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59章 第六章

“你這口罩的戴法夠港的呀。”誰見桃兒誰都這麼說。其實,桃兒只是還有點兒咳嗽,就戴了一個口罩,她嫌摘上摘下的麻煩,順手把口罩掖領口裡頭,白帶卻還掛在脖子上,單位裡的人大概覺得這個做派很洋氣,所以才招眼,好多人想跟著學。 熗鍋也注意到了,問她:“你這是今年才時興的吧?以前還沒人這麼戴口罩。” 熗鍋簡直是自找沒味兒,偏往桃兒的槍口上撞,桃兒成心撣也不撣他,徑直奔前走,熗鍋追她後邊說:“你鬧耳朵底子了,我跟你說話,你怎麼不言聲兒?” “噢,是你呀。”桃兒裝著才瞅見他。 “打我從石家莊回來,咱倆就沒正經地坐下來說道說道,你總不給我個機會。”熗鍋說。 “我時下身體不大好,老犯時令病。”桃兒說。

“我聽說了。” 聽說了,不看看我去?桃兒心話說。她嘴上卻滿不在乎地說:“嗨,也沒什麼大毛病,都是小小不嚴的,就是身體弱,歇兩天就好。” “我光知道你病了,不知道你得的是什麼病,急得起了一嘴的燎泡,你看,你看看。”熗鍋豁拉著嘴,叫她瞧。 “要是真急,你不會瞅瞅我去,又不是不認識我們家門。” “你忘了,你不是說過——沒你發話,我要擅自去你家,你就把我趕出來……”熗鍋說。 桃兒歪著個脖子想了想,似乎確實說過這話,只是不記得什麼時候說的了,要這麼說:她還冤枉人家熗鍋了,桃兒不禁不好意思地笑了,她斜楞著眼兒說,“我沒說過這話,你瞎編的。”熗鍋還鑿死鉚子。 “你明明說了。”桃兒說:“我現在沒工夫跟你嚼扯,下班以後你等我,咱們再說。”熗鍋痛快地點點頭。 “行。”桃兒待他走出去老遠,又追上去找補一句:“中午吃飯你就別等我了。”中午她打算跟向凱一起吃飯,她媽讓她給向凱捎來了熬帶魚。 “好吃,你媽的手藝真不錯。”向凱才吃了一口,就連聲稱讚。 “那就多吃兩塊兒。”桃兒又給他夾了兩塊兒,還幫他摘了刺兒。但是,桃兒很快就發現,向凱心不在肝上,不是跟這個打招呼,就是衝那個使眼色,恨不得叫全廠所有的人都看見桃兒怎麼給他夾魚,怎麼給他摘刺兒,他覺著露臉。老半天,他才回過頭來問桃兒:“你怎麼不動筷子呀?”桃兒虛乎一句:“我不愛吃魚,腥氣咕耐的。”向凱居然也信,這個人腦子一根筋,嘁裡喀喳,他一個人把所有的魚都乾掉了,連根刺兒都沒給桃兒剩,桃兒實在壓不住火了,騰地站起來,說去刷飯盒,就再也沒回食堂,坐在自己的辦公桌跟前,生悶氣:沒見過這麼不顧人的人,光會吃獨食,人家熗鍋就不這樣,凡事都是濟著我。她越尋思就越覺得向凱長了個煙袋鍋子的腦袋,對他的那點子好印像一掃而光。向凱卻還傻不錯呢,帶魚吃美了,忘了鹽打哪兒咸,醋打哪兒酸,出來進去哼唧著,路過桃兒的辦公室,還敲敲窗戶,衝桃兒吊眼犄角兒,桃兒氣哼哼地假裝沒瞅見他。下班,向凱要跟她一道走,桃兒說有事兒,向凱央給她半天,她也沒鬆口。好在向凱這人眼皮子淺,看不出個眉眼高低來,真以為桃兒脫不開身,就沒再勉強。桃兒在辦公室磨蹭了一會兒,又往臉上擦了點凡士林,才蔫溜儿出來。

