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64章 第十一章

梨兒彷彿從天而降,變戲法似的出現在她媽跟前,身後邊還帶著新姑爺。桃兒她媽明明眼前一亮,心花怒放,可是偏偏(貝青)著個勁兒,背過身去裝沒瞧見,一臉的秋涼兒。梨兒摟住她媽的脖子,曲裡拐彎兒地叫一聲:“媽,可想死我了。”桃兒她媽的眼淚刷地流下來,返身盯著閨女黢黑的小臉兒,慪著氣說:“你反正也長大了,有這個媽,沒這個媽,也不吃勁了。”梨兒撅著嘴兒說:“瞧您說的。”跟手,拉過把勢給她媽鞠躬,把勢倒傻實在,叫了聲媽,一躬到地,桃兒她媽心裡還繞著扣兒,原諒閨女容易,原諒姑爺難,也沒貓貓腰,只是輕描淡寫地對梨兒說一句:“別那麼大的規矩,你趕緊把他扶起來。” 桃兒她媽發現,梨兒剪了頭髮,顯得更灑利了,再偷眼瞅瞅把勢,他比她以前看著要順眼多了,也懂得人情份往,看著她的時候,臉上始終掛著樂紋兒。

梨兒攥著媽的手,說了好些思念的話。人心都是肉長的,她心裡的疙瘩一下子解開了,不再認死扣了。她覺得就離開這麼幾個禮拜,梨兒變好多,變漂亮了——首先,再其次就是手變粗了,跟砂紙一樣,但是很燙,她喜歡跟梨兒攥著,梨兒的手一鬆開,她馬上又把自己的手塞進三閨女的手裡,讓她攥。過去,她從來就沒注意,梨兒有這麼漂亮,小臉蛋肉不唧唧兒,還有一層發光的氄毛。 “那日子你過得慣嗎?”她問。 “媽,您去看看就知道了,如今晚兒的農村可不像從前了。”梨兒說。 “待會兒你爸爸就回來了,我先做飯去。”當著外人桃兒媽總愛把老伴兒擱前頭,給他長臉,其實,凡事她未必真聽老伴的,就是個門面而已。 “我接我爸去,把勢你幫咱媽做飯。”梨兒說。

桃兒她媽說:“他笨手笨腳的幫不上忙,再給我添亂……” “把勢,你給咱媽露一手。”說著,梨兒飄然而去。 把勢腿腳不跟勁,手卻很巧,炒個菜,熬個湯,嘁裡喀喳就得活了,也沒糟蹋忒多的油。 “在家裡,是你做飯,還是她做飯?”桃兒她媽問把勢。 把勢說:“我唄,她挺忙的。” 憑這一條,桃兒她媽對這個姑爺就高看了一眼。 飯菜剛擺桌上,秦惠廷跟梨兒就前後腳進門兒了,這真是趕早不如赶巧。 “我說我的八哥一早起就叫,來戚了,來戚了,原來它說的就是你們倆呀。”秦惠廷美得就像開門遇見了散財童子,嘴巴都快咧到耳根子後邊去了。 把勢在老秦家吃飯還是頭一回,不免有點兒拘謹,不大敢動筷子。秦惠廷就端起碟子,往他碗裡倒,一倒就是多半下,梨兒嗔怪道:“都給他,別人還吃不吃呀。”秦惠廷說:“把勢是稀客嘛。”桃兒她媽只掃搭一眼,沒言語,她關心的不是這個,她更關心梨兒他們回來,先奔的是誰家。梨兒說:“這不,剛下車就到咱家了。”桃兒她媽裝模作樣地問道:“怎麼不先去你婆家呀,這多不合適?”梨兒說:“是把勢說的,他怕您惦記我。”桃兒她媽聽她這麼說,跟吃了沙瓤西瓜一樣,舒坦多了,嘴上卻說:“吃了,就趕緊看你婆婆公公去。”梨兒撅著嘴說:“我不,我等一會兒桃兒她們,老不見了,特想得慌。”桃兒她媽杵她一指頭,眼睛瞅著把勢說:“你真不懂事,不知道的還以為咱缺家教呢。”秦惠廷在一邊暗自發笑——真是大梨賺財迷,梨兒明明是哄她媽,她回來一趟,就拎這麼個小包,可能麼?不過,他也不說穿,誰叫他老伴兒就吃這套呢。

