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86章 第三十三章

熗鍋他爸又吃香了。一是因為上任不久,從基層抓起,生產大有起色,二是聽說有人給市裡寫匿名信反映現在第一把手的問題,上邊派人隔三差五來了解情況,第一把手應付他們就應付不過來,哪還顧得上單位的工作?只好把一大攤子都推給了熗鍋他爸,熗鍋他爸現在廠裡的大拿,蓋個章、簽個字捂的,都得看他的一支筆了。 “第一把手到底是犯了什麼錯啊?”熗鍋他媽問她老頭子。熗鍋他爸也抖摟手。 “我也稀里糊塗,不知是怎麼回事。”熗鍋他媽說:“該,誰叫他老擠對你呢!” “噓,別瞎說。” “我這不是在家嗎。”熗鍋他媽說。就是在家裡,熗鍋他爸也不願意他老婆子滿嘴跑火車,萬一叫孩子聽見,傳出去,也麻煩。他現在可是小心加小心,到單位,跟看門的、做飯的和托兒所哄孩子的都不敢得罪。

“我總預感,要發生什麼事。”熗鍋他爸老嘀咕。熗鍋他媽卻不這麼想,她的心氣又高了起來,出來進去總是哼哼著歌,就是在家裡待著,也穿得規規整整,防著那些隨時來串門兒的不速之客,她可不想叫他們在背後出出兒她。生火做飯的差使,幾乎都交給了熗鍋跟桃兒他們,她不再操那個心費那個勁兒了,撒手閉眼,愛怎麼地怎麼地。倒好,桃兒難得這麼鬆快。熗鍋他媽變得寬容了,就是鹽擱多了,她也不怎麼挑眼啦,她把挑眼的力氣都花在那些不速之客身上,每來個客人,她都笑臉相迎笑臉相送,返過身,她就把人家褒貶一個溜夠。 “她整天嘴巴不閒著,累不累呀?”熗鍋在背後跟桃兒發牢騷。桃兒從來不搭腔兒,熗鍋是她兒子,她拿他沒轍,桃兒要是跟著起哄架秧子就崴了,她還不定怎麼為難桃兒呢。

來的客人當中,要是有哪位遇見桃兒多嘴問一句:這個閨女是誰呀,是你兒媳婦嗎? 熗鍋他媽都回答說:是熗鍋的同學。 偶爾,熗鍋他爸說走了嘴,熗鍋他媽總是拿眼瞪他,他不管那套,說起來就沒完,把桃兒誇得跟一朵花一樣。 “你哪兒來的這麼多廢話?”客人一走,熗鍋他媽就跟他吵。 “人家桃兒怎麼了?我看配我們熗鍋綽綽有餘。”熗鍋他爸說。 “你一個土豹子,見過什麼世面。”熗鍋他媽跟她丈夫唱反調。只要這老兩口一拌嘴,熗鍋就把桃兒拉里屋去,不讓桃兒聽。不讓聽,桃兒也知道他們矯情什麼。不過,躲也不是個辦法,熗鍋他媽想多咱找茬儿,準能找著。 “桃兒,你走道兒就不能輕著點兒,像蜻蜓點水那樣?”她說,儘管她走道兒也跟砸夯一樣,一步能在地上踩出一個坑來。熗鍋他爸老是跟桃兒和稀泥。 “別答理熗鍋他媽,她是小人得志,就那樣,心眼兒其實不壞。”桃兒嫣然一笑:“我不往心裡去。”熗鍋他媽的喋喋不休,都成家常便飯,桃兒早習慣了。 “我沒叫你媽拿棍子,把我從這個家裡趕走,就已經是奇蹟了。”桃兒偷著對熗鍋說。熗鍋摸著她的嘴巴子上的酒窩兒,平靜地說:“算了桃兒,甭計較那麼多了,都不容易。”他說,他現在已練就了一身左右逢源的本事。在桃兒看來,有時候,熗鍋還不如他爸爸更向著她。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桃兒的小姐們說,“我婆婆以前也是老刁難我,現在半身不遂了,躺在那,也不敢跟我奓刺兒。” “我怕我沒那麼大的耐心煩。”桃兒說。她也不盼著熗鍋他媽一病不起,主要是她替熗鍋著想,捨不得叫他太累得慌。 “你們熗鍋也成問題,他應該跟你站在一個戰壕里,對付你未來的婆婆。”她的小姐們儿說。這話,桃兒不愛聽了,她不樂意任何一個人說熗鍋的不是,除了她自己。她的小姐們儿顯然不想招她不待見,就不說什麼了,拉她去逛中原公司,桃兒已經很久沒上商場,也沒新添衣裳,在熗鍋家,她不能穿得太講究了,起碼不能比熗鍋他媽講究,要不她會為你喧賓奪主而跟你鬧彆扭。 “熗鍋這孩子不錯,估計他家長也錯不到哪兒去。”桃兒曾把熗鍋引薦給大姐,叫她參謀一下,結果,瓜兒對熗鍋的印像很好,總誇他和他們家。桃兒卻從不跟她大姐提熗鍋他媽怎麼難伺候。她把熗鍋引薦給大姐的目的,本來就是叫她給爸媽傳話的,要是爸媽知道這個未來的婆婆這麼耍唬,非得阻撓她不可。不知瓜兒跟爸媽是不是美言了,反正她再出來她爸她媽沒表示反對。只有一回,她媽對她說過一句:“到人家,別太懶了,有個眼力見兒。”她媽要是知道桃兒在熗鍋家跟老媽子一樣,每天要做那麼多家務的話,早心疼得受不了啦——她的老閨女長這麼大哪兒受過這個累呀!其實,這也不能怪熗鍋和熗鍋他們家,誰叫桃兒喜歡熗鍋呢。他只要把她抱在懷裡使勁地親她,她就覺得所受的一切委屈都可以抵消了。可惜,他們倆在一起親熱的時候並不多,寥寥無幾,主要是條件不允許,家裡總有人晃來晃去,好不容易偷個空兒,剛摟在一塊堆儿,又老被半截腰攪混了,叫人洩氣。每次親嘴兒,倆人都跟做賊似的,鬼鬼祟祟,真要是讓熗鍋他媽碰見,那就算是倒了血霉了。