熗鍋在等著她,倆人拉開檔子,一前一後朝海光寺那邊走。熗鍋告訴她,海光寺那邊到晚上有個攤子,賣羊蝎子,味正,很多人閒得難受,就提溜著一瓶酒,到那去。擺攤兒的是老兩口子,跟誰都爺們儿禮道的,所以很有人緣,回頭客特多。桃兒早就想去,她覺得這是個野趣兒,當一把夜遊子,挺好玩。攤子就設在便道邊上,兩張桌,幾個條凳兒,人們都不使筷子,直接下手一把抓,弄得兩手黏糊糊的,桃兒想擦擦,又捨不得用兜里的手絹,那是新買的,繡著孔雀開屏。熗鍋把套袖摘下來,遞她,桃兒猶豫了一下還是擦了。 “你爸這一程子還好吧?”桃兒問熗鍋。 “還好還好。”熗鍋說。他心裡話:好個屁,甭管他爸怎麼表現,天天下到生產第一線去摸爬滾打,一個心眼地想幹出個樣兒看看,可就是不落好,幹出成績來,你是應該的,有一點兒閃失,一大堆屎盆子就都扣你腦袋上——誰叫你犯過錯誤呢。他爸一灰心,又端起酒瓶子,躲陰山背後灌貓尿,家裡一攤子就都得熗鍋應當責份地擔起來……熗鍋不想把這些告訴桃兒,怕桃兒看不起他。其實,他不說,桃兒也從他一臉油煙子的表情中看出,他有事情瞞她,他是個能擔沉重的人。桃兒很想把他的頭抱在懷裡,撫摸著他,給他一點兒慰藉,可是現在不行,這裡這麼老些人,都臉兒對臉兒坐著,大眼兒瞪著小眼兒,她只能從桌下偷腳踩踩熗鍋,熗鍋瞅她的時候,她又把視線挪開,假裝不是她踩的。

熗鍋不吃虧,也踩她一腳,她再還以顏色,你來我往,臉上卻都不掛相。賣羊蝎子的老爺子問他們:“是不是你們覺得不夠鹹淡?”他們倆趕緊說:“正好,不咸不淡。”老爺子說:“既是正好,你們的羊蝎子怎麼不見下?”倆人做了個鬼臉兒,都笑了。來這攤子的常客,大都是蹬三輪兒、拉板兒車的粗人,他們說:“老爺子,別怪他們,忙著搞對象的主顧,甭說吃你的羊蝎子,就是在燕春樓叫上一桌子,也未必能吃出味兒來,因為心思不在那!”本來這話是打圓場的,倒把桃兒他們倆說臊了,咂兒咂兒滋味,就掖給老爺子幾毛錢,趕緊走人了。倆人簡直就是連跑帶顛地離開的那裡,怕那些大老粗再說出什麼叫他們更難堪的話來,牙磣。桃兒跑在最前面,還不時地回過頭來招呼他,“快呀:拍花的在你背後追上來了。”她笑的時候,露出一口雪白的牙,熗鍋想,她早起刷牙指定不是用便宜的牙粉,而是用牙膏。見他在她後邊磨蹭,她又跑回來,拉起他的手,再跑,熗鍋說:“別跑了,大晚上的,回來人家以為咱是偷煤球的了。”

“現在,家家都把煤球鎖起來,哪兒那麼容易偷啊,你跑不動就說跑不動的。”桃兒故意擠對他。 “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反正咱們運動會上賽跑得冠軍的總是我。” “那是去年,去年你還年輕。”桃兒說。 “那麼說,我現在已經老了?”熗鍋問她。 “起碼老了一歲,不過,你放心,我不嫌棄你。”桃兒眨著眼睛說,那個樣子顯得特俏皮。 熗鍋最喜歡她的這種表情,不過……他想,叫桃兒這麼可愛的姑娘跟他一起擔起自己家的重任,吃苦受累,他真不落忍。 “你怎麼又把臉子嘟嚕下來了,誰招你啦?”桃兒問。 也許,真能給桃兒帶來幸福的是向凱,他們家那麼富裕,也沒什麼糟心的事……熗鍋又想。 “你又動什麼蔫坏損的主意啦,跟你說話,你也不答理人家?”桃兒扽扽他的襖袖兒。

