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85章 第三十二章

苜蓿留了個心眼兒,在酒桌上,他光勸別人喝酒,他自己只是端個杯抿兩口,所以,散了席,出洋相的人裡頭沒有他。他跟隨著果兒回到果兒的住處,現在這裡已經屬於他們共同擁有了。進了屋,果兒一掃文靜的態度,對他冷冰冰地說:“我累了,要早睡,你回你自己房裡去吧。”所謂他的房,就是桃兒原先住的那屋。苜蓿也沒廢話,就乖乖地退出來,還順手給果兒把門帶上了,他知道,要想叫果兒接受他,總得有個過程,所以他對果兒的冷漠一直保持著隱忍不露,眼下他要堅持跟她睡,她肯定不干,非得掐起來不可。反正功夫不怕有心人,再忍忍,誰叫自己當初錯走了一步棋呢,讓她揪住了尾巴…… 果兒伸了個懶腰,又活動活動手腕,這一天,把她忙活得夠戧,不過,書記跟局長那頭,她總算對付過去了,也給她爸她媽一個交代,好歹沒白受累。

她到門口把插銷插上以後,才躺下,她一點兒不覺得自己可笑,雖然跟苜蓿也算是老夫老妻,在一個被窩睡過好幾年,可是那畢竟是在她跟扣痂兒相好之前,跟扣痂兒相好後她才知道什麼是爺們儿,什麼是爺們儿所給予的快樂。 突然,她特別特別地想念起扣痂兒來,她想像著扣痂兒撫摸她的感覺,儘管僅僅一門之隔有她法定的丈夫,也許她這麼做,恰恰是對苜蓿的一種蔑視和挑釁…… 苜蓿則腦袋一沾枕頭,就睡過去了,反正木已成舟了,他單位裡沒人知道他多受果兒的氣,而只知道他的老婆是局領導,就是部門的頭頭腦腦們,見他也要客氣一點兒——這就不錯了,你要指望處處圓滿,哪有這麼便宜的買賣?睡前,他把鬧鐘上好,到點兒得去給果兒買早點,局長曾給他下過指令:“你照顧好果兒,你就是做出了你應有的貢獻。”他當時說:“局長,您就放心吧。”這要擱在老天津衛的那些蹬三輪兒、扛大個兒的大老爺們儿身上,早急了——嘛玩意兒,叫我整天伺候娘們儿,這不拿我糟改嗎?就因為苜蓿不是那些老天津衛的大老爺們儿,他才能屈能伸,為人處世才不一根筋,所以,他才睡得這麼踏實,甚至還打起了呼嚕。他不知道他的老婆在睡夢裡呼喚的卻是另一個男人的名字,同時臉上還流露出他從來就沒有見過的溫柔表情,她鵝蛋型的臉龐倍儿光潔,彷彿是透明的。

果兒沒歇兩兒,轉天早早就直接上班去了,單位的同事都跟她逗悶子:“怎麼不多休息幾天?怪累得慌的。”果兒從口袋裡抓幾塊糖,拽過去。 “少跟我耍貧嘴!”她嘿唬他們一句。她一天都耷拉腦袋,極力迴避著大傢伙的眼神兒,為了不紮眼,她穿的仍然是平時穿著的衣裳,還把襖袖子挽到胳膊肘,她手腕上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見。這一天,她顯得比平日更忙,她是故意的,甚至一口氣把明後天的活兒都乾了,省得人們閒下來跟她廢話。直到傍黑兒,她才看看手錶,對她的部下說:“該下班了,今個就忙到這。”辦公室裡的那些小青年就跟獲釋了一樣,一哄而散,果兒目送著他們一個個離去,甩了甩酸痛的胳膊——好累。她下意識地拉開抽屜,準備找點兒什麼吃食,這時候,她突然想起她一天水米沒打牙,竟沒覺出餓來,要在過去,她早就餓得前心貼後心了。這個怪毛病是悄然來的,現在又悄然地走了,真是奇了怪啦,她想。她出了單位大門口,正趕上天陰,要變天,她手心朝上伸出手去,一些零星的雨點滴答到她的手心上,有人從後頭給她披上了一件雨衣,回頭一看,是苜蓿。果兒沒吱聲,默默地把雨衣的釦子系上,她不願意叫傳達室大爺瞧見他們倆,到處說去,就趕緊從車棚裡推出自行車來,跟苜蓿並著膀騎走了。

