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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海派玉雕

玉蟲 唐大伟 20706 2018-03-18
兒大不由娘,兒有兒世界,這話一點不假,佟一琮堅定不移要和程小瑜去上海。安玉塵連著兩天在家裡應該做什麼活兒做什麼活兒,就是不說話,也不看人,家裡的人和物全部變成透明狀態。佟瑞國屋里屋外來迴轉,故意擋在安玉塵面前,安玉塵轉個彎繞過去。佟一琮跟在她屁股後面,安玉塵端盆,他給遞水,安玉塵洗臉,他拿毛巾。可安玉塵就是不說話,應該說的話,她用眼神說,用行動說,就是不從嘴裡發出聲兒。佟一琮低聲下氣說,“您老人家好歹說句話,行不?”安玉塵瞪了他一眼,眼神對眼神,躥出劈啪作響的火苗子,佟一琮沒敢接那火苗子,眼神朝下。 佟瑞國眉毛立著,一臉凶相,要吃人的樣子。 佟家的雞鴨鵝抻著脖子東看西看,不叫喚,不愛吃食兒。那隻老花貓變得更懶了,趴在窗台上曬著太陽,一動不動。佟家偌大的院子,安靜得嚇人。

佟一琮嘴角起了一堆小泡,程小瑜趴在他肩上,對著小泡輕輕吹氣,說:“按中醫的說法,這是急火攻心,要不然咱們來個先斬後奏?三十六計走為上?” 佟一琮腦袋搖得像撥浪鼓,“絕對不行!”他沒招了,求助老姐佟一琪。佟一琪進屋瞧了瞧安玉塵的架式,張了張嘴,沒出音兒。 第二天晚上,程小瑜走進了安玉塵的房間。安玉塵正在洗腳,程小瑜撲通跪在地上,小手伸進洗腳盆,抓住安玉塵白淨細嫩的小腳,抬頭直視安玉塵,“媽,您成全了我們倆吧,我們闖幾年就回來。”這是佟一琮和程小瑜商量的一招,佟一琮說,“老娘心軟,別人是刀子嘴豆腐心,老娘的心腸可是豆腐腦兒做的。” 豆腐腦兒心腸的老娘這次心沒軟,她硬生生從水盆裡拔著腳,洗腳水濺了程小瑜一身一臉。程小瑜擦都不擦,抱住她的腿,腳還泡在水盆裡,“我和蟲蟲是真心喜歡,我們倆只是想到外面闖一闖,媽。求您同意吧!”

安玉塵掙了掙,沒掙出來,冷著臉說:“你別那麼叫我,你不是佟家的人。” 程小瑜仰起臉,“可我真心想做佟家人,想做您的兒媳婦,想和蟲……想和一琮到上海闖蕩。” 安玉塵說:“你非要做佟家的媳婦?” 程小瑜說:“我願意做佟家的媳婦!” 佟一琮推門進來,和程小瑜一起跪在安玉塵面前,“媽,求你成全我倆吧。” 安玉塵沉默,腳盆裡的水溫漸漸涼了,泡在水里的腳丫子起了褶兒,像是一張被揉皺又打開的白紙。安玉塵終於開口,語氣軟綿綿,提出的條件硬邦邦:“要想出去行,但得先結婚,而且得立刻辦喜事。” 佟一琮心急,嘴角的小泡更多更密。他的腦袋一直耷拉著,不知道怎麼回复老娘。這事不怪他急,換成誰都得急,安玉塵提出的要求違反常理。這是程小瑜第一次來佟家,哪有第一次進門就讓人家從姑娘變媳婦的?人家程小瑜可不是童養媳。何況佟一琮還沒見過程小瑜的家人,雖說不是封建社會,但婚姻大事總得徵求下雙方父母的意見吧,雙方父母總要見見面吧。結婚不是小事,再匆忙也得準備準備吧,就算不隆重,不奢華,也要說得過去才成吧。

程小瑜說,“我就覺得你老娘和別人不一樣,你還不承認,估計這種招式只有你老娘能想出來,也算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這話換別人講,佟一琮得跟人掄刀子,從程小瑜嘴裡說出來,他也不愛聽,但覺得真是有些道理,這樣的事老娘怎麼想出來的呢?這不是明著逼人嗎?他在自己屋裡拿牆出氣,右手握拳咣咣捶開了,關節處打得出了血。 程小瑜站到他對面,他的拳頭變成了掌,撫在程小瑜胸前,腦袋也靠在了程小瑜胸前。程小瑜哄孩子似的撫著佟一琮的頭,說:“你也是,腦子不能拐個彎?” 程小瑜的彎子是把結婚宴變成定婚宴,岫岩有這個風俗,定婚和結婚沒什麼差別,也算是昭告天下,佟一琮和程小瑜從此以後就是兩口子了。 這個彎把事情轉成了皆大歡喜。三天后,佟一琮和程小瑜的定婚宴在佟家大院裡隆重舉行,岫岩專門為婚禮做流水席的四十多歲大胖師傅帶著倆幫廚手腳麻利用帆布鐵架在院子東牆角支上了廚灶,屯里的老親少友都來捧場,來了一家又一家,連吃帶拿,一場定婚宴下來,算了算收到的禮金,再算算各項支出,算是平衡。吃席的親友們就是納悶,怎麼只見佟家的新媳婦,不見親家公、親家母?佟家的定婚咋辦的這樣急?人們的眼神兒不住地溜向程小瑜的小腹,想從那兒看到些什麼,可怎麼看都是平平坦坦,不像是孕育著佟家的下一代。可佟家急的是什麼呢?

穆明帶著穆小讓來參加婚禮,穆小讓自己給自己倒酒,一杯接一杯的啤酒,人人都誇穆小讓好酒量,巾幗不讓鬚眉。穆小讓先是笑,喝到後來,放聲大哭,嚷著:“我再也沒小哥了,小哥讓人搶走了。”穆明生拉硬拽帶走了穆小讓,安玉塵送到大門外,一再叮囑:“照顧好小讓!” 定婚宴快結束時,索秀珏進了佟家大院,她在前一天去了瀋陽,緊趕慢趕往回返,才趕上了定婚宴的尾聲。安玉塵拉著索秀珏的手,眼睛裡亮晶晶。索秀珏這才知道定婚宴的來龍去脈,不住地說:“可惜了這孩子,記得小時候像長了天眼,一眼就能瞧出哪塊玉料好。”安玉塵聽完這話,突然昏倒,院子里人緊忙圍攏過來。她醒開眼,看看天,看看地,看看佟一琮,一把拉住了佟一琮的手說:“兒子,你非要出去,就別認我這個媽了!”語調不高,鑽進耳朵裡淒淒慘慘,揪得心疼。知道事情底細的的鄰居們跟著不住嘆氣,有一位還順口說了句:“兒行千里母擔憂,母行千里兒不愁。”聽得佟一琮直想抽自己幾個大嘴巴。

