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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五章

長安盜 海岩 5894 2018-03-18
第二天早上,邵寬城離開小院時紅雨還沒起床。邵寬城的母親備好了早餐,但並沒有把她叫醒。母親說藥補不如食補,食補不如覺補,對於免疫力的恢復,睡足一覺強於吃好三餐。 家裡有父母照顧紅雨,邵寬城放心地離家上班。隊裡今年接辦的幾起案子都有些檔案資料需要整理歸卷。他考慮了一下,決定還是就近先做敬陵盜案的資料。敬陵盜案正在進行中,資料檔案工作雖與偵查工作無甚要緊,但萬一領導想了解一下情況,經過整理的資料更加便於索引,更加一目了然。 首先需要整理的,還是關於敬陵的歷史資料。邵寬城為了解敬陵,此前已向省博物館的有關專家做過請教諮詢,此次要整理出一份文字概述,又上網查閱了有關史料記載。史書對唐明皇一生的各種記載非常豐富,對其繼承大統之後專寵武氏長達二十年之久,也都有較為一致的表述。

從史料中不難判定,武氏在唐代歷史上的地位顯赫,而且做為當時中國最有權勢的女人,武氏從未乾政,從未要求皇帝重用戚黨,從未致使皇帝沉湎享樂。武氏受寵的二十年,也正是唐玄宗政績卓著的二十年。在這二十年中,唐玄宗勤奮、開明,在兵制、吏治、農桑及開疆拓土,文化藝術、對外交流等各個方面,勵精圖治,銳意改革,締造了光彩卓越的一個歷史時代! 史料記載給邵寬城的印像是,較之開元之前廢唐的武則天與開元之後亂唐的楊貴妃,武氏在政治上的影響和作用,都比較正面。只不過,缺了自封女皇這一段震撼古今的作為,少了因而千古不朽的那一段纏綿,武氏顯然不及她的姨祖武則天和她的兒媳楊貴妃那樣家喻戶曉。但她做為陪伴並協助唐玄宗創造開元神話的女人,她在唐代歷史上的作用和地位,毋庸贅言。

武氏后宮生涯凡二十餘載,其命運的轉折或許就在她第四個孩子李清的出生。李清出生不久就被皇帝命寧王李憲將其養在宮外。李清秘密出宮之後發生的一件大事,就是皇帝突然駕臨皇后居住的乾央宮,並命內臣對乾央宮進行了公開的搜查。內臣當著皇帝皇后的面,在一處帷幔後搜出了一個神龕,並在神龕座下,搜出了一塊木牌。木牌上刻著天地二字及皇帝皇后兩人的名諱。這塊木牌,就成了王皇后最終被廢的罪名和鐵證。 這塊木牌,就是王皇后秘密供奉的“求子牌”。 這塊木牌,史書上記載的名稱為“霹靂木”。出於政治統治的需要,玄宗明令禁止一切巫術,以防各種政治勢力利用巫邪之說興風作浪,怪力亂神。但在中國封建時代帝位嗣傳的政治形態中,有無子嗣對於后宮地位來說,可謂悠悠萬事,唯此為大!王皇后一直認為自己失寵皆因無嗣,其敢於冒天下之大不韙在自己的寢宮中秘密設龕,可視為與當寵的武氏的殊死一搏!

邵寬城查到了唐史中記載的王皇后被廢的詔文: “……皇后王氏,天命不佑,華而不實,不尊懿範,暗求巫邪,求厭勝之術,四德不備,六宮何諮,焉得敬承宗廟,母儀天下?可廢為庶人,別院安置……” 在王皇后被廢的同時,她的哥哥王守一也被免官入獄,家產悉數抄沒。 王皇后被廢之後僅數月,死於冷宮。王守一後來的命運,史無記載。 看到這些歷史上真實發生過的殘酷“宮鬥”,邵寬城忍不住想,那些歷朝歷代的皇親國戚們,王子王孫們,其實還不如他這樣的平頭百姓活得安全和幸福。他和他的爸爸媽媽,和青梅竹馬的紅雨,在他們那個簡樸的小院里安身立命,平凡地度過的每一個寒暑晨昏,難道不幸福嗎?他們安定而快樂的生活用他父親的說法,就是:“夫復何求”哇!

