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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婚姻大事

玉蟲 唐大伟 21357 2018-03-18
佟一琮的第一件玩具是石頭,玉石,岫玉。 佟一琮是滿族人。鑲黃旗。祖上什麼時候到的岫岩,佟一琮不清楚。大概是長到十來歲時,他第一次問了老爹佟瑞國,坐在水凳上的佟瑞國眼珠子一瞪,罵道:小兔崽子,淨問沒用的事,誰讓你進來的,滾出去! 岫岩玉雕匠人都是坐在水凳上琢玉,一代又一代,一年又一年。佟一琮最愛看老爹在水凳上對著玉石雕刻。可老爹不讓他看,更討厭他在琢玉時問東問西,特別是涉及祖宗的問題。佟一琮索性不問,問了也白問,佟瑞國根本不會給他答案,也許佟瑞國壓根就不知道答案。老爹只迷兩樣,一迷琢玉,老爹只琢岫玉;二迷安玉塵,佟瑞國的老婆,佟一琮的老娘。關於祖宗問題,他如果再問,輕者惹來一頓罵,重者惹來一頓打。他聰明,才不捅那馬蜂窩呢,愛誰誰,愛哪來哪來,哪來不一樣?哪來也是在岫岩生岫岩長,填表的時候,寫上籍貫遼寧鞍山岫岩就可以了,誰會去查十八代祖宗呢?再說了,哪兒能比岫岩好呢?

沒讀大學以前,準確地說,沒正式走出大山以前,佟一琮覺得岫岩哪兒都好,山好水好人也好。春天的青山碧水柳綠花紅,冬天的白雪映日蒼山雄闊,各時有各時的景色,各處有各處的特點。人也是特純粹,特樸實,與人相處,個頂個兒都是掏心掏肝,不藏半分心機。那時,佟一琮想,到哪裡找這麼好的地方,這麼好的人,岫岩多好呀,還找什麼桃花源?這不就是現實版的桃花源嗎?當然,在他心裡最好的還是岫玉,不管是普通岫玉,多彩花玉,帶著石頭外皮的河磨玉,綠白相間極似翡翠的甲翠,沒有一樣不招他愛。岫玉裡頭,做了一輩子玉匠的老爹最喜歡河磨玉,河磨玉外表或者灰白,或者黃褐,內裡的玉肉晶瑩潤滑。佟一琮最喜歡的是花玉,花玉色彩斑斕艷麗,質地溫潤、細膩、堅韌,顏色變化多端是別的玉石沒有的特色,是最能考驗玉雕師造詣和靈活性的上等玉雕材料。

出去之後,佟一琮的想法變了。他終於懂得小時候學會的那些成語,諸如井底之蛙、孤陋寡聞等等之類的意思,外面的世界光怪陸離太大太炫。岫岩太封閉,封閉的不僅是因為缺少了一條當時還沒有的高速公路,封閉最大的還是根深蒂固不願意改變的思想。思想大了,天地才能大,岫岩才能出去,寶貝岫玉才能出去,才能像漂亮的國際超模一樣,在世界的T台上隨便轉悠。想到這點,佟一琮耿耿於懷,一臉的憤憤不平,就像自己看中的姑娘,要多水靈有多水靈,可是愣有人說是村姑,沒見過世面。他不願意聽到別人拿村姑來比岫玉,岫玉多好啊,距今天七千到五千年前的紅山文化就用上了岫玉,紅山文化出土的玉龍,就是用河磨玉做成的,造型誇張、奇特,兼具寫實與抽象手法,結構簡潔,質樸而粗獷,滿盈著生命力,同時又有著無法言說的神秘感。岫玉缺少一個更大的平台體現自身的價值。這就好比聽過的一句話:位置決定價值。同樣的一個岫玉件,擺在岫岩的小檔口和擺在大都市的精緻櫃檯裡,價位何止相差一點點?好東西就應該有好價值,但這個平台在哪裡,怎麼能實現價值的最大化,對於當時的佟一琮來說,只是一個不明確的模糊念頭。

岫岩素有八山半水一分田之稱。佟一琮記事起就听人念叨這句話,上高中他才在心裡畫了個問號,另外半分是什麼,答案明擺著是半分道路和莊園。佔了八分的山是岫岩人的衣食父母,山多就有寶貝,寶貝換來柴米油鹽,換成點起來嘩嘩響的人民幣。岫岩的山里,除了別處山里常有的蘑菇核桃林蛙,最大的寶貝是岫玉,岫玉有名,列為全國四大名玉之一。玉有靈性,古來就有種種的傳說,各種吉祥話也都要帶上玉字,像什麼瓊漿玉液、冰清玉潔、如花似玉、亭亭玉立、金童玉女等等,就連夸獎小伙子帥氣,都要講上一句玉樹臨風。 岫岩上了年紀的老人說,孩子玩玉,是為了沾沾那靈氣,人是濁物,可玉通靈,沾了靈氣,孩子聰明。人家的孩子玩玉,爹媽都由著性子,岫岩的孩子哪有不玩玉的?不玩玉的孩子還是岫岩的孩子嗎?話是這樣說,到了佟一琮這兒變了。只要佟一琮手沾上了玉,佟瑞國就眼珠子一橫,眉毛聳立,不說為啥不行,怒氣沖衝扔出三字:不許玩!佟一琮第一回聽著沒當回事,挨了頓揍。第二回聽著,也沒當回事,又挨了頓揍。第三回聽見,嚇得七魂沒了三魂,渾身打顫,他怕佟瑞國的打。佟瑞國那是真罵真打,只要是隨手能抄起的傢伙事兒,逮著什麼都會落到佟一琮身上,不管腦袋屁股,挨上了就是一塊青一塊紫。佟瑞國的火爆脾氣,除了老婆安玉塵,沒人壓得住。

佟一琮覺得老娘安玉塵是全世界最俊的女人。要說哪兒俊,他還真說不清楚,就覺得老娘和別的女人不一樣,比如那雙眼睛裡面像是汪著山泉水,清得能照見人心。老娘心靈手巧,別人家孩子穿上什麼新衣裳,只要讓安玉塵瞧著了,沒幾天,高仿版的衣服就穿在了佟一琮姐弟身上。打小,佟一琮和姐姐佟一琪的穿著在同學中都是最好的。佟一琮對這事不是特別在意,佟一琪可是要炫耀顯擺,每每穿了件新衣服,準會把那兩個羊角辮梳得高高的,像要翹到天上去。佟一琪長大了更愛美,看到漂亮衣裳挪不動步,佟瑞國說就是安玉塵給穿出來的,安玉塵說:“哪有女人不愛美的,我姑娘就應該漂亮。”可佟一琮覺得姐姐佟一琪和老娘一比遜色多了,單是那沾火就著的性子,就能要了人命,居然遇到了韓風那樣慣著她的男人,可見世間的人也好物也好,都是一物降一物,有著定數。佟一琮認為,老娘最漂亮的是性子,不溫不火,再急的事,到了安玉塵這兒,也像石子投進了深湖,至多瞧見眉毛蹙到一起。沒人見安玉塵發過脾氣,佟一琮小時候以為老娘沒脾氣,不會生氣,稍大點兒看明白了,老娘不是不生氣,是生氣時和別人不一樣。安玉塵生氣了,那雙原本圓溜溜的眼睛會彎成月牙儿,笑瞇瞇地看著人,別人都以為她在笑,實際上她是在生氣,她生氣是體現在說話的口氣上,臉上笑著,口氣卻是涼的,嗖嗖地冒涼氣,直接把人拉進北方的寒冬臘月。佟瑞國最怕安玉塵的眼睛彎成月牙儿,一看那樣的眼風,他的火氣就壓下去了。只要安玉塵在,佟一琮玉是玩不著,但肯定挨不著打。

對於佟一琮玩玉這件事,安玉塵的態度和佟瑞國不一樣,她由著佟一琮的性子。但佟一琮怕佟瑞國的打,誰挨打誰知道疼。所以即使玩,也背著佟瑞國。小孩子見了玩,哪還有記性?看到別人玩玉,佟一琮心癢手癢,踮著小腳削尖了腦瓜往前湊,說來也怪,只要是看著玉,摸著玉,他就覺得全身的毛孔都開了,用時髦的話說是全身充溢著幸福感,用東北話說是渾身舒坦。但這種幸福感通常會在佟瑞國那裡硬生生地被截斷。佟瑞國發現佟一琮親近玉,便會劈頭蓋臉的一頓胖揍。佟一琮小時還憤怒地問,“為什麼別人可以玩玉,我不能玩?憑什麼?這究竟是憑什麼?……”佟瑞國說,“就憑我是你老子。”漸漸地,他懂了,“憑什麼”這三字就不是兒子問爹的話。在佟家,當爹的說啥,就得是啥。

