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83章 第三十章

三道眉兒現在在圖書室的時間越來越短,不是讓他去幫著刻蠟版,就是讓去寫宣傳稿。三道眉兒跟書記說:“我不會寫宣傳稿。”書記說:“那麼老長的小說你都能寫,這麼短的一篇宣傳稿你就寫不了啦?”三道眉兒解釋說:“這跟長短沒關係,兩樣不是一路的東西。”誰想書記翻臉了,沖他拍起桌子來。 “你要是不願意給單位做工作,就明說,少跟我拉客觀。”三道眉兒還想替自己辯解幾句,書記聽都不听就走了。 臨走,還威脅他說:“別忘了,沒有黨辦給你蓋章,你一篇文章都發表不了。”氣得三道眉兒臉紅脖子粗,呼哧帶喘地回到了圖書室,一屁股攮在椅子上。瓜兒問他怎麼回事,他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經過講了一遍,瓜兒說:“讓你寫,你就寫唄。”三道眉兒說:“你不知道,我寫完以後,他們百般挑剔,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不改上一百遍都不饒你。”瓜兒摸摸他的腦袋說:“在人家屋簷下,該低頭總得低頭。”

“這麼活著,豈不是太窩囊了嗎?” “知足吧,比你活得窩囊的人有的是。” 三道眉兒覺得——也是,檢驗科的老吳,就因為喊錯了一句口號,差一點打成了反革命,現在出來進去跟一條癩皮狗似的,單位發什麼福利都沒他的份兒,只能乾瞪眼。 “去吧,跟書記賠個笑臉,別跟他們把關係弄僵了。”瓜兒說。 “你總逼我干我不願意幹的事。”三道眉兒撅著嘴說。 “我不管你願意不願意,叫你去,你就得給我去。”瓜兒命令他說。這年頭,太任性了,不但對自己沒好處,弄不好,還得連累一大家子人,這種倒霉蛋,瓜兒見多了。 “行行行,你別囉唆了,我去還不行嗎?”三道眉兒只得妥協。 “這還差不多……”瓜兒說。 三道眉兒不情願地找書記去了。

瓜兒笑了,笑容裡滿是得意。 “諒你也不敢跟我掉猴兒。”她心說。 她覺得三道眉兒挺有本事的,不然,書記才不會跑來求他呢! 書記平時架子可大了,一開會,就愛掐個腰兒在大喇叭跟前講國內國際形勢,也不嫌累得慌,誰要不好好聽,打個盹兒接個下茬儿捂的,他當時就把那小子轟出會場,末了還得再給個記過處分,在佈告欄上貼出來,故意寒磣人。可是,他跟三道眉兒說話,卻客氣多了。 “書記低三下四,已經夠給三道眉兒臉了,三道眉兒還有什麼不知足的?” 瓜兒顯見是跟三道眉兒看法不一樣。 其實,瓜兒跟三道眉兒看法不一樣的地方還不止這一點。三道眉兒孤獨慣了,過個生日就是關起門來,吃個烤餅夾豬頭肉就識舉,所以他所嚮往的好日子只是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越清靜越好;而瓜兒是個要臉要面兒的人,喜歡人人都沖自己爺們儿挑大拇哥,走到什麼地界兒人家都高看一眼……有一回,她跟三道眉兒矯情起來,她問三道眉兒:“你沒白天帶黑夜地讀書寫字,到了是為了什麼?”三道眉兒說:“我是要向自己證明,自己不是個廢物。”瓜兒用溫和而平靜的口氣對他說:“你記住,你跟自己證明什麼都是白廢,要證明就得證明給大家看,叫大家服氣你。”就是為了叫更多人知道三道眉兒有本事,跟誰介紹起三道眉兒來都特意加上一句:“他是個作家,報紙上總能見到他寫的文章。”三道眉兒覺得怪不好意思,就讓她往後在人家跟前提起自己時少加那麼多的零碎兒,瓜兒說:“憑什麼不加上,這又不是丟人的事兒,這是你的能耐。”三道眉兒拿她沒咒念,又不想跟她抬槓,也就只好聽之任之,隨她便。瓜兒每讀完一篇他新完成的小說時,總會咬著他的耳朵說:“我真為你驕傲。”聽她這麼一說,三道眉兒立馬就暈了,暈得找不著北。

