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70章 第十七章

一見面,扣痂兒就叫果兒閉上眼睛。 “你要搗什麼亂呀?”果兒說他,但還是乖乖地將眼睛閉上。扣痂兒把一條紗巾圍在果兒的脖子上,打了個結。果兒睜開眼一看,這紗巾真是漂亮,粉顏色,還鑲著金絲兒,她問:“這是哪來的?”扣痂兒說:“是托同事打上海帶來的,好不好看?”果兒照照鏡子,說:“好看。”扣痂兒又問:“這麼好看的東西是誰給你的。”果兒親親他的嘴巴說:“是你。”扣痂兒還是問:“告訴我,我是誰?”果兒偎在他懷裡說:“你是我男人。”扣痂兒滿意了,讓她騎在他腿上,輕輕顛著她。 “這麼漂亮的紗巾,一定很貴吧?” “不貴,才十二塊。” “天哪,十二塊還不貴呀?” “給你,就是一百二,也不算貴。”

果兒簡單心算了一下,十二塊起碼夠買六七袋奶粉的,六七袋奶粉又起碼夠孩子喝一個多月的,要是孩他媽媽有半口奶的話,可能就夠餵孩子倆月的。 “這東西能不能退回去?”她問扣痂兒。扣痂兒的眼珠子瞪得跟驢糞蛋子一邊大。 “你傻了,你知道多少人搶著要嗎?我是好不容易奪過來的。”果兒柔情蜜意地對他說:“你把它還給人家吧,求求你了——你的這份情意我心領了。”扣痂兒顯然是傷心了,他嘟嚕著臉子問:“你是不是不樂意要我的東西?”果兒說:“我樂意,可是咱也不能當冤大頭不是?你想,有這十二塊錢,給你孩子買奶粉,那多實惠呀。”扣痂兒把她從腿上推下去,氣哼哼地質問她:“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我是怕虧待了人家娘倆兒,不落忍。”

扣痂兒啞巴了。 “你攏共就掙這麼倆眼珠子,都花了,這個月你們吃嘛喝嘛?” “我這是頭一回給你花錢買禮物。”扣痂兒說。 “那也不能一家子喝西北風啊。” 扣痂兒的嘴唇嘟囔嘟囔,沒出聲。 “咱們都不是吃涼不管酸的主兒……” 扣痂兒只好把紗巾疊起來,答應還給人家。 突然,果兒似乎又變卦了,把那個紗巾要過來,扎在脖子上,叫扣痂兒陪她出去轉一圈。扣痂兒不想去,果兒強拉硬拽,扣痂兒不知道她要作什麼妖,只得勉強尾隨在她屁股後面,像個跟包。她其實想得很簡單,就想讓人們看看,看看她戴這個紗巾漂不漂亮,趁機顯擺顯擺。果然,這一道上就有倆人跟她打聽,紗巾是打哪買的。 “要不,我把它留起來吧?”她對扣痂兒說。扣痂兒說:“好啊,本來就是給你買的。”果兒一本正經地說:“我不要你的,要買,我就自己掏錢,不然,就不要。”

“你的錢,我的錢,非得分的那麼清楚幹嗎,憑你我的交情,用得著這樣嗎?”扣痂兒說。 果兒只好給他解釋,他要沒成家,他的錢確實是他的,他給她買多貴的禮物,她都要,而且越多越好,現在的問題是,他已經成家了,他的錢就不屬於他一個人,而是一家子了,她不想沾他們家的便宜……扣痂兒想駁斥她,卻嘴笨,沒她那麼能說會道,光張嘴,說不出話來。果兒沖他一笑,一擠咕眼兒,再把腦袋搭在他肩膀上,他就找不著北了。當她叫他把她抱到床上去,並主動地去親他,去摟他,他就什麼都忘了,包括那條紗巾。 轉天,果兒就圍著這條紗巾上班去了。這條紗巾在辦公室所引起的轟動,是她沒有想到的,不少大閨女都跑過來看,熟悉的就不用說,她們擺弄來擺弄去,問這問那,不熟悉的則從門縫探進頭來,怕辦公室的人發現,瞅一眼就走。果兒挺得意,她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不過,叫這麼多人盯著,多少還是有點兒不自在。更沒有想到的是,這條紗巾把書記和局長也招來了,兩個老頭對娘們儿使的東西表現出異乎尋常的興趣,這叫果兒開始覺得有點兒不對勁了,不禁嘀咕起來。下午,婦聯主任就找她來了,要跟她談談,談得正是這條紗巾。她說,這條紗巾太艷太洋氣了,對一個機關幹部來說,不大適合,機關幹部還是要起個艱苦樸素的表率作用……“這不是我一個人的看法,是黨委責成我來找你談話的。”末了,婦聯主任特意補充上一句。果兒漲紅了臉,表示虛心接受意見。 “我也是考慮得不周到,馬虎了。”她不好意思地說。回到辦公室,她想把紗巾拿剪子剪了,猶豫了一下,又團巴團巴塞進了書包裡。打那以後,她再也不敢圍著這條紗巾去辦公室了。

