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91章 第三十八章

剛和平了一些日子,結果打娘家一回來,果兒跟苜蓿就又吵了起來。 “你不覺得今天你太過分了嗎?”果兒網著眉毛數落苜蓿。苜蓿還挺委屈的,“我沒做什麼呀。”果兒說,“你跟皇上他二大爺似的往那一坐,我爸我媽給你夾菜,你連讓都不讓一下,端起來就吃。”苜蓿說:“他們給我夾菜,我也不能再夾回到碟子去呀。”果兒見他還犟嘴,就更生氣了,把車騎的悠悠飛,差一點兒撞了個拄拐棍的老頭。 “小心著點兒啊。”苜蓿在後頭喊。 “你管哪,咸吃蘿蔔淡操心……”果兒頭也不回。 “有話回家再說唄,何必在大馬路上矯情呢。”苜蓿說。 也難怪,今個是苜蓿复婚以來,頭一回去果兒家,該禮儀周全才對,可是苜蓿可倒好,仍然跟過去一樣,擺他科長的臭架子,大模大樣的。要擱以前,果兒瞧慣了,也沒什麼感覺,現在就不一樣了,現在她都快當局長了,還在娘家點頭哈腰的,生怕她媽媽挑她的毛病,他一個科級幹部,卻不知自己行老幾,竟叫她爸她媽伺候他吃喝。

其實,苜蓿也只是好面子,在家裡,他怎麼順從果兒都行,哪怕叫他給她遞擦腳布,他也不在乎,不過,要叫他在外邊也這樣,他受不了,拉不下臉來,尤其是當著桃兒那個伶牙俐齒的小姨子,他怕她損他。 苜蓿跟果兒解釋了足有倆鐘頭,果兒才叫他上床,可是,他摸她奶頭的時候,她還是把他的手撥拉開了。得寸進尺,她想。不管怎樣,她還是提醒自己,往後在大庭廣眾之下要多給苜蓿留面子,畢竟他是站著撒尿的,講究個臉面,自己也不能得理不饒人。過不久,苜蓿告訴她,他老家的表哥和村長要來城裡買拖拉機車胎,可能得住兩天,問她行不行,不行就聯繫個招待所去。沒想果兒倒挺乾脆:“行啊,住就住吧。”不過,她有個條件,老家人走了以後,苜蓿要把鋪蓋都拿外頭晾晾,床鋪上也得灑上六六粉,要不,傳上蝨子就麻煩了。苜蓿豈有不答應之理。 “放心,這些都交給我,你就甭費心啦。”苜蓿的表哥只比苜蓿大半歲,老得跟苜蓿他爹一樣,那個村長雖然五十好幾了,看著倒比苜蓿的表哥還少性,苜蓿說:“村長總去大隊、公社開會,吃得油水大,自然就顯得滋潤多了。”苜蓿當著他的表哥,動不動就衝果兒吆喝:“去,快給村長跟表哥沏茶去。”果兒也就顛顛地去,等回到他們自己的屋,銷上門,苜蓿又跟她賠禮道歉:“你受委屈了。”果兒倒不怎麼往心裡去,反而覺得跟過家家似的,挺好玩。她那幾天,也盡量早下班,道上還把菜捎家來,十足的一個賢惠媳婦。 “我表哥回去,準得在我老娘跟前夸你。”苜蓿對她說。果兒說:“我可不是圖表揚才這樣做的。”苜蓿趕緊補充一句:“你一貫都是如此,有目共睹,這大夥兒都知道。”果兒也叫他給哄笑了,搡打他一下。 “哼,你知道就好。”

