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84章 第三十一章

果兒在跟苜蓿見面的第一天,就叫他碰了一鼻子灰。她說:“要想跟我複婚,連門也沒有!” “我今往後,我都聽你的還不行嗎?家務也由我來幹……”苜蓿鍋著個腰,窩窩囊囊地說,“我說到做到,你可以看我的實際行動。” 最後,果兒還是把他給轟走了,儘管費了好大的勁兒。她頂看不上這麼沒骨氣的爺們儿了。一個爺們儿,就該頂天立地,胳膊折了,褪襖袖子裡頭。過一會兒,局長跟書記來了,笑呵呵地說:“怎麼,小兩口兒談崩了?”果兒說:“我們倆早離了,不是兩口子了。”局長說:“離了,還可以再往一塊兒湊合嘛。”她知道書記跟局長都願意撮合她跟苜蓿复婚,這樣省事。可是,要叫她重新接受苜蓿,確實困難,她梗著個脖子說:“好馬不吃回頭草——反正。”局長跟書記不急,拍著她的肩膀說:“先別把話說得這麼絕對嘛。”她只好來一個緩兵之計。 “讓我再想一想吧。”她說。兩個半大老頭都笑了。 “這就對了,好好想想去,我們等你的回話。”果儿知道他們都是好心好意,一口就回絕,似乎也太不給面子了,臨走她還謝了他們半天。

走出局長辦公室,果兒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兩個半大老頭嘮叨得她腦仁疼。她想找個犄角旮旯,喝一茶缸子涼白開,清靜清靜,可是,屋裡的那幾個小兔崽子攪活她,一會兒過來一個問:“秦書記,聽說你要跟姐夫复婚了?”一會兒又過來一個問:“秦書記,复婚也得請客,不能蔫溜儿辦就算了。”果兒奇怪。 “你們是聽誰說的?”幾個小子擠咕擠咕眼兒,不說。果兒煩得慌,她擺擺手說:“都是造謠,沒影兒的事。”幾個小子不信,還以為她是害臊,嘻嘻哈哈鬧哄得更歡了:“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复婚就复婚唄。”果兒把一沓子文件捲成一個卷兒,挨個給他們一下子,呵斥他們說:“走,該干什麼幹什麼,少在這跟我逗悶子!” 幾個小子見她的臉色不對,一哄而散,都溜號兒了。果兒渾身跟散了架似的,癱軟在椅子上。她又覺得餓了,趕緊從抽屜裡找出一塊核桃酥,嚼都沒嚼,就囫圇個地塞嘴裡,咽了。要是扣痂兒在的話,她一定會倚靠在他懷裡——她和他已經很久沒見面了,以後也不會再見。但是這不意味著她不想,好幾回,她都在睡覺的時候夢見過他,他渾身都是汗,腦門上也是……

災難從此開始了,果兒一下班,就見苜蓿等在門口,他要送她,早起上班,一出門,苜蓿早舉著一套煎餅果子,候著她,煩也能煩死她。 “你別總像個跟屁蟲似的跟著我行不行?”她沖他嚷嚷。苜蓿卻理直氣壯地說:“我得當好你的好後勤,是局長吩咐我的。”倒叫果兒無言以對了。果兒不想再叫苜蓿抱有幻想,就嚴正地警告他:“我告訴你,誰說什麼都白廢,我就是不跟你复婚!”苜蓿說:“有錯,我改還不行嗎,你何必這麼記仇呢?”其實,苜蓿也是沒辦法,局長給他下了死命令,叫他在一個月之內拿下果兒這個“山頭”,否則就回家種地去。眼下,苜蓿已經被逼上絕路,所以,無論果兒怎麼發脾氣,他都是賠著笑臉,反而讓果兒說不出話來。她偷眼瞅瞅他,瓜條子臉加上溜肩膀,怎麼看怎麼不順眼,想想,將來要跟這麼一個人再躺在一張床上,她渾身就起雞皮疙瘩。 “你願意跟著我,也行,但是得離我遠著點兒。”果兒對苜蓿說。 “那麼好,我就跟你保持著一臂距離。”苜蓿說。果兒都快氣瘋了,她直想哭,當然含在她眼眶裡的淚水要是流下來的話,也只是為她自己而流的,跟苜蓿沒什麼瓜葛。不過,她也清楚地知道,假如她沒有跟扣痂兒相好過相親過相愛過,她也不會像現在這樣膩味苜蓿……

