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57章 第四章

雖說是喜事不大辦,同院的街坊一家一碗麵不能不送,人嘴兩扇皮,叫人挑眼還不怕,就怕誰冒壞水,胡出出兒去,所以,碗要大,鹵要多,盛得冒尖兒。兩家人花插坐著,該行禮的行禮,該改口的改口,清清靜靜地就把事兒辦了。秦惠廷覺得挺好,挺圓滿,起碼不會有人喝個爛醉,倒酒還席的,他跟把勢他爸爸也說得到一塊兒去,倆人嘰嘰咕咕嘮叨起來沒完。桃兒她媽就沒那麼心寬了,她本來就是個能從雞蛋裡挑出骨頭的主兒,三閨女的婚事辦得這麼雞心小膽儿,她怎麼出去跟街坊吹去呀,所以她明面假模三道地說著場面上的話,心裡則十二分的不舒服——再看梨兒笑瞇瞇地跟撿了洋落一樣,她就更來氣,不住地罵她賤骨頭,往後日子過得不好,別回娘家哭來,哭也不幫你,誰叫你自找的!幾個閨女也是沒心沒肺,姐們儿嫁給這麼拿不出手的人家,她們還笑得出來,光知道跟她們媽媽犟嘴,這會兒輪到她們說公道話了,倒好,都悶口了。再看這個新姑爺,走道腳後跟都抬不起來,地禿嚕兒,叫聲好聽的都叫不清楚,跟大舌頭似的,老秦家是揭不開鍋了怎麼的,招這麼一位嬌客,倒了八輩子黴啦。桃兒她媽想:你梨兒要是將來後悔了,找我來哭,我有一百句等著你,你是活該。慪著氣,親家母給她布菜,她也不吃,不給她這個臉,她把小繼合抱過來,借哄孩子的因由,打馬虎眼打過去了。

甭管怎麼著,這場婚事總算是鏡面兒平地辦成了,不論是秦惠廷,還是把勢他爸他媽,都鬆了一口氣,不那麼揪著心了。酒菜兒上得差不多了,新娘子站起來了,要說兩句。桃兒她媽把手絹都攥手裡了,怕梨兒說些個動感情的話,自己撐不住,又就手兒哭上一抱,她這人,眼皮子淺……沒想,梨兒一張嘴就語驚四座,不光桃兒她媽,就是在場的所有人的心上都像拿鋸齒兒鋸了一下似的,一激靈。梨兒說,“我跟把勢給組織打了申請報告,要求到農村生產第一線去,既要過勞動關,又要過思想關,好好向貧下中農學習,徹底改造自己,夜個組織上已經批准了我們的申請報告……”一屋子人一聽,就開鍋了,桃兒問:“你們倆打算去多久?”梨兒說,“就在那裡落戶了,公社已經早給我們號好了房,我可以養幾頭豬餵幾隻雞。”桃兒她媽騰地跳起來,差一點兒把孩子摔地下。 “你瘋了!”把勢他媽掉過臉來問把勢:“這事兒你也知道?”把勢說:“知道,是當初我們倆定規好的。”兩家的掌櫃的再怎麼開通,也一時接受不了,秦惠廷吭哧半天,才問了一句:“打算多咱走?”梨兒說:“恐其明天單位就來車,接我們。”這下子,人們更沸了,桃兒快嘴子:“你怎麼給我們突然襲擊呀,也不早透個口風兒?”連大姐瓜兒都拉長了臉兒說:“就是,你們倆也忒有主意了。”

