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92章 第三十九章

梨兒一天接到了兩封信,一封是二姐果兒的,另一封是她爸爸寫的。二姐真不夠意思,跟苜蓿复婚連個招呼都不打,那麼知會一聲呢。不過,倒也符合她的一貫作風,她本來就是喜歡說風就是雨。小時候,為她先斬後奏,她媽沒少摑打她。現在,她又當大干部了,更是敢作敢當了。梨兒不氣她复婚,氣她复婚而不通知她。 果兒的信寫得就夠短的了,連頭帶尾才半張紙,她爸的信寫得還短,毛筆字攏共不到兩行:三閨女,你忙嗎?你要是不太忙的話,能不能回來一趟。 “你看看,我家是不是出什麼事了?”梨兒把信遞給把勢,心裡直嘀咕。把勢不想刺激梨兒本來就敏感的神經,寬慰她說:“八成就是想你了。”梨兒撥拉撥拉腦袋說:“恐怕沒這麼簡單,不到萬不得已,我爸肯定不會給我寫信的。”

“真要有急事,就該拍電報了。”把勢說。 “不管怎麼樣,我得趕緊回去一趟。” “要不我陪你去吧?”把勢說。 梨兒不讓他跟著,只要他能給自己弄吃弄喝就行了。為了更放心一點兒,出門之前,她還託付周遭的鄰居,萬一她一兩天回不來,叫把勢先到他們那蹭一頓飯,她回來再謝他們。都安排停當,轉天早晨,就搭頭趟長途趕回家,太趕羅了,連禮物都沒帶。一晚上光擔心了,沒睡踏實,眼珠子上滿都是血絲兒。 “哎喲餵,三閨女怎麼回來了,事先也不打個招呼,我好到車站接你去呀。”她媽正在門口晾孩子褥子,突然見梨兒從天而降,大喜過望,好歹把濕手在褲子上蹭蹭,就拉住梨兒。 “我爸怎麼了?”梨兒急三火四地問,瞧她媽精神煥發的樣子,顯見是沒問題,她就更替她爸揪心了。

“你爸沒事啊,見天教他的八哥唱評戲。”她媽一邊說,一邊不住地打量著她的肚子,瞅瞅有什麼變化沒。 進屋,她爸不在,她媽說他還沒下班,卻只口不提寫信的事。看來,信是她爸自作主張寄的,還瞞著她媽,她愈加放心不下,簡單跟她媽寒暄兩句,就到她爸單位去了。 “你把我的信給你媽看了嗎?”見面她爸就問她。 聽說沒給老伴兒看,她爸似乎鬆了一口氣,把梨兒牽到太陽地,細細地註視著她,彷彿不認識她似的。 梨兒叫她爸端詳得都不好意思了。 “爸爸您到底怎麼了?”秦惠廷克制著自己的激動,揉揉眼睛說:“我就是想看看你,怕以後看不見了……” 在梨兒的反复追問下,秦惠廷才告訴她,最近他的眼睛越來越模糊,他查了查書,估計是得了白內障,這個病發展下去,他有可能瞎了,兩眼一抹黑,四姐妹當中,就梨兒不在跟前,他怕眼睛真的殘廢了,他就再也看不見他的三閨女了。因為不想讓梨兒她媽擔驚受怕,所以,他一直瞞著她。年輕時,秦惠廷也是個艮漢子,胳膊折了退袖子裡,沒想老了老了,變得很難再將傷痛埋藏在心裡,越來越外露了。梨兒盯著她爸傷感的眼睛,哆嗦著問:“您哪兒覺得不好?”秦惠廷給梨兒擦擦淚汪汪的兩眼,安慰她:“放心,我的病要不了我的命。”梨兒緊緊挎著她爸的胳膊問:“大夫怎麼說,還有治嗎?”秦惠廷搖搖頭說:“恐怕是夠戧了。”她爸的話還沒說完,梨兒已經哇地哭起來了。

秦惠廷怕同事瞧見,他們又瞎猜,就拉著梨兒的手家去,書包也不拿了。他盡量裝得若無其事,走兩步,看梨兒一眼,對他來說,看一眼,少一眼了。他珍惜這個難得的機會。 “爸,您怎麼不住院去?”秦惠廷說:“住院也白搭,我自己就是個大夫,我知道。”梨兒還要勸他,他攔住了她,囑咐了一句:“千千萬萬別告訴你媽,她這輩子夠不易的,就別再給她添腌臢了。”說話,就到家了。 “三閨女就跟你上得來,跟我連句話都沒有。”桃兒她媽見爺倆兒手拉手地回來了,挺吃味兒地說。 “沒辦法,誰叫我人緣這麼好呢。”秦惠廷故意這麼說。 “臭美,也不愁得慌。” 見他們老兩口子鬥嘴,無憂無慮,梨兒更難受。 “梨兒是稀客,你打算給她做點什麼好吃的犒勞她?”秦惠廷把老伴兒叫到一邊,小聲問道,還特意叮囑了一句,“別捨不得花錢。”

“我再省,也不能在我閨女身上省啊,看,我買的芹菜、茴香和胡蘿蔔,都是細菜。”看她的架勢,彷彿是豁出去了,不打算過了似的。 “媽,您別忒麻煩了,我吃不下去。”梨兒說。 “喲,為什麼呀?”她媽問。 “閨女出門子了,再在娘家待著不習慣了唄。”秦惠廷跟著打馬虎眼。 不管秦惠廷怎麼逗梨兒,努力半天,梨兒也樂不起來,愁雲佈滿了她的臉。 “三姐來了。”這時候桃兒回來了。 “正好,你們姐倆兒先說說話,我跟你媽給你們做飯去。”秦惠廷找了個台階下。 “那天,我做夢還夢見你來著。”桃兒拉著梨兒進了里屋。 “咱爸都病成這樣了,你怎麼早不告訴我,還跟我保密?”桃兒還沒言語,梨兒就劈裡撲嚕地給她個下馬威。

