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56章 第三章

即便是一個禮拜見一面,也不能敞開了膩乎,得有時有會兒,親親嘴兒,再說點子家常也就行了。可是,很快他們就發現,倆鐘頭一眨眼的工夫就過去了,果兒願意把所有不願意跟人說的零七八碎都跟他說,扣痂兒也願意聽。分別時,倆人又都難捨難分,要說好多車軲轆話,黏糊半天才各自離去。他們見面的地點,大都是在東站後身——一個雨衣廠旁邊的小胡同里,那裡僻靜,離家又遠,跟熟人打頭碰臉的概率幾乎是零,偶爾他們也會到火花電影院裡,一邊看電影,一邊拉拉手。不管多捨不得分手,果兒只要一到晚上九點就轟扣痂兒趕緊回家,撐死了不能拖到九點半。 “再待最後的二十分鐘,行不行?”有時候扣痂兒會耍賴,跟她討價還價。 “不行,說不行就不行!”果兒跟吃了槍藥一樣,一點兒也不退讓。扣痂兒沒轍,只好跟被蟲子打了一樣的一步三回頭地走了。等他走遠了,果兒蹲在馬路牙子上,捂著臉抽搭起來,她委屈,委屈得要命。平靜一下,她就找個水管子洗一把臉,拿手絹擦擦,當沒事人似的回到單位宿捨去,鑽被窩裡接茬再流一會子眼淚。

回回見面,果兒都給扣痂兒家裡買點兒東西捎著。 要么是半斤醬牛肉,要么半斤麵筋。 果兒都說是單位發的,她自己又不開伙,所以擱著也是擱著,弄不好非糟踐不可。 扣痂兒還真信。 “你不會給你娘家媽拿去?” 果兒就在心裡罵他“真是笨到姥姥家了”,說了歸齊,這不過是果兒對扣痂兒家裡所表達的一種歉意,她覺得自己是個賊,偷著人家的爺們儿,愧得慌。扣痂兒卻根本理解不了她的這種感受,他腦筋轉得總比她慢半拍。 “乾脆,我們就在一起算了。”他說。 “想得倒簡單,你的老婆孩子怎麼辦?”她說。真要這麼做了,她就欠了人家的,一輩子都還不清。 她一直對扣痂兒有所保留,即使是倆人愛得要死要活的時候,她都會嚴肅地警告他——不要。她的潛意識告訴她,只要他沒在她身上得了便宜,她跟他就不算出了大格。

不是她不想,而是她不敢。 她每回見過扣痂兒之後,都失眠。 果兒在跟同事吵架拌嘴,或是被領導斥打一頓的時候,就特想和扣痂兒打個照面,念叨唸叨,寬寬心,可是,不到他們見面的日子,她就只好忍著,要不就自己跟自己打哈哈:值當的嗎,這麼屁大一點兒事都招不下,將來還能有什麼出息?半夜,叫尿憋醒了,她從茅房回來,重新躺下,她也會因為突然想起扣痂兒,就再也睡不著了,扣痂兒的舉止言談跟打水漂兒一樣,在她眼前跳來跳去,最終他覆蓋了她,彷彿一列飛馳的火車從她身上碾過,總是折騰到天大亮,她才睡個回籠覺……扣痂兒開始無處不在,不僅僅是在他抱著她的時候。以前,在家裡,她還會偶爾跟姐幾個提提扣痂兒,現在,連提都不提了,避諱。那天,梨兒對她說:“我剛碰見扣痂兒哥了。”她嚇得大氣兒都不敢出了,梨兒說:“他在道邊給孩子買山楂片兒。”果兒故意待答不理兒,裝聾。梨兒說她:“二姐,你是不是做賊心虛呀?”果兒趕緊死氣白賴地跟梨兒掰扯,她跟扣痂兒早就不來往了,千萬別誤會嘍。梨兒說:“我知道你們不來往了,所以我也沒誤會。”可是,話裡話外含著倒流刺兒,叫果兒覺得扎得慌。果兒馬上掉轉槍口,對梨兒說:“快別跟我逗閒咳嗽了,說說你的事兒吧。”梨兒眼睛瞪得滴溜圓兒。 “我能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兒呀。”果兒說:“你們結婚之前,兩邊的老的兒總得見個面吧,坐一塊兒堆商量商量喜事怎麼辦,一共擺幾桌,請誰不請誰……”梨兒故意尋思了半天,才說:“把勢他爸他媽說不定就快到了,定規的是晚不晌八點半。”果兒一看表,都八點了。 “你怎麼早不說,說話就到鐘點了!”

