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61章 第八章

瓜兒回到家,奶完孩子,就歪在炕頭上起不來了,她媽叫她燙燙腳,解解乏,她都懶得動,桃兒還一個勁兒問她學農的事兒,她也有一搭沒一搭地回兩句,沒興致答。桃兒說,“大姐,我發現你這一程子不大對勁兒。”瓜兒說:“你別跟我沒話搭咯話兒,我能有什麼不對勁兒的。”桃兒耍貧嘴說:“你有日子沒提你們單位的那個三道眉兒了,過去天天掛嘴頭上。”瓜兒甩個臉子說:“我不想提他,又怎麼啦?”桃兒帶著水音兒說:“總提他,倒沒什麼,要是突然不提,恐怕就是有點兒什麼了……”瓜兒吱溜儿坐起來,就要薅桃兒的脖領子,桃兒也覺得自己說溜了嘴兒,趕緊給瓜兒抹搭抹搭胸脯,幫她順順氣。 瓜兒並不想真跟桃兒撕破臉兒,就對桃兒說:“你別總滿嘴跑火車,該說的說,不該說就不能說。”桃兒說:“我又沒跟旁人說,你值當的跟我死氣白賴的嗎!”要說也是,桃兒不過是說者無心,瓜兒卻是聽者有意——桃兒說得也不是完全沒道理,我是不是對三道眉兒忒走心,已經遠遠超出一般同志的範圍了?她想。她媽這時候招呼大夥兒上桌吃飯。 “吃了,就睡,都別磨蹭,明個早起上墳去。”一邊吃,她媽還一邊碎嘴子嘮叨:“你們看看,日子過得多快呀,一晃兒又撕完一本月份牌了。”瓜兒想:也是,四合已經死了一年了。她的眉頭不禁皺成個疙瘩,心情也憂鬱起來。

後半夜,哩哩啦啦下起雨來,到早起,地特滑,一家子倒換抱著孩子,踢裡禿嚕往車站跑。趕上清明,最忙活的大概就是北倉了,半拉天津衛的人都奔那去。年年誰不上墳,街坊就替他老的兒挑眼了。車上人擠人,瓜兒新上腳的一雙偏帶鞋給踩得都是泥,再加上通宿兒沒怎麼睡,覺得頭沉。桃兒更倒霉了,剛買的一雙尼龍襪子,踩跳了絲,心疼也不敢言語,平時他爸愛說愛笑的,一到這個日子口,就變得嚴肅得要命,一臉瓦灰色。 按輩兒排,掃墓先濟著爺爺,完事,才輪到四合,一家子都上去行了個禮兒,然後就遠遠地到歪脖兒樹後邊歇著去了,留瓜兒一個人再陪四合坐一會兒。以往,瓜兒遇到點兒堵心事兒,總是跑來跟四合念叨唸叨,或是哭上一抱,就心裡舒暢點兒。可是,今個面對著四合,燒了紙,說了一句“四合,我跟孩子都挺好的,你就甭惦記著了”,下邊就不知說什麼了,咽了咽唾沫,悄沒聲兒地衝著墓碑一個勁兒發楞,任憑時間偷偷地溜走,直到果兒過來招呼她。

果兒說:“我打單位借了個照相機,給你在這照一張吧。”瓜兒萎懶地搖搖頭。 “不啦,等我哪天梳了頭淨了臉再說。”果兒也沒勉強她,又張羅著給小繼合照去了。我這是怎麼了,扮演個無奈心煩的未亡人的角色都扮演不好了?瓜兒問自己。雨停了,她心裡卻還是潮濕的。在返程的車上,果兒挨著她坐,咬著她的耳朵問:“我們那個後備姐夫長得什麼樣?”瓜兒叫她嚇一跳。 “你哪兒來後備姐夫呀,誰多嘴多舌告訴你的?”果兒說:“你臉上都寫著呢。”瓜兒趕緊借車窗的玻璃照了照,她的眼神兒空泛而又沉鬱,一點兒喜興都沒有。 “少跟我閒事閒非的來詐我。”果兒咸不鹹淡不淡地說。 “姐,你瞞得了別人行,可瞞不了我,我也是過來人了。”瓜兒心裡咯噔一下子,難道我真的對那個四棱子小子動心了?不是顯鼻子顯眼兒的,人家怎麼瞧出來的?她有點兒後怕了,這事兒,要傳出去,就忒現眼了,我該歇歇心才是!果兒說:“那天,咱爸還叫我勸你來著,四合也走了一年了。你年紀輕輕,該往前走一步就走一步。”瓜兒的面部肌肉抽抽了一下,“我想都沒想過這些個,你們也真是,皇上不急,太監急。”她閉上眼,不想再說什麼了,心卻不淨。她想:我都三十好幾了,人家三道眉兒才多大,怎麼可能有故事?嘁,周遭的人們都長了一雙什麼燕麼虎的眼!果兒把一隻手放在瓜兒的磕膝蓋上,拍了拍。 “凡是別較真兒,往開處想,反正人人都有一本難唸的經。”瓜兒從果兒的鑼鼓傢伙裡聽出點弦外音兒來。 “那麼,你把你的經念來給我聽聽。”果兒沒吭氣,她夠累得啦,實在沒勁兒再在自己走過的泥漿裡跑趟趟兒了。瓜兒碰了一鼻子灰,心話:滑頭,總套我的話兒,自己卻留個心眼兒。倆人都合上眼睛打起盹兒來,其實,是裝的,直到孩子突然哭起來,桃兒哄半天也不好,只好跟瓜兒求援:“大姐,管管你們孩子,我實在擺弄不了他啦。”

