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82章 第二十九章

最早抓住瓜兒跟三道眉兒把柄的是果兒,那是晚上要上床睡覺的時候。 瓜兒從脖頸子到胸口青一塊紫一塊,傷痕累累,瓜兒說,是不小心磕著碰著了,果兒說:“你別瞎掰了,騙誰呀,那明明是親的。”把瓜兒說個大紅臉。桃兒還跟著湊熱鬧,要看看,瓜兒趕緊把衣裳又穿上,拒絕參觀。果兒把胳膊搭在她大姐的肩膀頭子上。 “你是不是又有人了?”瓜兒罵了一句“胡謅白咧”,就拿被子把腦袋一蒙,躺下了。果兒說:“你再往前走一步,也是理所應當的,即便不是為自己,也該為小繼合想想,他總得有個爸爸,不讓別人欺負他……”瓜兒撩開被子,對果兒說:“你姐夫去了還不到三年,我就走道兒,像話嗎?”果兒握住瓜兒的手說:“你非得服喪三年,那都是老輩子的事了。”這時候,桃兒終於找到了插嘴兒的機會:“就是嘛,那都是封建迷信。”瓜兒心說:事情要真像你們所說的那樣簡單就好了,我要把三道眉兒帶回家來,甭說是咱爸咱媽了,就是你們也不會答應,弄不好還得拿我要嫁給一個小女婿當話把兒……果兒說:“要不哪天你把他帶來,讓我先替你把把關?”桃兒也幫腔說:“對呀對呀,叫我也開開眼。”果兒卻把她推開了。 “走,小毛孩子一邊去。”

等倆妹妹睡了以後,瓜兒光著腳丫子到茅房去,在鏡子跟前照了照,脖頸子上和胸口上的青紫果然很扎眼——三道眉兒這小子真夠狠的,她想。可是,是她讓她使勁親的。現在,只要三道眉兒碰她一下,她就會騰地燃燒起來,而且恨不得越燒越旺,直到把自己燒成灰燼為止。他親她的時候,她總是叫他“使勁使勁”,事後,又怪三道眉兒“狠心二麻子,下嘴這麼黑”,三道眉兒無辜地說:“是你讓我使勁的呀?”瓜兒還賴賬,“別滿嘴跑火車了,我又不缺心眼兒。”最後,三道眉兒還得跟她賠禮道歉,才算了事。遺憾的是,倆人都沒記性,所以這樣的情景就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出現。開始主動的都是他,這一程子主動的卻是她了,她發覺她對他的慾望不斷地膨脹,幸好他還不敢跟她太放肆,不然,乾柴烈火,還不定會發生什麼呢。她已經習慣了躺在他的懷裡,聽他給她講故事,她覺得這樣待著又溫暖又舒服,讓人留戀。 “這些日子你都忙活什麼了,總回來這麼晚?”她媽沉著臉責問她。

“今個兒我得早點兒回去,要不我媽又得數落我了。”每回,瓜兒進三道眉兒家,都這麼說。三道眉兒也都表示理解,點頭答應。結果,磨蹭來磨蹭去,不到半夜,她就出不了門,她癢,癢得難受,只有他親她時,才能止住這種癢。回家,躺在炕上,她總為此而臉紅,罵自己沒羞沒臊,她會悄悄爬起來,到水管子那去,拿涼水往腦袋上澆一通,好讓自己清醒清醒。 “三道眉兒可以由著性子來,因為他還是個孩子,可是你瓜兒老大不小了,怎麼也這麼沒個分寸?”她譴責自己,往後再也不許這樣了!她想,可惜,她做不到,她一次又一次地食言。 三道眉兒開始留鬍子了,是瓜兒逼他這麼幹的,她把他的刮鬍刀片給藏起來了。她想,他要是留起鬍子來,會顯得老成一點兒,而她則盡可能地讓自己年輕些。

她把肥大的衣裳都改成掐腰兒的,雖然穿起來勒得慌,隔一陣到廁所鬆一松,喘喘氣,但是她願意,願意她在三道眉兒的眼裡朝氣蓬勃。 倆人在圖書室並不親密,甚至刻意地疏遠,頂多只是偷偷對視一下,幾乎不露什麼痕跡。其實,瓜兒沒告訴三道眉兒,她特別喜歡看他抽煙,看他把煙卷叼在嘴角兒,兩道白煙順著鼻子眼兒往外冒。 “像個特務,要是再戴一頂黑禮帽的話。”她想。她也不讓他把領口的釦子系上,總是敞開一兩個,露出脖子來,這樣顯得灑利,不古板。 “你怎麼什麼都管呀?”三道眉兒問她。她立馬掉下臉來。 “你要不讓我管,拉倒,我還省心呢。”三道眉兒見她神色不對了,趕緊哄她:“你管我說明你看得起我,你要不管我,還有誰來管我?”她抿嘴兒笑了,笑得楚楚動人。 “你別的沒學會,就學會貧嘴呱嗒舌了。”她說。