不讓玩玉,佟一琮也有自己的玩法,反正他不讓日子孤單,不讓日月冷清。他看畫,不管是美術課本上的畫,還是書上的插圖,或者年畫,或者小人書,他都願意看,看了就在心裡琢磨,那畫好在哪兒,缺了哪兒,要是自己咋去畫,咋畫更好看。他也畫畫,也是有了這份靈氣,但凡是他見了的東西,三下兩下他就能描出個樣兒,活靈活現。他跟鄰居王太奶學剪紙,剪出的蝴蝶翅膀顫巍巍,像要飛起來。他拉二胡,二胡是他自學的,老爹喜歡拉,老娘喜歡聽,聽多了看多了,他試著拉,一來二去學會了,《鳳陽花鼓》、《摘椒》、《賽馬》他都愛拉。他讀書,把那些好詞好句記在本子上,讀到高中時,小本子攢了一紙箱,岫岩圖書館的老館長對他特熟,每次見著都喜歡得不得了,不停地說著:孺子可教。佟一琮心說,要是讓我玩玉石,這些東西我都不玩了。

不過,一個月裡,有兩天是例外,他能玩著玉石,這是佟一琮發現的一個秘密。那就是每月的農曆初一、十五兩天,老娘安玉塵都會突然不見踪影,而佟瑞國就會沒著沒落,不停地拉二胡。這日子他只拉兩個曲子,《二泉映月》或者,弄得佟家悲悲慘慘淒淒切切。事後,他問老娘幹啥去了。安玉塵說,去你姥家了。佟一琮從小就沒見過姥姥家的親人。姥姥家在哪兒?老娘的親人都什麼樣?佟一琮一無所知,在他看來,這是佟家最大的秘密。關於這事,他問過奶奶、老爹、老娘和姐姐佟一琪,甚至問過鄰居家牙齒都掉光了的王太奶,沒有人給他答案。老娘的身世是個謎,姥姥家是個謎。這個謎他沒解開,但他也掌握了一個規律,農曆初一、十五那兩天,偷偷玩玉不會挨打。安玉塵不在,蔫頭耷腦的佟瑞國祇拉二胡不理人,誰玩誰瘋誰怎麼樣都與佟瑞國無關。

於是每個月裡的那兩天是佟一琮最快樂的時光。漫山遍野地看玉石,走進河溝裡摸玉石,再不就到玉石攤子看製作後的成品。那些擺弄玉石的老人兒都認識佟一琮,也知道他爹不讓他玩玉,見了就會逗他,“佟一琮,今兒來玩了?不怕你爹打你了?”佟一琮眼睛盯著玉,頭也不抬地答:“今兒沒人管。”可有時看得上癮,第二天,他又悄悄地去了玉石攤子,看看誰家又做出了什麼新鮮玩意。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卻招來了佟瑞國的一頓打。 挨打不是光彩事,出了大山,佟一琮沒和別人說過,他本身不是個多話的人,這點,隨了老娘安玉塵。但凡事都有個例外,他還是講給了外人,那人是程小瑜。 那年佟一琮二十三歲,讀大四,地點是岫岩的小河溝,溝裡的水是溫泉水,清澈溫潤,水下的石頭滑溜溜,佟一琮猜測,說不准那裡面就有上好的河磨玉。那是他成為男人的第一次,他清楚程小瑜是他的第一個女人,不清楚自己是程小瑜的第幾個男人,曾經,他為這事耿耿於懷,後來心思就淡了,第幾個不重要,重要的是,程小瑜是他佟一琮的女人,心和身都係在他佟一琮身上。

程小瑜是佟一琮的大學同班同學,班花、系花、校花。程小瑜漂亮,和一個叫冰冰的影視明星長得特像,雖然沒有那種強大的氣場,小清新卻可以打出一百分,特別是皮膚,白裡透粉,說艷若桃花絕對不過,用鄰居王太奶的話說,小臉蛋掐一把能冒漿兒。如果非要挑出不足,也就是個頭了,程小瑜典型的嬌小玲瓏,身高不到一米六,從外表看,是個典型的江南女子,一笑一顰露出來都是嬌、羞。佟一琮最清楚,那絕對是蒙人的假相,這個女人骨子裡寫著野、媚,可那野和媚誰能看得到呢?也只有他佟一琮,想到這兒,他的嘴角不自覺地翹了上去。幸福啊,不光是貓吃魚,狗吃骨,還有你喜歡那個女人,那個女人也死心塌地的喜歡著你,能變著花樣地氣你又能變著花樣地哄你,讓你的那顆小心髒又疼又癢,軟軟的身子捱過來讓你酥到骨頭里。

大學開學第一天,佟一琮就瞄上了程小瑜,他瞄是偷瞄,看一眼,心蹦蹦亂上半天。程小瑜微微一笑,佟一琮的魂兒就飛上了天,覺得血液流動的速度比高鐵還要快,血液在血管裡直接上演了一出電影特效,飛速加上超常規。末了仔細一瞧,人家程小瑜的笑是給別人的,那顆情竇初開的青澀小心臟像被人從雲彩上摔到了地下,還要踩上兩腳擰巴幾下。這種狀態不光是佟一琮一個人,班上、系上、學校裡的男生們都知道程小瑜,追著繞著往她身邊湊,盼著能得到她的一點垂青。忽喜忽悲,忽冷忽熱,忽近忽遠,是程小瑜送給男生們的日常禮物。 佟一琮知道,若干的追求者當中,自己並沒有什麼優勢。要論家庭條件,班裡系裡富二代、官二代比比皆是。要論個人條件,佟一琮只能算是中等,一米七八的個頭,皮膚偏黑,玉樹臨風者大有人在。若論才氣,明里暗裡寫給程小瑜的信雪片一樣地飛來飛去,女生宿舍樓下,賣弄詩文者不是一例兩例。可追女孩子這事,就像各地的招商引資口號一樣,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沒有優勢創造優勢也要上。佟一琮的優勢就在於他的厚臉皮,厚臉皮是他的自嘲,是比較難聽的說法,好聽的說法是執著、堅持,是鐵杵磨成針。 程小瑜從大一開始就沒斷過男朋友,通常的使用期是三個月,最短兩個星期。無論男朋友是誰,佟一琮一直以哥們自居,不捨不棄地陪在程小瑜身邊。他有自己的小狡猾,只有以哥們的角度走近,才能和程小瑜保持最長久的關係,才能最深入詳細地了解程小瑜,才能有機會讓自己一舉獲勝。 果然,幾年下來,程小瑜的男友走馬燈一樣換了一個又一個。鐵桿哥們佟一琮始終呆在程小瑜身邊,成為不變的護花使者。程小瑜在班裡、系裡、校裡的女朋友只有屈指可數的幾個,大多數女生對程小瑜充滿了各種各樣的羨慕嫉妒恨,程小瑜不理會那些,照樣我行我素,一副天馬行空的架式。這樣一來,佟一琮這個哥們儿更顯出珍貴,程小瑜漸漸地習慣了生活中有個佟一琮,習慣了佟一琮靜悄悄的陪伴。她毫不保留地把自己的事兒,件件樁樁都講給佟一琮,讓他幫著分析,幫著拿主意。佟一琮不小氣,從童男子的角度一一破解,每當他的主意得到程小瑜的認可,程小瑜都會猛地一拍他的肩膀:“蟲蟲,我太佩服我自己了,竟然能交下你這樣的好哥們儿!”蟲蟲是程小瑜給佟一琮起的綽號,倒是和他的名字同音。程小瑜問過佟一琮,琮啥意思?佟一琮告訴她,琮是一種內圓外方的筒形玉石,古時候的禮器之一。最早的玉琮在安徽潛山薛家崗第三期文化發現,大約在5100年前,造型最大、製作最精、紋飾最美的史前玉琮,有“玉琮王”之稱。程小瑜說,“那我叫你玉琮?”佟一琮說,“別,你還是叫蟲蟲吧,我喜歡聽你這樣叫。”他把這個綽號看成程小瑜對他的暱稱。程小瑜說,“我是小魚,你是蟲蟲,看來,你就是我的食物啦!”聽完這句,佟一琮知道,自己讓程小瑜吃定了。 