“老伴兒,你就甭多管閒事了,他們都成家立業是大人了,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吧。”秦惠廷大大咧咧地說。 “我不是怕親家多想嘛,你說呢把勢?”桃兒她媽這話是衝把勢說的,有點兒上眼藥的意思。 “沒事,我們不告訴他們早來了就是了。”把勢說。 “好了,別勺道了,趕緊吃飯吧。”秦惠廷說。 “桃兒她們多咱回來呀?”梨兒問。 “你們吃飽了喝足了,再迷糊一覺她們也就差不多了。”秦惠廷說。 撂下筷子,把勢搶著去刷碗,攔也攔不住。 桃兒她媽叫把勢到里間屋睡個晌午覺,把孩子也哄睡了,又把老伴兒打發走了,她有一肚子話要問梨兒呢。 梨兒告訴她,她在生產隊當婦女主任,走街串戶,把勢負責財會,就在屋裡,風吹不著,雨淋不著。

桃兒她媽倒不擔心這個,城里人到鄉下支援農村建設,又有點子文化,估計不會虧待他們。她最上心的是兩口子過得順序不順序,還有的就是婦道人家總掛在嘴頭子上的那點兒事,把個梨兒問得上不來,下不去,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最後,終於實在受不了啦,就乾脆說:“您就甭跟我拾翻了,我們倆樣樣都挺好的,您啦放心吧。”她媽說:“你別怪媽,媽不是擔心把勢什不全兒嘛。”梨兒說:“實話告訴你吧,他呀,該全的都全,不該全的也都全。”桃兒她媽再是個是非由子,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了,也不好再追究下去了,只好又數嘮起吃喝穿戴。娘倆兒嘀咕嘀咕整整一個下午,到瓜兒跟桃兒都下班回來了,她們還絮叨起來沒完呢。把勢醒來,見人家娘倆兒在說悄悄話,也不敢出來,就只能貓在里屋躲著,還憋了一泡尿。

“哎呀,三姐回來了。”桃兒見了梨兒,驚喜得不得了,再加上瓜兒,姐仨兒抱成了一團。 “咱二姐呢?”梨兒問桃兒。桃兒故意甩著臉子地說:“快別提她了,人家現在進步了,當上大干部了,早就不打算認咱們姐幾個了。” “別聽桃兒瞎掰。”瓜兒說。 桃兒她媽說:“桃兒是看人家上進,她眼氣。” “二姐真當大干部了,究竟有多大?”梨兒問。 “差不多跟局長一邊大,有個自己的辦公室,有自己的電扇,還新分她一套樓房,好幾間呢。”她媽說。 “趕明兒,我得上二姐家開開眼。”梨兒說。 姐幾個雖然說的都是水詞兒,但是興致勃勃,越嘚啵越來勁兒,要不是把勢拿腳踩梨兒幾下,還不定得順口搭音兒到多咱呢。 “行了,今個就到這吧,我還得趕緊回那邊去,要不又挑我眼兒了。”梨兒說。

“明天一早就來呀,我們歇班兒。”桃兒說。 “明天你得陪我上勸業場扯幾尺布,是村里鄉親讓我捎的。”梨兒說。 把勢把他們帶來的轉蓮、山芋和芝麻撂桌上。 “才立門戶,正緊,你們還破費甚麼呀?”桃兒她媽說。 “都是鄉親們送的,叫您老嘗個鮮兒。”把勢說。 “我看我媽對你說話答理兒的,不像是不待見你的架勢。”出了門,梨兒咬著耳朵說。 “我是個萬人迷,只要跟我待上一天倆後晌,沒個不喜歡上我的。”把勢四五不靠六地說。 “誰家的萬人迷,拐搭個腿走道?”梨兒損他一句。 他們把自行車擱在對面的胡同里了,梨兒馱著把勢往家走,家裡,把勢媽都等急了,出來進去地迎了好幾趟,見他們這晚兒才來,趕緊擻火捅爐子,要給他們熱飯,倆人直說不餓,把勢媽還是硬搋他們倆一人半拉饅頭,一碗汆丸子湯。里屋,把勢他爸將炕都給他們鋪得了,倆人往裡一鑽,就抱在一塊堆儿,說起酸不溜丟的醋溜話兒來,可是,把勢要跟她來真的,她又不讓了,把勢問她:“為什麼?”梨兒說:“一個是怕動靜大了,叫老的兒笑話,再一個是忙道了一天,累得慌。”把勢說了一車的好話,梨兒也不鬆口,把勢只好背過身去,磨磨唧唧地睡了。梨兒卻伸了半天的懶腰,腰都酸了,又想了會子心事,一直折騰到後半夜,實在困得上下眼皮打架了,才矇矓睡去。

