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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章

長安盜 海岩 5595 2018-03-18
邵寬城再次見到萬教授,是在長安盜案收網的第二天上午,地點是在被盜陵墓的盜洞入口。那時邵寬城正在盜洞入口的一台發電車前和井探長說話,恰好看到省文物局的一個官員領著幾個專家學者向入口走來。萬教授走在最前面,文物局官員不時很客氣地與他低聲交談。在這些專家學者當中,邵寬城不能斷定誰的牌頭最大,水平最高,但僅就公眾影響力而言,萬教授無疑最為聲名顯赫。 他們來到了洞口。邵寬城和井探長們移位讓道,文物官員停下腳步,對專家學者們如此這般交待一番。 “請各位專家注意,今天咱們進去,一律不要拍照和錄像。各位都是咱們省文物局最信任的專家,對今天看到的這個陵寢內部的情況和考證的意見,請大家一律暫時不要對外發布,以免媒體誤報,引起不必要的混亂。謝謝大家,謝謝大家……”

交待完了,專家們這才被允許依次進入陵墓,邵寬城和老井也跟在他們後面。此時的洞口已被大型掘土機挖開,一條斜坡可以直通墓道前端。墓道裡,有人正用機器排風,排風機發出嗡嗡的轟鳴。專家們個個步履謹慎,在刑警的引領下,隨著官員向裡面走去。 墓道漫長,兩側已經臨時架起了一些燈泡,一路忽暗忽明。專家們看到,公安人員對被盜陵墓的現場勘查似乎尚未結束,幾個刑警還在給一隻顯然是被盜賊遺落在墓道上的大號手電拍照。專家們繞過刑警,進入了墓室。從墓室入口的形制看,這只是整個陵寢的前室,前室的面積已經相當闊大,規格非同一般。專家們臉上按捺不住的驚喜似乎已經表明,這肯定不是一般的墓葬,從墓道和前室的結構佈局和宏大規模來看,他們無疑進入了一座皇陵!

他們終於穿過了主墓室厚重的大門。 主墓室巨大的穹頂將眾人驚愕的目光引向上方——朱漆彩繪的宮闋斗拱雖已斑剝暗淡,但依然巍峨環立,蔚為壯觀。萬教授的視線最先向下移去,目光不由霍然一震——主墓室的正中,一座石砌的宮殿怦然入目。藉著民警手中的幾隻手電,大家得以漸漸看清,這是一座體量巨大的屋宇式的石槨,椽瓦相接,門窗歷歷,漆彩猶存,廊柱宛然,四壁佈滿浮雕線刻,正面的門扉上,金箔依稀,星星點點…… 邵寬城也是第一次進入主墓室,第一次看到這樣精美壯觀的石槨。官員和專家們,警隊的同事們,全都驚呆地停住了腳步,全都肅然屏住了呼吸,全都用一種敬畏的神態,仰望著面前這座獨棟的“宮殿”。石槨在手電青灰的光線下安靜地沉默著,在歷史的神秘中大放異彩!邵寬城不得不承認,古代藝術的恆久魅力遠遠超越了自己的想像,也震撼了這些見廣識多的專家,震撼了現場此刻的每一個目擊者!

在省文物局組織專家對盜竊未遂的陵墓進行初步勘察之後,就在這一天的下午,在市公安局的會議室裡,公安方面向考古專家們出示了他們在現場拍攝的一些照片。這些照片使整個陵墓的狀況更加清晰了然。 照片是用幻燈機打在銀幕上的,從陵墓內的狀況看,連負責幻燈機操作的邵寬城都可以斷定,這座陵墓在歷史上已被盜掘。或許,已被盜掘過多次。墓內除了一座石槨外,空空如也。石槨內的木製棺槨和墓主的屍身歷經一千三百餘年,早已化為泥土,但石槨幾乎保存如新。刑警的現場勘查照片讓專家們興奮異常,從照片上可以看到陵內的塵埃中散落著許多石片,石片上刻著工整而縝密的字跡。專家們仔細觀看了幻燈打出來的那些字跡,從他們的議論中不難聽出,這些刻滿字蹟的散落的石片,就是古代皇家墓葬中必有的“哀冊”,這一點沒有任何爭議!