“咱爸病成什麼樣了,我怎麼不知道?”桃兒似乎比她梨兒更驚訝。 “你裝什麼裝,要不是咱爸寫信告訴我,我還蒙在鼓裡呢。”眼淚順著梨兒的臉頰蜿蜒而下。 “我真不知道,我要知道我就是畜生。”桃兒賭誓說。 “那就奇怪了,爸爸誰都瞞著,為什麼唯獨不瞞著我呢?”梨兒滿臉的狐疑。 桃兒生氣了。 “是啊,我天天守著他,近在咫尺,愣不告訴我,反而捨近求遠,這不是偏心眼嗎?”桃兒手揣兜里在屋裡走來走去,她越尋思越不是滋味。 “爸,您能不能進來一下,我們姐倆兒有話要說。”梨兒撩開門簾子,探出腦袋來,招呼她爸爸。秦惠廷只好放下手上擇著的菜,拍拍手,進屋了。 姐倆兒銷上門,審起秦惠廷來,秦惠廷見他瞞是瞞不住了,只好實話實說,告訴了她們。

“唉,我的眼睛怕是要不行了。” 聽說毛病出在眼睛上,而不是其他要命的地方,姐倆兒竟都鬆了口氣,臉上的肌肉也不那麼緊繃繃的了。 “您眼睛出了毛病,怎麼也不跟我說一聲,卻只對三姐講……”桃兒對此還是耿耿於懷。 秦惠廷解釋說,他要告訴了她,擔心她的嘴沒把門的,叫她媽知道了,那麼,家裡就熱鬧了,她媽準得一天到晚總是哭天抹淚的。況且,她桃兒就在跟前,想多咱見她,就能見著,而梨兒卻不能—— 倆閨女都勸秦惠廷趕緊住院做手術,興許還能目光炯炯,秦惠廷不抱幻想,他有倆師兄,都因為白內障動過手術,結果,白動,現在百貨大樓那麼大的牌匾,叫他們看,比戴在胸脯子上的校徽還模糊;自己系鞋帶都找不著眼兒……“算了吧,還少挨那一刀吧。”秦惠廷說。

他們嘀嘀咕咕,叫桃兒她媽疑心起來。 “孩子醒了,快來人哄哄,光在那咬什麼耳朵。”她沖他們喊了一嗓子。爺仨趕緊散開,過來搭把手,梨兒要炒菜,她媽不讓,她媽就是想叫她在邊上陪她說說話兒,問她把勢怎麼樣,餵的那些雞怎麼樣,種的火柿子結果了沒有,梨兒一一作答。圍桌子吃飯的時候,梨兒說:“再等等大姐吧。”桃兒說:“她總是吃完飯以後才回來。”梨兒問:“為什麼?”桃兒擠咕擠咕眼兒:“又有人兒了唄。”梨兒問:“那個人是誰呀,做什麼營生的?”桃兒說:“不知道。” 桃兒她媽說:“問你大姐,她也不跟家裡說。”秦惠廷拿筷子敲敲碗沿。 “快吃吧,梨兒緊趕慢趕,怕是早就餓了。”一家子,這才開飯。等瓜兒回來,人家梨兒和桃兒都把鋪蓋鋪好了。 “哎呀,寶貝,你怎麼蔫溜地回來了?”瓜兒問梨兒。梨兒發現,這一段沒見,大姐的精神面貌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而且能說會道了,一張嘴跟連珠炮似的,叫梨兒接不上茬儿。梨兒好歹跟她對付兩句,就質問瓜兒她的那個人是乾什麼的,瓜兒仍然含糊其辭,她覺得現在就據實相告還為時過早,慎慎再說。 “大姐現在變得心眼兒多了。”桃兒不滿地說。秦惠廷就坐仨閨女對面,眯縫著眼瞧熱鬧,看著她們鬥嘴,也不言語。過一會兒,瓜兒出去,從她媽懷裡把孩子接過來,逗他玩,她媽向她告小繼合的狀,尿了幾泡,哭了幾回,幾次差一點兒骨碌到地下去……里屋,爺仨兒繼續商量怎麼治秦惠廷的病,梨兒希望她爸明天就去眼科醫院,她陪著。甭瞅秦惠廷老給別人打針,輪到他自個兒了,他倒怕了,一想到亮閃閃的刀子在他眼睛裡晃來晃去,他腿肚子就轉筋,不過,他不會跟他閨女承認。

可是,倆閨女一再堅持,合著夥地給他擺事實講道理,秦惠廷見拖是拖不過去了,心說:乾脆,死馬當活馬醫得了,治好了算賺的,鼓搗瞎了那是該著,怪不得別人。爺仨兒就這麼達成了協議。桃兒怪抱歉地說:“明個就麻煩三姐陪您去吧,我單位有事,請不了假,不過,我可以早點回來。”秦惠廷說:“忙你的,忙你的,工作最要緊。”梨兒不太高興地問道:“這麼說,你也急著跟人家見面去?”問得有點兒咄咄逼人。桃兒說:“我是公事,誰騙你誰是小狗子。”一看桃兒掉臉了,梨兒趕緊說:“我信你,我信你還不行嗎?”桃兒沒再吭聲,心裡卻在想:聽你的口氣,就好像我不關心咱爸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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