有一次,微醉的程小瑜興奮之下,摟過佟一琮的腦袋,在他的額頭上狠狠地親了一下。為了那一下,佟一琮三天沒洗臉。還有一次佟一琮在新年晚會上表演了一個二拉連奏,班里頓時掌聲雷動,程小瑜和全班的女生一起每人給了佟一琮一個擁抱。除此之外,兩人肢體上的親密接觸好像僅限於哥們儿式的拉手,還有至多不超過十次的哥們儿式擁抱。 就這樣,佟一琮親身經歷了程小瑜數次的戀愛和分手。漸漸深入的接觸中,他慢慢理解了程小瑜表面傲氣下的那份脆弱,理解了看似遊戲的戀愛中,程小瑜並沒有向任何人真正敞開心扉。一個自小父母分離,在爺爺奶奶嬌寵里長大的女孩兒,自傲下隱藏著不想讓人發現和碰觸的自卑,以及輕微的恐懼症。他對程小瑜的感情從最初單純的喜歡變得複雜,憐惜和疼愛夾在其中。他越來越堅信,總有一天,程小瑜會投入他的懷抱。 這份堅信在一個雪後的晴天裡得到了大自然的強化,那天宿舍的哥們儿都出去了,難得的清淨,佟一琮手裡握著那個黃白老玉製作的手把件,望向窗外。手把件是考上大學時索阿姨親手雕刻又親自交到他手上的,上面刻著一條龍,索阿姨說祝福他鯉躍龍門,其中寄予的厚望,讓他感動不已。窗外,前幾天被白雪覆蓋的地面,在陽光的照射下漸露本色,他心生感慨,這世間還有比陽光、比溫暖更強大的力量嗎?當陽光普照,溫暖會融化所有的冰凍,哪怕那冰凍藏在最陰冷的角落。即使程小瑜是塊冰,也要用溫暖將她慢慢融化,讓她化成水,還要慢慢給她加熱,熱得燙人。 大四上學期結束時,程小瑜和一個富二代男朋友分手,程小瑜趴在佟一琮的懷裡哭得梨花帶雨。那天,佟一琮和程小瑜談了幾個小時,從小飯館轉移到咖啡廳,最後到了公園的小角落,從下午三點到半夜十一點多,還差五分鐘又是新一天了。程小瑜淚水漣漣地說:“蟲蟲,我決定了,還是你來做我男朋友!” 當時風挺大,月色朦朦,佟一琮輕輕咬了下自己的舌尖,疼。確定不是做夢,他鼓足了勇氣,左手慢慢地爬上了程小瑜的香肩,右手從程小瑜的細腰一厘米一厘米地往下滑。剛剛被自己牙齒咬過的舌頭也沒閒著,徑直撬開了程小瑜的香唇。程小瑜沒有佟一琮想像中的半推半就,極力迎合。這給了佟一琮莫大的鼓勵,手唇一起用力,弄得程小瑜嬌喘吁籲。這是佟一琮第一次聽到程小瑜發出這種聲音,霎時腦子發酥,身子發脹,爬在程小瑜身上的兩隻手更加有感覺。 可怕的事就在這時發生了,程小瑜含住了佟一琮的耳唇,舌尖像蛇一般地探進了耳朵裡。呼吸輕柔,吻得酥酥癢癢,佟一琮霎時覺得天暈地轉,一個趔趄,險些跌倒,幸好懷裡緊緊抱著程小瑜,才站住了。程小瑜先是一愣,接著咯咯地笑了起來,停不住地花枝亂顫。好一小會兒才止住,別有意味地問:“蟲蟲,這是你的初吻?” 當時是半夜,程小瑜看不清佟一琮臉色,若不然,一定會看到他的一臉窘相。事實上,那真就是佟一琮的初吻。面對程小瑜的突然打住,佟一琮後悔,盼了幾年才盼來美人入懷,怎麼這麼沒出息,哆嗦什麼呀? 程小瑜情緒轉變得特別快,說:“我們回去吧!再晚宿舍管理那個老修女又得罵人了。” 佟一琮沒回答,一把拽過程小瑜,狠歹歹地堵住了程小瑜的唇,像把虧了幾年的吻一起補上。 窗戶紙一捅破,佟一琮和程小瑜就像兩塊橡皮膏,天天粘在一起。不過,倆人的親暱也僅限於親吻擁抱。佟一琮心裡惦記著再進一步,可每到關健時刻,程小瑜就會叫“咔”。 畢業前,佟一琮正兒八經地把程小瑜請到了西餐廳,拿出大半個月的生活費,兩人一人來了一份剔骨牛排,外加兩杯咖啡,一份蔬菜水果沙拉,兩份小點心。程小瑜吃完最後一口牛排,突然掉下了眼淚,說:“蟲蟲,你是個用心的好男人,我真感動……謝謝你大學這幾年一直陪著我。” 佟一琮伸手擦掉程小瑜臉上的淚水,他見不得女人掉眼淚,特別是自己喜歡的女人掉眼淚,見著了,心裡疼得能擰出水。佟一琮說:“小瑜,不哭,下個月,我帶你到岫岩見我父母。”佟一琮沒敢提去見程小瑜的父母,程小瑜爹媽在她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把她扔給了爺爺奶奶,除了拿些錢,不聞不問,程小瑜跟佟一琮講過,將來的婚姻要自己作主。可佟一琮知道,自己這頭不行,還得請示爹媽。 程小瑜站起身,坐到佟一琮身邊,趴在他的懷裡抽泣起來,說:“蟲蟲,你對我真好,我就知道沒選錯人。” 家人對於程小瑜到來的態度讓佟一琮一陣喜一陣驚。 佟瑞國對程小瑜的到來非常歡迎,岫岩特色的菜餚一一端了上來。山雞燉山菇、乾煸蛾蛹、薄櫟葉餅、山野菜等等,弄了滿滿一桌子。程小瑜沒有第一次上門的拘謹,落落大方,一個勁兒地誇獎菜好吃,臉上擠滿了笑。 安玉塵也熱情,但話少,比平時還少。佟一琮心裡沒底,悄悄問,“媽,你看咋樣?” 安玉塵眼睛彎成了月牙儿。佟一琮心裡咯噔一下,完了,指定沒好話。佟一琮、佟一琪、佟瑞國都怕安玉塵把眼睛彎成月牙,看似在笑,實際上指定是另有說法。這次,安玉塵說,“挺好。”佟一琮的心頓時放下了,鳥悄地在心裡說了句,媽呀,嚇死我了。抬眼一看,安玉塵的眼睛更彎了,從初十的月亮變成了初三的月亮,接著嘆了口氣,“有眼不識金鑲玉,這個……是給別人養的。” 佟一琮習慣了老娘怪裡怪氣的話,可這一句,讓他的心拔涼拔涼。程小瑜是漂亮,是招風,是換了十幾個男朋友。可自從跟了佟一琮,再沒和別人打情罵俏,跟別人連句過分的玩笑都沒有。程小瑜是鐵了心跟佟一琮,佟一琮是鐵了心娶程小瑜。兩情相悅的兩個人,怎麼可能是給別人養的女人呢?佟一琮還想再問安玉塵一句:“這女人難道娶不得?”話沒出口,安玉塵又嘆了一聲,道:“也是咱家的人。”佟一琮胸口像堵了塊石頭,咽不下吐不出,憋得難受,心想,老娘您老怎麼總這麼說話呢,玄乎乎地,嚇自己兒子玩兒,拿別的事嚇也成,怎麼還拿婚姻大事來嚇呢?這可是涉及到佟家下一代的重要大事。 佟一琮轉過頭,去問老姐佟一琪,“姐,咋樣?俏不?” 佟一琪冷眼一瞥:“俏?!一眼就看出妖來了,像妖精!” 佟一琮沒好氣:“你才妖精呢,瞧瞧韓風讓你迷的,都找不著北了。就你那臭脾氣,看上你哪兒了呢?” 佟一琪飛了下眼風:“我哪兒都不好,可他樂意呀,氣死你!” 佟一琮說:“程小瑜是妖精,可我也樂意!” 姐弟倆在一起沒有不吵的時候,佟一琮早習慣了老姐的冷嘲熱諷,在他老姐的眼裡,他身上就沒有優點,他的東西沒有一樣入得了眼,他的女人,自然也是入不了佟一琪的眼。不過,老姐怎麼說佟一琮都不在意,他太了解老姐的性子了。佟一琪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說著程小瑜妖,飯桌上挨著樣的給程小瑜夾菜,愣是把碗裡的飯菜堆成了小山樣兒。佟一琮在一邊悄悄地笑,知道老姐還是向著自己的,還是自己挨了欺負能拔刀相助掄起板磚攆得幾個小子瘋跑的老姐。 