佟瑞國說,“別聽你媽胡說,好男兒志在四方。你媽說話一向算數,答應婚事辦了就讓你們出去。” 是得出去,三十六拜都拜完了,東西也早收好了,佟一琮和程小瑜的衣物,來時什麼走時什麼,只是多了索秀珏送給佟一琮和程小瑜的兩隻龍鳳玉佩,雕著飛龍的是龍佩,雕著舞鳳的是鳳佩,兩隻佩都是正黃白色的河磨玉,玉質溫潤細膩,邊緣和背面帶紅皮,行內人一看就知道,這是上等的河磨玉。河磨玉是產自岫岩細玉溝外白沙河泥沙裡的透閃石玉,潤度跟新疆和田玉不相上下,價值不菲。俗話說,玉不琢不成器,玉石的最終價值體現在雕工上,一塊普通的玉料經過巧妙的俏色和創意雕刻,價值會上升數十倍。上等的玉料,經過大師精心雕琢,融入個人的修養和功底,價值不可估量。通常情況下,機械雕制出來的玉石外觀大眾化,雕刻線條輕淺,深度完全一致。手工雕刻的玉石增加了色綹方面的配合運用,從設計到工藝拋卻了不完美的部位,從工藝到文化內涵,再到玉料自身特色完美結合,玉石充滿靈性。佟一琮看著索秀珏的作品長大,龍鳳玉佩那種精美細緻,靈動氣息,一看就出自索姨親手製作。佟一琮深受感動,不僅因為龍鳳玉佩的價值,更因為索阿姨藏在其中的厚愛。索秀珏把玉佩交到佟一琮手上時,只說了一句話,“別忘了岫玉!”這五個字差點兒弄出了佟一琮的淚珠子。差點兒弄出佟一琮淚珠子的還有他和程小瑜無限嚮往的上海生活。

佟一琮到上海時,世界發生了許多大事,蘇聯解體、東歐劇變,這些大事與佟一琮沒多大關係。同他關係最大的,是當時的上海,從火車上下來,佟一琮和程小瑜一樣,被上海這座現代化的城市吸引了。看到的一切,讓他只覺得眼睛不夠用,雙腳不知向哪兒邁。雖然還是自行車時代,岫岩根本看不到的無軌有軌電車卻是上海人的出行工具,岫岩街頭視為珍寶的桑塔納和夏利在上海大街上氾濫橫行,聽都沒聽過的地鐵已經在上海開始建設。在全國人民吹著統一的翻翹頭、腳踩踏腳褲的時候,只有資本主義才有的選美比賽已經在上海舉行,雖然不是什麼三點式的泳裝,也足夠讓人血脈噴張了。 有人說,上海到處是金子,只要一低頭就能撿到。佟一琮低頭了,不是為了撿金子,是為了生活。上海的生活並不像佟一琮想像的那樣,幸虧有程小瑜的高中同學幫忙,倆人很順利的在距離市區很遠的地方找到了和別人同居的房子,舊式筒子房,三室的房間,居住了三家。佟一琮和程小瑜的房間最小,只裝下一張雙人木板床,一張小桌子。程小瑜滿心歡喜,拉著佟一琮,按照上海地圖的指示從舊物市場淘來了兩把小椅子,一面大鏡子。佟一琮自己動手,利用空間,架起了躍層衣櫥和書櫃。站在門口向裡看去,小小的房間從下到上分成了三層,第一層雙人床,第二層書櫃,第三層衣櫥。只是倆人起床時,必須得小心加小心,稍不留意就會撞到頭。

大學學歷並不是什麼金字招牌,上海高等院校雲集,海派文化發源地,遍地大學生,遍地求職者。查看報紙招聘廣告,到人才市場轉悠,在網上投簡歷,佟一琮一次又一次的希望無聲無息石沉大海。程小瑜很快便在一家房地產公司找到了工作,職務是售樓小姐,從投出簡歷到面試再到正式確定,不過兩天時間,順利得出奇,佟一琮清楚,其中的原因和程小瑜的外貌有著重大關係。美貌是一張到什麼朝代都可以適用的通行證。找到工作的那天晚上,程小瑜說,“蟲蟲,我們去慶祝一下吧!” 所謂慶祝,不過是一人吃了一份理想海派小吃三鮮大餛飩。佟一琮情緒低落,他原是想說些慶祝的話給程小瑜,話到嘴邊覺得特虛偽,便低著頭,大口吃著那些白白胖胖的大餛飩,飽滿的個頭,豐富的餡料,上海的味道,實惠的價格,對他和程小瑜來說再適合不過了。看了看對面吃得鼻頭沁出細密汗珠兒的程小瑜,佟一琮覺得特別委屈了心愛的女人,那麼嬌美的容顏,委屈在只放下一張雙人床的出租屋裡,每天在一個半小時的路程裡擠巴著才能到公司。即使慶祝,也只能吃一碗大餛飩。穿著從地攤上淘來的十五塊錢的T恤衫,只有頂級時裝店旗艦店裡的衣服才能配得上那樣的身材。

程小瑜看他眼睛發直,伸著筷子在他眼前晃來晃去,“看什麼呢?對著美女吃不下飯了吧!”佟一琮嘻皮笑臉地回答,“秀色可餐!”逗得程小瑜笑得花枝亂顫,他的心裡卻像潮起潮落的黃浦江,上上下下來回折騰。 沒用多久,佟一琮和程小瑜跟著人群一起穿梭在了上海最著名的風景線上。上海外灘面對上海的母親河黃浦江,後面是風格迥異的建築群。高樓林立,紅燈酒綠的地方是一幢幢屬於別人的房子,一盞盞屬於別人的燈光。程小瑜的情緒一直處在亢奮的狀態,站在黃浦江邊,和潮聲一起對佟一琮說:“蟲蟲,將來我也要在這座城市裡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家!” 在上海擁有一個家是一個遙遠的夢,上海的房價可望不可及。工作沒有那麼遙遠,佟一琮調整自己,握著上海地圖到處轉悠,一次次碰壁之後,很快得出瞭如下的結論:在上海要想找到好工作,要么高學歷,要么好專業,要么經驗豐富。他從北方一所二流大學畢業,歷史專業,目前沒有任何從業經驗,這三點一個沒佔上,目標一降再降,信心越來越不足。佟一琮最直觀的感覺是自己變成了廉價的大白菜,擺在大馬車上給錢就賣的那種大白菜。他也想在更大的平台上發展,可現實像只吃人的老虎,逼迫著人不得不面對,衣食住行加通訊,哪一樣都需要錢,生存之後才是生活。

就在佟一琮的自信心不斷下降之後,他終於有了在上海的第一份工作,在一家保險公司做銷售,沒到一個星期,他知道自己受騙了,那就是一家專門黑人的公司,黑的就是佟一琮這種剛到上海的大學生。 很快,他又有了第二份工作,在一家裝修公司給老總做秘書,看到招聘廣告時,佟一琮覺得有些怪,通常都是招女祕書,可偏偏有人反其道而行。指明要男性秘書,學曆本科以上,性格端莊嚴肅。通常端莊這個詞都是用來形容女人的,程小瑜看到這則招聘廣告時,樂得直捂肚子,說是笑得胃抽筋了。這倒勾起了佟一琮的慾望,嚴肅地對著程小瑜,一本正經問:“程小瑜同志,佟一琮同志端莊嗎?”程小瑜笑得在床上打滾兒,說腸子笑抽筋了。面試官是老總的老婆,也就是經過了隆重的面試,佟一琮恍然大悟,為什麼要招男秘書,敢情是老總老婆愛夫深切,生怕老總和秘書之間的曖昧故事發生在她家公司,所以確定秘書性別必須是男的,而且面試要由她親自把關。本來同佟一琮競爭的另外幾個人是清一色帥哥,出人意料,他一直耿耿於懷的黑皮膚竟然成了成功上位的主因。老總的老婆,那個塗著腥紅嘴唇和腥紅指甲的白胖女人,指著佟一琮說,“就是你了!”

