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62章 第九章

辦公室的人這兩天都在吧嗒嘴兒,說他們局裡的許副書記跟打字員有一腿,叫人逮了個正著,說的人嘴撇得跟八萬似的,一臉的瞧不起,這大概是每個正經人所做出的正常反應。果兒聽了,趕緊躲開,走道時腳底下直絆蒜,彷彿那些個閒言碎語是經意說給她的。她就抱肩兒貓一個旮旯打哆嗦。 “聽說,這一回許副書記要受處分了。”有人告訴她。 “該他走背字唄。”她敷衍一句。她討厭人家提這段兒,也許,人家只是跟她說說而已,可是她總多心。 “弄不好,還得降職,下到基層改造一陣子。”人家又說。這些人一聽說誰要倒霉了,就跟扎了嗎啡一樣來神兒。 “我還有事兒……”果兒繃著臉兒要起開。 “上邊考慮要你當副書記,替姓許的。”

果兒筆管條直地站住了,變顏變色。 “別忘了到時候請客。” 這一整天,果兒的太陽穴都卜楞卜楞跳,手腳不分綹兒,不禁不由兒地想:萬一她跟扣痂兒的事兒張揚開,會不會下場也跟許副書記一樣?再說了,紙裡包不住火,凡事只要做了,怎麼藏掖兒,要想不灑湯,不露水,恐怕也難。她越這麼尋思,心裡就越不宣分。 所以書記和局長找她談話,一提這事兒,她就一口回絕了。沒想到局長比她更敞快,扯開嗓門說:“你以為我們現在是徵求你意見?不,我們現在是正式通知你。告訴你,幹也得乾,不干也得乾,而且還得乾成氣候!”書記、局長一走,果兒一屁股囊在那,跟抽了筋似的。 “秦書記,你的新辦公室給您騰出來了,您要不要看看。”秘書科的同志說。果耳趕緊擺手說:“你可別這麼叫我,我聽著不習慣。”秘書科的同志說:“聽多了,就習慣了。”

那個禮拜,她沒跟扣痂兒見面。剛接手一大攤子,不熟悉,又怕出亂子,所以忙得她什麼都顧不上了。 許副書記主抓的“新貨郎”下鄉活動干了一半,現在果兒接過來,協同供銷社、水產局等部門一同組織購銷小分隊,下到四郊和北大港,面對面地為農民服務,累得她喘不上氣來,胸口都疼。領導隔三差五還要來督陣,稍微慢一點兒,就沖她吹鬍子瞪眼。她的幾個助手都說:“幸虧你身子骨硬棒,要不早趕羅趴架了。” 打炮戲好唱,攢底活最難,果兒還得給許副書記擦屁股,哪兒錯環了,哪兒蹲腿了,都得胡嚕平了。倒好,除了乾活,她連搭拉話兒的工夫都沒有了,上回,她媽包餃子,叫桃兒給她送過來,她都沒時間跟桃兒打喳喳,隨便往嘴裡撲拉倆仨,就把桃兒打發走了,桃兒滿肚子的不高興,撅著個嘴,說她是官大脾氣長。

“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等我騰出手來再收拾你。” “你敢,借你倆膽子!”桃兒肉爛嘴不爛,大咧咧地跟果兒犟嘴,她知道果兒在單位裡不敢真跟她較勁兒。 “你看我敢不敢,還反了你啦。” 沒等果兒挽上袖子,桃兒早跑了。 果兒樂了:“也就是個嘴把勢。” 在果兒獨挑一攤兒的那個月月底,下鄉工作才對付過去。 剛想鬆鬆筋活活血,新差使又來了。 “小秦,你明天帶隊去黃驊、青縣和吳橋走一趟,給五一節菜場備點兒貨。”局長把一沓子採購合同往她跟前一撂,就走了,一句廢話沒有。 果兒二話沒說,收拾收拾行李,就出發了。道上,同事還勸她說:“咱們局長就這麼一個怪物,越是器重誰,就越給誰壓擔子。”果兒心說:他最好別器重我,我沒那個命!

