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不能不佩服桃兒她媽,東打聽,西打聽,居然打聽到跟桃兒對上象的是副局長的侄子,回來就跟秦惠廷報告了。秦惠廷卻遠沒她想像得那麼高興,反而托著下巴頦子說:“嫁給門檻太高的人家未必是好事。”桃兒她媽說:“起碼不受憐背,不受窮。”秦惠廷問了一句:“那孩子脾氣怎麼樣?”桃兒她媽說:“聽說挺文靜的,像個大學生。”秦惠廷又問:“有手藝沒有?”桃兒她媽說:“會拉琴、會唱歌、會朗誦詩歌,人家管工會。”秦惠廷不再問了,嗯了一聲,顯然是初審過關了。桃兒她媽說:“改天你再跟桃兒掃聽一下,細著點兒。”秦惠廷說:“這都是當娘的差使,你怎麼派給我了?”桃兒她媽氣哼哼地說:“這閨女總是跟我別個勁兒。哼,惡人都叫我做了,你卻落個好人緣。”

因為她媽覺得桃兒有了著落,桃兒的日子就好過多了,對她的管制也鬆了許多,晚上出去,也不怎麼跟她嚷嚷了。倒霉的是梨兒,出來進去她媽都拿話敲打她:“妹妹都有主兒了,姐姐還滿世界打遊飛,這算怎麼回事。”梨兒只是徐庶進曹營,一低頭過去了,可是架不住零敲碎打,天天都是這一段,誰受得了?突然有一天,桃兒她媽又跟梨兒嘮叨的時候,梨兒說:“我下禮拜就結婚。”家裡其他成員早都有思想準備,唯獨桃兒她媽蒙在鼓裡。 “結婚,跟誰結婚?怎麼這麼快?”梨兒說:“不結,您嫌我慢,要結了,您又嫌太快。”她媽緊張地問道:“不會是跟那個右派的兒子結婚吧?”梨兒說:“就是他。”梨兒說完,便等待著一場急風暴雨襲來,其他人也在等待,這是早晚的事。桃兒她媽半天沒說話,挨排兒瞅瞅所有在場的家庭成員,她奇怪他們怎麼這麼安靜,沒一個出來表示一下態度,最後,她的眼神兒落在老伴兒的身上。 “你聽見你三丫頭說什麼了沒有?”秦惠廷點點頭,“聽見了。”桃兒她媽質問他:“那你怎麼沒吭聲?”秦惠廷慢條斯理地說:“我不知道你們提的那個右派的兒子是誰,所以沒有發言權,想再聽聽……”桃兒她媽說:“還能是誰,不就是那個叫把勢的嗎?”秦惠廷依然是慢條斯理地說:“人家把勢他爸早就摘帽兒了,不再是右派了。”桃兒她媽說:“摘帽兒又怎麼樣?照樣叫人看不起,一輩子他都擦不干淨他的屁股!”秦惠廷小聲嘟囔了一句:“叫你這麼一說,犯了錯誤就永遠都沒有改正的機會了?”

“沒有!”桃兒她媽終於爆發了。梨兒趕緊將她大姐推里屋去,怕嚇著她懷裡的小繼合。桃兒她媽真的憤怒了,她憤怒不是衝著梨兒,梨兒從來就跟她不是一條心,蔫拱慣了,她憤怒的是家裡其他人沒一個人替她說話,站在她這一頭。 “我一年到頭累累巴巴,都是為了誰呀,末了還不落好,你們合起夥兒來氣我!”她說。 “她媽,有話你說話,別這麼吵吵,叫街坊聽見笑話。”秦惠廷說,他知道她把臉面看得比天大。 “怎麼了,我連在家裡說話的權利都沒了?” “有有有,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我們聽著。”秦惠廷息事寧人地說,等她鬧夠了,也許就消停了,他想。這時候,桃兒她媽已經鼻涕眼淚地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挨個數落每一個人。