所謂“哀冊”,就是墓主的悼文。 墓室中發現的最重要的兩塊石片,是兩塊並排斷開的石片,每塊石片上只刻了一個字,字體雖因石片斷開而殘缺不全,但當邵寬城把這兩塊石片的照片並排組接在銀幕上時,會議室裡的每個人幾乎都在同一時間認了出來—— 一個是“貞”字! 一個是“順”字! 會議進行了很長時間,天色已晚,專家們仍然意猶未盡。邵寬城聽到他們熱烈的討論,看到他們興奮的神情,從他們的話語中他意識到,這一天將成為中國考古史上一個重要的日子,這個日子將被永久地載入史冊! 在這一天,在長安,多位中國頂級的歷史學家和考古專家進入的陵寢,可以肯定地確認,正是考古界一直在尋找和探究的唐代貞順皇后墓!也就是史書上記載的敬陵!

“敬陵,”不知哪位旁聽的刑警低聲問了一句:“很重要嗎!” “當然!”文物局的官員畢竟懂得多些,大聲回應:“貞順皇后是唐明皇的皇后,其歷史地位當然毋庸置疑!” 給不懂歷史的人解說歷史,講述歷史人物,當然是萬教授的擅長。他接了文物局幹部的話頭繼續下去:“唐明皇,也就是唐代玄宗皇帝李隆基。” 萬教授的腔調一如《唐史講壇》般地流暢:“唐玄宗因與楊貴妃的愛情被大文豪白居易寫下千古絕唱,從而成為中國歷史上最為出名的帝王。其實,唐玄宗並非僅僅是一個文學上和戲說中的風流皇帝,他在李唐王朝的危難時刻,依靠武力與謀略,連續兩次發動政變,先將自己的父親推上皇位,後將皇權一統在自己手中。他在位期間,改革官制,革新兵制,發展農業,開疆拓土,對外開放,締造了著名的開元盛世。開元盛世被很多史學家稱為中國古代史上最為繁榮昌盛的時期。而陪伴唐玄宗度過整個開元盛世的女人,正是這位貞順皇后!”。

邵寬城和會議室裡的每一個刑警,都像在津津有味地觀看著電視裡的一期《唐史講壇》,萬教授的姿態與腔調,大家耳熟能詳,都不陌生。 “可以說,盛唐時期最著名,最權勢,對歷史影響最大的女人,不是楊貴妃,而是貞順皇后;最受唐玄宗寵愛的女人不是楊貴妃,也是貞順皇后!為了貞順,唐玄宗不惜廢絀原配的開朝皇后,殺掉太子及諸王。貞順皇后的身世跌宕起伏,由尊榮而卑賤,由卑賤而尊榮,最後差一點重演了武則天的奇蹟與輝煌。其歷史地位極為特殊。” 省博物館的劉主任插話發言,支持並繼續了萬教授的觀點:“貞順是武則天的姪孫,也是楊貴妃的婆婆,她去世之後,楊貴妃取而代之,唐改年號為天寶。雖仍為玄宗執政,但后宮的改朝換代,導致了朝政大變。楊貴妃與貞順之截然不同,在於內用戚黨,外縱番王,認安祿山為義子,養癰遺患;致皇帝沉湎享樂,荒廢朝政,幾乎直接促成了'安史之亂'。也恰恰是從'安史之亂'開始,李唐王朝結束繁榮,走向衰亡!”

在這一天到會的所有專家中,省博的劉主任是資格最老的一位,雖然已經退居二線,但仍然是學術界頗為活躍的理論權威。他和萬教授的觀點似乎都是歷史的常識,所以會上沒有任何爭議發生。這本來是由公安方面召集的會議,借文物局組織的考古勘察,搭車邀請專家們對被盜墓葬的等級提供鑑定意見,以備今後對犯罪嫌疑人定罪量刑之用。但隨著貞順皇后墓的被確認,會議幾乎變成了考古成果的研討會了,專家們都很興奮,都很激動。 刑警們也很興奮,也很激動。如果墓葬的級別比總隊原來預計的還高,還重要的話,那麼案件的成功破獲,價值也就更大,功勞也就更高。 會議一直開到很晚還未結束,市公安局和省文物局的官員們就留專家們在不遠的市局招待所的餐廳裡用了晚餐。晚餐前萬教授給女兒打了電話,詢問她的身體狀況和休息狀況。趙紅雨躺了一天,仍然困乏腿軟。昨天隊長李進本來佈置她今天去公司上班觀察一下林濤的反應的,但她起不來,去不了,林濤的表現不得而知。萬教授一天沒有回家,所以她上午吃了一次中藥,吃了一碗米粥,中午保姆小劉敲門讓她下樓吃飯,她說不餓不吃了。除此之外就再也沒人上樓理過她了。