桃兒她媽說:“孩子八成是餓了,餵他口奶就安生了。”瓜兒瞅瞅,前後左右都是人,怎麼給孩子餵奶呀。桃兒說:“我跟二姐給你擋著點兒。”桃兒和果兒把瓜兒圈當間兒,為她搭起個人牆來,瓜兒小心翼翼地撩起衣裳,小繼合佔上了嘴,果然就住聲了,吧嗒起來。瓜兒說:“這孩子,記吃不記打。”桃兒她媽掉過頭來說:“小時候,你們也一樣,一個賽一個。”姐幾個相互瞅了瞅,一塊堆儿都笑了。桃兒突然張大雙眼,湊到瓜兒的跟前,驚嘆一聲:“我的媽呀。”瓜兒不知她又瞅見什麼西洋景了。 “瞧見什麼稀罕物了?”桃兒像是有重大發現似的說:“你的個個兒怎麼這麼老大呀?”瓜兒叫桃兒說得怪不得勁兒的,趕緊拿衣裳蓋住,斜楞了桃兒一眼說:“你又髒什麼心爛什麼肺了?”

桃兒嘻嘻笑著,撒嬌似的說:“人家就是新鮮,討教討教還不行啊。” “那也用不著賊眉鼠眼的呀。” “誰呀誰呀誰呀。” 這時候,到站了,她們相跟著下了車。 秦惠廷把孩子接過去,讓他騎在自己的脖子上,馱著。 瓜兒騰出手來,係好釦子,拍了拍桃兒鋥光瓦亮的腦門兒說:“等你生了孩子,可能比我的還要大。” “就是生,一時半會兒也輪不上我呀……”桃兒說。 “輪不上你,輪上誰?” “我二姐呀。” 瓜兒顯然剛才沒打果兒的牌,把她擇出去了,沒算在內,叫桃兒這麼一提醒,怪不好意思的,趕緊找補一句:“你二姐三姐完事,不就輪到你了嗎,還不是早晚的事兒!” 果兒有點兒吃心了。 “你們別照顧我,我還不知道再婚不再婚呢,誰趕上趟誰就先來,用不著按大小排頭挨個兒。”果兒丟下這麼一句,就噔噔噔地甩下瓜兒跟桃兒徑直走了。

“這是怎麼話說的,怪我,說話也不經個大腦。”瓜兒使勁拍拍腦袋,懊悔不已。 吃晌午飯時,瓜兒跟桃兒爭著給果兒夾菜,討好她。其實,她們錯了,果兒一點兒也不生她們的氣,她是生自己的氣。對她來說,她現在的日子過得支離破碎,簡直就是一場夢,即便是這樣,她也硬著頭皮睜一眼閉一眼地做下去,往後會怎麼樣,她連想都不想,或者說是連想都不敢去想。在單位開會,她一本正經地發完言,總偷著對自己說:你還好意思在這講大道理,純粹裝著玩兒! “我要是有個孩子就好了。” 每天鑽進冰涼的被窩筒子裡,凍得唧唧縮縮的時候,她會突然這麼想,娘倆兒抱在一起,相互溫暖著,時不常地替孩子撓撓痒癢兒……聽著孩子的呼嚕睡覺,也許,睡得更踏實,她想。

瓜兒跟桃兒不知果兒的心思,只以為她還在為瓜兒說走嘴而熬糟,不知怎麼哄她才好。 “你怎麼也變得這麼小性兒了?”瓜兒說果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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