工作不到半個月,佟一琮就讓那個乾瘦老闆和白胖老闆娘弄瘋了。因為老闆姓於,佟一琮背地裡管他叫魚乾,在這個加上老闆和老闆娘只有十一個人頭的公司裡,魚乾老闆給佟一琮的任務是幫著做各種假賬,以便從夫妻檔的公司裡扣出些零花錢。白胖老闆娘給佟一琮的任務是幫著看魚乾,看他和哪個女的說話了,都說什麼了,什麼時間地點說的,說的時候有什麼表情和動作。佟一琮像熬中藥一樣,熬到領完第一個月薪水的那天,將一封辭職信放到了魚乾的桌子上。 終於,第三份工作合了佟一琮的心思。公司全體員工加起來三十多人,業務算是和佟一琮喜歡的玉石偶爾沾了邊。說偶爾絕對準確,因為這是一家拍賣公司,拍賣銷售瓷器、玉石、書畫、現當代油畫和雕塑等古玩藝術收藏品。佟一琮的職業是行政助理,聽起來似乎不錯,真正上崗了佟一琮才弄明白,所謂的行政助理就是文員、助理加辦公室打雜。工資待遇並不高,開出的條件是底薪加提成,雖然和程小瑜的底薪差不多,提成可是天壤之別。 佟一琮不敢計較太多,全當是在積累實際工作經驗了。事實上,實際工作經驗也確實是卡在他面前的一個重要關口。面試那天,部門經理步凡反复掂量了好久,用柔和的上海普通話說:“歷史專業蠻好的,做古玩拍賣還是有點優勢的,可你沒有一點實際工作經驗,是個不小的欠缺,按照公司的想法,有工作經驗是硬性條件。”佟一琮搓了搓手,緩解緊張的情緒,說:“請相信,我會在實踐中磨煉提高完善自我。我家在遼寧岫岩,我對玉也略有了解,相信這一點也會成為工作上獨有的優勢。”步凡瞇起的眼睛一下睜大了,拿起佟一琮的簡歷仔細看了看,讀出了聲:“遼寧省鞍山市岫岩縣……岫玉的產地。” 本來的面試變成了關於岫玉的討論,身高與外貌完全是東北男人模樣的步凡說著吳儂軟語,和佟一琮討論了近一個小時紅山文化中的岫岩玉,佟一琮真是長了見識,不住地擦著淌下來的汗珠子,為自己對岫玉的了解慚愧不已。 步凡說,現在收藏界的古玉大多數都是良諸文化、馬家窯文化、齊家文化、龍山文化、石家文化以及商、西周、春秋、戰國和漢代的玉石,紅山文化玉石收藏不是特別熱門,可越是這樣越有前景。紅山文化里的玉石充滿了東北特色和薩滿信仰,仿生類的動物形和人物形玉石,攝像類的璧、環、箍形器和勾雲形玉佩獨有特色。玉龍、玉豬龍、勾雲形玉佩最具代表性。那條玉龍由一整塊墨綠色岫玉雕成,蜷曲的形狀像個“C”字,昂首揚頸、彎背卷尾、吻部前伸、鼻端截平、梭眼上翹、頭部像是豬首。玉龍的背重心處對穿一孔。龍頭部分採用的是浮雕和陰刻的手法,龍身上下通體磨光,看上去像蟒又像蛇。考古專家推測,這件玉龍是紅山先民的神靈崇拜物或者氏族部落的象徵及保護神,還可能是祭司祈天求雨的法器。 討論後的結果自然是步凡十分盡興。佟一琮力克群雄,鎩羽而歸,成為這家拍賣行的行政助理。佟一琮向程小瑜匯報工作,說起了步凡,“面試居然不談具體工作談岫玉,他到底是做玉石生意還是拍賣生意?”程小瑜說,“上海這麼大,什麼樣的人沒有?對玉石了解得那麼多,說明人家善於學習。咱全當長見識了,把工作做好,掙多多的錢才是王道!” 佟一琮自然是想把工作做好,可做好或做不好,不是他說了算,也不是客戶說了算,同事說了算,而是他的領導,他的頭。沒到一個月,步凡讓佟一琮又長了見識,連續對他噴了兩把火,一把比一把火烈,燒得他有些招架不住。 第一把火因為一件小事,小到佟一琮看來根本不算什麼事,起因是拍賣行來了客戶,佟一琮把客戶讓請到步凡辦公室,有禮貌地出去了。客戶走後,步凡把佟一琮叫到辦公室,就行政助理是否應該為客人沏杯熱茶或倒杯熱水的問題進行了深入淺出的討論。說是討論,基本是一言堂,步凡的講解細緻又耐心,從職業素質到個人提升再到公司形象,推古論今,內外兼容。直說得佟一琮腦門冒汗,頭如搗蒜,恨不得有個地縫直接鑽回岫岩老家去。 “細節決定成敗。”佟一琮用指頭數著,這句話,步凡一共說了七次。 第二把火是關於一件漢代古玉的介紹材料,為了這件拍賣品,佟一琮查閱了大量資料,從時代、用途、名稱、尺寸都有詳實說明,從包漿、沁蝕、玉質、形神、腐蝕、文飾、刀痕方方面面進行了細緻分析。佟一琮打心眼裡喜歡這件古玉,下足了功夫,自認為資料做得精細全面。他在心裡比較,公司裡除了步凡,沒有人能比自己更愛玉,也沒人能把資料做得更好。沒料到步凡衝出辦公室,將材料“啪”地摔到他的桌子上,質問:“為什麼沒寫這塊玉是熟坑的?這是多麼重要的內容,你知道嗎?”公司同事們的眼光立刻追到了佟一琮這邊,伸脖觀望的,竊竊私語的,各種情態佟一琮盡收眼底。步凡看了看四周,輕聲扔下一句,“到我辦公室。”佟一琮耷拉腦袋溜進了步凡的辦公室。步凡臉色鐵青,看著佟一琮的眼睛裡噴著熊熊燃燒的小火苗。佟一琮說:“領導,我真不知道什麼是熟坑。”步凡啪啪地拍著桌子,一雙眼睛瞪得黑眼仁外露出了白眼仁。 “不知道是理由嗎?既然乾了這行,就得琢磨這行,就得鑽進去。你不成為行家,怎麼站住腳,難道你要當一輩子的行政助理?一輩子給人打下手?”步凡稍稍停了下,眼風橫掃佟一琮,“出土後未經過處理或盤玩的叫生坑。否則叫熟坑,這件玉石是盤過的,潤度亮度比新玉還要好。如果不寫明這一點,是對這件玉石的不負責任,也是對客戶的不負責任。人家不知道的,會質疑拍賣行在做假。這事說大就大,說小就小。別人不上心還好,一旦上了心,在圈子里傳出做假售假的名聲,拍賣行就倒了!”佟一琮說:“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步凡的聲音又高了八度:“明明是真的,為什麼要讓人家質疑?為什麼要製造讓別人質疑的機會?為什麼不從自身找問題?我對事,但不對人,佟一琮,希望你認真反思。” 人說新官上任三把火,前兩把火燒完,佟一琮像一隻被燒沒了毛的鴨子,忐忑地等著步凡噴出第三把火,他在公司里處處小心。這種情緒也被他帶回了“小家”,連跟程小瑜在那張吱呀作響的雙人床上做運動都提不起精神,三下五除二就算交了差。程小瑜意猶未盡,像條蛇精纏在佟一琮身上,纖細的手指頭在他的身上繞來繞去,弄得他酥酥癢癢,卻是提不起力氣。程小瑜上上下下折騰一翻,見效果不大,才安靜下來,問:“咋了?不順心?要不到我們公司來,我覺得我們老總人不錯,做房地產收益也大,別看售樓時辛苦,掙錢也多呀。”佟一琮說:“不行,房地產我一點兒都不懂。”程小瑜說,“誰也不是天生就會,我也不會呢,學唄。”佟一琮說:“我再想想。” 佟一琮是想了,不過想的不是程小瑜的建議,房地產公司收入是高,可不對他心思,而且他也不想和程小瑜在一起工作。兩人生活一起,如果工作還在一起,二十四小時你盯著我,我看著你,再好的模樣也會看膩,再好的感情也會呆煩。就像一個外國電影,講的是兩個偷情的人被人發現後,被綁在了同一張床上,剛開始兩人挺歡實,日子一天天過去,你看我不順眼,我看你不順眼,最後竟然成了仇人。