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65章 第十二章

梨兒真是個禍害,她明天要作什麼妖啊,還瞞著這個瞞著那個?這下倒好,她踏實了,卻害得桃兒走了半天的心思,光猜謎玩了。 實在睡不著,桃兒就跑廁所洗把臉,順便照照鏡子,自打熗鍋親過她之後,她就覺得她的嘴巴走樣了,至於有什麼不一樣,她又一時半會兒瞅不出來。反正男人碰過的地界兒,都得掛相,據說。她這一程子,總喜歡托個腮幫子,尤其是在人多的地方,她就是不想叫人注意到她的嘴巴——她是個要臉要面兒的人。一個黃花大閨女沒領證兒,就叫爺們儿隨便啃,叫外人知道不定怎麼笑話呢,光拉拉手就夠戧了。可是她沒出息,事到臨頭,老管不住自己。 八成是覺少,早晨,桃兒的眼泡子都腫了,拿涼水敷半天,也不見效。還好,兩個姐姐都趕趕羅羅,顧不上她,才沒引來她們閒話道歹。誰料到,一進廠門口,就惹了一肚子氣,碰見了一個外號叫春妮的檢驗工,沖她說:“哎喲餵,今個你夠水靈的,大眼兒溜精,一笑倆酒窩。”桃儿知道她說的是反話,懶得理她,聽說春妮一直在追熗鍋,總也不得手,所以怪罪到桃兒頭上。桃兒心話:還春妮呢,一點兒都不像,說她長得跟女特務徐曼麗還差不多!

單位要建一條貫穿廠區的柏油路,正好停工待料,桃兒搶著去催,這樣,黑眼圈就叫熗鍋跟向凱都看不著了。桃兒說:“我要催完,就直接回家了,要不大掉角,蹬車還不把人活累死!”科長說:“只要催他們明天就把材料給運過來,你愛幹嗎就乾嗎去。”她看看表,來得及,反正到材料庫,她就一哭二鬧三上吊,不信他們不應許她。果然,一切順利,她一番軟硬兼施,材料庫說晚上騰出兩輛卡車,就給他們廠拉過去。桃兒心裡痛快了,哼哼唧唧地騎車回家了,她怕三姐等及了。 梨兒確實有點兒急,急得手腳都沒處放,出來進去轉磨磨,她媽問她什麼,她也是答得有一搭無一搭,可是見了桃兒回來,她又裝得漫不經心,隨便問了一句:“回來了。”桃兒本以為她見她會跟見了救星一樣呢,不免失望。

早知道這樣,她就不拼命往家趕了,趕了一身的臭汗。桃兒好歹吃了點東西,還沒咽利索,梨兒就問她:“跟我一塊堆儿給鄉親們買點兒東西去,你有工夫嗎?” 德行,明明夜個都定規好了,還玩這套虛的,桃兒賭氣說:“沒工夫。”梨兒原形畢露了,揪著她脖領子說:“沒工夫,你也得陪我去。”硬是把桃兒薅出去了。桃兒說:“你怎麼不裝大尾巴狼了?”梨兒說:“那不是裝給咱媽看的嗎?”桃兒說,“我頂膩味你們花里胡哨來這套啦!” 梨兒說,她現在遇到麻煩了,得去醫院檢查檢查。桃兒心裡咯噔一下子,緊張了,挽住梨兒的胳膊。 “你覺著哪兒不舒服?”梨兒撥拉開她的手,彷彿跟誰置氣似的說:“我哪兒都不舒服,快難受死了。”桃兒一邊拖著走快一點兒,往醫院奔,一邊埋怨她:“你怎麼早不說,萬一把病耽誤了怎麼辦?”梨儿知道她是誤會了,趕緊給她解釋:“你想哪兒去了,我說我是懷上了……”