“壞了。”熗鍋突然一拍腦門。 “怎麼了,一驚一乍嚇人呼啦!”桃兒冷不丁叫他嚇了一激靈。 “我們的自行車還撂羊蝎子攤兒那了,忘騎啦,瞧這腦子叫炸醬麵糊住了。”熗鍋不住聲地埋怨自己。 “回去取一趟不就行了嘛。”桃兒遇事兒不像熗鍋那麼喜歡鑽死胡同兒。 取了車,蹬著,熗鍋光顧得走心經,一直都沒再言語,他覺乎著自己有點兒自私,他無法想像叫桃兒跟自己一起把醉倒在地板上爸爸搭起來,抬炕上去的樣子——她不該過這樣的日子。 “嘿,我說,”桃兒用車輪抹了他一下,差點兒把他抹個跟頭,“誰給你嘴上套上籠頭了?” 他咬咬牙,狠狠心:算了,還是放桃兒走吧,不能苦害了人家,稀罕她,就不能叫她坐蠟。

這麼想著,他吱地一捏閘,停下,把車梯子一蹬。等桃兒走到他跟前,他一把將她摟在懷裡,鑿鑿實實地親起來。桃兒的車啪嗒撂倒了。 “我的車,等我扶起來……”但很快她就把自行車忘到脖子後邊去了。熗鍋幾乎把全身的力氣都使上了,也許,這是他最後一次親她了! 開頭,桃兒還怕來往的行人瞧見,可是她騰不出嘴來提醒熗鍋。 熗鍋挨牌兒把她的臉親了個遍,愛不夠,一想到這張白裡透紅的小臉兒將不再屬於他,他的心就揪得慌,熬糟得難受,更捨不得撒手了。 “你叫我喘口氣行嗎,我暈……”桃兒腿肚子發軟,不扶著熗鍋非堆乎了不可。 “對不起。”熗鍋說。 “對不起就完了?”桃兒白他一眼,“事先也不知會一聲,淨搞突然襲擊,把人家嚇出一身白毛汗來。”

“我不是經意嚇唬你,就是……就是沒管住自己。”熗鍋跟扳不倒似的,晃悠著肩膀子說。 “沒出息樣兒!” “我送你回去吧。”熗鍋替桃兒扶起車子,抬起後輪,踩一下腳蹬子,見車沒摔壞。桃兒卻說她走不動了,就拉他到一個背風的地界兒,半急半惱地瞧著他,嘴角含著笑。熗鍋叫她瞧得怪不自在的,渾身刺撓得慌,半傻不囁地問她:“你這麼瞅著我幹嗎?” “你是嘴歪了,還是眼斜了,怕人瞅?” 熗鍋覺得她的手指頭撓他手心的時候,特別癢。 他想把手抽回來,她不讓,使勁攥著他,還一個勁把他往她懷裡拽…… 他們又親起嘴來,他聞見她頭髮散發著一股子棒兒蘭的香味。 這一回,她比他來勁兒。 把桃兒送到家以後,熗鍋推著車,抱著個肩往回走,腳脖子很沉重,像墜了倆鉛球。從現在起,她再也不是他的什麼人了,他不願意叫她跟他一樣的奔命,她這麼年輕,這麼漂亮,需要人家陪她一起笑,而不是唉聲嘆氣,吃苦受累——他覺得,他是真喜歡她。

他想哭,反正這沒人認識他,哭一抱可以痛快痛快,儘管他知道哭天抹淚鏰子兒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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