梨兒一點兒都不慌,她似乎早就預料到會這樣,拉舌頭扯簸箕指定少不了,她是嫁人了,要是沒嫁人興許她媽還得摑打她一頓呢。把勢防著這一手,所以一直站梨兒身頭里,要打,也打不著梨兒。桃兒她媽問道:“你們的眼裡還有老的兒嗎?”這話,問得老到,既表達了娘家爸媽的意見,也說出了婆家老兩口子的心裡話。 “大喜的日子,褒貶擱一邊,要緊的是你們倆要白頭偕老。”秦惠廷畢竟是老爺們儿,心胸寬廣些。 把勢他爸爸也趕緊跟著和稀泥,敬這個一杯,敬那個一杯,生怕把婚事辦砸了,他的臉就更沒處擱了。 最傷心的其實還不是桃兒她媽,而是把勢他媽,本以為添丁進口兒,結果涼半截兒,還把兒子給搭出去了,急得她差一點兒當下就出一嘴燎泡。等婚宴結束,娘家人一撤桌,她撂著蹦兒地衝把勢喊起來:“光溜你媳婦的溝子,你爸你媽都不認了?”把勢把梨兒推進新房裡去,先躲起來,他來對付他爸他媽,他給他們講,現在的他在廠裡就是個廢物,幹嘛,嘛不行,要是到鄉下,也許還能有點兒作為——下鄉是他的主意,跟梨兒沒關係。往後您老倆兒得空兒,還可以去鄉下換換空氣——城里人,鉤心鬥角,罵人不吐核兒,總在腳底下伸絆子,我爸就是個最好的例子……最先被把勢打動的是他爸爸,他尋思兒子說得在理,將來自己再有個風吹草動,頂不濟還可以到兒子家養豬去。

老倆兒再毛包,也不能耽誤了兒子的洞房花燭夜,就衝把勢努努嘴兒,叫他進里屋,別叫新娘子等急了。把勢就勢溜了,一進門,梨兒就問:“怎麼樣,沒罵你是白眼狼?”把勢銷上門,擠咕擠咕眼兒說:“好歹總算是蒙過去了。”梨兒特意為洞房花燭夜,給自己置辦了一個乳罩,穿慣了貼身小褂,突然換個洋式兒的,她要多彆扭有多彆扭,幸好把勢嫌它礙事,替她脫了。 “外邊下雨了。”梨兒摸著黑兒下地,撩開窗簾,瞅瞅。 “一身的汗,看凍著你。”把勢將光出溜儿的她抱進被窩裡。倆人豎起耳朵聆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都不言聲兒。 “睡吧,明個還得早起,一下雨,道上恐怕也不好走了。”把勢說。 “你沒聽說過春雨貴如油嗎?貧下中農就盼著這時候下雨呢,貧下中農高興的事,我們就應該高興,因為往後我們也是貧下中農的一員了。”梨兒叨叨絮叨叨地說。 “你覺悟比我高多了。”把勢用胳膊摟摟著她的脖子,說道。她就勢偎在他懷裡。 “往後跟我學著點兒吧。”梨兒說。他們臉對臉躺著,梨兒雖然看不清把勢的表情,卻能感受到他沉重的呼吸聲。 “你又來了。”梨兒在把勢的懷裡擰旋子,卻又不敢扭搭得忒厲害了,怕外屋聽了去。她的呢喃伴隨著牛毛細雨,打破了夜的寧靜。他們最後在昏沉困乏中安然睡去,夢中他們都夢見了對方,在悄無聲地笑……要不是單位送他們下鄉的車來,把勢他媽拍打他們的門,他們很可能一覺睡到晌午頭去,倆人失裡慌張地穿著衣裳,外屋裡,把勢他媽正忙著給廠裡的司機沏茶,說著客套話。 “都怪你。”梨兒一個勁兒派把勢的不是,把勢也不還嘴兒,只是悶頭樂。 “叫你樂,叫你樂。”梨兒掐他一把。

