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55章 第二章

倆人就這麼熟起來,瓜兒喊三道眉兒兄弟,三道眉兒管瓜兒叫秦姐。他們圖書室忙就忙在午飯後和下班後那一箍節,借書也好,還書也好,都趕在這時候,三道眉兒總是叫她早晨晚來一會兒,下午再偷著走一會兒,去奶孩子,光吃奶粉誰吃得起,又不是資本家。開始,瓜兒怕人家說她無組織無紀律,老犯嘀咕,總是叫三道眉兒連推帶搡才肯走。三道眉兒說,“你走,我就清靜了,省得你在我跟前碎嘴子。”瓜兒笑罵他,“損鳥樣兒。”時候長了,瓜兒也就實受了,頂不濟回來多乾一點兒活,把職工拾翻亂了的書都歸置好,讓三道眉兒多歇會兒,捎帶腳兒讀讀書捂的。三道眉兒喜歡抄書,卻不喜歡叫瓜儿知道他抄什麼書,瓜兒一到他跟前,他就趕緊用手遮住。瓜兒說,“神經八道,我又不想知道你都看什麼書,擋什麼擋?”三道眉兒不管她甩什麼閒話,反正就是不給她看。這小子跟誰都上不來,二十出頭了,連個對像都沒有,瓜兒惦記給他介紹一個,他說破大天也不見。瓜兒總覺得三道眉兒怪可憐的,模樣本來不錯,尤其是他的大眼雙眼皮,看上去更是抬色,就是有點兒瘸,左腳脖子要比右腳脖子細一圈,問他什麼原因,他光瞪眼不理她,倒弄得瓜兒討沒臉。廠子裡的渾蛋小子淨欺負他,這個過來彈他個腦崩子,那個過來一邊學他踢裡趿拉走道,一邊還吆喝“你說地不平,我說地有坑……”,擱別人,早跟他們玩命了,可是他不,他裝看不見,頭一低就過去了。瓜兒氣不忿:“你怎麼不跟領導反映反映,就叫那群禿蛋這麼欺負你?”三道眉兒說:“誰叫我天生就是個窩囊廢呢。”他這麼一說,瓜兒反倒不好意思馱打了。

可是,三道眉兒跟誰真要急起來,誰就算是捅馬蜂窩了,那天,不知為嘛,他和鍋爐房的一個小子翻臉了,掄起鐵鍁就是一頓拍,叫對方三天起不來炕,廠部差一點給他個處分。瓜兒問他:“窩裡反,你也下這麼黑的手。”三道眉兒歪詞兒還挺多:“我腿腳不利索,我要不一著致勝,非吃虧不可。”瓜兒說,“你少跟我稀不溜丟,要是單位把你開除怎麼辦,你想過沒有?”三道眉兒說,“我也是一時衝動。”瓜兒問他為什麼跟人家動手動腳,他不說,跟她來個鐵嘴鋼牙,瓜兒說,“你就不學好吧,淨學下三爛。”罵夠了他,瓜兒又跑到辦公室去給他說情,辦公室的人卻都拿衛生球眼睛瞅她,叫她覺得特邪門兒。 “你知道他是為誰打架嗎?”人家笑模絲兒地問她,她搖搖腦袋。人家說:“那你問清楚,再來求情。”她只好回去,威逼利誘三道眉兒,三道眉兒最後告訴她:“那小子在背後誣衊你,說了好多閒白兒六大堆。”瓜兒說:“我一個大老娘們儿,他愛說嘛說嘛,反正已就已就了,值當的嗎?”三道眉兒說了一句“值當的”,就再也不言聲兒了,不知為什麼,瓜兒只覺得渾身都癢癢,特別的不得勁兒。 “往後你少為我跟人家打架,別怪我不領你的情。”三道眉兒說:“我又沒叫你領情。”