距離產生美,有神秘感才更有吸引力,這是保持感情新鮮度的不變法則。 他想的是步凡的兩把火。步凡批評的時候,佟一琮氣不順,心不平,覺得步凡是在針對他。公司裡員工差不多全是上海人,只有三兩個外地人,也是家在浙江、江蘇或者離上海特別近的地方,只有他一個是從東北過來的,都說上海人排外,看來,即使是高知分子的步凡也不例外,地域歧視永遠存在。這樣的一種想法,讓佟一琮全身心充滿了鬥志,真想什麼時候衝上去和步凡拼上一架,別看步凡的塊頭和穆明一樣,自己也不會示弱的。就像當年和穆明一樣,兩人摔得你死我活,然後躺在山坡的草地上哈哈大笑。於是,佟一琮和步凡的戰鬥便在他的腦海裡隆重上演了,風雲變幻之間,倆人你一拳我一腳,你抬腿我伸胳膊。演出進行完畢,步凡在他的腦海中的形像已經由文質彬彬變成鼻青臉腫,這讓他全身舒暢,忍不住笑出了聲。驚得已經睡著的程小瑜全身猛地哆嗦。佟一琮忙將程小瑜摟在懷裡,輕輕拍了拍,自己卻怎麼也睡不著了。 一個白日夢把佟一琮的氣理順了,再細琢磨,覺得步凡的二把火燒得確實有道理,既然給客戶送進去了,倒杯熱水還不是應該的,就算家裡來了客人,也要倒杯水呢,何況來到拍賣行的都是財神爺。事是小事,但越是小事,越是細節才越能看出一個人的素質和修養,步凡肯為了這點兒小事批評自己,一方面是對他對員工要求高,對工作要求高,另一方面不也是對自己負責嗎? 越是這樣想,佟一琮的氣就越順,他記得從岫岩出來時,老娘安玉塵儘管千攔萬不捨,還是對他千叮萬囑,到了外面要有眼力要勤快,少說多做,別人用七分勁兒做事,你用十分勁兒做事,踏實做事,老實做事。和人說話要用敬語,得說您,不能說你。吃飯時別人夾菜,你別轉桌…… 老實、踏實,佟一琮自然是做到了,說起勤快卻是差了不是一星半點兒。這事也不能怪他,換成別人,也會像他一樣。剛進公司時,他什麼事都搶著做,沒幾天,發現自己成了大家的公共助理,這個叫佟一琮沒熱水了,那個叫佟一琮打印機沒紙了,另一個則大喊佟一琮快點接電話,最可氣的是,連廁所裡沒有衛生紙了,居然有人叫他佟一琮送進去。佟一琮心裡憤憤不平,當時就把自己的杯子摔在了地上,玻璃杯子成了一地碎片,驚得辦公室的人誰也不敢再支使他了。他心裡這才舒服了,暗自運氣,憑什麼呀?一樣都是公司的員工,我不過晚進來幾天,我是行政助理,但也沒說是大家公用的助理啊? 當時佟一琮還覺得自己夠爺們儿,夠爽快,心裡不痛快就表現出來,看你們誰還敢欺負我?現在一想,實在是太小家子氣,太衝動了。即使為大家做些事又算什麼?又不是扛山填海,何況人家都是在特別忙的情況下才打招呼的,當然廁所事件除外。職場不就是所大學校嗎?裡薛寶釵房裡掛著的那副對聯說得多有道理: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佟一琮,你差得遠呢,要學的地方多著呢,要練的地方也多著呢。小處細節慢慢學吧!瞧人家步凡的為人處事,對上對下不卑不亢,對內對外謙和有禮,火候拿捏得極好,公司的員工即使挨罵,也都挨得心甘情願,因為步凡從來不會無緣無故發脾氣。當然,就數罵佟一琮最狠,但這明明是一種誰都看得出來的偏愛,就跟父母恨鐵不成鋼是一樣的道理。佟一琮為剛才的白日夢裡打了步凡略有歉意,心裡想著,以後即使在夢裡也不打步凡了。 至於那件漢代古玉,佟一琮當時就認識到確實是自身欠缺太多,自以為從岫岩來的,從小就在玉石堆裡打滾兒,見得比別人聽到的都多。而在和步凡的接觸中,他才真正見識了玉文化的博大精深,他的所知所見不過是冰山一角,就連最熟悉的岫玉都和步凡差了一大截兒:硬玉只是知道翡翠分成了冰種和玻璃種最粗淺的知識,軟玉中除了岫玉以外的和田玉、南陽玉、藍田玉、綠松石,他只是知道名字,具體有什麼特點根本不知道。至於古玉,在他腦袋裡除了歷史書上的那些只言片語,基本上是一片空白。步凡只要提起玉石,全都能娓娓道來,那份積澱不是一天兩天的功夫,可怎麼樣才能讓自己也厚重起來呢? 那天晚上,佟一琮基本是在思考中度過的,直到黎明時才漸漸睡去,夢裡依稀見到了自己俯在玉石王的腳下,只是玉石王已經剝去了外皮,全身晶瑩剔透,光華碩然,他再細望,卻飄來了七彩的雲霞,遮住了玉石王的真容,隱隱地,佟一琮聽到一個彷彿自西天靈山之處傳來的聲音:尋古覓真。 夢裡得到的四個字給了佟一琮啟示。什麼時候程小瑜加班。一個人去嚮往已久的上海古玩市場轉一轉。這個想法,他早就有過,可是每每他提起,都會遭到程小瑜的否定,“那東西有什麼可看的,咱們也買不起,浪費時間幹嘛,好不容易休息,還不如睡個懶覺,或者你陪我逛街。”佟一琮不跟程小瑜犟,程小瑜的要求不高,她所謂的逛街是只看不買,到上海半年時間,程小瑜只在大商場裡買過三件衣裳,全部是打了二三折的斷碼貨,號碼全是最小的,幸虧她的身材嬌小玲瓏,才能穿得進去。程小瑜從來不說委屈,可佟一琮覺得委屈了她,所以在這些事情上,他順著程小瑜。不過他早想好了,一旦程小瑜加班,他就自己去,回來也不告訴程小瑜,省得她生氣。 機會就這麼突然來了。程小瑜晚上告訴佟一琮,“蟲蟲,明天要加班,唉,好命苦!不過老總答應了,會給我三倍的工資,看在錢的份上,我同意了。” 佟一琮說,“別加了,咱不掙那錢,也不挨那累。”他說的是真心話,到上海半年多時間,程小瑜瘦了八斤,原本就細的腰紮紮實實成了蛇腰。佟一琮都沒有想到,程小瑜這麼能吃苦。她是篤定一個目標,一定要在上海有自己的房子。至於答應安玉塵回岫岩的話,早被黃浦江水給帶走了。 程小瑜說:“幹嘛不掙?不就是少休息一天嗎?對於我這個青春無敵女超人來說,不算個事兒。” 佟一琮笑:“你是財迷!” 程小瑜說:“我就財迷了,我淨看著人家買房了,我要攢錢,咱倆也在上海買房子,將來通過內部渠道,優惠肯定更多。你就瞧著吧!” 程小瑜做著她的房子夢睡著了,佟一琮心疼了一陣,憑他和程小瑜掙的錢,攢到猴年馬月也買不起上海的房子。感嘆了一陣,無奈了一陣。他腦子拐到了明天先去哪個古玩市場,總是要選擇最適合自己的。上海的古玩市場主要是一樓、一城、一條街,關於這幾處地方,雖然還沒去,佟一琮倒也是了解得很清楚,幹拍賣這一行的,整天和那些古玩珠寶打交道,再笨的人也被熏出來了。 一樓是藏寶樓,在城隍廟的旅遊景區,是上海人氣最足的古玩市場。藏寶樓的新舊工藝品種類非常多,檔次高中低全有,一樓和二樓都是些固定攤位,經營新的或高仿的工藝品,每天都營業。最聚人氣的三、四樓,只在周六和周日有交易。雖然是在樓裡進行交易,可形式還是地攤。擺攤的攤主來自全國各地,攤位不固定,先到先得,很多攤主為了能夠在周六大集找到一個好位置,從周五夜裡就開始排隊佔攤位。顧客也是一樣,每個週六早上四點多鐘就來淘寶。這裡保留著明清古玩早市交易的特色。