到了晚上她真的餓了,起床搖搖晃晃地走出房間,想下樓找點吃的。夜晚的別墅安靜異常,靜得如同空宅一樣。趙紅雨一步一挪,走到梯口,忽聽樓下某個角落,有人低聲密語,聲音像是被手摀住似的,含混嗚噥。 趙紅雨止步屏息,聽了半天才聽出是林白玉來。林白玉不知在和什麼人通著電話,兩人顯然發生了齟齬。 ——“對,我是用過你一些錢,可這都是你自願的,你現在跟我算這筆賬是什麼意思?” 趙紅雨站在梯口的暗處,她憑直覺判斷,與林白玉通話的人應該就是林濤;她憑直覺判斷,他們通話的內容,應該就是昨夜的事情。 “你別忘了你來西京是怎麼一步一步發起來的,你要算賬我也可以算的!”林白玉的聲音因憤怒而漸漸抬高:“咱們到底誰欠誰,都可以算的!”

趙紅雨想,應該就是林濤了! 接下來,林濤不知在電話裡說了什麼,林白玉突然不再咄咄強勢,聲音一下子又變得斷續而低迴:“什麼,老郭出事了?什麼時候?出什麼事了……他要多少?他還在西京……” 再往下,就真的聽不清了。但趙紅雨基本聽懂了,她似乎聽懂了他們密談的內容! 邵寬城是在飯桌上接到趙紅雨的電話的,那時他正和其他刑警一起,在專家用餐的隔壁吃工作餐呢。接電後他立即從飯桌前起身,進入專家用餐的房間,叫起了在此恭陪末席的隊長李進。 他走進餐廳時注意到萬教授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萬教授坐在主賓位上,面孔被葡萄酒醺得微紅。邵寬城突然覺得,萬教授幾乎就像他的一個情敵,正在奪走他朝夕相伴的愛情。