三道眉兒末了沒被處分,只寫了個檢查就過去了。瓜兒沒想到會這麼輕易就從輕發落了他,心裡的一塊石頭也落了地。後來,同事告訴她,三道眉兒的爸爸是這個廠的老職工了,是開車的,誰家搬家他都幫忙,人緣不錯,就因為看他爸爸的面子,才饒他一回。瓜兒問:“他爸爸現在做什麼了?”人家眨巴眨巴眼兒。 “你不知道?早死了!”瓜兒緊著問:“怎麼死的?”人家說:“咱們廠派他爸爸到北京拉設備,三道眉兒他媽跟三道眉兒也想順便看看天安門,結果在京津公路撞車了,一家三口都受了傷,三道眉兒命大福大造化大,給救過來了,他爸他媽都交代了。”瓜兒直直眼兒:“這麼說,三道眉兒現在是個孤兒了?”人家說:“可不,要不然怎麼能叫他一個瘸子來頂班兒呢!”打那以後,瓜兒跟三道眉兒親近了許多,真跟個姐姐一樣對他知冷著熱的,做個棗卷或蒸餅兒捂的,都要給三道眉兒帶倆,三道眉兒還不好意思,總要跟她掙歪半天,什麼時候瓜兒掉臉兒了,什麼時候他才老實地接過去。不光吃,瓜兒還四處給三道眉兒抓撓對象,惦記叫他成個家,三道眉兒卻不知好歹,說她南門臉兒當差的代管八里台子——管得忒寬了,氣得瓜兒恨不得啐他一臉“雪花膏”,叫他長黑雀子去。

瓜兒自己一個人忙活還嫌不夠,還動員一切可以動員的力量,給三道眉兒找媳婦,見誰跟誰念叨,同事的都煩了,對她說:“他自己不上心,你淨跟著瞎使勁,不是剃頭挑子一頭熱嗎?乾脆,我給你出個主意,你不是有倆妹子沒出門子嗎,介紹給他一個,不就省事兒了!”人家拿玩笑說,她倒當真了,回家就跟桃兒提了,桃兒的眼睛瞪得比尿泡還大。 “你要我去嫁一個瘸子?”瓜兒不愛聽了,黑著臉說:“瘸又怎麼了,人家心眼兒好。”桃兒一肚子氣說:“得了,現在追我的人就夠叫我煩的了,你還要我再添一個?”幸虧果兒過來解圍,要不,姐倆兒非得槓起來不可,都跟撅嘴驢一樣。果兒說:“大姐,你要真把咱家這個小閻王爺嫁給人家,不是害了人家嗎?”瓜兒尋思尋思說:“也是,一個天天敲木魚的主兒,誰受得了她。”桃兒不干了。 “二姐,別人勸架都是往一塊兒鋦,你怎麼淨挑呀。”果兒把桃兒扯到一邊,對她說:“咱大姐氣門芯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要看誰好,屎殼郎也是香的。”桃兒說:“她怎樣我不管,起碼你站在中間要講原則呀。”果兒沉下臉來說:“你還有完沒完了?告訴我,我現在一腦門子官司,你少往我槍口上撞。”桃兒問:“你又跟著打什麼溺?”果兒說:“我今個跟苜蓿離了,上午去辦的……”桃兒嚇一跳。 “怎麼這麼快,誰家鬧離婚不拖個一年半載的?”果兒反問她:“這麼拖下去,有意思嗎?”桃兒悄聲問:“你怎麼跟咱媽交代呀?”果兒替桃兒攏攏頭。 “既然是早晚的事兒,那還不如趕早不趕晚,至於多咱告咱媽,那就得等機會了。”儘管離婚的是二姐,但桃兒仍舊有一種茫然若失的感覺,獨自一個人悶頭坐半天,特別想哭,特別想哇哇地哭出來。

“我離婚,跟你一點兒關係都沒有。”當天晚上,果兒也把離婚的事兒對扣痂兒說了,她怕扣痂兒有思想負擔,趕緊把話說開了。他們打算去北寧公園,坐一路紅頭汽車,扶著把手,果兒故意把頭扭到一邊,不讓他瞧見她一臉的落寞。 “你往後怎麼辦,總不能就這麼一個人過下去呀?”扣痂兒局促不安地問她,因為怕其他乘客聽見,聲音就壓得很低很低。 “嗨,活一天,算一天唄。”果兒就像是跟誰賭氣似的說。 “那不行,要不,我也離婚算了。”他說。 “別,別,千萬別!”果兒趕緊攔他,其實,有他這句話就已經足夠了。 “看你這麼孤單,我心裡不落忍。”他心存歉疚,彷彿他是他們破碎婚姻的罪魁禍首似的。 “誰孤單了,我還沒那麼慘。”果兒說。