出人意料,向來對佟一琮提反對意見的佟瑞國,竟然對程小瑜贊不絕口,背地裡,拉過佟一琮:“兒子,這回眼睛長得挺正,這姑娘,好,看著就有福相。商量商量,適當的時候,就把結婚的事給定了。結完婚,你倆就到外面闖蕩去,闖出一方天地,將來老爹老娘也跟著你們到外面長長見識。”佟一琮嘿嘿直樂,心說老爹性子太急了,這可是程小瑜第一次來佟家。不過,他也感激老爹只說程小瑜有福相,沒說腰細屁股大能生兒子之類的話。 來到岫岩的第二天,佟一琮帶程小瑜到外面轉。佟一琮說,“得空兒了,再去鞍山,鞍山的千朵蓮花山,二一九公園,溫泉,都是頂好的去處,咱先看岫岩。”岫岩有山有水有風景,最有看頭的還是玉石市場,在他讀大學的幾年裡,岫岩的玉石市場已經從露天擺攤變成入室進廳,他知道程小瑜喜歡熱鬧,光是那些玉件就夠程小瑜一看了。去的路上,佟一琮給程小瑜講岫玉,玉石王,精靈古怪的傳說,神采飛揚。程小瑜說:“蟲蟲,除了岫玉,沒發現什麼東西能讓你這樣專注。”佟一琮一笑,“誰說的?還有你呢!”程小瑜揚起了拳頭,那場景和電影裡看的一樣,特俗,可佟一琮覺得特美。 岫岩的玉石市場有些年頭,清朝末年民國初期,岫岩就有了由琢玉作坊和玉鋪組成的玉石街。關於那段歷史,佟一琮小時候聽爺爺講過。那時的玉石街都是前店後廠的作坊,可也是臥虎藏龍的地界,能在玉石街站住腳的人,除了岫岩本地技藝出眾的玉匠,還有不少以前在皇家和王爺府的玉雕能人,當年的長興玉、興記、德聚興等八家玉舖是關東有名的岫玉八大家。別看被稱作八大家,當時雕制的多是些小物件,像煙嘴、鐲子、戒指、手球、帽花、佛珠之類的,只有極少的幾家能做些中型的人物、花鳥、走獸擺件,倒不是匠人們的技藝不行,而是雕玉的工具和現在相比差太多了。就好比台灣故宮鎮館之寶“翠玉白菜”,那原是清朝光緒皇帝之瑾妃的嫁妝。用一塊半白半綠的翠玉為原材,雕琢出鮮活得足以亂真的白菜,葉片上有兩隻小蟲,一隻螽斯,一隻蝗蟲,如果用今天的工藝來考量,技藝達不到極致,但若放在當時,卻是極品中的極品。當然,這只是佟一琮的個人看法。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玉石街消失了。關於那些年的經歷是岫玉雕刻師們最不願意提及和麵對的歷史,一直到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岫岩縣城汽車站前有了玉石早市一條街,早上五六點鐘開市,八點左右閉市,經營時間雖然只有兩三個小時,倒也紅紅火火。哈達碑鎮是岫玉的主產地,也自發形成了玉石一條街。沒讀大學前,那是佟一琮最常流竄的兩處地方,他只看不買,只是為了玩,為了喜歡,自然是不能讓佟瑞國發現的。 縣城的兩個市場是佟一琮讀大學時才建起來的,一個是1992年建的荷花玉石市場,銷售中低檔玉件,生意特別紅火。一個是1993年建的玉都玉石市場,銷售的是高中檔玉石,上得了檯面,價錢自然也貴些。不過,已經在外面讀書的佟一琮知道,無論是和同樣靠原料佔領市場的雲南瑞麗玉石市場、雲南滕衝玉石市場,還是靠雕刻加工取勝的揭陽玉石專業市場、平陽玉石專業市場、鎮平專業市場,又或者依靠零售終端獨占風騷的深圳玉石市場和廣州玉石市場,岫岩的玉石市場無論在市場規模、所處地位,還是發展現狀上,都稍稍差了一截兒。這樣的遜色讓佟一琮憤憤不平,岫玉那麼好,應該擺在最好的市場裡,應該賣出最好的價錢,從某種角度來說,價錢就價值的體現嘛! 這兩個市場離佟一琮家不遠,倆人邊走邊說話,本來倆人手拉著手,佟一琮看到熟人,離著老遠就把程小瑜的手給鬆開了,本來就黑的臉膛變成黑紅色。熟人過去,佟一琮瞧瞧程小瑜的臉色,仍舊掛著笑,這才放下了懸著的心,再伸手拉住程小瑜,程小瑜輕輕地掙了下,像是有些嗔怪,只是一掙,便又讓他握在了掌心。 荷花玉石市場裡經營的多是小玉件,裡面迴盪著《瀟灑走一回》的歌聲,來來往往全是人,年輕人走得快,風風火火,看貨談價,拿貨閃人。也有些上了年紀的人,走得慢悠悠,見到了喜歡的寶貝,從衣兜里取出手電筒、放大鏡仔細地欣賞。 程小瑜第一次到玉石市場,看到各種各樣的玉石擺件、玉石首飾,眼睛像是不夠用了,從這處跳到那處,又從那處閃到另一處,使勁拽著佟一琮的手,興奮地說:“蟲蟲,怎麼有這麼多的寶貝呀,太漂亮了!早你怎麼不跟我講啊,早講我大一就跟你來!” 佟一琮說:“誰說我沒講過,是你沒上心。我不是說過嘛,中國四大名玉,新疆的和田玉、岫岩的岫玉、河南南陽的獨山玉、湖北鄖縣的綠松石,各領風騷。咱班上同學都知道我家兒這產岫玉,我以前還送過你一個玉觀音呢,給別人的都是普通的岫玉,給你選的是上好的老玉。” “你當時怎麼不說?我都沒當好東西,回去我再好好找找,戴在身上,片刻不離了。”程小瑜不懂什麼是老玉,但清楚佟一琮給她的一定是最好的。她腦子轉得快,行動更快,也不管玉石市場裡那麼多人瞧著,對著佟一琮臉頰親了一下,佟一琮弄了個滿臉紅,生怕這一幕讓誰看了去。佟家幾代人都是玉匠,這裡認識他的人太多了,倆人之間親密的舉動絕對不能上演現場直播。 程小瑜走到一個攤位停了下來,拿起擺在上面的一堆玉鐲中的一隻,問:“這個多少錢?” 沒等攤主回答,佟一琮拽走了程小瑜。程小瑜莫名其妙,嘟囔著:“你讓我看看,這回我不讓你送,我自己送自己還不行嗎?那麼好看的玉鐲,我喜歡。” 佟一琮停下,兩手握著程小瑜的小手,哭笑不得,“小瑜,你根本不明白,那些玉鐲是岫玉中質地最差、做工最粗的玉鐲。你沒看那一大捆呀,那都是向外批發,糊弄不懂行的。” 程小瑜的臉立刻紅了。 佟一琮指著遠處一位拿著手電筒、放大鏡的老爺子,說:“看到沒?那才是真正的買家。” 程小瑜目光中寫著不相信,一副質疑的目光,質疑裡透出這樣的意思:拿個放大鏡、手電筒,就能看出玉的好壞?佟一琮你也太誇張了吧。 佟一琮從她的神情中看出了不屑,說:“只有真正的買家才會那麼仔細地看玉、驗玉,尋找真正的好玉。選玉的學問大著呢,不是誰拿著放大鏡、手電筒都能看出來。顏色、透明度、質地、淨度都得細看,無綹無絮無裂無雜質的才是好玉。鑑別方法有好幾種:可以用水鑑別,倒一滴水滴在玉上,如果是露珠的形狀,久久不散開才是真玉;水滴很快消失的是偽劣貨。手觸摸法就簡單了,要是真玉用手摸一摸,冰涼潤滑的就是真正。視察法是把玉石朝向光明處,如果顏色剔透、綠色均勻分佈就是真玉。還可以用舌尖舔,真玉有生澀的感覺,假玉沒有。至於用放大鏡,主要是看有沒有裂痕,沒有裂痕的,自然是上乘優質玉。即使是真玉,有裂痕的價值也會大減,裂痕越多越明顯的,價值也就越低。至於選玉件,就更複雜了……” 程小瑜顯然對佟一琮的講解沒有多少興趣,眼睛盯著各個檔口的玉件,目光跳來閃去,很少停留。 