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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一章

長安盜 海岩 4751 2018-03-18
時間遠遠沒到深夜,但不知何故,街上出奇的冷清。 林白玉印像中的夜晚,是熱鬧的,燈火輝煌的,車水馬龍的……但此夜,路靜人稀,猶如夢遊。 她小心翼翼地開著車,往南城走。南城是她不熟悉的方向,人口稀少,巷陌荒涼。 路上,她兩次把車停在路邊,查看手機裡的那個地址短信,懷疑是否走錯了地方。 在一個從未過往的街道上,她拐進了一條小巷。小巷已經睡去,路燈遠遠相望。林白玉甚至分不出這是舊城還是城鄉結合的城中村,這裡房屋擁擠,狹窄骯髒,巷子曲折蜿蜒,狀如蛛網。她的車速很慢,左顧右盼,焦灼尋找。當她感覺到自己已經迷路的時候,她恰恰駛入了一條死巷。 前方無路,她試圖把車倒回去,但技術弱不能勝,先刮了側鏡,後碰了尾燈,她只好拎起一隻提箱,熄火棄車,徒步走出了這條死巷。

她從這條巷子走到另一條巷子,巷子裡的夜色比大街上更濃,更深,暗無月光。她精疲力盡,步履踉蹌,在經過一個黑暗的門洞時,她突然停住,有幾分遲疑地,朝門洞裡張望。門洞似乎很深,深不見底。她睜大眼睛,視線試圖穿透黑暗,她終於在黑暗中找到了半張輪廓模糊的面孔。那面孔一動不動,也在看她。 她想看清對方,但無法看清。對視良久之後,她小心翼翼地,把手中的箱子放在了門洞前的地上,猶豫了一下,她轉過身,惶惶然向巷口走去。她能感覺到一個人走出門洞,拎起了那隻提箱,無聲無息地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她沒有回頭。巷口沒有路燈,看不清還有多遠。四周很靜,只有她的高跟鞋在路面發出的清脆的敲擊聲。她感覺到巷口已經很近了,黑暗讓她恐懼陡生。

忽然間,身後爆發了一片叫喊,有如噩夢中的厲鬼聲:“抓住他!站住!別動……”混亂的喊叫中夾雜著老郭囫圇不清的哀嚎……林白玉的心跳瞬間沖向喉嚨,連同五臟六腑幾乎一齊吐出。她不敢回頭,腳下本能地拌蒜,跌跌撞撞地朝巷口跑去。漆黑的巷口忽然亮起兩道瓦亮的車燈,亮得像激光一樣,將厚厚的黑暗與林白玉的尖叫,全部擊穿在半空! 小巷中的尖叫在城市的上空並未擴散多遠,五分鐘後,林濤的汽車駛入了他家公寓的地下車庫,車庫裡一片寂靜。 車庫很大,燈光昏暗,看不到一個人影,連平時或可看到的車庫管理員也不知所踪。林濤的車子穿過漆成灰色的車道,泊於兩側的形形色色的車輛沉默地在他的車窗外緩緩劃過。他的車倒進自己的車位,他左右看看,等了一會兒,才收油熄火。

在發動機停止運轉的一刻,兩側的汽車忽然車門四開,六七個黑臉男人走下車來,他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兩扇車門就已被人拉開,幾隻粗壯的手大力將他拉出車外。他滾在地上,水泥地面意想不到的冰冷。更冰冷的手銬把他的整個手臂都冰得麻木了。他叫了一聲,不是恐懼,不是疼痛,僅是本能。 這個時辰,已經夜深人靜。 邵寬城跑進醫院時已經夜深人靜,他衝進急診部的治療室時,趙紅雨還未甦醒。 他撲向病床,幾乎失聲:“紅雨,你怎麼了,這是怎麼了?這是怎麼回事啊?” 幾個護士一起往外推他:“哎哎,你幹什麼,你幹什麼,你是她什麼人呀?” “親屬都出去,親屬都出去!” 醫生護士,七嘴八舌。 門外的人聽到屋裡的吵嚷也進來了,有萬教授,還有兩個民警。邵寬城撲上去揪住萬教授大喊:“她到底怎麼了?她到底怎麼回事!”

萬教授被推得連著後退幾步,幾乎摔倒。民警上前把邵寬城拉開:“放手放手,你是病人甚麼人啊?放手!” 萬教授一邊叫喊一邊掙扎:“你要幹什麼!你有什麼權利!我要告你!” 場面有些亂,唯有萬家的保姆小劉沉默地站在門口,冷冷地看著屋裡發生的爭吵與撕扭。 凌晨兩點多鐘,隊長李進也趕到了醫院。 李進私下里向兩位派出所民警亮了身份,於是在醫院的一間辦公室裡,派出所民警單獨向李進和邵寬城介紹瞭如下情況: “病人是晚上十點多鐘被送進來的。病人已經兩次因中毒入院,醫院認為有點可疑,因此向我們報警。” 兩位民警是古都醫院轄區中樓派出所的,看來對此事已經做了一些調查工作,“我們分別對病人的父親,家裡的保姆做了詢問,目前還沒有發現什麼可疑之處。根據我們向醫生了解,基本診斷還是食物中毒。”