苜蓿表哥圓滿地完成任務,走了。家裡又清靜了,成了兩人世界。下一個歇班的日子,他們去了北寧公園,跟一群孩子坐了半天轉椅,然後,找了一塊草地躺下來,望著天上的雲,迷糊著。 “咱們要個孩子吧,我說?”苜蓿突然說。果兒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要孩子?你也得有那個造化呀。”苜蓿輕輕用指頭撓著她的手心。 “就憑我這體格,要仨倆孩子還不簡單?”果兒翻過身,托著下巴頦說:“你看,我整天忙得腳丫子都朝前了,生了孩子,哪有時間擺弄啊。”苜蓿覺得有門,來勁兒了,趕緊表態說:“你就管生,剩下的任務都交給我,我管他們吃,我管他們穿。” “吹牛吧,你還有那個耐心煩?”果兒似乎不信,嘴撇得跟八萬似的。 “那是我的第二代,我怎麼能沒耐心煩呢,當然有啦。”苜蓿急眼了,拼命地跟她表決心。果兒彷彿被他的迫切所感動,她拉著長聲說:“讓我再考慮考慮吧。”想像著自己抱著個孩子擠電車的樣子,她不由得笑了,暖洋洋的陽光灑在她臉上,她眼角的魚尾紋清晰地顯現出來,可惜,她看不到,看得到的是苜蓿。苜蓿說:“最好你能早做決定,我媽都來信催我好幾回了。”

不管果兒決定沒決定,反正苜蓿突然變得猴急起來,一上床,也不問果兒有沒有心氣,就給她個猛虎下山,果兒嘟囔道:“你怎麼個強盜似的呀?”苜蓿理直氣壯地說:“我不是尋歡,我是管你要孩子。”果兒只好由著他,她的喘息輕柔甜美,叫苜蓿聽來,就像一首歌。苜蓿想知道她此時此刻的表情,就拿開她捂著臉的手,果兒一轉身,啪地把燈關了,立時漆黑一片。苜蓿說:“你怎麼喜歡黑燈瞎火的?”果兒說:“本來這就是該在黑燈瞎火中乾的事嘛。”這一次,沒有達到皆大歡喜,苜蓿都丟盔卸甲了,果兒卻還意猶未盡。歇了會兒,果兒又推推他的膀頭子,悄聲問:“你還行嗎?”這話問得真有學問,你想想,哪個大老爺們儿肯承認自己不行啊,苜蓿說:“你還饞?”果兒狡辯說:“我也是想給你個孩子,你別尋思我貪嘴。”偎著果兒滾燙的身子,苜蓿渾身的血液又湧到腦瓜頂上,他再次重整旗鼓,果兒則抱緊他的脖子,迎合著他……

太興奮了,想睡,也睡不著,就仰巴跤躺著。 “咱要有了孩子,起個什麼名好,是反帝,還是先進?”苜蓿讓果兒枕著他的胳膊問道。果兒起來穿上衣服,她跟苜蓿不一樣,光出溜儿的睡不著。 “叫什麼我不在意,我在意的是姓什麼,你想,我家四個閨女,生的孩子一個姓秦的都沒有……”果兒還沒說完,苜蓿就炸窩了,他一骨碌爬起來,“孩子只能隨我的姓,決不能姓秦,這是大是大非問題。” 果兒見他一副火上房的架勢,知道沒商量,也就不再勉強,誰叫她果兒投生個女人家呢。 “行了行了,算我沒說。”苜蓿還一個勁兒跟她找補,“你說別的,我都能答應,唯獨這一條,我誓死捍衛。”果兒胳吱胳吱他夾肢窩,“倒霉德行。”苜蓿原本緊繃著的臉,這才鬆弛下來,有笑模樣了。

第二天陽光明媚,果兒的心情也格外開朗,邁步上樓的時候,她的頭髮也一甩一甩透著歡快。見到別的跟她一樣熱情的女人,她會暗自想:是不是她們夜個晚上也跟丈夫在床上交流感情來著?碰見哪個小青年跟她打招呼,她也不像平時那樣帶答不理,而會去關心一下人家的個人生活。 “小伙子,有對象了嗎?”人家要說還沒有,她馬上就說:“改天我幫你介紹一個。”人家要是答應了,她又緊著問:“你打算要什麼條件的?”她簡直是太熱心了,以至於叫那些個小青年都起疑,心想:辦事從來就是嘁裡喀喳嘎嘣脆的秦副書記,怎麼突然變得這麼婆婆媽媽的了? 果兒越來越喜歡孩子,看見抱孩子的小媳婦就挪不開步,非得跟人家搭咯幾句:孩子幾歲了?生下來的時候多少斤?吃什麼東西下奶……直到人家不耐煩了為止。時間不長,她就跟所有局裡的孩媽媽打得火熱,懂得了許多生兒育女的竅門,甚至包括兩口子用什麼姿勢睡覺才容易坐胎。對她來說,現在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她已經做好當個孩媽媽的一切準備工作了。單位裡的那些孩媽媽也都喜歡她,說她平易近人,不愛擺架子,所以有個什麼心裡話都願意跟她說。