“你趕緊晾晾你的濕衣裳,小心別感冒了,我來做飯。”苜蓿對她說。果兒不想吃現成的,領苜蓿的這份情,就好歹換了條褲子,擦了把臉,跟苜蓿一起忙活,果兒蒸了一鍋米飯,苜蓿炒了倆菜,端上桌,從頭至尾,倆人也沒過個話。雖然一天沒吃什麼,果兒仍然不覺得餓,簡單地扒拉兩口,連鹹淡都沒嘗出來,就撂筷了。 “再吃點兒,我給你盛去。”苜蓿殷勤地說。果兒果斷地搖搖頭,起身自己把自己使的碗刷了刷,擱櫃櫥裡,然後就回個人屋了,留下苜蓿自己在那接著吧嗒嘴兒。 轉天,她回了趟娘家,苜蓿想跟著,她沒讓。吃飽喝足了,她媽跟她提起生孩子的事。 “別老慎著了,歲數越大就越不好生了。”她媽說。瓜兒跟桃兒在一邊就咯咯地笑,她媽問她們:“你們笑個什麼勁兒?”桃兒說:“您啦性子也忒急了吧,人家這個禮拜才剛複了婚……”

秦惠廷坐旁邊一言不發,他見果兒對複婚雖然不怎麼熱心,卻也不怎麼傷心,也就不想再跟著多嘴多舌。他更喜歡默默地瞅著幾個閨女,看著她們慢慢長大,憑他的眼光,瓜兒最好看的是眼睛,梨兒最打眼的是櫻桃小嘴,桃兒耐端詳的是高鼻樑,而果兒的身段頂苗條,各有各的好,可是,這一程子,他眼神兒差了好多,瞧什麼都模糊,要想看清誰的鼻子眼兒,得湊到跟前,虛乎著才能看個大概其,他以為自己是老了,退化了,剛頭果兒一進來的時候,他還尋思是瓜兒呢,他也不敢聲張,免得老伴兒大驚小怪。 果兒在回家的半道上,路過她跟扣痂兒見面的“老地方”時,心跳不由得加快,她警告自己,不要往那邊看,更不能胡思亂想——一切都過去了。直到拐過馬路,她提到嗓子眼兒的一顆心才歸位,為她,也為扣痂兒,她不得不這樣。不知打什麼時候開始,她就總覺得身後有無數雙眼睛盯著她,她的一舉一動都在人家的監視之下,再不敢輕舉妄動。

不然,局長怎麼會知道她跟扣痂兒的事?以前,果兒在沒當乾部那晚,跟睡虎子一樣,總睡不夠,自打她當了乾部,再加上她私會扣痂兒的事敗露以後,她就多了個失眠的毛病,床頭老放幾片安眠藥,睡不著,就吃一片。 她進屋的時候,苜蓿正在擦地,里里外外都過了一遍水,累得他渾身是汗,所以他脫了個光膀子。 見果兒回來,他似乎有點兒不好意思,趕緊穿上個背心,就像個貿然闖入陌生人家的漢子,怯生生的。果兒突然有一點兒憐惜他。 “差不多就完了,別擦起來沒完沒了,怪累得慌的。”果兒說。 “快了,這就完事。”苜蓿說。果兒也沒再說什麼,徑直進自己屋了,站在鏡子跟前照一照,發現自己的臉鐵板一塊,彷彿結了一層冰。突然有一個念頭蹦出來:苜蓿知道不知道自己跟扣痂兒那點子事?看架勢,是不知道,要么就是知道,知道的只是一星半點兒,假如他要是都知道的話,指定不會像現在這麼隨和順溜儿,早就翻了——老爺們儿都這德行,許他,不許別人,他鑽別人的被窩,那叫風流,而她要也這麼做,那就叫搞破鞋。