對這兩位民警,李進只說病人是他同事的女朋友,沒說趙紅雨還有刑警的身份,還在執行任務。他的所謂“同事”,派出所民警當然早看出來了,就是始終低頭不語的邵寬城。 在李進和派出所民警的勸說下,邵寬城沒有很快回到紅雨身邊,以免和萬教授再生衝突。李進又找醫生問了問情況,醫生因邵寬城咆哮病房還在生氣。李進說了不少好話,又替邵寬城一再道歉,醫生才坐下來說了病情。 “病人已經脫離危險了,現在並不是你們認為的昏迷不醒,而是注射了鎮定藥物後處在睡眠狀態。睡眠對病人恢復體力非常重要。和病人一起用餐的人都沒有發現中毒症狀,所以不排除病人因為身體虛弱,抵抗力差,或者屬於對毒素的敏感體質,或者擺弄家里或花園裡養的花草,花草上沾了殺蟲劑之類的藥劑,導致傳染。總之原因還需要進一步分析。我們也懷疑過是否有被人下毒的可能,也向醫院保衛部提過,派出所的同志也來了。派出所怎麼個看法我就不知道了。”

和醫生的交談主要以李進為主,邵寬城心裡很亂,不知從哪裡能把思緒理清。最讓他心神不定的是醫生對紅雨身體狀況的看法——紅雨兩次食物中毒,元氣大傷,損及肝腎及中樞神經,而且體能耗盡,短期內很難恢復。今後是否還有後遺症,都很難說。 邵寬城眼圈紅了。 紅雨是他一生的伴,邵寬城心裡不停的想:那是他一輩子的生活…… 天亮了。 天亮的時候,整夜守在女兒身邊的萬教授被一個電話叫走了。經過醫生的同意,邵寬城被允許進入病房探視紅雨。紅雨已從昏睡中醒來,身體雖然極度虛弱,但邵寬城還是清晰地聽到了她游絲般的聲音: “我想……結婚!” 邵寬城眼裡含淚,輕聲回應:“我也想結婚,我還想……要個孩子!” 太陽升起來了,紅雨再次睡去。

城市開始喧鬧的時候,邵寬城的父母來了。 邵寬城和李進同車離開了醫院。他開車,李進在路上睡覺,一覺醒來,車到山前,唐代貞順皇后墓的盜洞現場,各方人士正在陸續聚集。 萬教授也來了,在醫院一夜沒睡,神態疲憊,雙目赤紅。他和其他一些專家被一輛麵包車一併接來,由文物局的干部帶著,魚貫下車,朝盜洞這邊走了過來,萬教授步履蹣跚,走在最後。邵寬城看到,一個先前到達的文物局領導迎上前去,和專家們打著招呼,又和陪同專家一同到達的那位文物局幹部低語幾句,然後,兩人一起叫住了萬教授。 邵寬城遠遠看到,萬教授離開專家的行列,和文物局的兩個官員駐足交談。因為相隔百米,他們談的什麼,不知其詳。但邵寬城能看到萬教授臉上的驚愕,看到文物幹部表情的委婉。他知道,他們是在“委婉”地告知這位知名的文物專家,根據公安方面的意見,今天將要進行的第二次專家入陵考察,他就不用參加了。邵寬城也可以想見,當萬教授被拒之於陵寢之外,當他知道他的被拒是出自警方的決定,該是怎樣一副敗壞的心情。

專家們朝陵墓入口走過來了,自從前夜和昨晚警方連續出擊打掉郭得寶盜墓團伙之後,陵墓的入口即安排了武警的晝夜崗哨。邵寬城跟隨李進一起,陪同專家們進入陵墓,進墓前轉身的瞬間,他看到萬教授遠遠的背影,在一個文物局幹部的陪同下,蹣跚地朝汽車走去。 邵寬城隱隱有些解氣。回過頭來,他看到墓道已經經過了簡單的清理,比前一天顯得平整了許多。邵寬城和老井拿了手電,在前打頭,李進和市局內保處的民警隨在最後,陪同一行文物專家,第二次進入了這座千年古墓。 他們沿墓道進入古墓的前室,前一天靠發電車燃亮的那些燈泡,今天都隱在黑暗的牆壁上,噪耳的鼓風機也沒有再開。古墓中一千三百多年前的濁氣濕氣昨夜已被抽走,代之以曠野清冽的風。刑警和文物局的工作人員用強光手電開路,穿過漫長的墓道,進入陵墓的前室。

越往深走,氣溫越低,四周壁繪依稀,若煙若霧。幾道強光手電猶如探照燈般晃動著,一路照進主墓室內。主墓室寬闊軒敞,手電進入其間,光芒立即被巨大的黑暗吸收,變得慘淡不堪,弱小如豆。邵寬城手中的光柱也忽然有些疑惑,青灰的光柱惶惶然從腳下的路面移向無邊的前方,前方似乎空曠得有點反常……甚至,有點不祥。 幾隻手電在那一瞬或許都有同樣的感受,不約而同地掃射起來,左沖右突,焦灼地碰撞…… 所有人都發現,前方空蕩蕩的,前一天還矗立在主墓室中央的那座震驚視覺的宮殿,竟然不翼而飛,不知去了何方! 手電的光柱全部僵滯在半空,專家們也都茫然四顧,每個人都在懷疑自己的記憶,懷疑他們前一天勘察的終點,會否是另一個更大的墓室?他們看到的那座梓宮,會否安放在別處?