有一回,熗鍋剛摟住桃兒,嘴兒還沒對上嘴兒,正叫熗鍋他媽撞上,她的兩條眉毛當下就挑起來,沉著臉對熗鍋說:“你給我過來。”背著桃兒,她翻過來掉過去地審問熗鍋半天,直到熗鍋賭咒發誓說,他要跟桃兒沒結婚就“那樣”,寧可天打五雷轟,她才饒了他。後來的幾天裡,桃兒都不敢正眼看她。 她就像有什麼短兒攥在熗鍋他媽的手裡。接下來的日子裡,熗鍋他媽簡直把警惕性提高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在嚴密的監視下,他們倆頂多能交換個稍微曖昧一點兒的眼神兒,別的就不敢了,哪怕是碰碰手。 “我也是為你們好。”熗鍋他媽說。熗鍋跟桃兒都點點頭。熗鍋他媽做什麼都是為別人好,沒有誰能像她那麼大公無私,她說她是天生是個勞碌命,沒辦法。

“等我們倆結了婚就好了,誰也管不著咱了。”熗鍋說,他總這麼說,也總能叫桃兒充滿了期待,可是,這個日子遙遙無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實現。好在,有指望總比沒指望要強得多。 “兒子,你過來一下。”熗鍋他媽在外屋叫熗鍋,熗鍋趕緊應聲出去。 里屋,只留下桃兒一個人,怔怔地瞅著窗戶外邊。 “桃兒呢,桃兒怎麼不過來?”她聽見熗鍋他爸在問。 沒等桃兒出去,熗鍋他媽就接茬儿說:“人家又沒過門子,咱們家商量事,招呼一個外人幹嗎呀?” 這話,叫桃兒聽了,冷,她不禁將兩隻手揣進袖筒子裡。 “究竟有什麼要緊的話,就趕緊說吧。”熗鍋急,急著回去陪桃兒說話兒。 “我們局長今個給我來個電話。”熗鍋他爸說。

“說是叫我們全家一起到他家串門兒去。”熗鍋他媽搶著說。 “叫去就去唄,這有什麼可商量的?”熗鍋說。 “局長是有意把你爸調回到局裡,所以咱們家裡都誰去,提溜著什麼禮物去,都不能稀里馬虎了。”熗鍋他媽說。 他爸能調回到局裡,這當然是個大事,熗鍋一直盼著呢,他開始鄭重起來。說到帶什麼禮物,他媽的意思是把上次他爸出差從蘇州捎回來的緞子被面給局長拿去。 “可是,你原來說給我結婚用的呀?”熗鍋說。 “是你爸的工作要緊,還是你結婚要緊?”他媽的聲音高了八度,可是馬上意識到隔牆有耳,又趕緊摀住了嘴。 “我看,買兩瓶兒汾酒也可以,被面就給孩子們留著吧。”熗鍋他爸說。 “就是酒把你給害了,你不怕局長說你是狗改不了吃屎呀?”熗鍋他媽生氣地說。