佟一琮對程小瑜格外細心,看出程小瑜盯著的玉件,多是些花哨粗製的作品,沒有什麼上乘之作。雖然從小受到老爹限制,不許接觸玉,但畢竟耳濡目染,整天在玉石堆裡泡著,佟一琮也算略知一二。本來他是想藉機講一些這方面的知識給程小瑜,岫岩人都懂玉,以後程小瑜是岫岩的媳婦,懂一點這方面的知識,和人家交流起來,也不陌生。回頭瞧瞧程小瑜的表情,他不禁在心裡搖了搖頭,知道程小瑜只是看個熱鬧,再講下去,反而會影響了她的興致,乾脆閉上嘴巴。他清楚,這事怪不得程小瑜,哪一個外鄉人到了岫岩玉石市場的狀態都和程小瑜差不多,畢竟不是從事這個行當,也不是專門的玉石收藏家,看個熱鬧,圖個樂呵,過個眼癮,至多再買上幾件作為紀念或是送給新親舊友,買賣雙方皆大歡喜。 在佟一琮看來,無論什麼種類,什麼品質的玉石都是有生命的,只是要遇到一個了解的人,細細地品讀,才是讀懂、讀透玉石的靈魂,將情感融入作品,達到玉人合一的境界,做出的玉石才能上乘。而那種粗糙的工藝,實在是糟蹋了岫玉,若是玉石會表達,一定會為自己的命運滴出眼淚。 兩人從荷花市場轉向玉都玉石市場,隨意走進一家玉石行,上面寫著“福岫軒”三個大字,推門進去,裡面是中式裝修風格,雕樑畫棟,每一處都透著高雅內斂,玉石擺放得精緻高貴,玉石的里側是一副對聯,上面寫著:玉為月,溫潤恬益非凡物;心似晶,沁透善美無價比。佟一琮心裡一動,卻沒多想。店的最裡面擺放著中國傳統造型的紫檀木家具,長方型茶几上是一套看似簡樸實質工藝考究的紫砂茶具,不難看出,店主除了精通玉石,更是茶道中人。此時,店裡迴盪著《漁舟唱晚》古曲聲。只是店裡冷清,除了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店員,一臉笑意地迎著他倆,再沒有別人。程小瑜轉了一圈,覺得店裡擺著的玉件確實漂亮,價位也實在高得嚇人,悄悄吐了下舌頭,小聲對佟一琮說:“這麼冷清,東西又這麼貴,這家店能掙錢呀?” 佟一琮說:“這你就不懂了,這種經營高檔玉石的大店,三年不開張,開張頂三年。” 程小瑜顯然被這個說法嚇著了,目光不再閃來跳去,仔細地觀察起那些精緻的玉石,再怎麼不懂行,好東西壞東西,程小瑜那麼聰明的人,也能識得。讓她特別好奇的是眼前這件玉件上的鍊子是怎麼做出來的,一環套著一環,明明是玉石,怎麼軟軟潤潤的,像是風一吹,那鍊子就能動起來。 佟一琮走到一塊玉石前,停下一動不動了,兩眼被玉石粘住了一樣。透過外面的岩石層,他赫然看到了玉石裡面斑斕瑰麗的色彩,最讓人驚奇的是,那些色彩正在不停地旋轉、流動,彷彿要衝破外面的岩層噴湧而出。佟一琮自小就喜歡花玉,但像眼前這塊花玉的豐富色彩倒是不多見,稱得上精品中的精品,讓人驚訝的不光是這一點,那麼多的色彩糅雜交融在一起,仍然保持著清澈通透,就像叫孟庭葦的那位歌手,滿臉塗滿了脂粉站在舞台上依然清純。 程小瑜正準備拉佟一琮到下一家轉轉,被他的狀態驚呆了,眼前的佟一琮不像是在看一塊石頭,而是在看一個人,而且兩者之間正在進行著秘密的不為外人所知的交流。佟一琮的神情是程小瑜從來沒有見過的,深情、專注、全身心投入。程小瑜擔心佟一琮是不是著了魔,要不然好好的一個人,怎麼對著塊石頭就成了癡呆? 程小瑜輕輕地拉了拉他。 佟一琮沒動。 程小瑜又拉了拉。 佟一琮還是沒動。 現在不光是程小瑜,就連那位三十多歲的店員也讓佟一琮的神情給驚住了,兩個女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如何是好。程小瑜的心裡還湧出了一個念頭:完了,佟一琮入魔了! 突然的一個聲音打破了室內的寂靜。 “一琮,什麼時候回來的?”一個年紀五十多歲,衣著樸素,面貌慈祥的女人從店舖的後門走了進來。 佟一琮這才回過神,笑著說:“索阿姨,我昨天剛回來。真巧,竟然能遇到您。我給您介紹一下,這是我女朋友程小瑜。” 索阿姨說:“這是我新開的店。你們倆個過來坐,嚐嚐新到的鐵觀音。” 佟一琮看了一眼那副對聯,明白了當時心動的原因。那對聯已經指明了主人的性別,誰能比索姨更配得上這副對聯呢? 完成了介紹的例行過程,佟一琮和索阿姨坐下來邊喝茶邊探討起了眼前的那塊玉石。程小瑜的心安穩下來,再打量佟一琮,好像剛剛看到的一幕根本沒發生。在程小瑜看來,讓佟一琮著迷的那塊玉石實在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外表看上去和擺在其他檔口的一模一樣,圓圓滾滾。佟一琮和那位索阿姨卻談得眉飛色舞。 佟一琮說:“索姨,您這塊石頭真是上好的花玉,要是我沒看錯,裡面共有紅、褐、橙、黃、綠、白五種顏色。” 索阿姨一臉的驚訝,問:“你居然能看出來幾種顏色?” 佟一琮說:“我怎麼敢騙您呢。” 索阿姨嘆息了一聲,說:“多好的胚子,和玉有緣,可惜了,你爸不讓你碰玉。我還記得,你小時候也像現在這樣,最喜歡花玉,一看到,就能說出裡面都有什麼顏色。畫畫還好,又愛讀書,底子厚。不像我們這一輩,書讀得太少。你不琢玉,真是可惜了。” 佟一琮嘿嘿一樂,“那時,還能看出裡面裝的是山水、花鳥還是人物呢。現在不行了,只能看出裡面有什麼顏色。這塊玉真是上等的好料,不知道您怎樣設計?” 索阿姨說:“我想了很久,設計一個推倒一個,你有什麼好想法?” 佟一琮搖搖頭,不作回答,他清楚這塊玉的價值,更清楚每位玉雕大師都有自己獨特的創意和思路,有些話不能信口開河。內心深處,倒是對索阿姨的這份信任敬重不已。所謂做玉先做人,修藝先修人,索阿姨能在玉雕界成名成角,憑藉的不僅僅是雕工技藝,更有做人的高深修為,索阿姨能向他這個後生晚輩提問,本身就是一種胸懷和姿態。按照佟一琮最初的直覺,這塊玉應該雕成人物,索阿姨篤信佛學,他猜測,最終這塊玉石百分百會雕成一尊觀音像,而玉石中的那塊紅色,必然會成為觀音頂上的那輪紅日。至於這尊觀音何時才會真容得現,則是不得而知,凡事都有定數,特別是這麼有靈性的玉石。索阿姨心裡對這塊玉石的設計,應該早已經成型,猶豫的應該是具體細節。她想從佟一琮這裡尋到的,只是一個同自己一致的設想。可佟一琮不會說出來,一來他不想影響索阿姨的設計思路,二來是不敢更不能班門弄斧,最後一點則是佟一琮對自己眼光的不確定,畢竟對玉的接觸同索阿姨相比,他實在是太小兒科了。 程小瑜沒興趣聽這些,坐了片刻,便起身繼續欣賞起那些玉石。她明白,這裡面陳列的玉石,比在玉石市場檔口裡看到的那些,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每一件都像是有了靈魂,光潔潤澤,又好像在講著什麼故事。