專家們開始互相印證自己的疑問:“是這個地方嗎?這是主墓室嗎?” 李進大步走向前去,他幾乎站到了主墓室的正中。昨天,他腳下的位置,毫無疑問,矗立一座飛簷峻瓦的宮殿。這座至少數十噸重的殿槨,難道真的會在一夜之間神話般蒸發,消失得無影無踪? 長安以西的曠野上,傳說中的敬陵,山一樣沉默。 從長安直返西京的公路上,萬教授同樣沉默不語。他本想給醫院打個電話,問一下女兒此刻的情況,但撥到一半又放棄了。他的情緒煩悶而又空洞,似已無心顧念任何事情。 進入城區後已接近中午,他在省文物局院內換上了自己早上停放在這裡的汽車。他沒去醫院,沒有回家,也沒去學校上班,而是去了西京看守所。 西京看守所對於萬教授而言,幾無所聞,極其陌生。高大的鐵門,森嚴的電網,面無表情的荷槍警衛,沒有任何綠蔭的水泥甬路,無不恍若他世,恍若陰曹地府。 在一間十幾平米的小屋裡,在這間小屋的一張長桌上,他看到了妻子林白玉的隨身之物——一隻Dior的錢夾還是他去年送給她的生日禮物。隨在錢夾周圍的,還有手錶戒指之類,瑣碎而凌亂。最為觸目的,當然還是那隻白色的玉環。 此時的萬教授當然知道,那隻玉環已經確定為唐代最鼎盛時期的極品,曾經盡享皇族的尊榮。看守所的民警讓他在在押人員暫扣物品清單上簽了字,然後用一隻塑料袋把這些物品裝好,讓他領走。同時問他是否給林白玉帶來了被褥及換洗衣物及洗漱用品,吩咐他盡快送來。萬教授平生第一次碰到這樣的事情,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面,第一次這樣被警察大聲地吩咐,心裡完全沒了方寸。他懵懵懂懂地點頭,茫茫然拎了那塑料袋東西,昏昏噩噩走出了那間小屋,走出了看守所的大門。 太陽照在頭上,站在門口,他一時竟想不清自己該到哪去,是該回家還是該去醫院,還是該去他所有頭銜中最重要的西京大學…… 日當正午,貞順皇后陵墓外警車雲集。省公安廳和市公安局和刑偵總隊的頭頭們先後趕到,文物幹部和考古專家已被撤離。 在公安首腦趕到之前,那座千年石槨的迷踪已初現端倪。刑警們在主墓室的一角發現了一個被舊磚草草砌死的矮矮的盜洞,用鐵鎚鐵鎬砸開後無人不驚——磚牆後赫然出現一條狗洞般狹窄的暗道,暗道里新挖的泥土狼藉不堪,支撐洞壁的木樁歪歪斜斜,其簡陋潦草,讓人難以置信! 找到新盜洞後李進立即撥通總隊長的電話,報告了這一出乎想像的發現,之後便帶領邵寬城和另一位刑警共三人做為第一梯隊,進洞追踪;井探長帶另兩位刑警作為第二梯隊,相距三十餘米跟進。這條新的盜洞狹窄而坎坷,看上去隨時都有塌方的危險,因此進入的人數不能過多。進洞的人全都一手拿手電,一手拿手槍,保險打開,子彈上膛!前方不知有無敵人或陷阱,盜洞不知到底多長,不知通向何方。 李進身先士卒,邵寬城居中,另一刑警隨後,在半人高的細洞中艱難前進。估約貓行了大半小時,忽地感覺地面開始上斜,數仗之後,盜洞戛然而止。 盜洞撞壁的盡頭,空間變得寬裕,足以讓人直起上身。三隻手電一齊向上,上方黑洞洞的,頂部模糊不清。一個半小時後,一隻分段接綁的梯子運進了盜洞,還是李進打頭,率先向上攀援。攀至盜洞的頂部他才看清,出口被一塊木蓋壓住,他費盡全力,不能動其分毫。下來換了一個摔跤運動員出身的刑警上去,終於掀動木蓋,一縷光線立即射入,顯然,這就是到達地面的出口! 警察們陸續從這個洞口出來,他們看到的情形似乎毋須描述了——洞口的位置在一間破舊磚房的一角;磚房的位置在一個大院的一角;大院的位置,在一座荒村的一角。 院裡雜草叢生,雜草上堆了小山一樣的新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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