哦,桃兒放心了。 “三姐夫夠厲害呀,當月就讓你有了?”梨兒臉上一片飛紅,臊得不行。 “不止一個月了……”桃兒咯咯笑得更歡了。 “哈哈,敢情你們是先上車,後打票,你膽子真大。”幸好醫院清靜,當天就能看結果,姐倆兒便在醫院的走廊等著。梨兒垂著眼簾,眼神兒跟自己的腳尖兒較勁,桃兒跟她搭咯,她也不吱聲。檢查的結果一出來,桃兒高興壞了,一個勁兒問大夫是男是女,大夫不告她,不告拉倒,她拿著化驗單說:“我趕緊通知咱爸咱媽,叫他們給你做可口的吃。”梨兒沒挪窩,站在那,吧嗒吧嗒地掉起眼淚來,把桃兒嚇了一跳。 梨兒好像越尋思越委屈,乾脆蹲在地下,哞哞地哭出聲來。桃兒還以為她是高興呢。 “回家再哭吧,在這叫人瞅見多丟人啊。”梨兒自己也不清楚她為什麼要哭,不過既然哭了,不妨就哭個痛快。等她哭夠了,擦乾了眼淚,卻發現桃兒也在一邊哭起來,她知道她是嚇的。 “桃兒,求你別告訴咱爸咱媽好不?”梨兒說。桃兒有個毛病,一哭,就渾身癱軟,兩條腿跟麵條一樣了。梨兒扶她坐椅子上,掏出手絹,給她抹淚,不知道的還以為梨兒是陪桃兒來就診的呢。桃兒問:“挺好的事兒,你幹嗎跟做賊似的欺上瞞下?”梨兒說:“我不想要這個孩子。”桃兒一聽,一把摀住梨兒的嘴,像是她說了什麼大逆不道的話一樣,叫人家聽見了就得挨批。 “這麼說……你懷的孩子不是把勢的?”桃兒戰戰兢兢地問了一句。 “呸!”梨兒啐她一口,“你拿我當什麼人了?”桃兒轉向了:“你們倆的孩子,你憑什麼不要?”梨兒說:“你尋思尋思,我剛到農村參加勞動,沒幾天就回家做月子去,人家會怎麼想?”桃兒應名兒是個小伶俐鬼,其實是個小傻巴。 “那怎麼辦呀?”她顯然是束手無策了。 “我要趕緊把孩子做掉,要不越往後越捨不得了。”梨兒幾乎是毫不猶豫地說,她由著性子慣了,有主意。桃兒一下子跳起來。 “不行不行,太可惜。”梨兒就顯得比她超脫多了,拍拍她的肩膀說:“那有什麼可惜的,我跟把勢都年輕,要個孩子過兩年也不費事。”桃兒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你太狠了。”她說。梨兒說:“反正我不想叫單位裡的那些人說我是假積極,我得做一個真正的莊稼人讓他們看看。”桃兒說:“這樣,你把單位同事的嘴倒是封住,可是你把你公公婆婆和咱爸咱媽都得罪了,你想過沒有?”梨兒忽閃忽閃眼睫毛。 “你傻呀,別告訴他們就是了。”桃兒一根筋。 “他們萬一要是知道了呢?”梨兒從容地說。 “萬一要是他們知道了,那就是你洩的密。”桃兒指指自己的鼻子,帶著苦腔說:“我怎麼這麼冤大頭啊。”她心話說:早知道,我就不跟你來了,現在倒好,上了賊船,還下不來了。

梨兒摟住她的肩膀,慢條斯理地說:“只要你一切都聽我的,保證萬無一失,你就放心吧。”哼,打一巴掌,揉三揉,這一套,桃兒懂,她問:“你又有什麼蔫坏損的招數?”梨兒把計劃一五一十地都講給她聽,果然,她設計得天衣無縫,桃兒不得不佩服她的老謀深算。可是,這麼大的一齣戲,就叫桃兒一個人來配合她演,桃兒怕,一旦演砸了,她擔當不起呀。 “要不,咱跟二姐一起商量商量,讓她也出個道道。”她知道大姐是她媽的親信,所以將她排除在外。梨兒還挺擰:“不,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個不安全的因素,還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比較好。”她這不是成心難為桃兒嗎?她說:“你說做流產,就做流產,醫院會給你做嗎?”桃兒恨不得找到一個什麼理由,叫梨儿知難而退,可是梨兒早有準備,她說:“我到單位開個介紹信,再帶上結婚證就行了。”桃兒說:“你就不怕單位的人知道,給你傳出去嗎?”梨兒說:“那樣更好,我就跟他們說,現在正是春耕的大忙季節,需要人手,我怎麼能為個人的小事影響了公家的大事呢,個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公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