起初,她曾打算把紗巾送給桃兒來著,可最終還是沒捨得,就壓在箱底兒,擱起來了。這時候,她才明白,為什麼機關里的那些老同志都穿著補丁衣服,人家不是買不起新的,而是機關就時興這個。從此,她也把洗得發白的衣服,從櫃子裡找出來,好歹熨熨,穿上。書記見了,直誇她:“有錯就改,這很好嘛,這就叫吃一塹,長一智。”果兒也趕緊往嘴上抹蜜,謙虛地說:“您老幾位還得多敲打著我,我忒年輕了。”書記用長輩的口氣說:“慢慢你就會成熟起來的,別急。”等書記走了,果兒盯著他的後腦勺,心話:連一個紗巾都不能圍,當個乾部有什麼意思,還不如回糧店去賣秈米呢!那天,她趴在窗口往外瞅半天,天熱,燕子已經飛回來了,回到它們去年住過的老宅子。它們的住處總是建在不高也不低的地方,低了,孩子們會用彈弓子打它們,太高了,也危險,又常常會遭到老鷹的襲擊。只要是個活物,都能找著生存下去的辦法。她也能。

瓜兒跟桃兒見了她的干部打扮,都受不了。桃兒說:“你穿得這麼侉,誰見了誰都得長針眼兒。”她小,果兒可以不跟她一般見識,瓜兒就不一樣了,瓜兒大,可是瓜兒傷她最厲害,她竟然再也不跟果兒一起逛馬路了,因為人們總把她們姐倆兒鬧混,以為果兒是老大——還不就是怪她拾掇的太老性!果兒不跟她們解釋她為什麼打扮成現在這個奶奶樣兒,解釋她們也不懂,乾脆,下了班,她就把自己關屋裡,實在膩味了,就在床上拿大頂玩。即便是瓜兒跟桃兒來敲她門,她也不開。少了一個伴兒,最不習慣的就是桃兒了,她無聊得要命,就老是跟她大姐逗悶子,比如瓜兒剛要往椅子上坐,她就飛快地把椅子挪開,瓜兒坐空了,屁股蛋子著地,疼得直罵大街……果兒其實也想跟她們打咕,她們姐幾個就是在打打咕咕中長大的。可惜,現在不同了,她當乾部了,當乾部就要做出必要的犧牲,不穿好看的衣服是一種犧牲,不跟姐妹們沒正形也是一種犧牲。幸虧扣痂兒不嫌她侉,她穿什麼他都不在乎,反正穿什麼他最後都得給她脫下來……她在單位的地位卻因此而有所轉變,領導們都喜歡她這樣,碰見哪個女同事搽胭脂抹粉,她的上屬都會說:“你該以人家秦副書記為榜樣,艱苦樸素,她就是我們身邊的活雷鋒啊,一件衣服,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他們以為是在誇她,而在果兒聽來,比罵她八輩祖宗還刺耳。