轉天,把勢在家陪老爹老娘,梨兒找瓜兒、桃兒她們逛街去,分頭行動。把勢一個勁兒囑咐她:“早回來呀。”梨兒笑話他:“就沒見過你這麼沒出息的老爺們儿。”到娘家,桃兒都等不及了,姐幾個浩浩蕩盪地就出發了。勸業場忒擠,存車不易,她們決定坐公共。梨兒問:“二姐禮拜天也不歇?”桃兒說:“歇,可不跟我們在一塊兒,準是有什麼貓膩背著我們。”梨兒很失望地說:“看來,我這一趟是見不著她了。”桃兒一拍大腿說:“一會兒我們逛回來,偷偷摸摸堵她去,看她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瓜兒不同意,說:“這合適嗎?”桃兒對她說:“你要嫌不合適,就我跟三姐去,你回家奶孩子去。” 晃悠了倆鐘頭,梨兒把該買的都買了,瓜兒跟桃兒白玩,就試了人家一雙鞋,還又給放回去了,嫌貴,捨不得。坐車,到少年宮站下,奔果兒家來了。本來瓜兒說不跟著的,可是又禁不住誘惑,也想知道果兒到底藏著什麼秘密,非禮拜天趕他們走……到了地界兒,仨人商量了商量,是破門而入,還是神不知鬼不覺地摸摸情況?

最後還是採納了瓜兒的意見,到馬路對面先往窗戶裡頭瞅瞅,正好又沒拉簾。她們姐幾個里頭數梨兒高挑兒,而瓜兒跟桃兒則矮多了,踮著腳也才到梨兒後腦勺那,所以她們倆都把希望寄託在梨兒身上。 “你仔細瞅瞅,屋裡頭有人沒有?”倆人都問梨兒。 “好像有,”梨兒撐著桃兒的肩膀跟跳房子一樣,一躥一躥,“是個短頭髮茬儿的老爺們儿。” “怎麼樣,怎麼樣,我一猜就是。”桃兒說。 “老的?少的?長得精神嗎?”瓜兒問。 “那怎麼看得清,我又沒望遠鏡。”梨兒說。仨兒人都撒腿跑了,怕被果兒發現。她們誰也不想去揭果兒禿瘡疙碴兒,遭果兒的恨。瓜兒關鍵時刻掉鍊子,這時候開始推卸責任。 “都是桃兒出的主意,非要監視果兒不可。”梨兒也給自己留下個退身步。 “反正我是隨大流,被你們逼來的。”她們倆這麼一褪套,屎盆子整個扣桃兒頭上了,把她給氣壞了。 “好好好,二姐要是來算賬,都由我頂著。你們倆這德行,要擱日本侵略時,非當漢奸不可。”瓜兒跟梨兒見桃兒真翻臉了,小臉紅得跟出麻疹一樣,又趕緊勸慰她:“你不會也不認賬,就裝著我們不知道,只要你嘴嚴,果兒怎麼能知道啊?”桃兒一尋思,也對,只要見了二姐不提這碼事兒,不就萬事大吉了嗎!幾個人串通一氣,統一了口徑,內戰才算消停下來,恰好這時候來了一輛公共,她們仨兒緊捯兩步,前後腳跳上去,還是桃兒眼尖腿快,先搶個座位,臉衝著窗戶外邊,一直坐到站——誰叫你們剛頭想出賣我來著,我就不讓座,叫你們罰站!

果兒露面的時候,已經是傍晚兒了。她見著梨兒自然高興死了,問寒問暖,挺有個姐姐樣兒的,末了解釋說:“單位一大攤子閒白,禮拜天都不得安生,這不,才完事兒。”明知道她是扯淡,但是瓜兒裝沒聽見,專心給孩子換尿褯子,梨兒則陪著她打哈哈,就桃兒沉不住氣,圍著果兒轉一圈,拿鼻子聞了又聞,果兒起疑了,問她:“你幹嗎呢?”桃兒說:“你身上味巴拉唧的。”果兒抬胳膊聞聞。 “哪來的味兒?”桃兒說:“一股子野男人味兒。”梨兒一看要露餡,趕緊打镲,跟瓜兒說起新買的料子來,果兒一聽,非要看,梨兒就把料子在炕上攤開,順便也叫她媽過來參謀參謀。瓜兒在桃兒背後踹她一腳,小聲說:“小活祖宗,你是不遭點兒災惹點兒禍,心裡就不素淨是不是?”桃兒還一臉的無辜。 “我沒說什麼呀。”瓜兒說:“你還想說什麼,非得抖摟個底掉?”果兒嫌梨兒買的料子有點侉,梨兒說:“現在鄉下就時興這個顏色。”桃兒她媽和稀泥說:“是啊,十里不同風,一個地界兒一個講究。”