敏感的果兒首先發現瓜兒說話越來越酸文假醋了,時不時還引用一兩句唐詩宋詞。 “大姐怎麼突然變得文縐縐的了?”果兒問瓜兒。瓜兒的臉刷地一下子紅了,趕緊解釋說:“許是我在圖書室待得時間長了吧……”果兒半信半疑,滴溜溜的大眼睛圍著她轉了半天,瓜兒生怕露出破綻來,隨便編了個瞎話,藉機就溜走了。 “你身上多了些文靜,少了些潑辣。”三道眉兒也這麼說。 “你別糊弄我了。”她說。 “誰糊弄你誰是小狗子。” 瓜兒信了,穿著打扮上也開始追求端莊,恨不得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能有宋慶齡的派頭。 “你發現沒有,我們倆都變了。”瓜兒對三道眉兒說。 “變在什麼地方?” “我變得文靜了,你變得隨和了,不再逮不逮就跟人家瞪眼珠子了。”她拉著他的手說道。

“還不是你老在我耳朵邊上碎嘴子嘮叨……” “我也是為你好,假如你跟所有同事都處得融洽些,一旦咱們倆的事兒傳出去,他們也會偏向咱們一點兒,起碼不至於投井下石。”瓜兒充滿深情地說。 “他們是什麼態度,我才不在乎呢,我只在乎你的態度。” “你不在乎,我還在乎呢!”瓜兒嚴肅地說。 “好了好了,以後我見誰就給誰磕頭作揖,總行了吧?” “德行,你就老是氣我吧,哪天把我氣跑了,你就稱心了。” 這時候,有同事來找三道眉兒,叫他幫他們閨女寫一篇作文,三道眉兒衝瓜兒吐吐舌頭,就跟人家走了。 報社給三道眉兒寄來了三十八塊錢,說是稿費。這事,很快就在廠子裡轟動起來,寫這麼幾行字,就能拿一個多月的工資,太便宜這小子了。不少人嚷嚷叫三道眉兒請客,三道眉兒不干,說他要把錢捐給最需要幫助的人,人們就罵他是假積極。瓜兒問他:“你要把錢捐給誰?”三道眉兒說:“捐給你。”瓜兒趕緊擺手說:“我可不要你的錢。”三道眉兒說:“我想給你買一身凡爾丁。”瓜兒死活不要,三道眉兒掉臉兒了。 “你是不是看不起我?”瓜兒說:“這不是看得起誰看不起誰的事,有錢也不能隨便亂花,得花在要緊的地界兒。”三道眉兒問她:“你告訴我眼下什麼最要緊?”

最後,在瓜兒的堅持下,三道眉兒放棄了原計劃,置了一套鐵床架子,把原來墊床舖的半頭磚扔了。瓜兒還買了一個塑料床單子舖上,屋裡果然顯得煥然一新,利索多了。三道眉兒躺床上打了個滾兒。 “瓜兒姐,你上來試試,舒服極了。”他招呼她。瓜兒說:“我才不跟你一起躺著呢。”三道眉兒伸手一拽,瓜兒咕咚栽倒在床上,三道眉兒借勢把她摟在懷裡,兩手不老實地上來下去,比從前還要不老實,瓜兒雖然兩眼水汪汪地眨巴著,但是還是拼命掙扎,不讓三道眉兒的陰謀得逞。最終,瓜兒還是抵禦住了三道眉兒的進攻,跳下床來,攏了攏散亂的頭髮,罵他一句“壞蛋”。三道眉兒又企圖用諂媚、央求和甜言蜜語來誘惑她,也未果。瓜兒很為自己的堅強意志而自豪,她划拉划拉一臉沮喪的三道眉兒的腦袋,笑了。

可惜,她得意的太早了,她沒有想到一場瓢潑大雨改變了一切,讓他們走得太遠,沒有了回頭路,想撤都撤不回來了。之後,她的腦袋頂著他的胸口,指責他:“都怪你,都怪你。”三道眉兒也慌了,他知道他越過了瓜兒給他設定的界限,怕她從此恨上他,並再也不理他了。 他失裡慌張地把衣裳給她披上,嘴裡一個勁兒道歉:“對不起,我錯了。”瓜兒只是皺著眉頭,一聲不吭,三道眉兒見他的懺悔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也沒咒念了,光會發誓說:“往後我再也不敢了,你說什麼,我聽什麼。”他把生殺大權交到她的手裡,由她發落。瓜兒見他實在太可憐,不由得心軟了,眨了眨盈滿淚水的眼睛笑了笑,溫柔地說道:“你別這麼責備自己,今天的事,不全怪你……”三道眉兒傻乎乎地問了一句:“不怪我,怪誰?”瓜兒小聲地說:“都怪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