果兒給她媽擰了一把毛巾,遞給她媽。她媽將毛巾奪過去。 “你別裝好人,你也夠戧,還有桃兒,都是沒良心的……”她把上輩子的事全倒騰出來,記下來,就是一本變天賬。 “媽,你就別鬧了,鬧也沒用,結婚證我們都起了。”梨兒把紅封面的結婚證在她媽跟前亮了亮。 “你真有主意,這麼大的事兒都可以擅自做主了。”桃兒她媽的手都氣哆嗦了。 “是您逼的。”梨兒小聲地嘟囔著。 “我不同意你嫁給右派兒子,就是逼你,於是,你就偷偷摸摸地把事辦了,先斬後奏,再逼我!”桃兒她媽四處找笤帚疙瘩,要動武,幾個閨女趕緊按住她,一齊央求她。她動不了勁兒,只能痛哭,哭得撕心裂肺、肝腸欲斷,幾個女兒也禁不住陪著她落起淚來,秦惠廷就勢說:“梨兒,還不趕緊給你媽賠個不是,求她原諒你!”梨兒蹲到她媽跟前,搖撼著她媽的大腿說:“媽,對不起……”桃兒她媽一把推開她。 “少來假惺惺的這一套,給我滾,我不認你了!”瓜兒奶完孩子,出來把梨兒勸走,叫她出去轉一圈,避避風頭。閨女們越哄她媽,她媽就越屈枉得慌,哭得也就越厲害,她哭得越厲害,閨女們心軟,也跟著哭得歡。秦惠廷跟幾個閨女示意,叫她們走開,他親自出馬,好好勸老伴兒。幾個閨女都躲里屋去了,偷著議論:“梨兒也確實過分,把勢要單是右派的兒子也就罷了,還腿腳不利索,要單是腿腳不利索也就罷了,還嘴歪眼斜,不知道梨兒到底是中什麼邪了,非嫁他不可……”

外屋裡,秦惠廷拉了一把椅子在老伴兒對面坐下,牽起她的手,叫著她的小名,這一手真管用,老伴兒立馬不哭了,羞答答地瞅了一眼里屋門,像怕被人聽見。 “孩子大了,該放手的就得放手,再說,我們倆還都不太老,自個兒能顧了自個兒,你管那麼多幹嗎?”老伴兒說:“我還不是為她們好……”秦惠廷說:“她們要懂得這個就好了,哪像我,知道你有多麼重要性,她們要走,就叫她們走,就咱們老倆相依為命。”老伴兒破涕為笑。 “你個老不正經的。”秦惠廷見她情緒有所好轉,趕緊趁熱打鐵:“把勢他們家就怕高攀不上咱們梨兒,幾次找我,我都推了,告訴他們,這事得等我老伴兒拿主意,誰想,孩子們等不及了……”桃兒她媽說:“你怎麼早不跟我說?”秦惠廷說:“嗨,正趕上大姑爺出事,我就沒顧上。”桃兒她媽態度緩和多了。 “那個叫把勢的有幾個兄弟?”她問。 “就一個獨生子。”秦惠廷說。 “嗯。”桃兒她媽顯然對這一點挺滿意,“他爸他媽的身子骨怎麼樣?”她又問。秦惠廷說:“壯得跟牛一樣,比你我都強。”見老伴兒漸漸情緒平穩下來,秦惠廷暗自鬆了一口氣,趴在里屋門口偷聽的幾個閨女也都跟著鬆了一口氣,謝天謝地,一場風波終於過去了。