她本想一到單位,就直接奔局長辦公室去,告訴他,我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不管你怎麼逼我,我也不會動心!轉念又一想,老頭招誰惹誰了,憑什麼跟人家犯渾呀,局長也是關心她愛護她,所以她沒去找局長,而是等局長來找她。以靜制動可能是她最好的選擇。別跟個燒包似的,咋咋呼呼,顯得沒肚量。不過,甭管她怎麼粉飾自己的表情,同事們還是看得出她的異常來,比如人家微笑都是倆嘴角朝上翹,她微笑則是倆嘴角往下耷拉;再比如,人家統計數字用加法時都是越加越多,她倒好,越加越少;另外更明顯的是,一整天,她的嘴就沒閒著,光嚼東西。 “秦書記,我在邊上給你數著了,這一天,不算吃飯,您吃了倆蒸餅,一個餅子和一兜江米條。”她的同事說。

他把果兒說得有點兒下不來台,她嘟嚕著個臉子說:“你管得著嗎,狗拿耗子,去,給我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 “我就奇怪了,你那個抽屜裡怎麼跟百寶箱似的,吃食總也吃不淨呀?”對方生怕人們把他當啞巴賣了。 他這麼一說,倒是提醒了果兒——是啊。 她的抽屜裡的儲備本來是有限的,怎麼吃了這麼老多,再拉開看,裡邊還有一兜餅乾和兩塊糕幹?她猜,準是苜蓿偷著給她放這的,用來討好她。 苜蓿既然能進她的辦公室來,起碼說明辦公室裡有內奸,跟他裡應外合。她偷眼觀察她屋裡的每一個成員,以便判斷誰是苜蓿的同黨,結果,她看誰都可疑,個個都有點兒鬼鬼祟祟的。她告誡自己,往後一言一行都謹慎一點兒,留個心眼兒是必要的。她又把桌子收拾了一遍,凡是不宜公開的私人物品都掖進書包裡,捎回家去,免得給人留下什麼話把兒——小心無大錯,俗話說。

“小秦,最近跟苜蓿的關係緩和些沒有啊?”隔兩天,書記問她。 “書記,您就別再費心了……”果兒盡可能態度誠懇地對書記說,“要是硬把我們倆撮合在一塊堆儿,就跟摔成兩半的瓷盆一樣,鋸上,也有縫,稍微不注意,還得拔裂。” “我看苜蓿這一程子表現得還不壞。”書記背個手,不再說什麼,踢裡趿拉地徑直走了。 “書記,這件事領導就別操心了,由我個人來處理行不行?”果兒追在書記的屁股後邊說。書記頭也不回,就說了一句:“把個人跟集體比起來,孰輕孰重,你自己掂量掂量吧,我不想再糟蹋唾沫星子了。” 果兒就像被一個榔頭敲在腦袋上,戳在那兒,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書記的意思很明顯:你願意复婚要復,不願意复婚也得複!這不明明是乾涉婚姻自由嗎?果兒本來就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主兒,你要是好說好商量,她反而抹不開臉,要是跟她來硬的,她肯定會豁擂搗撇子。