匯集了各個地方古老舊式的東西,陶瓷玉石、古玩擺件、石雕、木雕、新舊字畫、文房四寶無所不有,是新老玩家必到之地。 一城是靜安寺珠寶古玩城,在上海靜安寺旁邊。主要經營古玩珍品、瓷器雜件、玉石翡翠、奇石木刻、字畫文房、古舊家具、歐洲古玩等。一樓經營玉石翡翠、奇石珠寶、古玩雜件;二樓是經營新老玉石“玉石一區”和經營古玩雜件的“古玩二區”;三樓和四樓是古玩雜件、書畫文房、紫砂陶藝、舊藏精品的古玩專營樓層。一樓到二樓之間還有一條集字畫、玉石、雜件於一體的珍品迴廊。這裡有不少從海外回流的高檔藏品,不過價格不菲。 一街就是被稱為上海“琉璃廠”的東台路。 200多米長的馬路旁,整齊地排列著各具特色的小古玩店,陳列著陶瓷器、銅器、錫器、玉石、竹器、木器、文房四寶、書畫等工藝品,此外還有鳥籠、服飾、錢幣、30年代的月份牌、電風扇、打火機,就連過去女人穿的三寸金蓮都有,以“奇、特、怪、稀”聞名,在那裡能覓到在別處市場尋不到的各式古玩工藝品。 比較權衡之後,佟一琮決定先到了藏寶樓,他本來是想趕早上的大集,算算時間來不及,程小瑜不會做飯,如果他提前走了,程小瑜肯定會餓著肚子去公司。他只好像往常一樣,提前給程小瑜熬好了白粥,拌好了小菜,又送上公共汽車,這才直奔藏寶樓。 他趕到藏寶樓已經是晚上九點多鐘,樓裡頭摩肩接踵,一個個攤位上擺放著的物件,佟一琮看得眼花繚亂,看哪個都好,看哪個都喜歡。就在他把目光從一個古玩戀戀不捨地挪到另一件古玩時,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佟一琮。”轉頭看去,竟然是步凡。 “領導,您也在這兒!”即使在外面,佟一琮仍對步凡恭敬有禮。 步凡說,“公司以外,直接叫我名字。怎麼樣,看中什麼好東西了?” 佟一琮說:“我第一次來這兒,就是來看個熱鬧,哪件是真哪件是假都分不清。” 步凡說:“開始都分不清,多學,多看。古玩這東西,讀多少理論書都不如親自過過眼,要是能把玩實物就更好了。你喜歡玉,我建議你在這裡重點看古玉,不能只看岫玉,各類古玉都得看,各種玉都得了解,除了基本特徵、化學成分、資源分佈和產量,玉文化缺項可不行,要想了解其中的文化,你就得多見識古玉,玉文化的源頭在那裡藏著呢。” 步凡說到佟一琮心裡去了,他來這,主要想看的還真就是玉石,不過,他第一次來,看哪兒都新鮮,看什麼都覺得眼生,總惦記著多問問。步凡叮囑他,如果不確定要買,多用耳朵眼睛,少用嘴,別上手,別問價。佟一琮聰明,知道步凡是這方面的行家,說出來的自然是行里的規矩。自然樂得聽從,緊跟在步凡身後,步凡瞧什麼,他跟著瞧什麼,甭管別人說什麼,他都支起耳朵仔細聽著,倒也聽出了一些門道,更看到了幾位出手闊綽的淘寶人淘走了價值不菲的寶貝,其中就有一件古岫玉。不過,囊中羞澀,佟一琮只有眼饞的份兒,眼珠子盯著那件古玉,直到人家的背影消失在人群裡才轉回頭,那份戀戀不捨的勁頭,只在程小瑜身上用過。 藏寶樓裡的熱鬧永遠少不了。佟一琮和步凡正看得起勁兒,旁邊的一位攤主和顧客吵起來了。佟一琮已經聽明白了,是因為顧客砍了半天的價卻沒買。攤主說得明白:“你問了還不買,卻把價格給淘去了,別人聽到了,我還怎麼出貨,藏寶樓裡打聽打聽,有這麼幹的嗎?”顧客急得臉紅脖子粗,“我第一次來,誰知道還有這說道?”攤主氣得大罵:“你當這裡是菜市場?你當這古玩是大白菜啊?”佟一琮慶幸遇到了步凡,要不自己肯定會鬧出和別人一樣的事來。 佟一琮自然是沒打算買什麼,步凡同樣也是空手而回。佟一琮卻覺得這是來上海以後過得最開心的一天。一直到快散集,他和步凡才戀戀不捨地走出了藏寶樓。佟一琮堅持要請步凡吃頓飯。步凡笑說,“我從來不接受屬下的吃請,不過現在你不是屬下,是同道中人。” 這個評價,是佟一琮沒想到的,他甚至不相信,這就是那個罵自己兇得像對階級敵人的步凡,而同道中人這四個字,用在自己身上,他更覺得實在是高攀了。除了來自岫玉之鄉,玉知識玉文化方面,和步凡相比,就是一個研究生和一個小學生的對比,這也不准確,應該是一個研究生和一個幼兒園孩子的差距,可步凡竟能視自己為同道中人,他又驚又喜又慚愧。也在心裡暗下著決心,一定要惡補特補。 雖沒客氣,但在吃什麼的問題上,步凡堅持一定要吃東北菜。這個一定,讓佟一琮心裡又是一熱,上海人口味偏甜,東北菜偏鹹,吃慣清淡甜味的上海人步凡堅持要吃東北菜,其中的意思不用講出來。 砂鍋燉排骨酸菜、紅燒帶魚、松花蛋拌豆腐和雷擊黃瓜上了桌,二兩小酒下肚,步凡告訴佟一琮,“今天有人走眼了。” 佟一琮不解,“哪件?” 步凡說:“你最喜歡的那件。” 佟一琮啃了一半的排骨放了下來,瞪起眼睛,“那件確實是岫玉,籽料,透閃石,我不會看走眼的。” 步凡說:“岫玉不假,可那沁色假。” 佟一琮語氣有些猶豫,“紅褐的沁色,岫玉河磨玉的皮色,不能假啊!” 步凡說:“這是沒站在古人琢玉的角度考慮,古人琢玉講究的是'料有所選、形有所意、工有所敬、神有所求、沁有所生',採自河流水中的籽玉料,琢玉前都帶有天然侵蝕和皮色,一般情況下是黃、灰或者紅褐色,和出土玉石上的侵蝕色特別相像。不過,作假的人不懂,這些皮色,在六千年前紅山文化的琢玉者看來,是玉料的毛病、是瑕斑,在琢玉之前,幾乎都要把它全部去除,這就是作假者弄巧成拙了。只是,那位買主是真沒看出來。” 是否作假,佟一琮更相信步凡的眼光。但對於紅山古玉,佟一琮不完全贊同步凡的觀點。在他的印像中,紅山文化的玉龍,吻部和尾尖上泛著紅暈,紅暈就是岫岩河磨玉的石皮,祖先會留下石皮,原因很簡單,尊重天然。古人沒有先進的琢玉工具,也不會挑三選四,覺得咋好看就咋弄。比如那隻玉龍,如果把紅皮去了,就缺了“肉”,外形上單單薄薄,還會好看嗎? 步凡和他不客氣,各說各理,邊吃邊講紅山文化古玉要從玉料、沁色、製作工藝等幾方面來辨別真假。佟一琮直到這時才知道,即使在土中埋藏了五六千年的紅山玉,沁色也是比較少的,只在玉石外表的局部或者原有綹紋的地方以及磕缺損傷的地方有所表現,很少有被沁色整體掩蓋的。如果整件玉石都被鈣化或者呈雞骨白色,或被濃重的侵蝕色掩蓋,真實性就要打個折扣了。雖然紅山玉每一件作品的製作加工都耗費了漫長的歲月,非常精美,但大多器物的表面是凹凸不平的,不規則的刮削痕跡在放大鏡下十分明顯,這一點是現代造假技術無法達到的。 說是佟一琮請客,他去埋單時,東北菜館的那位吉林老鄉告訴他,步凡已經算完賬了。佟一琮這時再掏錢,反而顯得和步凡生分,索性沒推讓,只是一再和步凡說,下次去古玩市場一定帶上他。 去藏寶樓的事,佟一琮沒藏住,他也不想藏,程小瑜是誰?是他最親最近的人,是他在上海唯一的親人,他願意跟程小瑜分享自己的喜悅。被窩裡摟著程小瑜,他講了白天的見識以及對步凡的敬佩。 