既然倆人的屁股都不怎麼乾淨,她果兒乾嗎還整天藐視人家苜蓿,好意思的嗎?這想法讓她心煩意亂起來,她盡量能不想就不去想它,不過,她對苜蓿的態度,確實改變了不少,再不沒鼻子帶臉地斥打他了,心態也平和了許多。有時候,閒著難受,她還會問問苜蓿他們公司的情況,苜蓿也像跟領導匯報工作似的給她念叨唸叨,兩個人都忒一本正經了,看上去,一點兒不像是兩口子。大概他們倆也意識到這一點兒,所以說話時都有些不自在,顯得特別皺巴。 有單位同事來串門兒,他們兩口子也刻意營造出一種和睦的家庭氣氛,有說有笑,舉案齊眉,要是人家在他們這蹭飯,果兒都讓苜蓿陪著人家聊閒篇,她去忙活飯,一點兒官兒架子也沒有,只等客人一走,他們馬上把笑著的嘴角抿起來,各自躲到各屋去。

他們在同一個屋簷下過了這麼久,卻還不在同一張床上睡。苜蓿跟她商量,能不能把富餘的那間房當客廳使,當間兒擺一個圓桌子,四邊再撂幾把椅子,果兒懶得操這個心,只淺淺一笑。 “你看著辦吧。”她說。苜蓿得令,就託人買了點木頭,叫木匠打了個圓桌。 打天熱開始,苜蓿回家就總捎上兩顆冰棍兒,她一進門,便可以敗火。要是她加班,回來晚了,冰棍兒也化了,他又趕緊下樓去買,她吃時,他看著。 “你怎麼不吃啊,光給我一個人?”果兒問他。他卻說“我怕吃了牙疼”。果儿知道,其實他是捨不得。現在他每月比果兒少賺八塊多錢。 賺多賺少,果兒並不是很上心,然而他卻很往心裡去,總是抬不起頭來。這大概也是他不敢睡到她床上去的直接原因,當然,她的官兒比他大也是原因之一。

那天,他無意間發現她脫了衣服在洗,她渾身白得像麵團,苜蓿緊緊凝視她半天,恨不得一口把她吞進肚子裡,他是費了很大的勁兒才控制住自己,踮著腳尖兒溜回屋,將門掩上。他以為果兒沒有看見他,可是,果兒洗完澡出來,卻陰陽怪氣地說了一句:“小心別長針眼兒。”這讓苜蓿鬧個大紅臉,好幾天都不敢拿正眼瞧她,而她卻彷彿很快就把事情忘脖子後頭去了,起碼後來再也沒提起過,因此叫苜蓿淅淅瀝瀝的心裡晴朗了不少。 這樣形如虛設的夫妻生活多咱才能結束呢?他不知道。沒想到,很快就有了轉機——那天,睡覺時果兒做了個噩夢,半夜叫喚起來,叫的瘆得慌,苜蓿嚇壞了,連滾帶爬地跑到果兒的房裡,把果兒給叫醒了,果兒哭著一頭撲在他的懷裡。 “沒事,沒事,我在這了。”苜蓿跟哄孩子似的划拉著果兒的腦袋,安慰著她。她則乖乖地依偎著他,小聲地抽搭著,眼淚濕了他的前襟……

他能聞到她身上的香味,這種香味是女人特有的,換一句話說,是漂亮女人特有的,他心頭的火苗騰地燒起來。這時候,果兒已經冷靜了下來,推開他,擦擦眼淚對他說:“我沒什麼事了,你回去睡吧。” 他的手還在她的身上。 她掙脫開他。 他的手執拗地停留在那裡。 這一回,果兒沒再掙脫。可是,他躺在她旁邊的時候,果兒非叫他把燈關了不可,沒辦法,他只得又下地去拉了一下燈繩。不管苜蓿跟她要死要活的多麼投入,果兒就是沒什麼感覺,她心裡仍然忘不了扣痂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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