他們從沒有跟別的男女一樣的遛過馬路,或者到海河邊轉一轉,都是一下班,就前後腳出廠,直奔三道眉兒家。銷上門,屋裡只有他們兩個的時候,他們才把心擱在肚子裡,長舒一口氣。瓜兒假裝要去做飯,其實,她知道三道眉兒不會輕易放過她,他要親夠了她,才撒手,而她也期待著他這樣做。她跟三道眉兒一樣的喜歡親嘴兒,甚至比三道眉兒還喜歡,親嘴兒的時候,她能感覺到血液在血管裡急速地流淌,像一條奔湧的小河。 三道眉兒告訴她,以前他在家的時候,總是敞開窗戶,坐在窗台上,看外邊的行人——他沒有伴兒,膩味得慌。瓜兒來了之後,怕鄰居往裡趴頭兒,就把窗戶關上,還拉上了簾兒。 “你要是膩味,還可以把窗戶打開,坐上去。”瓜兒曾對他說。三道眉兒搖搖頭說:“有了你,就有了一切,我再也不會膩味了。”瓜兒想:不愧是個耍筆桿子的,說出話來就是叫人聽著順耳。

瓜兒不光改了他愛坐在窗台的毛病,還趕走了他以前的那些朝夕相處的老朋友,三道眉兒以往孤獨時,老是拿餑餑渣子把耗子引出來,跟他玩,久而久之,耗子們就不怕他了,在屋子裡隨便溜達。瓜兒來了以後,撒了好多的耗子藥,把耗子嚇跑了,搬到別處去了。 只有禮拜日,瓜兒跟三道眉兒才短暫地分別一天。 即便是一天,瓜兒還見面就問他:“夜個你想我了嗎?”三道眉兒故意說:“太忙了,沒來得及想。”瓜兒不信,又鑿補了一句:“真沒想?”三道眉兒說:“真沒想!”瓜兒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變得一片荒涼,也一句話不再說,還得叫三道眉兒來哄她。 “你別傻了,我不想你,還能想誰呀?”他好話說了整整一三輪兒,她才問他:“那你剛才說不想?”三道眉兒解釋說:“我不是在跟你逗著玩嗎?”瓜兒警告他說:“往後再不興這麼逗了。”三道眉兒連連點頭稱是。就這樣,兩個人和好了,又眉來眼去起來。可是到下一個禮拜一,類似的事情仍然再次發生,截至到目前,不知已經發生過多少次了。

三道眉兒都是在瓜兒晚上走了以後才寫作。因為稿紙緊張,他的草稿都是寫在廢報紙的邊邊沿沿上,然後再謄一遍,轉天瓜兒要檢查作業,看他寫了多少,她看的時候,總是很痴迷,還常常念出聲來。 “寫得不錯,就這麼寫下去。”她說。在她眼裡,他寫的每個字都不錯,起碼是一筆一畫,看著舒服。 三道眉兒因為瘸了一條腿,又怕人家瞧出來,自行車就成了他形影不離的雙拐了,不騎車的時候,他也滑行著,這樣,外人就發現不了他有生理缺陷了。瓜兒見他的車破舊不堪,閘也不靈,老擔心他出事兒,就時不常給他換零件,一會兒換塊閘皮,一會兒換個腳蹬子,換來換去,這輛車竟跟新車一樣鋥光瓦亮的了,騎起來悠悠的帶著風。 “這倒好,不用要車票就換了一輛新車。”三道眉兒說。瓜兒得意地說:“這麼零敲碎打地花錢不顯眼兒,要是叫咱們一口氣拿出這麼一筆存項來買車,可能還拿不出來呢。”

三道眉兒越來越佩服瓜兒,佩服她會過日子,她隨便一句什麼話,對他來說,都是聖旨。那天,瓜兒說:“你房頂子上都有塔灰了,該刷刷漿了。”三道眉兒趕緊就去買大白,還要招呼幾個同事來幫忙,瓜兒說:“還麻煩人家幹嗎,咱們自己動手就得了。”三道眉兒找了兩身勞動布工作服,又拿報紙疊了兩頂帽子,戴上,趁禮拜天歇班就忙活起來,三道眉兒搶著要爬梯子,叫瓜兒給推一邊去了,她來負責房頂子,而三道眉兒則管打下手。刷完漿,瓜兒累得連胳膊都抬不起來了,一個勁兒齜牙咧嘴,三道眉兒叫她靠著被褥垛歇著,他給她揉揉。 三道眉兒揉著揉著,兩手開始往下出溜,瓜兒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她想把他的手挪開。 “討厭,把爪子拿開。”可是三道眉兒就是不聽話。 “我是為你好,給你解解乏。”鬼才相信他,她知道他腦子在打什麼壞主意,她卻懶得去阻止他,她很明白,她想阻止也阻止不了。 “小心點兒,別把大白蹭在我秋衣上。”瓜兒提醒三道眉兒。三道眉兒的手彷彿冰涼的長蟲一樣,沿著她的胸脯爬行,她該死的渴求隨著他手指的蠕動冉冉升起,這種渴求讓她害怕,此時此刻的她,更像是裝滿了火藥的火藥桶,只要隨便劃一根洋火,她就會呼地一下子燃燒起來。