程小瑜誇獎:“蟲蟲,看不出來,蠻有心機的嘛!用這種方式和領導聯絡感情,這叫投其所好,戰術戰略用得真是好!照這麼發展下去,步凡肯定能提拔你,薪水也會漲!” “我這可不是投其所好,我和他都是真心喜歡玉,知道不?步凡說我和他是同道中人。今天步凡還勸我,為什麼不回岫岩發展,既然有那麼好的資源,為什麼不做強做大。亂世藏金,盛世藏玉,現在是做玉的大好時機,一些高檔玉種的資源基本枯竭,但市場對玉石的需求量特別大,而且岫玉中的河磨玉和新疆和田玉同屬於透閃石玉,在潤度上不相上下,色彩豐富的花玉更是岫玉獨有,岫玉發展的空間太大了,前途不可限量。”佟一琮講得激情澎湃,神采飛揚。 程小瑜撇起了嘴巴,笑容就像熱鐵片上的一汪水,一點點地收斂,最後完全消失。她從被窩裡坐起來,懷裡抱著枕頭,問:“蟲蟲,你不會真動心了吧?我們才來上海半年多,一切剛剛開始,你就想著回去?說不定是步凡給你下的套呢,讓你把位置騰給別人。” 佟一琮掐了下她鼻子,說:“別把人想得那麼壞,他下什麼套,就我這個行政助理,已經是全公司最底層的了,誰會來跟我搶?他要是想把這個位置給別人,根本不費吹灰之力。步凡講的是真心話,他也是在為我想出路,也是幫我。” 程小瑜瞪起了眼睛,“他要是真幫你,直接提拔你不就成了?岫玉好,他怎麼不去岫岩,他呆在上海,憑什麼別人不能呆?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岫玉再好,也是擺在了上海的古玩城裡才值錢。要是放在岫岩能值幾個錢?現在不管幹什麼都得考慮經濟效益。沒錢什麼都實現不了,我想拿愛馬仕的手提包,想戴江詩丹頓的手錶,想用香奈兒的化妝品,想開勞斯萊斯的跑車,想喝至尊馬爹利的美酒,想……我想的多了,沒錢行嗎?岫岩多大個平台?上海是多大的世界?上海有那麼多撈金的機會,岫岩有嗎?你回去是當一輩子農民還是琢玉匠?”機關槍掃射一樣的話不斷地從程小瑜的嘴裡發射出來,同時帶出的還有她的眼淚,“蟲蟲,咱們出來多不容易,我都跪下給你媽洗腳了,我父母都不知情,我就毛毛草草地成了佟家的媳婦。我現在每天拼命地工作,堆出笑臉哄著老闆哄著客戶,為了什麼呀?還不是因為咱倆感情好?為了多掙錢?為了和你過好日子?咱們這才剛上戰場,你就想著撤退了?” 佟一琮原本想說出的話,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他抱住程小瑜,擦去她臉上的淚水,“傻小瑜,我就是給你講講今天的事,又沒說要回岫岩,你急什麼呀?還哭鼻子,哭成金魚眼兒,我可不要你了!” 程小瑜臉上這才有了笑,“你敢?” 佟一琮說:“不敢!這麼漂亮的老婆我上哪兒找去?我還怕你讓別人,搶了去呢!” 佟一琮並沒發現誰在搶程小瑜,他是在哄程小瑜,女人都喜歡男人把她當寶貝,程小瑜這樣的漂亮女人更是。佟一琮打心眼裡疼程小瑜,寶貝她到了衣食住行的每個細節,這個小家的事,他從來不讓她動手,他嬌她寵她哄她。 程小瑜禁不得哄,很快枕著佟一琮的胳膊睡著,他一動不動,呼吸也如睡著了一樣平靜。隔壁傳來的聲音在深夜里格外撩人,那樣的聲音,剛剛他和程小瑜也有過,那樣的聲音在深夜在許多的房間都會有,聲音之後應該便是沉沉的夢鄉。佟一琮努力想進到夢裡,大腦卻越來越清醒,來到上海之後的情景跳躍著閃現,時間改變人,環境也在改變人,他分辨不清是自己變了還是程小瑜變了,兩人之間的爭吵越來越多,為了一句話,或者根本不算什麼的小事,兩人就能爭吵半天,雖然最終都會在柔情中化解,但新一輪的爭吵很快又會襲來。 程小瑜在今天爭吵中提到的那些大品牌,佟一琮只聽過其中的一兩個,程小瑜是怎麼了解和認識這些品牌的,佟一琮沒有多想。程小瑜的如數家珍卻讓他想了很多,他確信那份流暢是因為程小瑜心裡一直嚮往,誰都不想過苦日子,不想過窮日子,程小瑜的追求,佟一琮能理解,也為自己沒能給程小瑜一份富足的生活愧疚。可來到上海的目的是什麼,是為了最初的長見識闖天下,為了更加豐富的物質生活,又或者為了尋找一個更大的施展舞台?佟一琮有些茫然,找不到最恰當的答案,他只是不喜歡像螞蟻一樣從上海的這頭折到那頭,每天都在匆忙和浮躁中度過。什麼才是自己最想要的生活?什麼才是最好的生活?適合,熱愛,可以為之不厭不倦不知疲憊的,一定是那樣的。 胳膊麻木了,佟一琮慢慢將胳膊抽了出來,睡夢裡的程小瑜不自覺地將頭拱向他,黑色的長發散在枕頭上。即使睡著了,程小瑜也是這樣美,佟一琮從來沒告訴過程小瑜,和她在一起,一直有一種不安,那份不安來自母親安玉塵,“這個女人是給別人養的”,難道有一天程小瑜真的會被別人搶去嗎? 真的差點兒讓人搶去的,不是程小瑜,是她的鳳佩,說搶有些過,其實是程小瑜的同事看上了那隻鳳佩,要出原價三倍的價錢,如果龍佩一起賣,願意出五倍的價錢。程小瑜讓人說動了心,回家時和佟一琮商量。佟一琮的臉色立刻就難看了,埋頭一個勁兒往嘴裡扒拉飯菜,不回答。程小瑜說:“我就是逗逗你,索阿姨送的是無價寶,是那份情誼,怎麼能賣呢?”聲音有氣無力,盯了眼佟一琮,又開口了,“不過三倍五倍的價錢,可真是誘惑人啊!看來,好東西真是有人識貨的。” 佟一琮還是不吱聲,慢條斯理地吃著飯,程小瑜的心思他看得懂,來來回回的羅圈話,目的只有一個,讓他點頭賣那兩隻玉佩。可這個頭他不能點,一方面原因程小瑜說出來了,那是索姨的情誼,情誼無價。還有一點程小瑜不懂,這兩隻玉佩的升值空間,豈能是三倍五倍?新疆和田玉的價格最快的時候是每年十幾倍的增長,岫玉河磨的價值將來會是多少,誰能預測出來?何況,那兩隻玉佩一龍一鳳,不就是他和程小瑜嗎?能用錢來衡量嗎?程小瑜愛錢愛到了這種程度? 沉悶的氣氛,靜悄悄的房間,只有兩人吃飯的聲音。佟一琮抬頭看了眼程小瑜,程小瑜也盯著他,眼睛裡亮晶晶的全是委屈。佟一琮原本的怒氣讓那些亮晶晶給軟化了,本來質問程小瑜你就那麼貪財之類的話壓回肚子裡,他放下碗筷,拉起程小瑜的手握在掌心。 “小瑜,要是你同事喜歡,我讓一琪郵些小玉件過來,你送給他們。這兩隻玉佩咱們留著,原因我告訴你。” 程小瑜的不悅,很快便在佟一琪郵過來的玉件成為一沓人民幣之後,煙消雲散。把一張張百元大鈔擺在床上,程小瑜臉上的笑容像向日葵一樣燦爛,問躺在一邊讀書的佟一琮:“蟲蟲,我發現一件事。” 佟一琮眼睛盯著書,問:“什麼事?” 程小瑜神秘地笑著,“你是個潛力股,超級有經濟頭腦。” 佟一琮還在盯著書,說:“我怎麼覺著自己是小商販,或者說,是個二道販子。” 程小瑜說:“哪有這樣英武神威聰明絕頂才華橫溢的小商販?” 佟一琮終於放下書,說:“小瑜,你是吃了蜂蜜,還是吃了紅糖,嘴這麼甜?” 程小瑜說:“這些玉件,我們掙了一千二……咱們是不是得把這錢給一琪打過去點兒,怎麼說也有她的功勞。” 