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60章 第七章

車間裡又搞勞動競賽,後勤也得跟著動起來,瓜兒他們圖書室要把圖書送到生產第一線去,方便職工。三道眉兒說:“大忙忙的,誰在這個節骨眼兒有工夫看書啊。”瓜兒趕緊摀住他的嘴,叫他少胡說八道。 “領導叫咱幹什麼,咱就乾什麼,聽喝就是了。”瓜兒說。三道眉兒挑了些小薄本的故事書,給瓜兒碼車上,讓她推走,瓜兒不讓他跟著,叫他看家,她怕他到車間去,那些玍古小子拿他的腿找樂兒。 “你就在屋裡拾掇拾掇,科長一來,你就說,你負責配書,我負責送書,分工合作。”科長老是不待見他,見他總鼻子不是鼻子,臉子不是臉子,恨不得把他擠對走,再換個手腳麻利的來。瓜兒不管囑咐他什麼,三道眉兒就是閉氣不出,鼓著個腮幫子,跟鬧扁桃腺一樣。瓜兒一進車間,人們都圍過來,其實瓜儿知道,他們不是真想藉書,就是湊個熱鬧,趁機偷個懶兒。在車間,一悶就是三四天,身上都長醭了,變著法兒的想呼吸一下新鮮空氣。還有人跟瓜兒打聽別的班組的生產進度,瓜兒不管知道不知道,就說:“都在鉚著勁兒乾呢,你們也要加油啊。”科長下來檢查,見只有瓜兒一個人推著一車子書,轉來轉去,就玍古著嘴問:“三道眉兒呢?”瓜兒替他打掩護說:“他正給我備貨。”科長說:“我去瞅瞅,我就怕他不著調。”瓜兒想,幸虧跟三道眉兒串通好了,要不,非對不上牙岔子不可。回到圖書室,她問科長來了嗎?三道眉兒說來了,看我在碼書,打了一晃兒就走了,瓜兒鬆了一口氣。 “下班你早走一會兒,換一件拿得出手的衣裳。”瓜兒說。 “換衣裳幹嗎,我這身是剛洗乾淨的,不是挺好的嗎?”三道眉兒說。 “你忘了,今天跟對象見面,我夜個不是跟你定規好了嘛!”瓜兒說。三道眉兒哦了一聲:“你要不說,我還真給忘了。”瓜兒斥打他:“你是什麼記性,腦子都是茶湯。”三道眉兒跟她一個勁兒對付:“瓜兒姐,我不去行不?”瓜兒說:“不行,挺俊的一個閨女,過這村就沒這店了。”接下來又找補了一句:“告訴你,你要是不乖乖地跟人家見面,我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三道眉兒不敢再吭聲了,只得蔫溜儿地咬指蓋子來解膩味,瓜兒把他手撥拉開。 “老大不小,臟不髒啊。”三道眉兒嘟囔一句:“我拿胰子把手褪了。”瓜兒說:“你就缺個厲害媳婦管著你。”一直到下班鈴響,三道眉兒都沒抬頭,光趴桌子上耷拉手待著,瓜兒心話:憷窩子,見個對像都打滴溜儿,就欠打一輩子光棍兒。她怕三道眉兒半截腰兒褪套兒,下班就跟他一塊兒走,等他換了衣裳,又一塊兒到了介紹人的家,萬一他溜號兒了,當中間隔了好幾道手,瓜兒沒法兒跟人交代。瓜兒跟三道眉兒到了地界兒,人家閨女早來了,嘟嚕著臉正擺弄衣裳角兒呢,瓜兒趕緊賠禮道歉——按理說,應該男方早到等女方的,可是單位加班,脫不開身,就晚來了一會兒,怪對不住各位的。三道眉兒卻擺著刀槍架,一句軟和話不說,幸好那個閨女溜他一眼,見他模樣戳個兒還說得過去,氣消了一大半,細聲細氣地說了句:“沒事兒,我們也是才來不大會兒。”三道眉兒卻始終都沒瞅那閨女一眼,坐那,一個勁兒踢打著兩條腿,瓜兒一邊跟介紹人寒暄,一邊按住三道眉兒的腿,叫他消停一會兒。 “一點兒規矩都沒有,真欠抽。”瓜兒咬著三道眉兒的耳朵說。

鹹的淡的念叨了一會兒,瓜兒對三道眉兒說:“你們要是嫌屋裡悶得慌,就出去遛遛,我們幾個老沒見了,得好好的說道說道。”瓜兒是怕一屋子人,三道眉兒抹不開臉兒,連推帶搡把一對男女轟出去,叫他們單獨處處。三道眉兒跟那閨女一前一後剛出門,瓜兒又追出去,囑咐三道眉兒:“別待忒晚了,到點兒把人家送家去。”這一回,三道眉兒沒支歪,挺脆生地應了。 轉過天來,瓜兒就提溜著三道眉兒的耳朵動起火來。 “你小子真不是個玩意兒!” 三道眉兒梗著脖子說:“我怎麼了,又沒坑誰害誰!”瓜兒氣壞了,抬手給他來個脖溜儿。 “你是沒坑害誰,可是你蔫坏損!” 三道眉兒沒敢再遞話兒。 “夜個,你氣得人家閨女哞哞哭了半宿,今天早起,介紹人頂門兒就把我從被窩裡薅起來了,把我這一通數落,都是難聽的,我連嘴兒都沒敢還,只能點頭兒哈腰兒地聽著……”瓜兒越說越來氣。