看了一會兒,她的目光游離,不時地望向店門口。 佟一琮看出程小瑜呆得無聊,說了幾句,便找個理由,起身告辭,索阿姨一再相留,並說改天一定要請他們全家吃飯,有件重要事情要和佟瑞國說,事情和佟一琮有關。佟一琮雖然好奇,但也沒多問,並不是礙於程小瑜在場,而他猜得出,商量的事情一定與玉石有關,要不然索阿姨不會這樣的鄭重。但與玉石有關的事,他自己哪裡做得了主,佟家的事,還得是老爹佟瑞國說了算。 出了店門,佟一琮才對程小瑜講了這位索阿姨的身份。索秀珏十五歲從事玉雕,十六歲進京,師從北派玉雕名師,玉雕的素活、人物、動物、花鳥,無論從設計到雕刻,無一不精。在岫岩玉雕界,索秀珏是唯一的一位女性泰斗級人物,身肩中國玉雕大師和中國工藝美術大師雙重身份。索秀珏對佟一琮的相識,源於佟一琮的老娘安玉塵,倆人情同姐妹。佟一琮隱約知道,老娘對索秀珏好像有過救命之恩,其中的內情,他卻不知情。 佟一琮確實是個玉迷,佟瑞國那樣地攔著嚇著,也沒擋住他對玉石的痴迷,更沒擋住岫岩玉雕大師們對他的喜愛。就說這位索秀珏,是看著佟一琮長大的,自他小時候,就說他是個玉界奇才,為佟瑞國的決定耿耿於懷,說他將一個玉界奇葩掐死在搖籃中了。佟瑞國卻說,有得有失,有失有得。說得像是禪語,可這得是什麼,失是什麼,佟瑞國卻不肯對別人講,哪怕是有一次和幾位好友喝得云山霧罩了,也不肯吐出一個字。只是嘴裡不停念叨,為什麼要這麼安排?別人順著他的醉話問,安排什麼。他倒清醒了,吐出三個字:說不得。 佟一琮骨子裡還敬佩著另外一位岫岩玉雕界的高人,那人製作出來的《鳥鳴玉壺》,能從同一個壺嘴里分別斟出兩種酒來,而且涇渭分明,同時在斟酒的過程中小鳥造型的蓋鈕還會發出“啾啾”的鳥叫聲。那位高人的另外一件作品《九龍玉亭》更是奇妙,亭中有一條玉龍,口中噴雲吐霧,中間有一顆玉珠,懸在雲霧之中,按下去又起來,永不下落。這兩件作品佟一琮曾經有緣得見,只是現在已經被海外的收藏家重金收藏。關於這些,佟一琮都想講給程小瑜聽,看到她心不在焉的樣子,話在舌尖打個滑咽了下去。 程小瑜對佟一琮說:“我覺得你媽有些怪,總是笑瞇瞇的,眼睛笑得彎彎的,像是不食人間煙火。” 佟一琮哈哈大笑起來,“老娘燒了一輩子的柴,還不食人間煙火?不過,你一說,我也覺得我媽是挺怪的,你說吧,我爹脾氣多爆,可到了我媽那裡,什麼火氣都沒了。” 程小瑜說:“那是你爹愛你媽,事事讓著。” 佟一琮笑得直嚷肚子疼:“愛?你以為我爹媽是小青年呀,我就從來沒聽這個字從他倆嘴裡說出來過。不過我知道,我爹心裡裝著的全是我媽。” 程小瑜拉著佟一琮,纏著他講父母的愛情故事。 佟一琮講不出來,關於父母的故事,他所知太少,索性講起了玉妖的故事。其實岫岩人管那個故事的主角叫玉娘娘,可佟一琮還是覺得當娘娘不如當妖好,當妖自在,少了束縛,自小聽來的那些故事裡凡是叫了娘娘的,雖然端莊美麗,可是個個都是過得孤寂冷清,反倒那些妖,美艷無比,精靈古怪,快活自在,於是故事的主角到他嘴裡成了妖。 說起來,玉妖的故事還是奶奶講給佟一琮的,話說幾百年前,有一個小伙子上山砍柴,遇到一個年輕漂亮的小姑娘哭泣不止,柔細的腰肢,愣是讓人用刀子砍出了血,正汩汩地向外湧著血,面色蒼白,見到小伙子,她也不說話,只是淚汪汪地看著他,看得小伙子頓生憐惜,抱起小姑娘帶回家中。到山上採來療傷的中草藥,精心服侍,小姑娘的傷一天天好了,兩人的情也一天天濃了,小姑娘就嫁給了小伙子。結婚那天,屯子裡的財主見到小姑娘膚如凝脂,面若桃花,過來搶親,小姑娘寧死不從,小伙子當然不讓,財主惡向膽邊生,舉起大斧砍向小伙子,這時候,小姑娘突然向山頂跑去,跑到山頂後,化做一塊巨石,從山頂滾落,徑直沖向財主,活活將財主壓死。小伙子得救後,見到小姑娘化為巨石傷心不已,日夜守著巨石,滴滴淚水砸在石上,人們都說小伙子著了魔,說那個小姑娘是玉妖的化身,小伙子說即使小姑娘是個妖,他也要和小姑娘在一起,任憑人們怎麼勸說,一刻不離巨石。九九八十一天之後的那個月圓的夜晚,在一陣悠揚的樂曲聲中,月光映照之下,小姑娘破石而出,兩人重修鴛夢。 玉妖的故事本來特別感人,當年奶奶講的時候繪聲繪色。佟一琮在程小瑜面前一向嘴笨,故事講得生硬。程小瑜逗他說,肯定是現編的。佟一琮一本正經,“真事,要不你打聽去?”說完又知道自己說錯了,程小瑜在岫岩只認識自己,讓她打聽誰去?程小瑜的思維真是跳躍的,突然問:“玉妖和玉石王是不是一回事?” 玉石王是岫岩一寶,佟一琮跟程小瑜炫耀了,說得天上有地上無的。其實佟一琮炫耀的不光是玉石王,從普通岫玉到花玉、甲翠,再到河磨玉,他都用自己那些微薄有限的知識講了講。程小瑜聽得云裡霧裡,並不上心。這邊佟一琮說得嘴角起沫,那邊程小瑜老鼠啃紙一樣地嗑著瓜子。一直到談起玉石王,程小瑜才扔下了手裡的瓜子,靜靜地聽著,不時還問上一兩句。 現在,程小瑜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盯住佟一琮。佟一琮自然聽命是從,拉起程小瑜上了一輛出租車。玉石王在深山,離玉石市場遠著呢,別看兩人都穿著運動鞋,真要是步行上山,佟一琮受得了,程小瑜受不住,就是程小瑜受得住,佟一琮也捨不得,現在程小瑜是他的心尖尖。 程小瑜一路上就在想,被周總理親自批示的國寶究竟什麼樣?佟一琮說得嚇人,重量二百多噸,自己體重八十多斤,一塊玉石頂得上多少個程小瑜的份量,多大的龐然大物?還有深綠、綠、淺綠、白、黑、黃、紅七色,那得多炫目?光是玉石市場裡的那些東西都讓她眼花繚亂了,玉石王得是什麼樣,還不讓人看傻了? 上山的路不好走,陡峭不平,出租車顛來顛去。程小瑜的身子一會擠向佟一琮,一會兒晃向另一邊,車座硬邦邦硌得佟一琮屁股疼,看到程小瑜一張粉臉露出痛苦,心裡過意不去,一個勁兒地說對不起。程小瑜說,“跟我還客套?”佟一琮不講話,拉起程小瑜的手,拽到嘴邊,牙齒輕輕一咬,心裡有些微醉,像是喝了二兩老酒。程小瑜說:“你看這山上多美,早來山上多好?”程小瑜家在平原,那裡一馬平川,一下子到了山區,她覺得哪兒都新奇,初夏時節的綠意在平原看是平面的,在山上看卻是立體的,重重疊疊,深深淺淺,高低錯落,連空氣都沾上了綠色,呼吸間透著清爽。而且越往上走,白雲越純粹,藍天越炫目。佟一琮從小就喜歡山上,喜歡看看綠,摸摸石,在山上撒歡。握著程小瑜的小手,緊緊的,心里特踏實。 出租車沒到地方就停下了,再往上的路,更陡更窄,只能步行。這話不用司機師傅解釋,佟一琮心裡明鏡,徑直交了錢下車。佟一琮和程小瑜手拉著手,邊說邊上山,倒不覺得累,偶爾看到一隻松鼠閃過,程小瑜驚喜連連,抱住佟一琮說,“松鼠的樣子好可愛,要不咱們養一隻吧!”