是啊,明明天氣預報說晴轉多雲,風力二三級,所以都沒帶傘,沒拿雨衣,結果倒好,下班鐘點,正走到半道,瓢潑大雨從天而降,把倆人淋成了落湯雞,怕感冒了,進屋他們就趕緊換衣裳,瓜兒光溜溜的身子讓三道眉兒神情恍惚了半天,為此他的嘴唇都哆嗦了,他想不去看她,可是,他管不住自己的眼睛。 “我們沒結婚就出這種事,傳出去叫我怎麼見人呀。”瓜兒摳著自己的手指頭,悄聲說。 “我只是腦子一熱,沒有控制住自己,現在我也特別後悔……”三道眉兒磕磕巴巴地說。 “現在,我的所有地方你都看去了,是不是嫌我老了?”瓜兒突然話題一轉,問道。 三道眉兒趕緊予以否認。 “不,恰恰相反。”他說。瓜兒雖然體態豐腴,卻絲毫不像個生過孩子的娘們儿,皮膚跟黃花大閨女一樣的滑溜儿。瓜兒似乎為此鬆了一口氣,但是她還是有一點兒懷疑,“你不是糊弄我吧?”三道眉兒使勁搖搖頭。 “你要是不嫌我老,怎麼連看我一眼都懶得看了。”瓜兒問他。他說:“我怕你還生我氣。”瓜兒嘆息一聲說:“我生氣是因為你太著急了,我早晚還不是你的,你何必……”三道眉兒說:“也怪你太漂亮了。”瓜兒揚起手來要打他,怪他得便宜賣乖,三道眉兒趕忙褪了褪脖子,像個受氣包似的躲了躲。結果,她非但沒給他一巴掌,而是伸出胳膊將他緊緊摟住,體貼地說:“你現在已經是個男子漢了,不能再猴拉吧唧的了,聽見沒?”三道眉兒鄭重地點點頭。在這個稀里嘩啦的雨夜,他們倆相擁著躺在床上,臉對著臉,就像一對才從夢中醒來的兩口子,含情脈脈,一切盡在不言中。她說他們倆要存錢,再置辦一個立櫃和一個五斗櫥,當然,還需要配備一套鍋碗瓢盆——一個家,要什麼,沒什麼,叫人一看不像過的。三道眉兒滿口答應,只要瓜兒不生他的氣,她叫他做什麼都行。 “我都聽你的。”他說。瓜兒對他的答复顯然十分滿意,她把頭枕在他的胸口上,閉著眼,彷彿融化在柔情之中……

現在,在瓜兒的心目裡,她已經是三道眉兒的人了——因為他們“睡”過了。她突然覺得充實起來,不再形單影只,而今她有三道眉兒跟她成雙配對,只是她擔心他這麼年輕,萬一不願意當小繼合的後爹呢? “我願意,只要是你的,我都珍惜。”她從他的眼神兒中可以看出,他沒騙她,說得都是實話,她對他們倆的未來有了更大的信心,如果她能豁得出去的話,她現在就能嫁他,不過,她怕她爸她媽豁不出去,還得慢慢地滲透,隔三差五給他們二老吹吹風,叫他們有點兒思想準備,別讓他們覺得太突然了。 “你要是真嫌我的歲數小,我到派出所找個熟人,把戶口本改改。”三道眉兒說,他有個同學為了當兵,就改過歲數。瓜兒膽小。 “別別別,要叫人家逮著怎麼辦?更添麻煩了。”她說。要不改,就這麼到街道辦事處結婚登記去,街道那些大老娘們準得拿白眼球愛她,那情景,瓜兒想都想得出來。

“瓜兒,做我的媳婦吧?求你了……”三道眉兒喃喃地在她耳邊說。 “你要保證往後不欺負我,我就答應你。”瓜兒的眼睛從來沒有現在這麼清澈,也從來沒有現在這麼黑白分明。 “我保證,我保證疼你……”他用嘴唇輕輕親著她眼角上淺淺的魚尾紋,似乎是想撫平它。當他的手下滑的時候,她說:“輕點兒,我已經很久沒有過了……”但是,很快她就被激情席捲而去,她的身體比太陽還燙得慌。閘門一旦打開,再想關,恐怕就難了,她已經變被動為主動,呼吸急促地將三道眉兒吞噬了。三道眉兒簡直被嚇傻了,他沒想到一個低眉順眼的小媳婦怎麼突然間就變成一頭咆哮的豹子,拖著他,在一座迷宮裡奔跑,彷彿永無止境。所有的這些感覺,跟三道眉兒從書裡所看到的,壓根兒就不是一碼事兒,不過,有一點相同,就是很美好。在短暫的時間裡,他可以忘卻了一切煩惱和畏懼——女人是一間安全的隱蔽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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