邵寬城覺得,幸福沒有絕對的指標。人的幸福感往往與人的物質條件無關,而更多取決於人的慾求。少欲則安,無欲則剛。積極爭取更高的目標固然不錯,但既要盡人事,也要信“天命”,過於執著者,難以戒貪! 故紙堆中的塵封歷史,現實中的敬陵盜案,都讓邵寬城感慨良深,自認為又成熟了不少,似有頓悟的覺醒。在這樣的感慨中,他吃完午飯就忍不住給紅雨打了個電話,想找她聊聊,分享一下自己的心得。 紅雨的手機無人接聽,他又打了家裡的電話,電話是父親接的,剛說了一句,又被母親接了過去。他問紅雨還在睡覺嗎?我打電話她怎麼不接呀。母親告訴他,紅雨吃完午飯就被她爸爸接走啦,說是要到醫院複查。 邵寬城預感不祥:“您怎麼不攔著她,上醫院您也陪著她去呀!”

母親說:“複查說是以前定好的。我說陪來著,紅雨不讓。” 邵寬城又問:“去多久了?什麼時候回來?都複查什麼呀……”母親全都說不清楚。邵寬城掛了電話,馬上下樓,急的連假都沒請,開上車就奔古都醫院來了。 邵寬城當時並不知道,從一天前開始,經市局批准,總隊已經部署了對萬教授實施外線監控。所以,儘管邵寬城沒有請假,但還是被跟踪萬教授的刑警們看到了。外線偵查員的車就停在古都醫院門前不遠,他們看到邵寬城不惜違章停車,把車停在便道上就跑進了醫院的大門。外線偵查員用電話向李進做了匯報——不知邵寬城為何突然出現在此處,是指揮部的安排還是他個人的行為?李進指示不用管他,繼續監視,視情再報。 邵寬城在古都醫院的門診部、住院部來回找了半個多小時,才在胃腸科門診的走廊上找到趙紅雨。趙紅雨還是坐著輪椅,輪椅還是小劉推著,萬教授還在屋里和醫生交談。看見邵寬城忽然來了,紅雨有些意外,臉上剛剛露出笑容,就被邵寬城沒好氣地堵了回去。

“你接個電話會死嗎?” 趙紅雨見他生氣了,只能收了笑容,解釋一句:“我沒聽見呀”。又哄著他問:“你怎麼來了?” 邵寬城看了一眼保姆小劉,小劉也看他。他覺得這女人的面孔太尼瑪討厭了,像誰家烙的死麵餅似的從無表情。他移開目光,又問紅雨:“看完病了嗎,醫生怎麼說啊?” 趙紅雨沒有回答,而是再次反問:“你幹什麼來了,你不上班了嗎?” 邵寬城咽了口氣,這才心平氣和地回道:“打你電話你不接,我就找你來了。我急死了。” 趙紅雨見他好了,便故意板起臉來,說:“找我幹什麼,有事嗎?” 邵寬城終於軟了口氣:“沒事……我,我想你了唄。” 他說完,下意識地又看了小劉一眼,小劉也冷冷看他,仍然面目麻痺。

邵寬城也看出來了,當紅雨身體虛弱之時,她往往會表現出女孩特有的柔軟,而當身體稍稍復原之時,又會恢復她慣常的強悍。她顯然對邵寬城當著小劉的面就這麼卿卿我我膩膩歪歪有些不滿,皺眉道:“你怎麼那麼娘娘腔啊,不好好上班想我幹什麼!” 邵寬城被堵的鼻青臉腫,張嘴委屈地說了句:“哎呦餵……”就不知說什麼了。正在語塞,萬教授出來了,和邵寬城目光相撞,彼此敵意尚存。萬教授對女兒說了句:“小雨,咱們走吧。”接著示意小劉推起輪椅。邵寬城一時無措,跟著他們出了胃腸門診。行至醫院門口,他試圖接過輪椅,過去拉著輪椅的把手,道:“我來吧,我的車就在那邊。” 小劉沒有放手。 萬教授冷冷說道:“不麻煩你了,小雨今天跟我回去。”

“啊?” 邵寬城愣了一下,拉著輪椅的手並未鬆開,他低頭去看紅雨。紅雨說:“我去我爸那兒看看,你先回單位上班吧,回頭我給你電話。” 萬教授上前,和小劉一道推動輪椅,硬把邵寬城擠開。邵寬城趔趄一下,瞬間不知如何應對,倉促中在後面喊了一句:“今晚家裡做火鍋面!”他看到紅雨回了一下頭,還沒說出話來,萬教授便用寬厚的背脊擋住了她的視線,快步推著輪椅向停車場走去。 邵寬城與萬教授在古都醫院門前短暫的拉扯,馬路對面的外線偵查員歷歷入目。他們一邊向李進報告,一邊開動車子,跟踪萬教授的汽車駛離醫院。 不知是因為一時沒反應過來,還是因為前一天被總隊嚴厲批評並停職處分的餘悸,邵寬城沒有像前兩天那樣與萬教授過度爭執,但他那天晚上還是和父親一起去了萬教授的別墅。紅雨在這里三次發病,讓他怎能不牽腸掛肚。萬教授的妻子被捕入獄,家裡能照顧紅雨的只有那個死面保姆。他真不明白紅雨怎麼能讓她伺侯。