慢慢地,果兒也樸素慣了,就破罐子破摔,越發地邋遢了,最後,鞋帶開了,都懶得彎腰去系,走起道來踢裡趿拉,單位同事乾脆都不拿她當娘們儿看了。而且,她再瞧見收拾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怎麼看怎麼不順眼,真想過去把她們打卷的頭髮鋪拉平了。趕上人家新婚,三天假期完事,上班時搽了一點兒粉,她聞了,直鬧心,人家送她幾塊喜糖,她都不吃,直接扔抽屜裡。這種變化,她自己卻一點兒也不覺知,倒是桃兒看出個端倪來,對她說:“二姐,你怎麼變得跟蔫土匪一樣,連笑都不會笑了?”果兒不信,跑鏡子跟前照半天,果然,皮鬆肉緊,想笑一下,她還得使勁兒把倆嘴角往上提拉。瓜兒說話更戳人肺管子了:“桃兒,少答理她,她那是職業病,哪個乾部都那德行。”果兒在機關里繃一天臉了,也挺累的,進屋就往炕上一躺,懶得再跟她們矯情——她們不理解她,也不疼她。她只有在扣痂兒的懷裡,才能徹底放鬆,像個泥鰍似的跟他耍賴皮,撅著嘴巴等他親她,扣痂兒也寵她,她說什麼是什麼,滿足她一切要求,可是,她一旦穿起她洗得發白的衣服,就立馬變成另外一個人,一個叫扣痂兒覺得陌生的人,就再也不敢抱她,除非脫掉她的那件倒霉衣服。這件衣服彷彿被施了魔法,果兒穿上以後,所有的快樂都隱藏起來,馬上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看上去,一腦門子官司。只有她媽覺得她的這一變化很正常,她說:“當乾部就得有當乾部的派頭,一天到晚嬉皮笑臉,誰還聽你招呼?”桃兒說:“那不是派頭,是屁屁。”她媽對果兒說:“閨女,別聽她們的,她們是吃不著葡萄,才說葡萄酸。”桃兒叫她爸爸評評理,她爸老好人,光是一個勁兒笑,不表態,桃儿知道他不想得罪人,就說:“老滑頭。”

秦惠廷早就發現果兒變得有點兒繞麻兒,本來嘛,大閨女就得像個大閨女,小媳婦也得像個小媳婦,非得要出么蛾子,總是看著不得勁兒。不過,他一個當爹的,又不能當面塞打她,只能裝山藥豆子。其實,果兒也不願意這樣,那天下大雨,大閨女小媳婦們都唧唧喳喳鬧哄,說這麼大的雨淋著了,非得感冒發燒不可,幾個大老爺們儿趕緊打著傘,挨個兒把她們給送汽車站去,就沒一個人來管她,把她晾了,她只能蹚著積水,連跑帶顛地冒雨往車站奔,就彷佛她淋了雨不會得病似的……回家,躺床上,她哭了,覺得特別屈得慌,她衝動地想,乾脆辭職算了。可是又怕書記問她為什麼要辭職,她怕是答不上來了,總不能說“因為不讓我穿鮮活衣裳”吧?她氣不順,就拿她的手下找齊,誰遲到了,誰早退了,她就沒鼻子帶臉地一通數落,不把對方說哭了不算完。饒是這樣,不但沒人罵她蠍拉虎子,反而對她敬了三分,覺得她越來越像個負責任的負責人了。聊閒篇兒的人,甭管聊得多熱鬧,一見她來,立馬住嘴,當下辦公室裡鴉雀無聲。五一節的前些天,機關里要開聯歡會,各個科室都得出節目,擱在過去,玩心比誰都大的果兒指定跟著咋呼,現在,她躲得遠遠的,年輕人過來招呼她,她就說:“你們該唱的唱,該跳的跳,別打我的牌,我忒忙,恐怕脫不開身。”人家也只好不再勉強她。可是,當她在辦公室聽見從小禮堂傳來的手風琴的琴聲,心裡也癢癢,禁不住跟著節奏一起哼哼起來,一有人來,她就又趕緊托著個腮幫子,彷彿在沉思,眼皮連抬都不抬。 “秦副書記,你嗓子不錯,幹嗎不來一個女聲獨唱?”果兒一看,來的是團委書記,一個辮子上紮著紅頭繩的姑娘。

果兒咬了咬指蓋子說:“不行,我老了。”那姑娘跨坐著椅子,把下巴頦子枕在椅子背上,說道:“別跟我裝了,我查過你的履歷,你才比我大三歲零倆月。”在這個樓上,敢跟果兒嬉皮笑臉的人不多,尤其是女人,她嘟嚕著臉說:“我沒你那麼閒在,一大攤子事兒等我張羅呢。”那姑娘還是纏著她說:“團結緊張,嚴肅活潑,連毛主席的話你都不聽了?”果兒騰地站起來,咄咄逼人地說:“你少給我扣帽子,如果你沒什麼事兒的話,可以走了。”那姑娘對她的逐客令置若罔聞,仍然嘻嘻哈哈地說:“誰說沒什麼事兒,找你唱歌就是我要辦的事兒。”果兒真上臉了,十分鄭重地對她說:“我說不去就不去!” 那姑娘也鄭重起來,比她還軸,說:“不但你得去,書記、局長也都得去,不去就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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