著她的後背,“不怕不怕,出來了,沒事兒。” “哥哥,我的腿疼。你陪我去醫院,可以嗎?” 佟一琮這時才注意到,小女孩兒一口的南方普通話。 救護車、警車這時也趕到了現場,佟一琮和小女孩兒同時被推進了一輛救護車。醫院裡的檢查結果證實了佟一琮的猜測,除了後來手被玻璃紮傷,再沒有其他傷處。小女孩子的傷重,小腿骨折,親屬趕到之前,小女孩子始終拉著佟一琮的手。佟一琮也知道了她是福建人,是到上海阿姨家玩,沒想到居然出了這事。小女孩兒的親屬來了,佟一琮揮手告別,女孩子突然說,“哥哥,謝謝你的救命之恩。” 佟一琮一笑,“客氣啥!是你的勇敢救了你自己。” “你脖子上系的石頭真漂亮。” “我也覺得它漂亮。不過這不是石頭,是玉,岫玉,我的護身玉,謝謝你誇獎了小妹妹。加油,快點兒好起來。再見。”佟一琮彎腰摸了摸她的肩,轉身離開。 “哥哥,我叫花雪痕,花朵的花,雪花的雪,痕蹟的痕。”小女孩兒在佟一琮身後喊。 “你叫什麼名字?” “佟一琮。單人冬的佟,一二三的一,王宗加一起的琮。”佟一琮走路速度飛快,臉上掛著笑,心裡著火。程小瑜還在九院等著他,天知道為什麼要選那麼遠的醫院,他都不敢肯定,小女孩兒是不是能聽清楚他的聲音。 九院的婦科醫生們可是聽清楚了佟一琮的喊聲。 “喊什麼喊,程小瑜早讓人接走了。” “讓人接走了?誰接的?”佟一琮一頭霧水,難道是同事? “一個男的,挺瘦的。”佟一琮腦袋又是“嗡”的一聲,一點兒也不比出車禍受到的撞擊輕。 記不清怎麼回到家,進了門,佟一琮看到程小瑜已經躺在了床上,桌子上堆放著幾大袋營養品。程小瑜臉色煞白,沒有一點血色,見到佟一琮,她坐了起來,“一直等你也不來,我有些暈,就給一個女同事打電話,讓她把我送回來了。她真客氣了,買了一堆的補品。” 佟一琮緊抿著嘴唇,坐到床邊,輕輕撫摸程小瑜的臉,輕聲問:“想吃什麼,我給你做。” 程小瑜眼淚衝出了眼眶,“蟲蟲,你別生我氣,行嗎?” 佟一琮的眼淚也流了出來,“是我不好,給不了你和孩子富足的生活,是我沒本事。” “蟲蟲,原諒我,行嗎?如果再懷上,我一定生下來。我們還年輕,我們共同努力,日子一定會好起來。” 那個晚上,佟一琮和程小瑜緊緊相擁,他們說了好多好多的話,比初戀時說的話還要多,回憶過去,憧憬未來。和往常一樣,程小瑜先睡著了,她甚至沒有留意到佟一琮手上的傷,更不會看到佟一琮心裡的傷。 佟一琮心裡清楚,原諒一個人容易,但要重新信任太難。終於沉沉睡去,佟一琮的夢境裡出了一個全身散發著凝脂般光澤的小天使,只是天使的翅膀受了傷,哀傷地看著佟一琮欲語還休的樣子。 第二早上醒來,佟一琮在鏡子裡發現脖子上的河磨玉平安扣上出現了一道從沒有過的裂紋,除夕之夜,老娘安玉塵的話一下子浮現出來。隨身配帶岫玉擋災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他驚異的是,老娘的話怎麼那麼靈驗。 冷汗從佟一琮的頭上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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