佟一琮哈哈笑,“聽過養貓養狗的,養松鼠,真沒聽過。” 佟一琮心里高興,後腦勺都透著笑意。指著前面,說:“小瑜,你看!” 程小瑜抬頭,原本活潑的眼光變得痴癡呆呆,彷彿世間萬物都消失了。太陽透過貼著山頂的白雲,映射出耀眼的光芒,慈祥柔和而又無比高貴的光束如同舞台上的追光燈,照耀著那塊赫然聳立的不規則形狀的巨大玉石,最高處幾層樓那樣高,寬度要幾十個人手拉手才能環住,外面的表皮和山體顏色差不多,黃褐色,露出的玉色卻是色彩斑斕,果然和佟一琮說的一樣,深綠、綠、淺綠、白、黑、黃、紅整整七種色彩,每一種色彩都是那樣的溫潤。玉石王面前,程小瑜覺得自己變小了,變矮了,變得像山間的一株小草,只想依偎。大自然究竟擁有什麼樣的神奇,才會蘊育出這樣的奇石,外表普通,內裡繁富,大平凡背後的高深。她一步步地走向玉石王,當手指觸摸到玉石,頓時感覺清涼沿著指尖漫延,滲透皮膚,融入血液,流遍全身,一種從未有過的神聖和激動讓她的手指微微發抖,接著身子也跟著抖起來,輕輕叫著:“蟲蟲。” 佟一琮忙從後面抱住了她,臉頰緊貼在她的耳側,輕輕地叫了聲,“小瑜。” 程小瑜目光依舊粘著玉石王,捨不得眨眼,“太神奇了,太偉大了,這是天賜的聖物,大山的神物。和玉石王一比,我們太渺小了,芸芸眾生,凡夫俗子。” 佟一琮不回答,緊緊抱住程小瑜。 每一個來到玉石王面前的人都會有不同的感受,程小瑜今天見到的景象與佟一琮第一次見到玉石王又是不同。那是佟一琮讀小學三年級上學期的深秋,下著本應該南方才有的綿綿細雨,黏黏呼呼,沒完沒了,要是有詩情的人看了,會覺得雨絲纏綿至極,比如有首詩裡就寫到雨巷,還有撐著油紙傘的丁香姑娘。佟一琮覺得鬧心,墨跡。那天,老爹為了同一個原因暴打了他,一氣之下,瘦小的他冒雨跑出了家。記不清楚跑了多久,他跑上山,下雨天山路滑,一會兒腳下打個滑兒,一會兒摔了一跤,可他不覺得疼,不覺得怕,心裡只想著,老爹你不讓我玩玉,我就進山里,我天天和玉石呆一起,我再也不回去了,讓你永遠找不到我。沒有目標,沒有方向,像是冥冥之中的牽引,佟一琮來到了巨大的玉石王身邊,作為岫岩人,那卻是他第一次見到玉石王。匍匐在玉石王的腳下,世間的事物全部消失了,天地之間只有玉石王和一個跪拜臣服的稚童。佟一琮恍惚覺得,天上飄落的雨絲就是玉石王灑下的聖水,化解了他胸中的怨氣,他久久地趴在玉石王下面,一直到眼前出現了一雙腳,老娘安玉塵的腳。 在岫岩人看來,玉石王是岫岩的鎮山之寶,鎮山之神。每到節日,家鄉人都會帶著祭品、香火虔誠叩拜,就在佟一琮和程小瑜緊緊相擁的這一刻,玉石王旁邊的大樹枝上還掛滿了人們祈福的紅布條。有人說玉石王是聖物,也有人說不過是一塊大的石頭。他記得聽大人們講過,文革時,曾經有人要炸開玉石王,鄉親們拼了命的守著護著攔著,像孩子保護著父母。他清楚程小瑜心高氣傲,從沒見她在任何人或者任何事面前有過這樣的臣服,也許只有玉石王這樣的自然瑰寶,才能讓她迷醉吧。他不由自主又想起安玉塵的話,心裡狠狠地疼了一下,這麼個可人的女孩兒,怎麼可能是給別人養的?不可能,程小瑜就是我佟一琮的,現在她就紮紮實實地在我懷裡,他抱著程小瑜的胳膊箍得更緊了。程小瑜深呼吸,胸前兩砣軟肉觸到了佟一琮的手臂上,他覺得全身一陣酥麻。那片對他並不陌生的領地,是他貪戀的所在,可這一刻,在玉石王面前,他不敢也不允許自己有一點點的放肆。兩個人就這樣環抱著,安靜地站在玉石王的身邊,而玉石王也像一位長者,慈祥寬容地俯看著他們。 上山容易,下山難,出租車早就開走了,只能一路步行。下山的時候,程小瑜格外乖巧,一直環著佟一琮的胳膊。剛走了一會兒,程小瑜的額頭、鼻尖沁出了汗珠兒,白皙的臉上兩抹艷粉,呼吸也不勻暢了。佟一琮想,下了山,就請程小瑜洗溫泉。鞍山有溫泉,岫岩也有,溫泉去病解乏養顏。他的腦子正在想,程小瑜脫口而出,“你看前面那條溝裡的水,多清澈,下去野浴多好,肯定舒服死了。”程小瑜撒開佟一琮,自顧自地向旁邊的那條溝跑去。 水溝在山中間,兩邊的樹綠得晃眼,溝裡的水清得見底,陽光穿過或寬大或細窄的樹葉縫隙,斑斑駁駁地撒在水上,晃出一片連成一片的閃光。佟一琮小時就喜歡在山里玩野浴這勾當,全身脫得精光,像條魚一樣在水里穿梭,出了水才發現,衣服可能被哪個淘氣包藏了起來,蹦著腳罵上兩句,換來小哥們間連打帶踹的一通鬧騰,劈裡啪啦,幾個光溜溜的身子重新投入了水里,激起巨大的水花,四下飛濺。 現在,靜靜的山里只有佟一琮和程小瑜兩個人,深山,野浴,光溜溜白花花的身子,程小瑜的身子,佟一琮的心跳加快,身體也起了變化。程小瑜是在暗示自己嗎?她是單純的想野浴?又或者在試探自己?還或者……佟一琮心癢,像有人拿著羽毛在身上輕輕騷動。 程小瑜的小手已經伸到水里,白皙的胳膊在水的折射下,變了形,彎曲著,瞬間又恢復了原形,撩出了一串水花,撒向佟一琮。 “水是溫的。”程小瑜的語氣裡還是驚喜。 “這是溫泉水。”佟一琮走向程小瑜。 程小瑜蹲著身子,雙手泡在水里,后腰處露出的一片雪白對著佟一琮。晃得佟一琮直發暈,程小瑜的身體佟一琮是摸過的,多是在夜晚,倆人擠在學校的小角落,或是公園的一角,佟一琮像賊一樣地伸出手,把程小瑜的軟肉抱在懷裡,而那皮膚是滑的軟的柔的。像現在這樣的太陽光下,佟一琮還是第一次見到程小瑜腰間的一抹,他動念了,猜想著那片雪白的上面是不是也是一片雪白,那片雪白的下面是不是還是一片雪白,而雪白的深谷是什麼?雪白的峰頂是什麼?他要一探究竟,不管程小瑜是怎麼想的,單純的想野浴也好,誘惑也好,總之,今天程小瑜一定要是他的。他走過去,剛伸出手,想要抱住程小瑜。她卻起身了。 “蟲蟲,你到那邊去,那塊石頭後面,轉過身,不許看我。我要把自己交給大自然,交給溫泉水。” 佟一琮聽明白了,雙腳卻粘在那兒不肯動,兩眼直勾勾地盯著程小瑜。 程小瑜嗔怪地舉起手,“你煩人。” 這三個字,給了佟一琮明確的暗示。他一把將程小瑜裹進了懷裡,急促地親吻著程小瑜的額頭、鼻子、臉頰、耳朵,最後緊緊地覆蓋在程小瑜的唇上,不斷地深入。程小瑜剛開始還有閃躲,很快身子就在佟一琮的懷裡輕輕扭動,輕輕呻吟。佟一琮終於在陽光的證明下,解開了程小瑜的衣裳。 一件,一件,散落在岩石上,草叢間……兩個游魚一樣的年輕身體,同時滑入溫暖的泉水之中,纏繞,交融,深入,起伏,沸騰,山里面迴響著程小瑜縱情的歡愉聲,那歡愉像戰鼓之聲,進入到佟一琮的身體,激活他征服戰地的慾望。 重新回到山下,佟一琮和程小瑜全都癱成了泥沙。程小瑜邊下山邊嚷著餓死了。佟一琮這才記起,回家二十四個小時了,還沒有去見好哥們穆明,要是等著人家找上門來,自己就有得受了。 穆明是佟一琮的死黨,屬於抬拳就打,張口就罵,鐵得要命那種,兩人好從讀小學時開始,一起讀完了初中。