佟一琮說:“給她也不會要,不過,以後可別這麼乾了,不是說那些玉件是送給同事的嗎?怎麼變成賣了呢?” 程小瑜說:“有價錢才能體現岫玉的價值嘛!” 佟一琮不是笨人,靈機一動,讓佟一琪從岫岩玉石市場每隔半個月選些小玉件郵給他。週末休息和步凡去古玩市場,他帶上那些小玉件,賣給古玩市場裡的小店鋪,每次都能小有收穫,回頭把錢交給程小瑜,總會讓程小瑜歡喜幾天。 程小瑜的歡喜出自真心,倆人到上海後的日子過得緊,除去租房煤氣水電交通吃飯各種固定費用,能支配的錢沒多少。看到程小瑜像扎了雞血一樣歡快地數錢,佟一琮心裡又快活又苦澀。快活自然是程小瑜帶給他的,苦澀一方面是因為沒能給心愛的女人創造更好的生活條件,另一方面與步凡有關。 第一次帶那些小玉件到古玩市場,佟一琮沒有瞞著步凡,儘管在公司裡兩人依舊是上下級的關係,但在一些細節上,佟一琮感覺得出來,步凡掏著誠心和他相處,他藏著掖著顯得小氣。他直接拿出玉件,講了自己的想法。 一邊看古玩,一邊掙些小錢的做法,步凡理解也支持,倆個東北小青年漂在上海,能想出這樣掙錢的法子,也算難得了。只是那些物件放到步凡手裡,卻讓他不住地搖頭,連連嘆氣,“玉質不錯,只是這雕工,實在差強人意,可惜了這些玉料,這些玉料不要說請大師級的雕琢,就是請稍好些的琢玉師傅來琢,價錢也不知要高上多少倍。” 佟一琮有些不好意思,步凡嘴下留情了。接觸久了,佟一琮知道步凡的爺爺是揚州的琢玉師傅,步凡小時候也學過琢玉,一直到讀大學才算是把琢玉給放下了。但上手經眼的好玉石好雕工太多了,眼前的這些物件的雕工,實實在在入不了步凡的眼。 要論雕琢技巧的好壞,佟一琮學沒過,但也略知一二。中國的玉雕文化傳承幾千年,最有名氣的玉雕門派分別是北派、揚派、海派、南派四大派別。北派是以北京、天津、遼寧玉雕工藝大師為主,以擅長雕琢人物群像、花卉和薄胎工藝著稱,藝術風格莊重、典雅。岫岩玉雕就是傳承於北派,在人物、素活等方面有自身的特點,大氣豪放灑脫,這是別的門派不具的風格。揚派以揚州地區玉雕大師為主,巨雕和山子雕最具特色,講究的是精緻、大氣。海派是以上海為中心地區的玉雕大師,以創作情節性的故事人物、動物群雕和仿青銅器為主的器皿著稱,藝術風格既生動傳神又莊重嚴謹。南派是廣東一帶的玉雕,因為長期受竹木牙雕工藝和東南亞文化影響,在鏤空雕、龍船、多層玉球和高檔翡翠首飾雕琢上的特色最為鮮明,造型豐滿,呼應傳神。 步凡不欣賞這些物件的雕工,甚至為岫玉叫屈,並沒影響對佟一琮的幫助,佟一琮把這些玉件拿進古玩城市場一家店鋪。店鋪老闆聽著他正宗的東北口音,拿著放大鏡一件一件地端詳,給出了自己的價錢,不住地搖頭,最後的評判和步凡如出一轍,“可惜了這玉料,按這雕工,可不值這價兒!” 步凡說:“如果不是雕工差了點兒,能賣這價錢?” 上海口音鑽進店主的耳朵,態度明顯改變,“一人讓一步,這貨我收了!” 一手錢一手貨交結完畢。出了那家店,步凡叮囑佟一琮,“這些東西,你弄著玩可以,千萬不能經常看這個級別的玉件。要不然,你的鑑賞能力會下降,得學點有用的東西。” 這樣的道理,佟一琮懂,這就好比讀書,世上的書那麼多,再有精力的人也讀不完,讀的時候挑精的選好的,優秀的文字讀懂讀透,鑑賞能力自然會提升,如果一直讀著垃圾文字,早晚會把自己的欣賞水平拽下來。佟一琮信步凡,這種信說不出原因,單純信步凡是為了他好。這些玉件對他來說,是換點兒小錢,哄著程小瑜,省得去古玩市場時程小瑜三攔四阻,他沒指望在這上面學到什麼。 可佟一琮總得再學點什麼,步凡的話給他提示,他淘來玉石方面的書抱回“家”,擺在床頭的小書架上。書架上的書被分成了兩列,一列是程小瑜的房產美容服飾,一列是佟一琮的玉石古玩雕刻繪畫,兩列書就像程小瑜和佟一琮的兩隊士兵,各自相望,相安無事。躺在床上,程小瑜大白腿扔在佟一琮身上,一人捧著一本書,在床單上鋪上報紙,擺上幾袋小食品,看到得意處,你一言我一語侃上幾句,日子倒是有滋有味。 以前佟一琮和程小瑜有說不完的話,其實那些話中百分之八十是廢話,可兩人好的時候廢話也愛說,而且說得沒完沒了,特別起勁兒。也不知道從啥時候開始,兩人的話少了,各做各事,各看各書,各學各知識,各長各本事。佟一琮想,書真是個好東西,要不然,出租屋裡沒電視,日子得多寂寞,多無聊,有了書就不一樣了,長了知識,擴大了世界,身體是困在小房間裡的,思想困不住,盡可以天馬行空,任意亂竄,想回到岫岩就回到岫岩,想泡在山中的溫泉水里就泡裡面去,想靠在玉石王呆著就靠著,誰也管不著,誰也不知道。 世上有吸引力這個說法,嚮往久了,有些事物便會被吸引而來。好久沒有聯繫的索阿姨突然打來電話,“玉石王要去鞍山了!” 佟一琮一怔,腦瓜子嗡地響了,想問是真的嗎?話到嘴邊沒說出來,索姨說的能假嗎?玩笑也不可能,他心裡拔涼拔涼,冒出一堆問號。玉石王是岫岩的鎮山之寶,是岫岩人心裡的神,鎮山之寶咋能動?神咋能動?再說了,那麼重的玉石王誰能動得了?不會是要弄成碎塊了吧?那可是周總理下過批示重點保護的玉石王。 索阿姨告訴他,“還記得上次你回來時,我說過有事要和你商量嗎?想說的就是這事,都忙著辦你的婚事,這事就錯過了。在電話里三言兩語說不清楚,如果上海那邊的事暫時能放下,你就回來一趟。” 索阿姨的電話和語氣給了佟一琮從來沒有過的緊迫,他和步凡請好假,安排好程小瑜,一路火車、汽車,顛顛簸簸回到岫岩,到家時滿嘴大泡。佟瑞國、安玉塵不明就裡,見他風塵僕僕,以為受了多大委屈。安玉塵眼睛粘在佟一琮身上,拉著他不鬆手,說出來三字,“咋的了?” 佟一琮說:“休年假,想家了。”謊話是火車上想好的,爹媽沒把玉石王要被請走的事告訴他,自然是不想讓他知道。他知道索秀珏的心意,自然瞞著爹媽,心裡只是惦記著玉石王,琢磨著怎麼把話順到上面。 佟瑞國、安玉塵不住地向門外望,話說得吞吞吐吐。佟一琮明白是在瞧程小瑜,忙解釋:“小瑜工作忙,沒跟我一起回。”佟瑞國長長地出了口氣。 安玉塵的眼裡卻閃出了一抹不易察覺的詫異。 佟一琮本想多說幾句家常,裝作若無其事,然後再提到玉石王,話卻脫口而出,“來時的路上,我聽人說,玉石王要請走?”佟一琮用了請字,對於玉石王,不能用搬、挪、動,只能用這個請字,才配得上,配得起。 佟瑞國說,“可不!定了,整體請走。你回來的正是時候,上山拜拜吧。” 佟一琮愣了,佟瑞國主動讓他上山拜玉石王是破天荒,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這事要擱在平時是意外,事關玉石王就在情理之中了。在岫岩人心裡,還有什麼事比玉石王更重要?可他這一刻最關心的還是玉石王,整體請走?那可是260噸的大傢伙,咋請? 安玉塵看著佟一琮,那抹不易察覺的詫異悄然淡去,嘴角上揚出淡淡的笑容。 “吃完飯再去,我們和你上山。”