桃兒算徹底服了,就是倆她綁一塊兒,恐怕也鬥不過梨兒——她太滑頭了。她只好按照梨兒的吩咐,陪她做了流產,又跑到把勢家去送信,說她們姐幾個要好好談談心,這兩天都住二姐家,先不回來了,又對大姐二姐說,梨兒痛經,暫時在二姐家偷兩天懶——要在婆家這麼大模大樣地(貝青)吃(貝青)喝,不合適。這幾天就全靠桃兒伺候她了,桃兒又去單位請了兩天假,順便跟孩媽媽取取經。回來,桃兒說:“人家告訴我,做個小月子也得躺上一禮拜。”梨兒說:“我身體壯,有兩天就緩上來了,我跟生產隊只告了一個禮拜的假,得趕著回去。”這兩天裡,桃兒是提心吊膽。不過,梨兒真有兩下子,大姐二姐不在的時候,她是齜牙咧嘴,嚷嚷疼,一會兒要喝水,一會兒要撒尿,可是大姐二姐一下班回來,她就有說有笑,輾轉騰挪一點兒不耽誤,知道的她是能忍,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拿桃兒糟改呢。好在,大姐正琢磨著怎麼給孩子摘奶,二姐又從單位一大攤子工作裡擇不出身子來,所以都沒發現什麼疑點。早晨起來,桃兒替梨兒梳頭,這兩頭,梨兒掉頭髮掉得厲害,嚇得她都不敢拿攏子了,怕攏禿了。桃兒也怕,萬一三姐有個三長兩短,她擔不起這個責任,所以下手就小心翼翼,哆哆嗦嗦。梨兒說:“這次多虧你幫忙,將來我一定報答你。”桃兒問:“你打算怎麼來報答我?”梨兒雙臂抱住膝蓋。 “等你做月子的時候,我把你接鄉下去,好好伺候你,把剛養的那隻老母雞也宰了,熬湯給你喝。”桃兒叫她說臊了,紅著臉說:“誰告訴你我要生孩子了?”梨兒見她掛不住臉了,就故意氣她:“不生更好,我還省事了呢,要是我生個仨倆的,你還可以幫著我來帶。”桃兒努著嘴說:“你想得倒美。”梨兒捏了捏她的手。 “我是逗你玩呢,我怎麼捨得叫我們家的大小姐受累,是不是?”桃兒把嘴唇抿得緊緊的,偏過臉去,小聲嘟囔了一句:“你叫我受的累還少啊。”

就這樣,神不知鬼不覺,梨兒把小月子過了,第六天,兩口子又回去了。桃兒就沒那麼輕鬆了,頭兩天,聽說梨兒總流血,她腿都軟了,差一點跑去向她爸爸求援,幸好隔一天,梨兒平安無事了,她才鬆了一口氣。向凱那天約她去逛公園,她一口回絕了,她要像模像樣地歇兩天,她太累了,累的不是身子,累的是心。向凱想緊著問:“你這些日子,總走神兒,到底出了什麼事了?”桃兒嘟嚕著臉說:“你是不是盼著我出點兒什麼事?”向凱解釋說:“觀賞一下好景緻,心情會好些。”桃兒說:“少跟我宣揚資產階級那一套。”她已經夠煩的了,再夾在向凱和熗鍋當間兒,就更煩上加煩了。如果在她媽面前,她仍然得裝著招個貓遞個狗的樣子,免得她媽疑心,她媽鬼著呢,善於透過現像看本質,萬一叫她察覺出個蛛絲馬跡,她能想盡辦法逼你招供。桃兒想:幸虧現在是新社會了,要是在解放前,叫她做地下工作者,她非得當叛徒不可,經不住考驗!好在她記性從來就不是很好,才過三五天,她接到了梨兒的來信,說她一切正常,桃兒一下子便踏實了,所有的褶子百撓兒都撲拉平了,心理狀態又恢復到正常值,重新開始上躥下跳起來,人家有個老婆舌頭傳給她,用不了三分鐘,她馬上就傳給別人,女聲小合唱有活動,她也按時參加了。看見她這樣的變化,最高興的自然是向凱了,他又可以常常跟她打頭碰臉啦。可是,桃兒卻奇怪地發現,她很久都沒見到熗鍋了,去保全車間找他,他也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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