既然書記不講理,她就直接找局長,把自己的態度有來道去地說了一個溜夠,並表明自己的立場,你們就是把我開除了,撤職了,掃地出門了,我也不跟苜蓿复婚,豁出去了。局長把他辦公室裡的人都轟出去,插上插銷,回身走到她的跟前,一字一句地說:“你豁得出去,我們可豁不出去。” “這究竟是為什麼?”果兒問。 局長說:“我們認為你是個好苗子,不能叫這些個雞毛蒜皮給毀了。”局長的坦白反倒叫果兒有些迷惑。 “有這麼嚴重嗎?”她問。局長一邊在辦公室裡走著綹兒,一邊說:“叫你复婚,是黨委研究決定的,不是一兩個人擅自做的主。”果兒覺得未免有點兒小題大做了,不過是兩口子居家過日子,還用得著這麼大動干戈?局長猛然掉轉過身,眼睛對著她眼睛說:“有多少有能耐的人都是在兩口子的事情上栽了跟頭,從此斷送了前程!”果兒勉強笑了一笑說:“我還不至於……”局長啪地一拍桌子,這個總是笑瞇瞇的半大老頭兒,突然不同尋常地翻起臉來,還真是怪嚇人的。 “怎麼不至於,難道你真想讓那個叫扣痂兒的小子毀了你?”果兒彷彿挨了天打五雷轟,她沒想到她這麼小心謹慎,秘密還是被戳穿了。她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只覺得天旋地轉。她想:現在這裡要是有個地縫兒就好了。局長趕緊又把語氣緩和下來,他大概怕果兒掛不住臉,去抹脖子上吊,所以說:“雖然眼下都只是閒言碎語,拿不出什麼證據來,可是,你也知道,舌頭底下能壓死人呢。”果兒甚至都沒想過要為自己辯解一下,她已經完全亂了方寸,局長又用勸慰的口吻說:“這些廢話我絕對不信,可是你能保證單位里人人都不信嗎?”果兒想:怕什麼來什麼,她所擔心的災難終於降落在她的頭上,完了,自己這回丟人丟大發了。顯然局長不這麼看,他力圖來拯救她,他說:“跟苜蓿复婚吧,這樣起碼能堵住外人的嘴。”換句話說,他們是想叫苜蓿來替她擦屁股。看來,除了接受苜蓿,她沒有第二個選擇,局長撫摸撫摸她的腦袋,就像撫摸自己閨女一樣,然後走了,果兒卻久久地癱在那裡,她不僅僅是茫然不知所措,更是腿軟,站不起來。

她無話可說。本來,她手裡攥著苜蓿一大把的小辮子,可以居高臨下地指責他,褒貶他,罵他,轉眼工夫,她稍微不小心,小辮子也落到別人手裡,身價一下子跟苜蓿半斤八兩了。她想:局長也好,書記也好,絕不會把自己的短兒告訴給苜蓿,可是,自己的心虛了,跟苜蓿再也硬不起來了。假如局長和書記再跟她談复婚的事,她還敢理直氣壯地一口回絕嗎?恐怕不會了。她沒有那個勇氣了,只能別人怎麼撥拉她,她就怎麼轉了…… “組織上讓我跟苜蓿复婚。” 回家,她跟瓜兒和桃兒說,卻省略掉了其他內容。 “這是多咱的事啊,怎麼一直都沒聽你提起過?”姐倆兒一臉的問號,瞪大眼珠子盯著果兒。 “苜蓿找了我好幾趟,我一直懶得撣他……”

“他是他,關鍵是你怎麼個想法?”桃兒著急百怪地問道。 她還能有什麼想法,她已經是蛐蛐兒罐裡的蛐蛐兒,隨著人家的芡兒撥拉來撥拉去,一點兒轍沒有。在瓜兒跟桃兒正爭競該不該和苜蓿复婚的時候,果兒悄悄地回到自己屋裡,四仰八叉地躺床上,挖空心思想:她跟扣痂兒的事情究竟是誰給透露出去的?想得她太陽穴一跳一跳的疼,也沒想出個結果來。倒是瓜兒跟桃兒達成了一種共識,果兒要是跟苜蓿复婚,她們就趕緊搬家,給人家騰地方;要是不復婚,她們就接著在這住下去,再寬綽些日子。等她們來找果兒時,果兒已經睡著了,連衣裳都沒顧上脫。她們在她眼角發現了淚痕。她們以為她是因為不情願复婚,才傷心落淚,其實,是果兒做了一個夢,夢中扣痂兒他老婆找到她家,跟她媽媽告狀,說果兒偷她的爺們儿,她媽媽聽了,臊得慌,就要去跳河,多少人攔,都攔不住,果兒只好給她老人家跪下了,央求她……