自從知道要請走玉石王,安玉塵差不多每天都要上山,她不像別人一樣跪拜叩頭,只是靜靜地呆在玉石王的身邊,彷彿守候著一位親人。 初冬時節的山上有些寂廖荒涼,翠色的樹變成了褐色,襯著灰色的山,缺少生機,動物們躲在藏身之所,配合節氣不肯露面。上山的路和原來一樣不好走,人卻多了很多,山上的風大,人們都穿上厚厚的冬裝,佟一琮一路看著,有人抬著整羊,有人捧著黑豬頭,有人拎著山雞,有人帶著粗大的香火,不用去問,大家都清楚,是去拜玉石王。佟一琮跟在人群裡,心裡沉甸甸,灰突突。 在深山里藏了整整三十二年的玉石王,是岫岩人心裡的神,是岫岩人心裡的圖騰。神要走了,岫岩人的心裡疼,針扎一樣,剜肉一樣。還沒走到玉石王腳下,進入佟一琮眼裡的,是跪拜在那裡的眾多鄉親,他們中有些人佟一琮認識,有些人似曾相識,有些人從未相見,可每個人的眼裡湧出的都是一樣的神情,一樣的難捨難分。羊血、雞血、香灰在玉石王的腳下那樣耀眼,那是岫岩人最虔誠的依戀。 一位八十多歲的老人家,白髮在風中飄著,佈滿皺紋的臉和雙手緊緊貼著玉石王,渾濁的眼淚順頰奔流,嘴裡喃喃著,“不能請走啊,這是咱們岫岩的鎮山神啊!”旁邊的晚輩扶著老人,一臉悲淒。 “玉塵,瑞國,你們來了,一琮也回來了。”索秀珏招呼著。這是她和佟一琮在電話里約好的,直接在山上見。 “索姨,您瘦了!”佟一琮看到索秀珏原本就瘦的身子明顯又瘦了一圈,風中的索姨單薄得讓人心裡隱隱地難受。 “玉石王要請走了,我這心裡……”索秀珏的話只說了半截兒。 “難受,是吧?”佟瑞國一聲嘆息。 安玉塵沒說話,伸出手,拉住索秀珏的雙手拽進了自己的棉襖袖子裡。山上的風硬,索秀珏的手凍得冰涼,剛觸到安玉塵熱呼呼的胳膊,全身不由自主哆嗦了。倆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滿眼裡都是含著淚,又含著一種叫做希望的東西。 “玉塵,你懂,你明白我。”索秀珏鼻塞的聲音帶著哭腔,“玉石王請走了,我心裡難受。可我明白,這是定數,玉石王要出山了,必然是震驚世界。我只是不知道,接下來會是什麼,心裡惦記著,又想不透,想不明。” 安玉塵看看索秀珏,瞅瞅玉石王,又抬頭望望天。這一刻,西邊的落日,正是妖嬈著,明艷又清澈。 “你和玉石王是幾世就定下的緣份,玉石王會告訴你,一分一毫,一絲一厘都不會有偏差,世人依舊臣服在他的腳下。”安玉塵的話,經常讓人摸不著頭腦,可又像在點撥著什麼。 索秀珏驚訝地看著安玉塵,“玉塵,你怎麼知道我會參與玉石王的雕琢?” 佟瑞國嘿嘿一樂,“這還用猜?別說岫岩,就是在全國,和你一個水平的琢玉師傅有多少?” 安玉塵望向佟瑞國,撫著索秀珏的肩,顯然贊同這男人的說法。 佟一琮關心的卻是老娘的後一句,“世人依舊臣服在他的腳下。”可索秀珏沒給他思考的時間,“瑞國、玉塵,將來玉石王的雕琢,如果可能,讓一琮也參與吧,哪怕是打打下手,伺候琢玉師傅呢?這樣的機會,有人一輩子也遇不到!” 佟瑞國笑容滿面的臉“啪”地變了,說出的話扔在北風裡裹著寒氣,“一琮不能碰玉,這規矩你是知道的。不管什麼玉,都不能碰,玉石王也不行。” 佟一琮燃起的小火苗瞬間就滅了,之所以和索秀珏約在山上見,就是倆人都覺得這個場合最適合提這件事,佟瑞國和安玉塵陪他一起看玉石王更讓他看到了希望。佟一琮沉不住氣了,顧不得周圍還有那麼多人,氣哼哼問:“為什麼不行?我怎麼了就不行?我和別人有什麼不一樣?碰玉我得死還是……” 佟瑞國說:“你碰玉,我死!”扔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往山下走。 索秀珏尷尬地張張嘴,想叫住佟瑞國,“佟”字剛出口,其餘的話咽了回去。佟瑞國是出名的倔人,除了安玉塵,誰能叫得住?她瞅著安玉塵,安玉塵的目光卻瞅著佟瑞國的背影,輕輕地搖著頭,“別怪他,就這麼個倔人。不讓碰就別碰吧,啥事都有個定數,沒到時候呢!” 1992年10月28日,玉石王起駕登程,鵝蛋粗的鋼絲繩拉得繃繃緊,咔咔響得瘆人,玉石王嗡嗡響得震人。嘣……鵝蛋粗的鋼絲繩斷了,換繩,嘣……鵝蛋粗的鋼絲繩又斷了,斷了七次之後,玉石王終於被請到了為它特製的大型專用運輸平板車上。自重90噸,承重390噸,車長22米,104個車輪。途經2個市,12個鄉鎮,40個自然村,76座橋樑、涵洞,翻越4座山嶺,跨越5條大河,排障240多處,參加運輸400多人,沿途叩拜百姓60多萬人,經歷8天8夜,1992年11月5日上午9點半,玉石王到達了鞍山。 1992年10月28日,同樣的一天,佟一琮的生活也有了巨變,推門而入的程小瑜將他撲倒在床上,從頭頂親到肚臍眼兒,向他宣布了一個重大新聞:“蟲蟲,我已經正式提升為部門經理了!” 這是好事,佟一琮心裡應該替程小瑜高興,可一想到自己還是個小小的行政助理,他的心裡泛起了莫名的酸意。他真是對程小瑜羨慕嫉妒了,當然沒有恨。不過,這個酸只在他心裡漚著,沒顯在臉上,也沒說在嘴裡,他不能表現出自己的小心眼兒。他抱起程小瑜在小小的空間裡轉了一圈又一圈。程小瑜尖叫著,“暈啦,不要轉啦,暈掉啦!”她的拳頭捶打在佟一琮的肩上,“停停停,我還要給你看個東西。” 程小瑜打開手提包,取出一個精緻的盒子,江詩丹頓的標識“馬耳他十字”赫然出現在了眼前一塊精巧的女式手錶上。程小瑜熟練地戴到了左手腕上,纖細白嫩的手腕伸到佟一琮面前,“看,漂亮不?我們老總賞的!” 醋勁兒“嗡”地躥了上來,佟一琮壓了壓,腆著笑,“你們老總可是真大方!”連他自己都能聽得出話裡的諷刺打擊。 “我不是提部門經理了嘛,我可是公司裡業績最好的,給他掙錢掙得最多……蟲蟲,我給你講呀,經過這麼長時間的工作磨煉,我越來越覺得,女人幹這行實在是有優勢,利用智慧、美貌以及女人獨有的溫柔甜蜜,可以迅速打開局面,佔領市場。原來看我不順眼那幾個,現在怎麼樣?還不是乖乖地做了我的手下?現在這個世界,誰會計較你怎麼成功的,人們只會看你是否成功,不看過程,只看結果。” 真的只看結果嗎?和程小瑜吃飯時,佟一琮在想。在程小瑜身上揚鞭躍馬時,佟一琮在想。程小瑜像條蛇軟軟纏在他身上時,佟一琮還在想。 睡著了的程小瑜沒捨得摘下那塊手錶,佟一琮在程小瑜身上來回滑動的手指碰到那塊手錶,停了下來,隱隱地,他覺得那塊手錶,就像安在兩人中間的定時炸彈。佟一琮最初和程小瑜在一起時的不安再度蠢蠢欲動。 一個念頭,突然在佟一琮的腦子裡閃動:只有自己變得強大了,才能擁有自己想要的一切,包括身邊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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