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69章 第十六章

雖然瓜兒一再對三道眉兒說:“往後少說這種笨兒笨兒話,再說,別怪我翻臉不認人。”但是,窗戶紙畢竟捅開了,她心裡一下子豁亮了——原來他心裡也有她,而不是她自己傻不錯,自作多情!儘管她明知這一切都只能是個念想,不可能會有什麼真正結果,她仍然覺得這個世界變了,變得美好多了,不再叫人打蔫兒了。 不過,他們的關係仍舊沒有恢復從前那樣,那樣的無拘無束。 知道了自己在三道眉兒心目中的地位,她反而更矜持了,把自己包裹得也更嚴了,盡量不讓對方看出自己對他也有相同的好感,相反,她卻想知道對方的一切,目前她所掌握的那些,她覺得遠遠不夠。 “你整天寫呀寫的,到底寫些什麼呀?一問你,還總跟我打馬虎眼。”一天,她問他。三道眉兒猶豫了一下,才說:“我在寫小說。”瓜兒差一點兒跳起來,她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就三道眉兒這道號的,竟然還能寫小說,說破大天去她也不信,於是,她說:“拿來我看看。”起初,三道眉兒不願給,他越不給瓜兒就越想看,最後三道眉兒沒轍,只好把一沓子稿子遞她,還囑咐她:“要看回家去看吧,別叫同事的瞧見。”瓜兒嘴上應承了,手上卻下意識地一篇一篇地翻著,看著,她好奇——這個二不愣子究竟能寫出什麼樣的小說來,不會是編巴造魔地鼓搗個什麼故事,來她勾腮幫子吧?

這一看,她就撂不下了,溜溜看了一天,剩下個尾巴,她是一邊給孩子餵奶一邊看完的,哭得稀里嘩啦,她媽直問:“哪個模範標兵的事蹟這麼感人,把你感動成這樣?”瓜兒一句半句也跟她說不清楚,乾脆,裝聾作啞,沒言語。小說寫的是一個孤兒,父母都在一場車禍中喪生,這個孤兒在屈辱和寂寞中長大,當然,趕上六一兒童節,他也能得到一床被或是一袋水果糖,而大多數時間裡,他都是坐在窗台上吹口哨,直到有一天,他認識了一位比他大好幾歲的女人,她給了他陽光,給他展示了一片新天地……不用說,瓜兒就知道,那個女人指的是誰。字裡行間都是孤兒對那個女人的愛意,這一點,就是個傻子,也看得出來。孤兒的愛意是那麼火熱,那麼滾燙,又那麼直接,感動她的恰恰是這個,她覺得這本小說比他們圖書室裡所有的小說都精彩。

夜裡,回到果兒那,鑽進被窩裡,瓜兒又把她折了角的部分重讀了一遍,她幾次都想把果兒跟桃兒叫起來,讓她們也讀讀,告訴她們——那個美麗的女人就是我! 她沒敢,那姐倆睡得都跟死豬一樣。轉天上班,她一見三道眉兒,本來激動不已的她,突然緊張起來,她只陰沉著臉,隨隨便便地跟他打個招呼。三道眉兒似乎比她更緊張,他急於知道瓜兒的讀後感。兩個人一時都僵住了,都悄兒沒聲地坐下,尋思著怎麼張嘴說第一句話,耽擱了一會兒,瓜兒把稿子從書包裡掏出來,她拿報紙給他裹上了,說道:“寫那麼老厚的一摞子,又點燈又熬油的,多累得慌啊,早晚你得近視眼不可。” “近視了我也不怕,我就是叫人們看看,在我的周圍有這麼一個平凡而偉大的女人,默默地生活,默默地工作。”

“除了我,你還給誰看了……”瓜兒有點兒酸,敢情我不是第一個讀到稿子的人啊!這叫她小小的虛榮,大打了折扣。三道眉兒說:“我把它給了出版社,想叫編輯看看,夠不夠出版的水平。” “你想把它出成書?”這未免野心忒大了吧——瓜兒不敢想像,他的這個小說也能印出來,擱在書店裡賣,擺在圖書室裡讓人藉著看。 “出版社怎麼說?”她問道。 “他們說,這個小說感人是感人,但是……思想性不強,境界不高。”他使勁兒划拉划拉腦袋,深吸一口氣,每當他覺得他犯了什麼錯的時候,總習慣這麼做。 “這已經很不錯了,別不知足了。”瓜兒安慰他,其實她心裡也確實是這麼想的,“夜個我把它全讀了,讀得我鼻子眼淚地哭了一大抱。”瓜兒本來還想說一句“我真為你驕傲”,可是話到嘴邊溜達一圈,又讓她咽了回去……

“不過,編輯說,書中有些片斷很優美,可以摘選幾段,投給報紙……”三道眉兒說,“我前天把我最喜歡的兩章抄了一遍,寄出去了。” “他們怎麼說?”瓜兒就像個頭一回看變戲法的孩子,恨不得馬上知道謎底。 “哪有這麼快,起碼得一倆月才能有回信。”三道眉兒被她的急性子逗笑了。 “我知道沒那麼快,我不是替你著急嘛……”瓜兒說,她知道自己是外行,偏偏不願意承認,尤其是在他面前。 “我還以為你會罵我……”三道眉兒小聲嘟囔了一句,似乎心裡的一塊石頭剛剛落了地。 “我當然要罵你,寫這個,你事先也不跟我打聲招呼,問你吧,你還瞞我。”瓜兒攪著理說。 “那時候,我怕我寫不成,虧待了我小說中那個女主角。”三道眉兒說。 “那個主角……有你寫的那麼好嗎?”瓜兒經心這麼問了一句。 “比我寫得好多了,我是筆力不夠,沒寫到位。”三道眉兒也挺會順坡爬,別看這小子蔫蔫嘎嘎,心眼兒比誰都不少。瓜兒顯然是被他捧暈了,不知道怎麼答謝他才好,中午,她特意在食堂打了一份四喜丸子,只打一份,吃兩口,就嫌味兒不對,讓給了三道眉兒來打掃,不然,扔了也怪可惜的——她要不耍這一套,三道眉兒準不吃。