秦惠廷老倆兒聽說果兒要跟苜蓿复婚,都沒提出什麼異議,相反倒是鬆了一口氣。不管怎麼樣,果兒總算是有著落了,要不,老是單身一人出來進去,總不是個事,顯著各色! 主意拿定了,果兒心裡也踏實了,就連面部的肌肉結構都顯得鬆弛了好多,這一次她沒等局長和書記來找她,而是主動地去找他們。 “我想通了,复婚也有復婚的好處,我聽您二位的。”局長跟書記都哈哈大笑起來,一個勁兒說:“這就對了,俗話說——聽人勸,吃飽飯。”還說他們倆要送她一份像樣的禮物。 “辦兩桌酒,咱們領導班子成員都要去慶祝。”書記說。 瓜兒跟桃兒早早搬回娘家去了,好讓人家重新把新房佈置佈置。苜蓿再去果兒他們單位,果兒也不再沒鼻子帶臉地斥打他了,不過,話得說明白:“我之所以同意复婚,不是我還對你有什麼夫妻情分,而是組織要求我這麼做的。”苜蓿連連點頭說:“你放心,我會對你好的。”果兒說:“好也罷,歹也罷,我倒不在乎。”把苜蓿噎得上不來下不去的,直翻白眼兒。果兒繼續說:“不過,我先把話說前頭,复婚以後,你睡你的屋,我睡我的屋,誰也別乾擾誰。”“行,按你意思辦。”苜蓿說,他想,管他三七二十一呢,先答應下來再說。

那天晚上,他們在登瀛樓辦了兩桌,七個碟八個碗,參加婚禮的一半人都喝醉了。 桃兒死看不上她這個二姐夫,可是,在她媽的監視下,表現得還算良好,好歹喊了苜蓿一聲“姐夫”。可是,她發現,在酒桌上,二姐很少言語,更沒笑過,這不禁讓桃兒產生了質疑。 “爸,我看二姐嘟嚕個臉子,一點兒也不高興。”她咬著秦惠廷的耳朵說。秦惠廷緩緩地瞅了果兒一眼,嘀咕了一句:“我也有這種感覺。”桃兒納悶地說:“那她何必還要和苜蓿复婚呢?”他們爺倆兒的竊竊私語,被前來敬酒的果兒他們單位的領導所打斷。他們表現出來的快樂情緒,甚至比果兒還要高漲,一個勁兒鬧著要“一醉方休”。幾瓶汾酒,幾乎一滴答都沒剩下。本來,果兒也想喝幾杯來著,可是叫她媽給攔下了。 “點到而已,小心別醉了。”她媽提醒她。果兒心說,醉了才好呢。儘管果兒陰沉個臉,沒一點兒笑模樣,可是在桃兒看來,還是足夠漂亮,該胖的地方胖,該瘦的地方瘦。 “二姐嫁給苜蓿,真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她把自己的感覺對瓜兒說了,瓜兒的結論是:“你二姐是沒生孩子,一做孩他媽,身材馬上就成水筲了,跟我現在一樣。”桃兒搡打瓜兒一下,說:“你還沒到那麼慘的地步呢。”瓜兒自打跟三道眉兒好上之後,越來越專注自己的模樣長相,生怕配不上他。這場酒席拖到半夜才散,桃兒他們家除了秦惠廷腳底下有點兒絆蒜之外,都還清醒,而果兒單位的那老幾位就栽了,說話舌頭都短了不算,有兩位醉得在馬路邊的樹坑底下就尿開了。桃兒說:“瞧那點子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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