三道眉兒怪不好意思地說:“我給你賠個不是總行了吧?”瓜兒不干,釘著坑兒地問:“行什麼行,說,你夜個怎麼著人家閨女了?”三道眉兒還跟她頂牛:“我沒怎麼她,就是叫她回家了。”瓜兒說:“你一出門,就把人家轟走了,還說沒怎麼她,叫人家的臉往哪兒擱?”三道眉兒狡辯說:“我不是直接把她轟走,還把她送到無軌車站呢。”瓜兒啐他一口。 “呸,你還好意思說!”三道眉兒說:“誰叫她一身韭菜花味的,跟她在一起熏得慌……”瓜兒真叫他氣瘋了,杵著三道眉兒的腦門兒說:“算我瞎了眼,多管閒事,往後我再給你張羅對象,我就不姓秦!”三道眉兒跟她二皮臉,一個勁兒服軟,她不搭茬儿,給她沏茶,她也不喝。三道眉兒見她軟硬不吃,也沒轍了,只好躲她遠點兒,吃飯時,各吃各的,誰都凡人不理,圖書室掉根針,都聽得見響兒。這樣的對峙持續了好幾天,總呱嗒著個臉,都有那麼一點兒咕丟丟的感覺,怪沒味的。想打破僵局吧,又都拉不下臉來,又磨蹭了一天,瓜兒頭一個撐不住了,她跟三道眉兒找碴兒:“地下的水是誰落落的,還不找墩布擦擦。”三道眉兒二話沒廢,顛顛儿就去了,擦完地,問了一句,“這樣行了嗎?”瓜兒說:“光顧明面兒。你看門後邊都落一層土啦。”三道眉兒趕緊又哈巴著腿擦半天,“這回怎麼樣?”瓜兒含而糊之地說:“還算是過得去吧。”三道眉兒憨著個臉問道:“那你該不再生我氣了吧?”瓜兒還是沒好臉。 “誰生你氣了,誰生你氣了?跟你生氣——你也配!”她說完,倒扑哧先笑了,笑自己越來像個穿開襠褲的毛孩子。倆人誰都沒後找補兒,一場相親風波就這麼過去了,一切又都恢復到以前,瓜兒叨叨這叨叨那,而三道眉兒給她耳朵,聽著,半天才插一句嘴。她講她回孩子姥姥家,她爸怎麼變著法兒哄她高興,教八哥一見她來,就招呼——我們家大閨女來了,趕緊上炕暖和暖和。而她媽又怎麼忙著給她鼓搗點葷腥,叫她解饞:“你說我都是個有孩子的人,還這麼見天價寵我,多不自在,我都憷得慌。”瓜兒說。三道眉兒會突然接一句茬儿:“識舉吧姐,我倒想叫我爸我媽疼我愛我,可是上哪兒找他們去呀?”他這麼一說,瓜兒吭哧半天,不知怎麼安慰他才好。

晌午頭,瓜兒跑外頭去,給三道眉兒買了幾塊兒麻醬糖,叫他淡巴嘴兒。三道眉兒說:“你也拿我當孩子哄是不是?”瓜兒咯咯笑了:“你本來就是個孩子。”三道眉兒跟她並肩站成一排。 “你還好意思說我小,我起碼比你高上半頭。”瓜兒踮著腳尖兒說:“吹吧你,頂多也就高一丁點兒。”這一瞬間,他們似乎沒有任何的年齡差距,看上去,彷彿瓜兒顯得更小,更喜歡爭個強好個勝。三道眉兒跟她說:“說真的,你要不總打扮得這麼老氣,特別是穿的這件深色夾襖,肯定比我顯得年輕。”瓜兒說:“你管呢,我愛穿什麼就穿什麼。”心裡卻有點兒後悔,當初不該把所有的鮮活衣裳都給了桃兒,要不,明天稍微拾掇一下,就把三道眉兒給震了。在學校,論長相,不敢說自己數一數二,但前三名總將就算得上。三道眉兒說:“我不是想管你,我只是給你個合理化建議,幹嗎年輕輕就拾掇得跟七老八十的一樣啊……”瓜兒揚起胳膊,威脅道:“你再廢話,別怪我拉下臉來。”三道眉兒拉稀了,拱拱手說:“我就這麼一說,你就這麼一聽,不接受拉倒,犯不上來不來的就動拳頭。”瓜兒叫他說得心裡怪不是滋味的,出了一身冷痱子,趁三道眉兒出去打開水的空兒,她照了照鏡子——瞅瞅自己究竟老成什麼樣兒了,讓這小子這麼撩兒敲兒地擠對我。三道眉兒一回來,她又趕緊坐到遠處,拿一管圓珠筆,裝著攏賬。