不過說的都是些張長李短。 局長對她的表現十分滿意。 “一個領導幹部就要和廣大群眾打成一片,我們是魚,群眾是水,要有魚水情。”這是在局黨委的一次會上,局長說的。果兒也學乖了,趕緊說:“我做得還遠遠不夠。”書記也跟著敲邊鼓:“做得好,就是好,用不著太謙虛。”果兒低下頭,不免覺得很好笑,可是,在這個場合,又不便解釋清楚,就只得將錯就錯,稀里糊塗地被表揚了一頓。 沒多久,風雲突變,書記和局長一下子忙起來,隔三差五就得到地委和市委去開會,一開還就是連著好幾天,局裡的一攤子工作,都成果兒的了。早來晚走,累個賊死,書記每回見她,都一臉抱歉地說:“小秦,辛苦你了。”果兒倒沒什麼,只是苜蓿有點兒不高興,果兒這麼一加班加點地忙活,回家,沾枕頭就著,影響了他管她要孩子的工程。

不過,苜蓿好歹也是個穿制服的干部,懂得以工作為重的道理,高興不高興也只能藏在心裡,不能掛在臉上。相反,每天他還要買兩條鯽魚或幾塊骨頭棒子,給她補補,要不非給她累拉拉胯了不可。果兒直過意不去,總說:“家裡就那麼幾個錢,都花我身上了,怪不合適的。” 苜蓿倒很豁達。 “嗨,有什麼合適不合適的,就只當是給你提前坐月子了。”果兒還是不落忍。 “這樣,咱倆一塊吃,你要不吃,我也不吃。”苜蓿也只得陪她吃,幾頓下來,果兒吃完倒沒有什麼效果,而苜蓿卻跟氣吹的似的,臉盤子呼地胖的跟洗腳盆一樣。 天天下基層,皮鞋把果兒的腳硌得生疼,起泡了,她只好換一雙偏帶布鞋,還鬆快一點兒。果兒到了基層商店,袖子一抻,褲腿一挽,過秤、算賬都不含糊,一看就是乾家子,她的手下沒一個不沖她挑大拇哥的。白天顯完能耐,一進家,她就草雞了,哼啊哎喲的叫喚,還得叫苜蓿拿涼水給她擦擦,她連洗澡的勁兒都沒了。 “你就不能悠著點兒?”苜蓿嘟囔道。 “那怎麼行,我要偷懶耍滑,叫下邊的同志看見,指不定說我什麼呢!”果兒挺較真兒地說。苜蓿心說:你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可是,嘴上卻說:“是,領導幹部要么就不當,要當就得起帶頭作用。”

躺下,果兒覺得好些日子冷落了苜蓿,怪歉疚的,就臉貼著苜蓿的胸脯,用手撫摸著他。苜蓿知道她已經精疲力竭了,現在只是強打精神,就把她的手擱到一邊去。 “行啦,快睡你的吧,別招貓逗狗了。”這下,果兒終於找到了台階。 “不要拉到,這可不賴我。”掉頭就打起呼嚕來。 她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像現而今這樣的缺過覺,總困,總哈欠連天,饒是這樣,那天市委主管工商的領導來局裡視察,還一個勁兒說:“小秦,正是乾事業的好歲數,得多鍛煉,多加載。”別人都拿這話當做她即將升遷的前兆,而果兒卻叫苦不迭,眼下這一攤子就夠她一戧了,再加載,還不得把她累死!這個事好像是個碾盤子,壓在她心裡頭好些日子,一想起來,就愁得慌。 苜蓿沒少給她吃安心丸,安慰她:“這不是喜事嗎?換人家高興還來不及呢,你愁什麼愁啊……”