外屋裡,桃兒她媽早忙活半天了,收拾完屋子,就翻騰櫃子,拿不准穿哪兒件衣裳合適,左一件不行,有補丁,右一件不行,潲色了。 “隨便找一件穿上,就行了,這麼大歲數了,講究個什麼勁兒呀。”秦惠廷說她。 “我跟把勢他媽差不多的年紀,回來人家捯飾得利利索索,我趕羅得邋邋遢遢,寒磣,說什麼我也不能叫他媽媽把我比下去。”桃兒她媽說。 秦惠廷拿她沒轍,只好說:“你穩當住了,慢慢磨蹭吧,我不急。”桃兒她媽這二年發福,過去的衣裳一穿,就箍身上了,拾翻了橫有半個鐘頭,才算完事,等人家把勢他爸他媽都敲門了,桃兒她媽還沒把頭上的卡子別上,脖領子的釦子也沒系,還是秦惠廷給她提了個醒兒,她才想起來。 秦惠廷公母倆兒事先都分好工了,一個唱紅臉兒,一個唱白臉兒。秦惠廷熱得燙手,親戚里道地招呼著,而桃兒她媽犯牛脖子,臉上掛著霜,擺明了是不稀罕這門親事。

好在把勢他爸他媽一直上趕著,一副高攀的架勢,叫你也說不出什麼嘎嘎兒話來。 商量的結果是,兩家都不想大辦,蔫溜儿地操持操持就得了,理由是大夥兒都忙,為個人的事兒耽誤了工作,不合適。其實,還不是因為把勢他爸腦袋上的那頂帽子,真排場了,忒招眼。 “就咱們兩家子人,喝上一杯,我看開一桌就足夠了。”秦惠廷說。 “就是怕委屈了你們三閨女。”把勢他媽說。 “嗨,新社會不興鋪張浪費了。”桃兒她媽總去街道開會,也會說些新鮮名詞。 “瞧您二位這麼開通,我們更不能虧待梨兒啦。”把勢他爸順勢表個態,讓親家把心擱肚子裡頭。 “我們老公母倆就拿三閨女當自己的閨女待承,不,比閨女還要親。”把勢他媽知道,桃兒她媽更看重她這個婆婆的態度,趕緊也跟上一句。

“話都說到這份兒了,我們老秦家就一百個放心了。”秦惠廷說。 “閨女嬌生慣養慣了,到你們家,做得有什麼到不到的,二位就多包涵吧。”本來,桃兒她媽一個勁兒囑咐自己,別當著親家哭天抹淚,可就是管不住自己。 躲在里屋豎起耳朵偷聽的梨兒,鼻子酸溜半天了,這時候,實在忍不住了,眼淚刷刷地往下流。 “都要當新娘子了,高興還來不及呢,你哭個什麼勁啊?”果兒骨朵個嘴兒,扛了梨兒一膀子,果兒出門子的時候,就沒哭過,反正離娘家不遠,想了,惦記了,抬腿就家去一趟不就行了唄。 “我就是想哭……”梨兒的眼淚還是吧嗒吧嗒一個勁兒掉。 “你是捨不得咱們這個家?”果兒逗她。 “有一點兒,也不全是。”梨兒搖搖腦袋。

“要不,你就是捨不得大姐,捨不得我,捨不得老妹妹?”果兒接著問她。 “也有一點兒,也不全是。”梨兒還是搖腦袋。 “老大不小,你怎麼還害羞啊?” “我也說不清為什麼,你就甭追著問了。” “不問就不問。”果兒含而糊之地過去,又探出頭,把注意力轉移到外屋去。 “我要走了,你們捨得我不?”梨兒抻抻果兒的襖袖子,輕聲問她。 “有什麼捨不得的?”果兒說。 “我們姐妹一場,你怎麼心這麼狠?”梨兒橫了果兒一眼,閃開身,離她遠遠的。 “好歹是把你打發了,該放鞭放炮吃撈麵才是。”果兒說話都帶著後鉤兒,成心氣她。 梨兒揚手要打她,果兒趕緊支胳膊抵擋。 “梨兒,你嬸和你叔要走了,你來送送。”這時候,她媽招呼她,她只好鋪拉鋪拉衣裳,出去。

“沒兩天,就該改口叫人家爸媽了。”果兒後找補一句。 梨兒顧不得理她,紅著臉給把勢他爸他媽見禮兒。 “見什麼外呀——一家子人。”把勢他爸說。 把勢他媽從兜里掏出個紅包,掖咕給梨兒。 “我不要,我不要。”梨兒直推卻。 “別打咕了,去扯兩件衣服,就算我跟你叔的一點兒意思。”把勢他媽說。 梨兒瞅瞅她媽,等著她媽發話。 “還不謝謝你叔你嬸。”她媽對梨兒說。 梨兒這才敢把紅包接過來,趁人不留意,偷著揣她媽的兜里,她媽裝著沒瞅見,把親家送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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