佟一琮繼續讀高中,讀大學,穆明以全校中考倒數第五名的成績回家。兩人的兄弟情誼沒有因此減輕分毫,反而越來越濃。只要有空兒肯定還是粘在一起,就連他們的父母都納悶,性格上佟一琮內向,穆明外向,佟一琮喜靜,穆明好動,佟一琮讀書畫畫樣樣精,穆明吃喝玩樂事事好。可倆人愣是和親兄弟沒有分別。和佟一琮不同,穆明的爹媽逼著他學玉雕,玩石頭,穆明看著石頭就頭疼,倒是對各類食物有著濃厚的興趣,乾脆自己開起了小飯店,一來二去他的全羊館居然弄成了岫岩的特色店,羊湯更是成了一絕。佟一琮受益不小,讀高中時,穆明的全羊館是他的小食堂,時不時去改善下生活,解解饞。因為生意做得好,有人就開始琢磨穆明肯定是有什麼秘方,明著開價來買,穆明愣是不賣。佟一琮清楚,不是穆明不賣,而是沒法賣,真正的秘方就是穆明那張嘴,怎麼好吃怎麼弄,不夠味兒加味兒,不夠火候加火候,上好的肉,上好的菜,上好的料,不減一分,不差一點,味道能不好?這樣吃來吃去,做來做去,穆明從一個細高挑的竹竿子吃成了二百來斤的大胖子。佟一琮時常拍著穆明的肚皮說,這裡面全是油脂肥膏。穆明自己說,那都是美食智慧。 佟一琮推開全羊館的門,立刻迎上來一個十五六歲梳著馬尾巴的小姑娘,“大哥,快請進,您吃點什麼?……”下面的話還沒說出來,小姑娘滿臉驚喜地撲到了佟一琮的懷裡,“小哥,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我都想死你了!” “小讓!這傻丫頭,你哥呢!”佟一琮拉下那兩隻摟得緊緊的細胳膊,緊張地瞧了眼跟在身側的程小瑜。 穆小讓是穆明的妹妹,從小就在穆明和佟一琮身邊長大。穆明和佟一琮都有哥哥樣,事事讓著寵著這個小妹妹。佟一琮離開岫岩讀大學前,是穆小讓的專職輔導“老師”,學習上的事佟一琮罩著,生活上的事穆明罩著,穆小讓被這倆個哥哥寵得像個小公主。佟一琮教給穆小讓的可不光是課本上的東西,他喜歡中國古典詩詞,神話故事,國畫,他把這些講給穆小讓。穆小讓真爭氣,考試成績回回第一,是岫岩高中高一奧班的女狀元。別看是親兄妹,這丫頭的模樣一點兒也不像穆明,纖細,水靈,兩隻圓溜溜的眼睛,齊齊的劉海,就是一個乖巧的大娃娃。這一刻,那兩隻圓眼睛落在了程小瑜身上,笑盈盈的小臉變臉似的掛上了一層冷霜,也不招呼了,細胳膊使勁兒地甩來甩去,裹著一陣風直奔後廚。 穆明頂著廚師帽從後廚躥出來,兩隻肉呼呼的大手在白毛巾上用力地擦著,泛著油光的臉樂成了彌勒佛,“我說你小子,什麼時候回來的?也不打聲招呼?”話聲沒落,拳頭打在了佟一琮的右肩。 “下手還這麼狠,當我是活羊?”佟一琮一拳回了過去。 穆明談笑風生把佟一琮和程小瑜帶進了小包間,舉起酒杯,自己先乾為敬,二兩白酒先是下了肚。看得程小瑜直了眼,佟一琮說:“沒事,這點酒對他來說是小意思,他的綽號一斤半,喝完一斤半什麼都不影響,該干什麼幹什麼。”酒過半旬,穆明勸佟一琮:“畢業你就回來得了,你知道不,現在岫玉行情看好,據我觀察,前景十分可觀。現在緬甸的翡翠都成天價了,那老坑的翡翠可真漂亮,紅翡綠翠,那叫一個美!還有和田玉,都賣瘋了。咱們岫玉也不差啊,價格咋就差那麼多呢?是差了哪兒呢?你從小就喜歡岫玉,別白喜歡了一場,回來琢磨琢磨。兄弟我就這點出息了,怎麼變也離不開吃,誰讓我好這口呢,你得乾點大事!” 程小瑜說:“我倆準備去上海發展。” 穆小讓從坐到桌邊臉色一直沉著,穆明和佟一琮怎麼逗也不說話,這時突然轉向佟一琮,眼淚在眼圈裡打著轉兒,聲音發抖:“小哥,你真不回岫岩了?”不等佟一琮回答,起身就出去了。 穆小讓的舉動讓穆明和佟一琮都是不解,佟一琮問:“小讓怎麼了?” 穆明怔怔地看看穆小讓的背影,“誰知道哪兒惹著她了?我說都是讓咱們倆給慣的,你是不知道,小脾氣一上來,也就你能收拾,偏你還不在,我是倍受這丫頭的壓迫。不用管她,一會兒自己就能回來。” 穆明說的沒錯,一會兒功夫,穆小讓果然回來了,歡歡樂樂,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好好的一頓飯,菜倒是香,可佟一琮老覺得差了點什麼,是因為穆小讓還是為了什麼,心裡說不出來。 回到家,聽到了佟一琮和程小瑜準備去上海發展。安玉塵手裡端著的水果盤“咣當”掉在了地上,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話是程小瑜說出來的,安玉塵的眼睛卻盯著佟一琮,眼淚成線地湧了出來,“兒子,你決定了?” 佟一琮沒見老娘這樣過,上大學送自己上車時,老娘也捨不得,眼裡有淚,可臉上帶笑。現在程小瑜只是說兩人要去上海發展,沒說什麼時候去,沒說要去多久,還什麼都沒講,老娘怎麼就是這樣一副表情?望向程小瑜的眼神裡冷冰冰地冒著寒意。以往老娘生氣,眼睛都是彎成月牙,可今天卻瞪得圓圓的,裡面的光是尖尖的,能扎人。佟一琮覺得古怪,扶著安玉塵的肩,親暱地說:“老娘,咱上那屋說去,行不?”回頭對程小瑜擠了擠眼睛。 佟一琮把安玉塵拉到了前趟房。佟家住的平房,院子大,前面一趟四間,後面一趟也是四間。剛關上房門,佟瑞國進來了,問:“為啥事惹你媽生氣了?你小子,到家就惹事。” 安玉塵坐在凳上說話,眼淚還是一個勁地往外湧著,像是流不完了。 大夏天的,本來就熱,再一緊張,佟一琮臉上的汗水淌成了溜儿,身上的汗水緊緊粘著衣服,讀高中之後,老爹再沒打過他,可是見了老爹發火,他還是心裡哆嗦,自己清楚,那是小時候落下的病根。但老娘生氣真是沒來由。簡簡單單講了事情的經過,言語裡全是委屈。 佟瑞國瞧著安塵玉,像在看著小孩子。逗她:“多大人了?還哭鼻子?” 安玉塵一擰身,歪頭,眼睛看著牆角,“反正我不讓兒子去外面,當年也是講好的,讀完大學就回來。” 佟一琮記得那個約定。就像現在弄不懂老娘的態度一樣,他也沒弄懂,為什麼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老娘會要和自己講這個條件,還說,如果不答應就不讓讀大學,當年無論是自己還是老爹答應下來,也都是權宜之計,時隔四年了,老娘卻記得這樣清楚。 佟瑞國向來是哄著順著安玉塵的,今天卻一反常態,繃起了臉,“到外面闖蕩闖蕩有啥不好?好男兒志在四方,不經風雨,那叫爺們儿?”佟瑞國慷慨陳詞,激情勃發,鬥志昂揚。 “咱們佟家人缺的是什麼,就是這份闖勁兒,非得守著一畝三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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