不管怎麼樣,接下來桃兒再也沒跟果兒過不去,光把注意力擱在梨兒學當地人說話上了,梨兒說一句,她學一句,她惦記著明天上班時藐藐同事,看他們聽得懂不。瓜兒、果兒也想跟著學,可是模仿能力差,學出來滿不是那麼回事,不如桃兒學的地道。 果兒邀請梨兒明個到她那去,她早點兒回來,捎帶腳從單位食堂打好飯,就不用再忙活做了,跟梨兒好好白話白話——這麼些日子沒見了。 “別忘了,叫上我那個妹夫。”果兒提醒一句。 “他不行,他怵窩子。”梨兒說。 “他有本事把我妹子騙到手,就沒膽量面對我們了?”果兒說。瓜兒也說:“就是,甭看外表他老實嘎嘎的,肯定是個蔫有準,我們家梨兒多刁啊,他都得手了……”梨兒假裝掉下臉來說:“我跟把勢又沒得罪你們,幹嗎拿我閒磕打牙?有能耐你們衝著桃兒去呀,全家數她的頭最難剃。”明顯的,她是要轉移鬥爭大方向,果兒不上當。 “她就是愛耍點兒小聰明,其實,沒你的主意正。”桃兒這時候站她們當間兒,警告她們兩頭:“我半天沒說話了,你們沒事兒可別招我,小心我跟你們翻齜。” 桃兒她媽怕姐幾個真幹起來,就想過來干涉,秦惠廷攔住她,笑模絲兒地說:“我就愛看她們打咕——熱鬧。”桃兒她媽說:“真要傷了和氣怎麼辦?”秦惠廷磕打磕打鞋窠棱兒說:“打完再和好,才能加深感情嘛,就跟咱倆一樣。”桃兒她媽偷著擰他一把,他咧咧嘴,他把板凳往後挪挪,叫老伴兒夠不著。在他看來,只有這麼熱熱鬧鬧,才像個家,才過得有滋味兒。 一家子吃飽,收拾了傢伙,就要各奔東西了,瓜兒跟桃兒去果兒家睡去,梨兒要回她婆家,家裡一下子冷清了,就剩下老兩口子哄著個吃屎的孩子大眼兒瞪小眼兒,心裡空落落的。桃兒她媽嘆口氣說:“你看,都走了。”秦惠廷安慰她:“現在走了,沒兩天還得回來。” 姐幾個到了馬路上,不捨得馬上就分開,於是,又決定一塊兒送梨兒幾步,瓜兒要馱梨兒,梨兒卻坐到桃兒的後倚架上,她知道瓜兒騎車二把刀。 一直送梨兒到胡同口,梨兒對桃兒說:“你送我進去,胡同太黑,嚇人呼啦的。”桃兒心話:瞧你那點子出息,也算是出了門子的人啦,還跟個小毛孩子一樣。 進胡同,梨兒咬著桃兒的耳朵說:“聽我一句勸,趕緊嫁人吧,別慎著了。”桃兒說:“我才不急呢。”梨兒說:“你不急,是你不知道嫁人的好處。” “嫁人有什麼好,不就是從大閨女變成老娘們儿嗎,一點兒自由都沒有了。”桃兒故意這麼說。 梨兒欲言又止。 “嫁人的好處——唉,你一個閨女家家的,我也不好跟你說得太白了。” “那就別跟我說,正好我也不想听。”桃兒總歸是個大閨女,臉皮薄,即便是想听,也得說不想听。 “你明天下午能不能請上半天假?”梨兒突然話鋒一轉,神神道道地問了桃兒這麼一句。桃兒一愣。 “請假幹嗎?”桃兒警惕地問。梨兒說:“明天你陪我去辦一件事兒,至關重要的一件事兒。”桃兒有點兒含糊了,別再是她要給自己介紹對象吧,她想。要不剛才幹嗎一個勁兒攛掇自己趕緊嫁人呢? “是對你至關重要,還是對我至關重要?”桃兒找補問了一句。 “當然是對我了。”梨兒說。看她那架勢,不像是糊弄自己。 “行。”她答應了。可是,梨兒又囑咐她道:“你跟我出去辦事,千萬別告訴任何人。”桃兒問:“也包括大姐、二姐嗎?”梨兒說:“不光她們,咱爸咱媽,甚至你三姐夫都得瞞著,不透一點兒口風。” 桃兒不禁倒吸一口冷氣。等她從胡同出來,瓜兒問她:“你們倆嘀咕什麼呢,這麼長時間?” “沒嘀咕什麼呀!”桃兒趕緊矢口否認。 她們蹬著車奔果兒家去。 桃兒道上想:我們姐幾個好像人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連自己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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