轉天,廠裡的大卡車把瓜兒他們拉到文安窪,參加春耕勞動,幫當地農民耪地。人家都穿著工作服或補丁衣裳,瓜兒倒好,小馬甲穿著,圍著白紗巾,往那一站,叫人眼前一亮。到了田間地頭,三道眉兒咬著她耳朵說:“今天你夠精神的呀!”瓜兒摟頭給他一槓子。 “一邊去。”生產隊長簡單地給大夥兒分分工,男的疏通灌溉渠,女的鋤地。那群小子分組時都不要三道眉兒,嫌他瘸拉呱唧,只能當半個人用,三道眉兒驢臉呱嗒著,一陣紅,一陣白,瓜兒一把將他拽過來,捋胳膊挽袖子說:“你跟我們除草,別跟他們一般見識。”那群小子掐著腰起哄,瓜兒真急了,把他們罵了個底兒掉,誰都沒見過慢條斯理的她這麼冒兒咕咚的,都傻眼了,悶在罐兒裡啦。 “他是你的什麼人,你這麼向著他?”有人問她。她毫不遲疑地說:“是我的親人。”對方還刨根問底:“是你的什麼親人?”瓜兒脫口而出:“是我最親最親的親人,怎麼著?”說完,她見她旁邊的大閨女、小媳婦都用驚奇的眼神兒瞅著她,她的臉騰地一下紅了,她真想摑自己一個嘴巴:怎麼迷離馬虎的什麼都張嘴就來呀,這不叫人家抓話把兒嗎?跟手她又替自己開脫:明擺著事情不能全怪我,我也是話兒趕話兒,順嘴禿嚕出來的!她跟著生產隊長領鐵鍁的時候,瞅瞅周圍的同事,心說:這群人怎麼沒人出來替三道眉兒說句公道話,憑什麼就因為人家有點兒殘疾而歧視人家?在場的摸摸腦袋算一個,都關鍵時刻拾不起個兒來。一個姐們儿過來抹稀泥:“為一個瘸子值當動這麼大的肝火嗎?”瓜兒說:“瘸子怎麼了,瘸子就不是革命同志啦?”那個姐們儿見這麼難說話,就閃一邊去,給她一句:“別不是姐姐你真惦記著叫三道眉兒成你最親最親的人吧?”這話,給瓜兒膩味壞了,翻臉吧,鬧得人人皆知,影響不好;蔫溜儿認了吧,少不了聽人家念山音,影響更不好。這蠟叫她坐的,說不清,道不明,從裡到外的窩囊。

好在一干起活來人們就把剛才的茬口兒忘了,撇岔拉嘴地要搞勞動競賽,倆人一攏,看誰頭一個交差。瓜兒還是放心不下三道眉兒,要跟他搭伙,沒承想,三道眉兒還不領情,氣哼哼地說:“我不,我個人幹,不跟人搭伙。”瓜兒一下子起火冒油了:“你怎麼也跟著起膩,我這不是好心不得好報,歸齊鬧個里外不是人了嗎?”三道眉兒戧著茬儿說:“我還沒慘到叫一個娘們儿來替我拔撞!”瓜兒就像叫棗切糕掐嗓子眼兒一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光覷乎著眼睛打愣兒了。三道眉兒也確實能幹,別人剛鋤完一壟,他已經鋤了兩壟多了,甭看他側歪著身子,還拐搭著一條腿,一點兒都不耽誤他出活,汗水順著脖頸子嘩嘩地往下流,後背都溻了。這很出乎瓜兒的意料。她想:這小子要是撒起歡兒來,還是挺能折騰的,可惜不知道心疼自己,一身的汗也不擦擦,叫風一吹,非感冒了不可。有心遞他個毛巾,可是又怕周圍三片嘴,兩片舌,好說不好聽,只得一邊乾著,一邊替三道眉兒留著心。兩個鐘頭下來,不論男女,都累得散架了,一個個蹲在地頭喘大氣,臉色跟草紙差不多,就人家三道眉兒,越乾越上勁兒,四脖子汗流,把那些傻老爺們儿都看直眼了。生產隊長點上一鍋子煙,吧嗒兩口,對大夥兒說:“你們這些城里人呀,要靠種莊稼過活,非餓死不可,倒是這小子指工分活著,問題還不大。”瓜兒站一邊,很替三道眉兒驕傲,腮幫子一鼓一癟,幫他使勁。末了,還是生產隊長把三道眉兒拽邊上,叫他喝點水,歇口氣。 “小伙子,一頓吃不成個胖子,幹活也得悠著點兒。”三道眉兒嘿嘿笑了,說:“您給驗收一下,合格不合格。”生產隊長問他:“過去你種過地吧?”三道眉兒說:“沒有。”生產隊長伸出大拇哥說:“那真不簡單,你們城裡來的這幾撥學農小分隊,數你能幹。”趁人們不注意,瓜兒把毛巾偷著塞給三道眉兒,這一回,他沒生事兒,乖乖地接住,脫了個光膀子,上下擦起來……沒多久,就收工了,單位的車又把他們拉回市裡,歇上兩天,再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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