“不能再進一步了。”她小聲說。 “進一步該怎麼做?” “少跟我貧氣。”瓜兒把衣裳往下拉了拉,遮擋住身體裸露的部分。 “我真的不懂。”三道眉兒又將她的衣裳撩起來。 “不懂更好。” “你教教我好嗎?”三道眉兒說。 瓜兒一把推開他,一骨碌爬起來。 她得臉比紅綢子還紅。 他的臉也跟她一樣紅。 那天,她好歹洗了一把臉,連飯都沒吃就跑了,一道上,她都怪自己:瓜兒啊瓜兒,你心野了,這麼下去,非得鬧出笑話不可。她彷彿看見好多人在她背後戳她的脊梁骨:就是這個娘們儿,爺們儿剛死一年來著,就跟人家搞上了,搞的那小子還比她小好幾歲……要想不惹這樣的麻煩,最好的辦法就是跟三道眉兒一刀兩斷,再不往來,可惜,她做不到,打死她,她也做不到!

不過,她盡可能地拖一拖,不跟三道眉兒睡,要睡,也得替四合守上三年,那樣,她心裡會好受些。轉天,她去三道眉兒家,特意帶了一副撲克牌,吃了飯,三道眉兒要親她的時候,她說:“咱們打兩把'大躍進'吧。”三道眉兒見她興致這麼高,不得不陪她;再轉天,她又帶去一副飛行棋,三道眉兒說:“這都是小孩玩意兒。”她說:“我就喜歡小孩玩的玩意兒。”三道眉兒沒轍,只好又跟她磨蹭了一晚上,不過沒什麼熱情,只是敷衍。到了第三天,三道眉兒終於忍耐不住了,決計不再陪她做兒童遊戲了。 “我們都老大不小的了,再玩這個——沒勁。”三道眉兒說。最後,他們又回到了過去,瓜兒也把種種顧慮拋到了腦後,激情再次燃燒起來。 “你怎麼這麼喜歡親嘴兒?”她問他。三道眉兒說:“不是我喜歡親嘴兒,而是我喜歡親你的嘴兒。”他將她的頭髮攏到耳後,定睛端詳著她,她只覺得天旋地轉,又一次迷失了。他柔情蜜意地問她:“難道你不喜歡嗎?”她想也沒想就回答道:“我喜歡,我當然喜歡。”他們倆就像久別重逢一樣地緊緊擁抱在一起,捨不得撒手。

“我們要是能永遠這樣親親熱熱地待在一起就好了。” 三道眉兒像個迷路的孩子似的說。 “除非你娶了我。”她說。 這是他們倆人第一次涉及這麼嚴肅的話題,之前,他們一直都在竭力迴避,尤其是瓜兒。 “我娶你,我恨不得現在就娶你。”三道眉兒說。 “要娶我,也得再等兩年,等繼合他爸爸過去三年……”瓜兒說。 三道眉兒稍微遲疑了一下。 “也行。” “你怎麼就不能大幾歲呢?”瓜兒提出個無理要求來。 “你不也同樣不能小幾歲嘛……得,就合吧。” “我倒是能就合,就怕同事們多嘴兒。”瓜兒說,一想到這些,她就覺得他們倆的前途未卜,順後脊梁溝兒冒涼氣。三道眉兒卻沒那麼悲觀,他把瓜兒抱起來,拐搭著一條腿,將她掄起來,掄得她吱哇亂叫,一個勁兒叫救命。 “誰愛多嘴兒誰多嘴兒,管那個乾嗎,我們高興就行了唄。” “哪有這麼簡單呀,”瓜兒嘬著牙花子說,“你沒聽人說嗎——舌頭底下能壓死人。” “其實很簡單,是你想複雜了。”三道眉兒說。 “遠了不說,我爸我媽和我的幾個妹子就不會輕易答應。”瓜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三道眉兒把她撂在炕沿儿上,把她的頭抱在懷裡,她能感覺到他心臟有力的跳動聲。 “你什麼都別想了,到時候自有辦法。”三道眉兒說。她緊緊依偎著他,點點頭,他的鬍子扎得她生疼。他越來越像個漢子了,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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