“我一個小門小戶人家的閨女,哪有那個造化呀。”果兒說。她媽打小就告訴她,人不能忒貪了,忒貪就離倒霉不遠了。局裡現在傳言很多,歸納起來,有兩種,一個是說局長犯錯誤了,要下台,叫果兒頂他的坑,另一個是說局長可能要調市委組織部去,果兒就該順理成章地被扶正了……現在,在局裡,人們見她打招呼,已經自然而然地叫她秦書記,而不是秦副書記了。 “頭疼死我了。”果兒又緊張又恐懼。苜蓿表面上假裝同情她,心裡卻怪她小家子氣,爛泥扶不上牆,要是把機會給我的話……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甚至設想過,假如讓他來當局長,他將要如何展開工作。不過,這話燙嘴,一輩子也不能說出口,只能藏起來,讓它爛在肚子裡。他從朋友那裡借來一副象棋,教果兒下,也好讓她換換腦子。

擺上象棋,剛知道規則的果兒,沒走十幾步,就把苜蓿給將住了,要說她下棋有兩下子,苜蓿準不認頭,只能說她是瞎貓碰到了死耗子,結果,一晚上,果兒一直當瞎貓,而苜蓿也一直當死耗子。這幾天裡,她還抽空給梨兒回了一封信,梨兒來信邀請她去嚐嚐她自己種的黃瓜,果兒答應了,不過,不是現在,她叫梨兒給她留著,等她不忙的時候,她再去梨兒的家,結尾,她彷彿是不經意地提到她跟苜蓿复婚的事……寫匯報寫慣了,連寫家信都帶著公文的口氣,果兒一氣打了三份草稿,才把信瓤兒裝進信皮里。由於連續在基層,她被曬得黢黑,對鏡子一看,跟年畫裡的非洲人差不多,怕苜蓿笑她,她就戴上個草帽,擋上點。在下邊參加勞動,再想跟坐辦公室裡那樣滋潤,惦記著端個茶缸子穩穩噹噹地品茶咂滋味?門都沒有!喝水就得嘴對嘴地灌自來水,之後,用襖袖子一擦,旁人瞧見,知道的她是局領導,不知道還以為她是哪個公社的婦女主任呢。哪個商店的門窗太髒,她懶得跟基層店的經理廢話,帶頭拿抹布就擦,合頁壞了,她也找螺絲給擰上,然後再跟經理講道理,這就是身教加言教。 “我們公司的人說,整個局裡就看你耍巴了,要是沒有你盯著,局裡早彈弦子了。”苜蓿回家跟果兒說。果兒趕緊打斷了他:“少胡說八道,這話要傳到局裡,不是給我惹禍嗎?”苜蓿拽一把椅子湊到她跟前。 “這是他們說的,我可沒說——不過,確是實話。”果兒閉上眼都能想像出他們整個領導班子成員聽到這種說法會是什麼反應,估計,給她大卸八塊的心思都有,不是鬧著玩的。她對苜蓿說:“往後,他們說,你也不讓——工作只能靠集體的力量來推動,個人總是微不足道的。”苜蓿見她開始給自己講大道理,怪掃興的,就意興闌珊地說:“好吧,回頭我告訴我們單位的人。”之後,就不再言語了…… 擔心歸擔心,果兒聽下面的同志對自己的評價這麼高,還是滿高興的,就是怕苜蓿嘴上沒把門兒的,給傳出去,所以才沒說什麼,只得偷著樂。這麼一來,她下基層的勁頭就更大了,為方便起見,她乾脆給他們部門的每個同事都領一身白大褂,到下邊,不用再麻煩基層店的經理了,自己套上就行了。什麼貨俏,什麼貨滯銷,她也不用四處打聽,直接就可以拿到第一手資料了。 再給採購部門下達任務,她就更有把握了,那些處長也不敢跟她討價還價,或者耍滑頭,知道她成天到晚在下邊泡著,蒙不了她。 憑直覺,果兒感到她下基層絕對值得,如果拿她跟領導班子的其他成員比,論覺悟,論文化,以及論資歷,她都無法與之抗衡,可是,論實踐經驗,他們就差老鼻子了,這是她唯一有優勢的地方,她得以此為法寶,牢牢地抓住。下面的人跟她也熟了,都跟她不見外,她的手下說:“秦書記的人緣怕是整個局裡最好的一個了。”她假模假式地把人家批評一頓,要不是有人招呼她,她非得把人家數落哭了不可。招呼她的是扣痂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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