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68章 第十五章

對桃兒的話,最吃味的是瓜兒。瓜兒這兩天正愁得慌呢,她以為她疏遠三道眉兒是一件極為簡單的事兒,其實不然,他跟她聊天,她不答理他,就會傷害他的感情,非得刨根兒問底兒,叫她告訴他,他做錯了什麼,一副低三下四的架勢。假如她敷衍他一句——我現在不想說話,他又噓寒又問暖,擔心她是病了,甚至拿手摸摸她腦門兒燙不燙,逼得她只好實話實說——往後我們別走得太近了,最好保持在一個普通同事的關係上。他慢吞吞地說:“你是說要我們倆生分一點兒,就不招閒話了?”她覺得他的表情真可憐,可憐得讓人心疼。可是她還是咬著牙說:“你要這麼認為,也行。”他把他的椅子拖得離她遠一點,拿粉筆在當間兒畫一橫道說:“這樣總可以了吧?誰也不許過這道邊境線。”一剎那,她有點兒心軟,想用鞋把粉筆道塗了,只當什麼都沒發生過……要那樣的話,就等於她前功盡棄了,她最後還是狠狠心,堅持不跟他過話。也許,慢慢習慣了就好了,她想。

過去,倆人有說有笑,一天一眨眼的工夫就過去了,現在可倒好,掛在牆上的鐘錶,走得特別慢,就跟停了一樣。讓她想起他們小學老師叫她造過句的一個詞兒:度日如年。瓜兒有時候故意躲出去,到保健站打個晃,去勤了,人家問她:“你最近夠閒在的,總見你到處溜達。”嚇得她再不敢散漫了,乖乖地回圖書室坐著去。三道眉兒顯然是在跟她賭氣,一天到晚,都趴桌上寫,也不知他寫的是什麼,反正是連頭都不抬,到下班鈴一響,他又把寫的東西撕了,揣兜里,走人。以前晌午吃飯,倆人都是會餐性質,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隨便夾,趕上年節,瓜兒還特意帶點兒岔樣兒,叫三道眉兒開開齋,現在,倆人都悶頭各顧各,好東西也吃不出味兒來。明明是她要人家保持距離的,三道眉兒真那麼做了,她又彆扭,不過,在外邊,她還是維護他的,比如有人問:“你們圖書室的那個瘸子……”她馬上就糾正對方:“別總瘸子、瘸子地叫人家,他也不是經心要瘸的。”對方就拿異樣的眼神兒瞟她:“幹嗎這麼護著他,是不是惦記著老牛吃嫩草啊?”這句話戳了她的肺管子,一下子蹦起來,渾身的血液都湧上了她的臉。 “你再滿嘴跑舌頭,別怪我抽你!”對方顯然給嚇尿了,她沒想到文文靜靜的瓜兒,惱起來會這麼兇,像一頭母老虎。 “你急什麼,我不過是跟你逗著玩。”她回到圖書室,想了想,也是,人家只是跟你逗兩句,你就急成這樣,至於的嗎?難道說……

難道說是做賊心虛?這個念頭把她嚇了一跳,叫她一哆嗦,她不敢往下再想了,偷眼瞧瞧三道眉兒的後脊梁,心話:他要知道我有這心思,不定多笑話我呢。幸好,他沒回頭,要是回過頭來的話,一定會看見瓜兒害臊的樣子。跟手,她又替自己解釋,她發誓,她從來沒往那方面想過,因為,她知道他們中間有一道永遠無法逾越的鴻溝。 關餉那天,人家催她好幾趟,瓜兒都沒動勁兒,過去,她關工資都是順手把三道眉兒的一塊兒帶回來,這一回,她要不帶,人家準多想,要帶吧,他要誤以為她想跟他和好怎麼辦?可把瓜兒愁死了。結果,還是三道眉兒跑一趟,把錢給她代領回來,撂桌上,瓜兒鬧個大紅臉,低聲說了句:“麻煩你了。”三道眉兒沒撣她,只瞥她一眼,那是又冷淡又嚴峻的一眼,叫瓜兒從頭涼到腳後跟。她驚奇地發現,才幾天的工夫,她跟他的距離已經疏遠到十萬八千里了,陌生程度簡直連個普通同事都不如。她開始懷疑,她為避嫌故意冷淡他是不是明智,冷淡來冷淡去,結果既鬧得他不愉快,自己心裡也不舒坦,以至於到家,都拿東忘西,幹活都乾不下去,她媽埋怨她:“你還沒七老八十呢,怎麼做點兒什麼就拖泥帶水的?”說得瓜兒心慌的要命,於是,做起事情更是毛手毛腳,她媽實在看不下去了,只好推開瓜兒,她來。