當邵寬城和李進匆匆走出這間餐廳時,專家們的飯局也行將結束。專家的飯局結束之際,也正是萬家的晚飯開始之時。保姆小劉在桌上擺好了碗筷,林白玉也打完電話,心神不定地回到了餐廳。這時她們都聽到了樓梯響動,她倆同時抬頭,看到趙紅雨步態蹣跚,艱難地走下樓來。 林白玉有幾分驚異,又有幾分如釋重負,她遲疑了一下,問道:“你……病好了?” 趙紅雨不想在她們面前現出病態,她強打精神,說:“嗯,好了。”又說:“我餓死了。” 小劉馬上辯解:“我中午問你,是你自己說什麼都不想吃的。” 林白玉卻解脫般地露出些笑容:“有食慾就好,覺得餓就說明身體沒事了。快來吃點飯吧,能吃飯就好!” 於是吃飯。 趙紅雨在桌前坐下,林白玉很難得地,幫著保姆往桌上上菜端湯,往返廚房內外。趙紅雨真的餓了,見到食物後更覺飢渴交加,端起小劉送上的一杯橙汁張嘴要喝,卻被林白玉大聲喝住。 “先別喝!” 見紅雨愣神,林白玉又連忙掩飾:“哦,空腹別喝涼的!飯馬上來了,先吃點飯再喝。我去拿飯!” 見紅雨遲疑地放下杯子,林白玉快步跟在小劉身後,進了廚房,她低聲道:“你不用再下藥了,這事以後再說。” 小劉說:“什麼?我已經下了呀。” 林白玉一愣:“下了?我是說那個藥……” 小劉沒等她說完就點頭再次確認:“是啊,已經下到橙汁裡了。怎麼了,你是不是不想給我錢了?” 林白玉臉孔有點發白:“你怎麼又下了!你,你趕快把橙汁拿回來!” 小劉弄不懂了。 她弄不懂林白玉朝晴暮雨的表情,弄不懂林白玉南轅北轍的態度,不過一夕之間,她弄不懂林白玉何以判若二人! 她說:“你現在把錢給我,我就拿回來。” 兩人的聲音都壓得很低,但顯然已是爭吵的口氣。林白玉說:“你先拿回來!你就說橙汁過期了,不能喝了。阿姨既然已經答應你了,你還不相信阿姨嗎?” 而對小劉來說,此時什麼空口白話都沒用了,“你給錢,我就相信!” 情急之下,林白玉把那隻白色玉環掏出來了,往小劉手裡塞:“我現在拿不出那麼多錢來,要不這個先放你這兒,這是唐朝的,很值錢的……” 小劉毫不猶豫地把玉環推了回去:“我不要這個!我哥要治病,我要結婚,我能給人家這個嗎?我就知道你不想給我錢了……” 林白玉竭力做懇求狀,很誠懇的:“我現在不是沒有……” 小劉不容她說下去:“你有!我看到萬教授給你錢了,給了你很大一筆錢,我都看到了!” 林白玉說:“那是買車的錢,首款都已經付了,剩下的錢阿姨還有急用。阿姨這個人心特別軟,就算別人傷害了阿姨,阿姨也不忍心讓她受苦。你不去拿,我自己去拿,阿姨以後再不求你!” 林白玉返身欲走,小劉把她攔住:“好,我去拿!反正你說的我都照做了。我這個人也不是好欺負的,別人要是說話算話,我心也就特別軟,別人要是騙我,我心也硬著哪!” 小劉端起高壓鍋走出了廚房,林白玉慌亂地跟了出去。她們最先看到的是剛剛走進別墅大門的萬教授,隨後她們與萬教授一樣,幾乎同時看到了餐廳裡的趙紅雨——趙紅雨趴在餐桌上如同睡去,那隻喝空的杯子不知怎麼掉在了地上,居然沒碎! 在公安局和文物局領導宴請專家的飯局結束之前,李進和邵寬城就已經離開了市局招待所。李進直接返回刑偵總隊,邵寬城則帶著另外兩位刑警,驅車直奔萬教授的別墅。趙紅雨的那個電話,令今夜無人入睡。今晚將有多個戰場部署,在回總隊的路上,李進已在調動人馬,刑偵一隊的所有機動警力,都在迅速集中。 邵寬城是在萬教授回家之前趕到萬家別墅設稍的。他們在別墅對面的一條林蔭小徑悄悄隱蔽,或許這個時候,林白玉與保姆小劉正在廚房裡討價還價,或許趙紅雨正在餐廳的桌前喝下那杯毒橙……很快,萬教授回來了。邵寬城看到萬教授下了車,看到萬教授進了門,遂用手機向李進做了報告。當然,萬教授不是他們今晚的目標。但萬教授回來後,這座燈火通明的大宅里,似乎有什麼特別的事情發生,屋內似有不明原由的呼喊與響動,語焉不詳,情形不清。 很快,別墅的大門被人急急打開,萬教授的司機匆匆跑了出來,把剛剛開進車庫的車子重又開出。司機跑回屋內,稍頃即和萬教授一起,抬出一個人來。 那是一個沒有知覺的人,一個四肢無骨的人,一個不明生死的人……邵寬城的喉嚨忽然被巨大的驚痛扼住,無法發出一絲聲音,但他能聽到車裡同伴的低聲驚呼:“趙紅雨!”同伴的呼聲是一個確認,邵寬城呼吸還在,心已窒息,四肢魘住,僵不能舉。他們驚呆地看著萬教授和司機把紅雨抬進車子,看著萬家的保姆抱著一床毛毯跑出大門上了車子,看著車子開動起來,車輪的聲音響得急急切切! 一個刑警問道:“要不要跟上?” 那一刻邵寬城感覺到自己的心被鈍刀割醒,痛不能忍,但喉嚨深處終於可以透出一絲聲音: “……不!” 萬教授的轎車急急匆匆地走了,別墅的門前恢復寧靜。 街燈昏黃,夜幕沉重。邵寬城的汽車仍然藏在對面的林蔭小徑,默然不動。 邵寬城雙眼發直,與其說是盯著前方,不如說是瞳仁散了。車外萬籟俱寂,他的懸心和哭泣全被壓在喉嚨之下,喉結痙攣的想吐! 五分鐘後,別墅裡面的燈全部黑掉了。又過了一會兒,別墅車庫的捲簾門無聲地升上去了。車庫裡沒有開燈。車庫的暗影裡,一輛轎車緩緩開了出來,幾乎就在這個時刻,邵寬城完全清醒了。月光把那輛車的車頭照得慘白,在他的視野中幽靈般地滑過,紅色的尾燈溜向不遠的路口。路口的綠燈亮著,沒有行人。 邵寬城的嗓子徹底啞了,但車裡的同伴還是聽清了他的命令: “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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