“丸子挺香的,你怎麼說難吃呢?”三道眉兒問她。她皺皺眉頭,隨便找了個藉口:“準是放大料放多了,我打小就膩味大料味兒。”她看著他狼吞虎咽,很開心,他太缺嘴兒了,瓜條子臉都嘬腮了。 “你真該找個人管管你了,看你,瘦得跟秫秸稈一樣。”她說。 三道眉兒翻她一眼,啪,把筷子撂下,瓜兒趕緊哄他:“算我沒說,算我沒說,行了吧?” 他如今不是個半大小子了,在她眼裡,他已經是一個像模像樣的文墨人了,甚至比文墨人都強,都能耐。 他把幾個丸子都消滅了,用手背抹抹嘴兒,看來,是吃飽了,直打嗝兒。 瓜兒突然有一種衝動,想叫他枕著她的腿,安生地睡一覺,她呢,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頭,看著他睡…… “我是不是太沒出息了,吃起來像一頭豬?”他見她直著眼兒瞅他,心裡有點兒發毛,不禁問了一句。

“吃得飽,睡得著,才能身體硬朗。”瓜兒言不由衷地說道,趕緊把視線掉轉了個方向。 看上去,他們兩個人的邦交是正常化了,其實是越來越不正常,倆人的眼神兒開始不對了,對視的時候,總是有那麼一點兒意思,不再清澈了。三道眉兒還是沒白天帶黑夜地寫,他寫的主人公彷彿永遠都有瓜兒的影子。寫完,寄出去,很快就被報刊雜誌給退回來,為此三道眉兒挺苦惱,瓜兒就拉著他的手,讓他坐下,她蹲在他跟前說:“你寫,我看,而且我也愛看,這不就挺好嗎?”三道眉兒說:“我不,我一定叫更多的人了解什麼樣的女人是美的。”瓜兒說:“別再擰了。”她把手指頭按在他的嘴唇上,不讓再犟嘴,他卻親了她的手一下,瓜兒就跟被熱煤球燙著了似的,趕緊把手閃到一邊。 “你這孩子變壞了,你再這樣,我就不理你了。”三道眉兒慌忙把頭低下,彷彿要哭了似的說:“原諒我,我不是想故意使壞,就是忍不住……”瓜兒擺擺手,一副大人不計小人過的架勢說:“算了,不說這個啦。”事實上,她一點兒都不怪他,只是沒思想準備,嚇一跳。

“三道眉兒,黨辦叫你去一趟。”有人探頭喊了一嗓子。 瓜兒問:“有什麼要緊的事,還至於驚動了黨辦。” 來人說不知道,反正書記很嚴肅。瓜兒囑咐三道眉兒:“甭管書記說你什麼,你都別還嘴,起碼鬧個好態度。”三道眉兒應了一聲,出去了。瓜兒一屁股攮在椅子上,不知道三道眉兒惹了什麼禍,叫她一直揪著心,這樣或那樣的猜想充斥在她腦袋裡,直到裝不下了為止。後來,她還枉費心機地跑到黨辦門口遛了兩圈,只見書記在跟三道眉兒說話,卻不知道說的是什麼,她乾著急,手心裡都是汗。這時候,正好從黨辦出來個叫天香的小閨女,她平時只管管會議記錄和刻刻蠟版什麼的,瓜兒就問她:“書記都跟三道眉兒談什麼了?”天香說:“沒談什麼,好像就跟聊天似的問這問那,態度特和藹。”瓜兒鬆了一口氣:“哦,他沒犯什麼錯誤就好。”天香說:“聽口氣,不像是犯什麼錯誤,只是叫他寫個保證……”瓜兒問:“保證什麼?”天香搖搖頭。 “沒聽清楚,他們在里屋談話,我在外屋忙活,沒大在意。”瓜兒放心了,轉身要走,天香好奇地拽住她。 “你怎麼這麼關心三道眉兒了?”瓜兒順嘴說:“我不是關心他,而是關心我們圖書室裡的那些活誰來幫我幹,我一個人趕羅不過來。”天香沒再囉唆什麼,走了。瓜兒也回到圖書室,按說,她應該把心擱肚子裡頭,該干什麼就乾什麼了,可是,不行,她仍然幹不下去,心思不在這,都在三道眉兒那。她想,我過去對四合也沒這麼上心過,上心的都是他。圖書室門口只要有腳步聲,她就趕緊過去把門打開,一看,不是三道眉兒,再關上,再有腳步聲,她仍然忍不住去開門……壞了,我八成是中病了,她問自己。她甚至不知道為此她是該高興還是害臊,等三道眉兒回來,都站在她背後老半天了,她還在瞎走心思,沒發覺他。三道眉兒靜靜地凝視著她的背影,他驚訝地發現,她的背影細細溜溜的就像個大閨女,線條輪廓根本不像個孩兒媽媽,假如她要紮起兩條大辮子的話,保證誰都看不出她是個已婚婦女,做夢都想不到……就在三道眉兒沒邊沒沿地胡思亂想時,瓜兒突然掉過臉來,跟他眼對上眼。

“哎呀,我的媽,”瓜兒抹搭著胸脯,喘了一口大氣,罵他,“你個倒霉孩子,嚇死我了,怎麼進來一點兒動靜沒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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