現在,瓜兒進圖書室都有點兒憷頭了,統共十幾平米的小屋,一堆書,兩個人,書不會說話,人再不言語,悶也能把人給悶死,而造成這副尷尬局面的竟然是她自己——這不沒事找事嗎?她注意到三道眉兒的褂子髒了,這一個多禮拜他就跟這一件衣裳熬鰾,壓根兒就沒換過,擱過去,瓜兒早就給他扒下來洗了,眼下,她就只能忍著,盡量裝看不見。可是,她當大姐當慣了,見誰的衣服髒了,誰的襪子破了,不拾掇了,難受。 她開始煩自己了,整天前怕狼後怕虎,人家還沒在背後嚼舌頭呢,自己就嘀咕了——怕什麼怕,又沒幹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都什麼年代了,還這麼封建!她雖然這麼數落自己,卻又沒膽量主動跟三道眉兒開口說話,打破僵局。幾次她成心把桌椅板凳磕打得劈啪亂響,想引起三道眉兒的注意,可是,這小子死皮,就是不撣這個茬儿,耷拉著腦袋裝三孫子。瓜兒只能乾瞪眼兒。

“我說,”終於有一天,瓜兒找到了個茬儿,“往後吃完飯,自覺點兒,把自己的飯盒刷乾淨,要不都招蒼蠅了。”她雖然眼睛瞅著牆犄角,話卻是說給三道眉兒聽的。三道眉兒倒也沒跟她掉猴兒,起身,到水管子那把飯盒刷乾淨了。瓜兒還不依不饒:“水管子也不擰緊,敢情水費不是你掏的。”看得出,三道眉兒是耐著性子,他轉身又把水管子擰緊。本以為可以消停了,沒想到她又挑出他另外的毛病:“水池子油膩膩的,也不知道擦擦,怎麼一點兒眼力見兒也沒有?”三道眉兒實在是忍不下去了,一拍桌子,問:“你到底要怎麼樣!”瓜兒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就是要他開口跟她說話,哪怕是吵一架,也比他們這麼半死不活地對峙強。 “我是叫你勤謹點兒,這不對嗎?”三道眉兒咽了口唾沫,起身要出去,瓜兒堵在門口。 “你幹什麼去?”三道眉兒說:“我跟領導說,我要調動工作。”這倒是瓜兒沒有想到的。 “你要調走,憑嘛?”三道眉兒說,“省得你總看我不順眼,千方百計找我的茬儿。”一想到他走了,這個屋子裡,就剩下她一個人,瓜兒禁不住打個激靈。 “誰看你不順眼了?我不是怕人家看咱們倆走得太近,他們覺得不順眼嗎?”瓜兒把實話說出來了。三道眉兒說:“你就是為叫他們看著順眼,才天天跟我嘟嚕著臉,才天天跟我打咕?”

即便是這麼回事,她也不能承認,那顯得她多沒主見。於是,她紅著臉坐回到椅子上,不看他。三道眉兒對她說:“我要是你呀,他們越看我們近乎不順眼,我們倆就越近乎,氣死他們。”瓜兒前言不搭後語地說了一句:“你可以那樣,我可不行……”三道眉兒還一個勁兒跟她搞扯:“你為什麼不行?”瓜兒說:“我比你大,有嘛事沒人派在你頭上,都得說我!” “叫他們說去,有什麼可怕的?”三道眉兒愣拉各嘰地說。 “你不怕,是因為你不是我。”瓜兒說。 “你有什麼特殊的?” “我就是比別人特殊!”瓜兒說。 “是因為你比我大?”三道眉兒問道。 她搖搖頭,她知道她就是跟他說,把嘴唇說拔裂兒了,他也不懂。 “那麼,是因為你有孩子?”三道眉兒又問。

她還是搖頭,嫌他掰扯起來沒完。 他急了。 “到底是因為什麼,你說呀!” 她也急了。 “因為我是個寡婦,懂了吧?” 說出來這個,她就後悔了,他一定會被嚇住,再也不往她跟前湊合了,可是,不說出來更難受。在她看來,世上沒有任何一個稱呼比寡婦更難聽更牙磣的了。不幸的是,她確實是,是個不折不扣的寡婦。 “寡婦怎麼了?你告訴我,寡婦到底怎麼了?”三道眉兒問她。 “寡婦一舉一動都有人在背後戳脊梁骨。” “我不這麼認為。” “你怎麼認為?你一個小毛孩子,還是個白吃飽,除了吃飽了不餓,還能懂得什麼?”她說。 “我懂,我當然懂了。” “算了,我不想跟你費唾沫星子了……” 他氣急敗壞地說:“你知道不知道,在我眼裡,你比所有的大閨女小媳婦都強,強一百倍,強一千倍,強一萬倍!”他把她嚇住了,嚇她的不是他的大嗓門,而是他眼裡噴射出來的那團火,誰碰上,誰就會被燙著。她突然有一種心驚肉跳的感覺,她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但這種感覺令她的眼睛濕潤了,閃閃發亮起來。

“你別捧我了,我都是殘花敗柳了。”她說。 “你之所以這麼說,那是因為你不了解自己——太不了解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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