傍晚時他給紅雨打了電話,發了信息,紅雨仍然沒接沒回。他和父母商量再三,決定由父親陪他一道前往萬家,一探究竟。到了萬家門外他又打電話,還是沒接。父親擔心萬教授對兒子成見太深,也擔心兒子言語莽撞,遂讓邵寬城留在車裡,他自己下車去敲萬家的家門。邵寬城在車裡等得七上八下,他知道紅雨雖然跟他吵吵鬧鬧,但對父親一向非常尊重。讓父親出面接她回家,在當前這個情形下,最適合不過。母親在家已經把火鍋面的牛肉清湯調得爐火純青,那是紅雨從小最愛的“保留節目”。 父親進去了,十分鐘後,別墅的大門復又打開,父親獨自一人走了出來。邵寬城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穿過馬路,上了汽車,才絕望地問道:“怎麼了?” “我跟紅雨的爸爸談了,該說的都說了,她爸爸還是堅持紅雨留在他這兒,他說他能照顧好紅雨的生活。”

“你沒見到紅雨嗎?” 邵寬城急著問,父親緩緩說:“見了,紅雨看著有點累,她爸請了個中醫正給她號脈呢,不過紅雨倒說她看完病就回去。” 邵寬城滿臉黑線這才沒了:“她說回去了嗎?” “說了,說等中醫走了就回去。” 邵寬城平靜多了:“那您跟她爸爸還說什麼了,說那麼長時間?” “她爸爸說過兩天要帶她去外地療養去。” “去外地?” “紅雨說她本來要給你發信息的,一直不方便,所以沒發。” “不方便?她現在還有沒有人身自由了?” “醫生不是正給她看病呢嗎,正說去外地療養的事呢。” 父子正談著,別墅的大門忽然又打開了,令父子二人大感意外的是,保姆小劉和萬教授竟然一起推著紅雨出現在門口,那位中醫和他的助手也一同走了出來。邵寬城推開車門穿過馬路就朝紅雨跑過去了,誰料一輛奔馳轎車突然劃過他的視線,忽一下停在了別墅門前。 奔馳擋住了他的路線。他繞過去,看到萬教授和他的司機正扶著紅雨坐進車子,他衝上去問:“她怎麼了?紅雨你怎麼了?”紅雨不及回答,車門已經關上。萬教授並不理他,衝司機大聲吩咐:“去古都醫院!” 奔馳車馬上發動,邵寬城連忙往回跑,剛剛下車的父親不知發生了什麼,一通追問,邵寬城答得口齒不清。父親隨兒子匆匆上車,車子啟動,向已經駛過路口的奔馳車追了過去。 紅雨當晚再次入院,是聽了那位中醫的建議。中醫望聞問切,還量了血壓。紅雨脈象紊亂,血壓很低,臉色也不好,伴有盜汗症狀。中醫遂建議立即去醫院吊針,以免虧了元氣。 邵寬城趕到醫院時,紅雨剛剛進了急診部的治療室。天色已晚,邵寬城讓父親開車先回家休息,自己留在治療室外等候消息。他猶豫再三,還是給隊長李進打了電話,向他報告了紅雨再度入院的情況。為了避免和萬教授再起衝動,打完電話後,他並沒有貿然進入治療室探望紅雨。醫院的值班醫生診斷一番,果然給紅雨吊了針瓶。晚上十一點多鐘,萬教授從治療室裡出來,滿臉疲憊,經過邵寬城身邊時,出乎意料地停步說了句:“她沒什麼事了,你進去看看她吧。” 邵寬城不敢相信地,受寵若驚地,急急地走進治療室。與紅雨視線相交,四目都含了淚水。換藥的護士出了屋子,邵寬城就在紅雨床前坐下,問得分外溫情。 “你好點了嗎?” 紅雨聲音斷續,輕如耳語:“今天晚上特別難受。我本來想,想回家跟我爸聊聊。李隊說林濤、林白玉都給抓了,楊鐧好像也有問題……我怕我爸……怕我爸做錯事情。” 邵寬城問:“那你跟你爸聊了嗎?” 趙紅雨說:“還沒呢。一進他家我就不舒服了,後來就吐了。” 邵寬城說:“你爸家是不是空氣有問題,還是空氣裡有什麼東西你過敏呀!怎麼一去就吐?” 趙紅雨說:“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後來我爸就叫中醫來了,弄得我也沒回你信息。” 邵寬城或許沒有註意到,紅雨的語氣中,是含了些歉意的。但他此時更關心的,卻是另一個問題。 “是李隊讓你跟你爸談這個事的嗎?” 趙紅雨說:“不是李隊,是我想提醒我爸一下。我爸現在挺在乎我的,就算我求他吧,他為了我也應該小心謹慎。” 邵寬城態度盡量緩和,但話題卻很嚴肅:“你當過警察,你應該知道案子還沒辦完,隊裡如果沒佈置你和你爸談這種話題,那就不談為好。” 紅雨沉默了一會兒,倦倦地開口:“哥,我想求你……我想求你跟我說句實話,你悄悄的跟我說,好嗎?” 邵寬城看著她,等著她問。 紅雨要問的,也是邵寬城預料的:“我爸……有問題嗎?” 顯然,紅雨忘記邵寬城已經退出敬陵盜案工作的事了,邵寬城並不知道這兩天偵查工作的進展,並不知道萬教授已被納入了監控的範圍。他對萬教授雖然沒有好感,但他並不認為以萬教授的名望地位,會像林濤和老郭那樣作姦犯科。於是他搖了搖頭,說:“應該沒問題吧,你爸……應該犯不著吧。” 紅雨莫大安慰似的,臉上現出些笑容,她帶著些遺憾地,對邵寬城說道:“這次,我沒完成任務,讓你失望了吧?我沒想到我會生病。” 趙紅雨能這樣說,邵寬城也很感動,他說:“沒有你,我們不可能這麼快就抓住林濤和老郭,你已經圓滿完成任務了,領導挺滿意的。李隊長應該也是這麼跟你說的吧。” 紅雨仰頭看天:“可是……東西不是還沒找到呢嗎。” 護士又推門進來了,還帶進一個人來。邵寬城一看,來人竟是李進。 李進眼里布滿血絲,真的能看出他的辛苦。邵寬城起身讓座,然後出門給李進找水。他雖然已被停職,但習慣上,還在自覺地盡著秘書的本分。他從護士站找了一杯礦水,端到治療室門前時李進已經出來了。李進叫住邵寬城,吩咐一句:“你先別進去,你跟我一起找紅雨的父親談一下,你用手機錄個音。” 李進的話讓邵寬城的心情好起來了,李隊讓他和他一起找萬教授談話,等於又讓他參與了敬陵盜案的工作,儘管李進並沒有正式這樣宣布。 和萬教授的談話就在急診部外一個安靜的角落進行。之所以稱之為“談話”,而不是“訊問”,是因為談話時李進使用的口吻,是比較客氣的,甚至,是相當尊重的。 “對不起萬教授,能佔用您一會兒時間嗎?我們想跟您了解幾個問題,不打擾您吧?” “不客氣,你們什麼問題?” 見萬教授冷淡而嚴肅,李進把話說得更加親切而隨意:“敬陵考古的事對不起啊,因為您太太不是出了點事嗎,所以對敬陵的考查工作您迴避一下也好。敬陵的情況您還跟什麼人念叨過嗎?” 李進盡量慈眉善目,萬教授卻言笑不苟:“沒有。” 李進下意識地看了邵寬城一眼,轉而又問:“您認識一個叫楊鐧的人嗎?殺手鐧的鐧,三十歲左右。” 萬教授的回答仍舊簡單利落:“認識,不熟。” 李進問:“您最近見過他嗎?” 萬教授停頓了一瞬,不易察覺的一瞬,但李進感覺到了,邵寬城也感覺到了。一瞬之後,萬教授平靜說道:“兩天前,他到醫院來看我女兒,順便跟我說林濤被抓了,我就問他是不是因為貞順皇后墓被盜的事。這和向媒體披露和向公眾談論,性質不同。” “噢,”李進問:“他為什麼要特意告訴您林濤被抓的事呢?您跟林濤很熟嗎?” “林濤算是我的一個學生吧,過去我們之間也有過一些交易。我太太跟他比較熟,他們是同鄉。我太太不是也被你們拘了嗎,不知道她是不是牽涉進林濤的什麼事了。所以楊鐧過來告訴我。” 邵寬城突然插話:“楊鐧為什麼要去看您女兒,他和您女兒很熟嗎?” 萬教授這回真的停頓住了,然後,緩緩回答:“他在追求我的女兒。” 不僅邵寬城,連李進都嚇了一跳!但李進比邵寬城沉得住氣,保持著聲色的鎮定,不徐不疾:“你女兒,也喜歡他?” 萬教授道:“這與本案有關嗎?” 邵寬城立馬接道:“有關!” 萬教授目光直視邵寬城,冷冷說道:“我不了解,無可奉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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