“你要夜裡做噩夢嚇醒了,誰哄你呀?” 果兒憋了半天的眼淚,嘩地流下來。車一到站,她頭一個跳下去,頭也不回,只顧一個勁兒往前衝。 “我把你惹哭了吧?”扣痂兒一路小跑地趕上來,“我是不是哪句話又招欠了?”他擔著十二分的小心,果兒把臉埋在兩手裡,哭得更傷心了,他驚慌得不知怎麼勸她才好,只會圍著她轉磨磨。 “你就不會哄哄我呀!”果兒突然抬起頭,用襖袖子擦擦淚,對他說。 “你讓我怎麼哄?”扣痂兒居然搓著兩隻手,這樣問她。果兒扑哧,叫他逗笑了,她見過笨的爺們儿,卻從沒見過這麼笨的爺們儿。 “你不會抱抱我呀!”她抱冤說。 “就在這,這麼亮的路燈?”他有點兒怯陣。 打了票,進了公園裡頭,果兒在一片背燈影兒的海棠樹中間站住了。

“這裡總可以了吧。”果兒說。她的話還沒落地,她的薄片子小嘴就已經被扣痂兒含住了。 果兒差一點兒背過氣去。 她扎在他懷裡,他的氣息叫她著迷,而他,只會笨手拉腳地摟著她,摟得快叫她喘不上氣來。她已經過了撒嬌耍嗲的年齡,只有在他跟前,她才有這個特權,沒害臊的感覺。他的手在她身上游走的時候,她差一點兒癱倒,滾燙的暖流彷彿從陌生的地方奔湧而來,席捲了她。 “你就不能老實一點兒?”她對他竊竊私語道。他真的老實下來,她又說:“你幹嗎像個木頭橛子戳那呀。”扣痂兒叫她指使得手忙腳亂,當她把他的手按在她的乳房上頭的時候,他透過皮膚感受到她脈搏的跳動,他踏實了,他知道面前的這個女人需要他,興許還有那麼一點兒依賴,這讓他覺得自己高大起來。可是他的手企圖越過某些邊界時,卻遭到了強烈的抵抗。他沒轍了,只好癟咕癟咕嘴,退卻了。果兒告訴他,離婚時,她什麼都沒要,房子跟家具都留給他了,扣痂兒問她:“你空手套白狼,指什麼過日子呀?”果兒說她可以先住宿舍,往後再跟單位申請住房,不礙的。扣痂兒發現這個依偎在他懷裡的女人,貌似軟弱無力,其實比他更有主意,做起事來不管三七二十一。 “等我要有了房子,你得給我刷漿。”果兒說。扣痂兒說:“沒問題。”果兒又說:“你還得幫我打一套家具,一個立櫃,一個梧桐櫃,還有一個折疊桌子。”扣痂兒說:“床鋪要不要?”果兒說:“當然要了,而且要一個寬綽的,我能在上邊打滾兒。”扣痂兒也答應了她。他的木匠活兒確實不錯。果兒接著說:“你每個禮拜都可以去我那,我為你做好吃的,給你解饞。”扣痂兒說:“要不要我替你打下手?”果兒說:“不用,你就跟大爺似的,翹個二郎腿在那歇著。”扣痂兒嘿嘿地笑了。 “那樣的話,我不就提前進入共產主義啦?”果兒把腦袋更緊地貼在他的胸口上,跟一隻小貓似地蹭來蹭去。 “難道這樣不好嗎?”扣痂兒說:“好。”

“咱們一個禮拜就只能見一回,不能多了。”果兒說。 “憑什麼,趕上年節多見兩回就不行了,定這麼多死規矩幹嗎?”扣痂兒說。 “你有家有業,我也有一大攤工作要做。”果兒嘴上是這麼說,其實是怕上了癮,自己離不開他。 “你總是這麼霸道,不講民主……”扣痂兒說。 “我就這樣,你願意不願意吧,”果兒蠻橫地說,她見扣痂兒不敢言語了,哼了一聲,“還反了你啦。” 在扣痂兒的眼裡,這時候的果兒才是他所認識的那個果兒,總喜歡掐個腰兒,指使你做這做那,你要稍微遲疑一下,她的眉毛馬上就皺起來了,跟你發脾氣……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