熗鍋他爸無言以對,兩手耷拉在膝蓋上,沉默了。熗鍋比他爸更垂頭喪氣,那個紅艷豔的緞子被面,他拿給桃兒看過,桃兒也特別喜歡,現在要拿去送禮,將來他怎麼跟桃兒交代呀? 至於誰去,熗鍋理所當然地認為該是他爸爸媽媽出馬,跟他沒什麼關係,他媽卻非叫他也跟著,倆小兄弟就老實在家待著,寫功課。 “那桃兒呢?”熗鍋問道。他媽毫不猶豫地說:“看著你弟弟,省得他們招災惹禍。”熗鍋問:“為什麼不讓桃兒跟我們一塊去呢?”他媽說:“她現在還不是我們家的正式成員。”熗鍋瞅一眼窗台上拉著的繩子,繩子上晾著一大溜剛洗的衣服,桃兒幫著干家務時就拿她當自家人使喚,一點兒不客氣,輪到出頭露面了,又把她撂一邊了,這太不地道了。熗鍋跟他爸使眼色,想叫他幫幫腔,誰知,他爸還沒張嘴,就叫他媽給撞回來了:“你少摻和,我可不希望我兒子給人家留下一個壞印象——功不成,名不就,年紀輕輕就只會一門心思談情說愛……”顯然,這是她胡攪蠻纏。

熗鍋騰地站起來,置氣道:“要不讓桃兒去,我也不去!”熗鍋還很少跟他媽這樣真刀真槍地對著幹,熗鍋他媽氣急敗壞地對他爸說:“你看看,你看看,自打你兒子搞了對像以後,變成什麼樣兒了?”她的弦外之意明顯是說:桃兒把他兒子拐帶壞了,他才敢跟她頂嘴的。 “都少說一句行不行?”熗鍋他爸想息事寧人,可惜,在這劍拔弩張的時候,都在火頭上,他的話起不到任何作用。 “人家桃兒哪點對不起你?”熗鍋問他媽。 “我這都是為你著想,你怎麼就不明白呢!”他媽說。 “你要真為我好,就該成全我們。” “以前我是想成全你們來著……” “那麼現在呢,你為什麼百般刁難?” “現在情況不同了,”熗鍋他媽緩和了語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和煦而明快,“你想想,你爸爸回到局里以後,再叫這麼個小門小戶的閨女來我家做兒媳婦……”

“你太勢利眼兒了!”熗鍋說。 “你這孩子怎麼越來越沒大沒小了?” 眼看娘倆兒就要槓起來,熗鍋他爸趕緊過來拉架。 “噓,小聲著點,人家桃兒就在屋裡頭呢,叫她聽見,這算怎麼回事嘛。”熗鍋拉開里屋門,一看,里屋空空蕩盪,連個人影都沒了,窗戶卻打開著,無疑,桃兒是打窗戶跳出去,走了。熗鍋無力地靠在門框上,嘆了口氣。 熗鍋猜得一點兒也不錯,桃兒確實是打窗戶跳出去的。熗鍋娘倆兒的對話,叫她實在聽不下去了,她的心彷彿就被軋道車碾了似的疼,屈辱的眼淚劈裡啪啦地往下掉,止也止不住。她在馬路上瞎溜達,回家,她不想,不回家,又沒地方可去。偏巧,這時候,天又下起了毛毛雨,她只好奔大姐單位,等她下班,叫她陪自己溜達溜達。她不想嘟嚕著臉回家,叫她媽看出個蛛絲馬跡來,非得審她個底掉不可。見桃兒,瓜兒顯然很意外,一個勁兒問她:“出什麼事了?”她只好一再跟她解釋:“閒得慌,倒個班。”大姐他們圖書室的那個瘸小子見她面無表情,蔫溜地溜號了,給她們姐倆兒騰地界兒。瓜兒在單位打扮得可比在家講究多了,還穿了一雙雪白的尼龍襪子,也不嫌洗起來麻煩。她似乎不願意陪她,就說:“下班不回家,在外頭溜達個什麼勁兒?”桃兒煩了:“你跟我去不去吧,不去就拉倒。”瓜兒猶豫了一下,說:“行,我跟你去。”下班鈴響了,那個瘸小子才回來,瓜兒叫桃兒在門口等她,她隨後就來。

“你怎麼磨蹭這麼老半天才出來?”毛二十多分鐘,瓜兒才露面,桃兒一臉的不高興。 “有點兒事要交代。”瓜兒說。 “跟誰交代,那個瘸小子?” “我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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