她嘴上卻說:“就怕我能力有限,辜負了他。” “你夠能幹的,現在人們在背後都叫你'拼命三郎'。” 果兒上竄下跳一個多禮拜,總算是滿載而歸,時令菜基本上夠市場賣一陣子的了。回來的那天,果兒剛端起茶缸子,就有人喊:“秦書記電話。”果兒心裡咯噔一下子,壞了,又來事兒了,躲個心靜都難。拿起話筒來,一個陌生的聲音說:“我是扣痂兒。”因為電話裡的聲音吱吱啦啦,含糊,果兒核實了半天,才相信話筒那邊的那個人果真是扣痂兒,她下意識地左顧右盼一下,才壓低聲音問:“你怎麼想起給我打電話來了?”扣痂兒說:“我總去老地方,回回都撲空,實在沒轍了……”果兒自責起來,這一程子,她跑扯得竟把扣痂兒忘脖子後邊去了,她趕緊給他解釋,她最近怎麼怎麼忙,不是淨心蹲他。扣痂兒倒是沒怪她,只是一個勁兒問:“哪天能見面?”這個,果兒還真拿不准,要是答應他禮拜天,萬一禮拜六局長又下達新任務怎麼辦,還得誑他。她只能說:“我安排一下,才能跟你定規。”扣痂兒實在不理解她。 “你現在倒是乾什麼活,趕羅成這樣?”果兒不想跟他說,說了就像吹大梨一樣,她只說:“一年到頭,就忙活這麼幾天,偏偏叫你給趕上了。”兩個人也沒敢說上兩句體己話,怕隔牆有耳,果儿知道扣痂兒打得是公用電話,得花錢,就叫他掛了,她得空就到老地方給他留個記號。撂下電話,她閉上眼,想記起扣痂兒的模樣長相,奇怪的是,竟一下子記不起來了,記起來的那部分,也模糊,也只是個大概其。即便是她想記得他,人家也不給她這個機會,很快,又有任務派下來,叫她趕場,快到五一節了,影響了購銷兩旺的大好形勢,誰擔得起這個責任?沒辦法,只得虧待扣痂兒了。

晚不晌兒,躺在宿舍裡,總算有時間想想扣痂兒了吧,她又困得睜不開眼睛了,嚴重的缺覺,讓她的眼窩都眍眍了,腦袋一沾枕頭,就打起呼嚕來。她睡覺喜歡打呼嚕,跟個爺們儿似的,可是她自己不知道,桃兒告訴她,她還不信。她一直想抽空回家拿幾件換洗衣裳,可就是不得閒,只好臨睡之前,把貼身的衣裳隨便投兩把,晾上,早晨起來再穿上。她睡覺很老實,總是蜷成一團,一宿都不翻一下身,看上去,就像個受氣包。可是一走進辦公室,她就得拿出派頭來,手一份,嘴一份,不然,你的手下就不聽你使喚。開始,叫她指手畫腳的,她還不習慣,有一點兒磨不開面子,久了,她才發現,要是不調動其他人的積極性,就忙活自己一個人,即使是累死,也交不了差,大夥兒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要蹦達就得一起蹦達。

後來,又有人告訴她,光傻幹還不行,還得告訴人家你是怎麼幹的。這麼著,她又學會了寫工作匯報,怎麼遣詞,怎麼造句,怎麼謙虛地自我表彰,她跟她的辦公室越來越渾然一體,而離她的南門臉兒似乎越來越遠,以至於很多人都說她天生就是個當官的材料。桃兒曾問她:“聽說你衝幾百個人講話,從來不打底稿,張嘴就來,是真的嗎?”她說:“是啊。”桃兒又問:“你哪來的這麼多新名詞呢?”她說:“開會聽來的。”桃兒晃了晃她的苦瓜臉說:“完了完了,這輩子我算是當不了官啦。”她問:“為什麼?”桃兒說:“我一開會就犯困,總想衝盹兒。”把她逗得笑了半天,桃兒跑過來胳肢她,說她幸災樂禍。 “拿著,這是你的。”一天,局長扔給她一把鑰匙。

“幹嗎使的?”她稀里糊塗地問了一句。 “局里分給你的房子,就在少年宮後身。” 果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單位司機拉她去看了房,二樓一層都歸她,連三間,而且連漿都刷好了,桌椅板凳也都齊全。 把果兒愁坏了,這麼多房,一個人怎麼住啊,夠在裡邊折跟頭的了。再者說了,老秦家奔了一輩子,她爸爸、她爺爺以及她爺爺的爺爺都沒住過樓房,她一個當小的兒就先享受上了,總覺得怪不落忍的。濟著爸媽吧,又是公家的財產,自己做不了主。她頭一天搬進去,曠得難受,老是沒抓沒撓的,沒個街坊,沒個鄰居,也沒月科兒孩子的哭聲,太靜了。她圍個被臥待到半夜,實在待不下去了,就又蹬車跑回宿舍,看門大爺挺奇怪:“你不是分房了嗎?”她說:“我有東西落這了。”躺在宿舍的鋪板床上,直直腰,她還是覺得這裡舒坦,把被臥往腦袋上一蒙,就睡著了。因為鬧鐘已經拿新房子那邊去了,沒叫,她睡到十點多才醒,慌裡慌張地起來,臉都沒洗,就去辦公室了。辦公室的人都以為她剛搬了家,擇席,晚來挺正常。

“安個燈,修個水管子捂的,你就只管說話。”後勤科長見她,熱情地說。 果兒想,這大概就是當官的好處吧,辦個什麼事,都方便,不用狗顛屁股似的遞煙倒茶,賠著笑臉。 “謝謝你,往後少不了麻煩你。”她說。沒想後勤科長倒不樂意了,臉子嘟嚕下來,嫌她跟他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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