跟司機一塊兒來的,還有工會幹部,送他們倆一套被褥和一面鏡子。 “廠長還說要號召同志們向你們學習呢,你們帶了個好頭。”工會幹部一邊幫他們歸置東西,往車上搬,一邊旁插花的誇著他們。工會幹部跑合跑慣了,嘴都甜。 梨兒早把東西打成了包袱,順手擱車上就行。 “怎麼說走就走啊。”把勢他媽幫不上忙,只跟著跑趟趟兒,眼淚啪嗒啪嗒直往下掉。 “媽,那邊一安排妥了,我就過來接您跟我爸過去,待上兩天。”把勢安慰著他媽。 把勢他爸爸將早起買來的餜子餅掖到把勢手裡,叫他們道上吃,就一聲不言語地閃到一邊去,吧嗒吧嗒抽煙。嘎斯卡車剛開出胡同口兒,吱地停了,就見有人堵在當道上,不挪窩,梨兒探出頭去一看,是桃兒。

“你一大早晨跑來幹什麼?”梨兒跳下車樓子,趕緊迎過去,接過她手裡拎著的菜籃子,齁沉。桃兒撅個嘴兒,眼睛瞪得跟炮打燈兒似的,帶著一肚子的怨氣說:“你以為都像你似的,一個狠心二麻子!” “誰讓你來的?看你,小手凍得冰涼。”梨兒把她的手攥住,搓弄著。 “是我偷著跑出來的,要不,咱媽非得叫我給你捎這捎那,不定多咱才能完事呢。”桃兒說。 “好了,你早些回去吧,別叫咱媽惦記著。” “我不,我要送你到地界兒。”桃兒說著,就往車斗兒上爬。梨兒問她:“大老遠的,你怎麼回來呀?”桃兒跟她耍賴皮,一屁股坐下,再也不起來了。 “那還不簡單,到時候我再跟這輛車一起回來呀。” “也行,可以順腳給你帶回來。”工會幹部說。

“你們姐倆兒都坐車樓子裡頭來,我到車斗兒上去。”把勢心疼媳婦,跳出車樓子來,要跟梨兒她們換個位置。桃兒往樓子裡瞄一眼,那麼窄的地界兒,擠四個人,夠戧,而且司機跟工會幹部還都是男的,長得也不招人待見。 “我們倆在車斗兒上就行……”桃兒說。 梨儿知道桃兒的脾氣,就不虛讓了,對把勢說:“你們先坐裡頭吧,等半道兒我們要覺得凍得慌,咱再換。”一邊說,一邊衝把勢擠咕眼,把勢說:“那這樣,你們冷得受不了啦,就拍拍車樓子。” 司機也說:“靠著樓子坐,背風。” 卡車起程了,過了海河,直奔郊縣公路。 “你怎麼不言聲兒了?”車開出去老遠,梨兒問。 “你這麼大的事兒都不言聲兒,我還有什麼可說的!”桃兒七個不依、八個不饒地說。

“你是挑我眼了?” “不該挑是怎麼著?”桃兒一欺身,鼻子都快挨著梨兒的囪腦門兒了,“成天價姐們儿長、姐們儿短地招呼著,像是多親賽的,其實隔著心呢,你起小就這樣,什麼事兒都瞞著我,自己蔫有準……”桃兒不說還好,說起來氣就不打一處來,臉色都成茄皮紫了。 “三姐什麼時候虧待過你?” “你虧待我的還少啊,打小學三年級那晚兒,你們跳猴皮筋兒就不帶我玩。”桃兒青筋暴露,把陳穀子爛芝麻都倒騰出來了。 “解放前的事你都翻出來了,我怎麼不記得?” “小姑奶奶什麼都不好,就記性好。” “真想不到你這麼鼠肚雞腸……” “你想不到的事兒多去了。” “三姐疼你的那些事兒,你怎麼不記著,小沒良心的!”

姐倆兒把往事曲裡拐彎兒地都想起來了。吵一會兒,鬧一會兒,末了又抱頭哭起來,心裡頭繞著的扣兒也解開了,誰都說捨不得離開誰……把勢跟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不住地順小窗戶往後看,不知姐倆兒又出什麼么蛾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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