“對了,我戶口簿藏在櫃門裡,梨兒沒戶口簿怎麼起的結婚證?”桃兒她媽突然問了一句。秦惠廷心說:壞了,節外生枝了。姐幾個的心裡也咯噔一下子,麻煩了,原以為風波已經過去了,沒想到事情並沒有結束,她媽媽的思路轉悠一圈,又轉回來了。桃兒最怕她媽哭,就從窗戶跳出去,到馬路上躲清靜去了。 剛拐個彎,就見梨兒靠在牆邊站著,所有的失落都寫在她的臉上。桃兒也沒做聲,默默地陪她站著,望天,天是陰的。 “我們溜達溜達吧,站這怪冷的。”梨兒拉著桃兒的手,將它揣進自個的棉襖兜里暖和著。桃兒擠出一絲笑意。 “咱媽已經平靜了,你別擔心。”梨兒說:“我倒不擔心咱媽,只怕咱媽擔心我。”桃兒問:“你要下禮拜結婚,要我幫你做什麼?”梨兒說:“什麼都不要你做,你就做好我的妹妹就行了。”桃兒奇怪地瞅她一眼問:“怎麼才算做好你的妹妹?”梨兒在衣兜里捏了捏桃兒的手。 “我不在家的時候,你多替我照顧咱爸咱媽。”桃兒說:“難道你就不能跟大姐和二姐一樣,勤往娘家跑跑?”梨兒苦笑了一聲,搖頭說:“恐怕沒那麼方便了。”桃兒不再吭聲了,但是她依然無法接受這麼事實,就在附近住,隨便串個門似的便能溜回來一趟,有什麼方便不方便的,哪那麼多的窮講究啊。梨兒問她:“你生我氣了?”桃兒小聲說:“沒有。”梨兒故意逗弄她:“沒生氣,怎麼把嘴撅得這麼老高的,都可以拴一頭叫驢了。”桃兒使勁兒掐了掐她的手,以示報復,梨兒誇張地叫喚了一聲,引得馬路上的人都看她倆,看得她倆都怪不自在的,趕緊撒開手,假裝正經起來。

“你們的新房怎麼佈置?”桃兒問,沒等梨兒回答,她就將她的設想說出來,哪裡擺高低櫃、哪裡放鏡台、哪裡搭鋪,對一個待字閨中的姑娘來說,這是令人著迷的構思。 “怎麼樣,怎麼樣,我的想法?”桃兒問梨兒。梨兒微微一笑,扭頭瞅著別處,似乎不想跟桃兒的視線相交。 “我不想太鋪張,越省事越好。”“憑什麼呀,”桃兒一臉驚訝地問,“一輩子就這麼一回,蔫溜地辦,多屈得慌啊!”梨兒額前的一綹頭髮在冷風中搖曳。 “一人一個想法唄。”她說。桃兒一肚子的抱怨,卻還是故作平靜地說:“一人一個想法不錯,但你的想法總是跟人家不一樣,怪。” “要說怪,咱家還有一個怪人,只是你沒注意到而已。”梨兒輕聲說。桃兒最恨她這一點,天大的事擺在她跟前,她也是一副雲淡風清的架勢。

“你說是誰?”桃兒迫不及待地問。 “二姐。”梨兒明知道桃兒好奇,卻還是回答得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 “二姐不就是在打離婚嗎,這事我知道,”桃兒撇撇嘴,她還以為是什麼爆炸性新聞呢,原來就是這個呀,這個家里人已經盡人皆知了,除了她媽媽,“我也贊成二姐離了,早就覺得苜蓿不是個玩意兒,離了更好。” “我指的不是她離婚的事,而是戀愛……”梨兒的聲音彷彿絮絮呢喃,得豎起耳朵才能聽得見。 “戀愛,跟誰,跟誰呀?”桃兒一下子跳起來。 “我也不知道對方是誰,我要知道就好了,省得瞎猜了。”顯然梨兒也意欲揭開果兒隱藏在內心深處的秘密,並為此做過努力,結果卻一無所獲,所以這個問題才一直困擾著她。

“你都不知道底細,憑什麼就隨便說二姐在戀愛?”桃兒橫眉立目地盯著梨兒問。 “直覺,我憑的是直覺。”梨兒說。 “那麼也就是說,二姐愛上了別人,偏巧苜蓿搞破鞋的事兒又叫二姐知道了,所以提出離婚——”桃兒分析道。 梨兒的回答說:也許是這麼回事,也許不是這麼回事,這就得看果兒離婚以後會不會很快再婚了。桃兒照梨兒的思路琢磨了琢磨,似乎有理,誰見過一個打離婚的人,整天這麼嘻嘻哈哈的?確實很可疑。至於對方是誰,姐倆猜測半天,也沒猜出個大概其來。 “算了,不想了,想也想不出來。”桃兒只好放棄了。梨兒換了個話題,問桃兒:“大姐什麼時候才能把大姐夫忘掉,你估計。”桃兒說:“他們倆那麼膩乎,要一下子忘掉,難。”說著,大姐夫在世時,他跟大姐相親相愛的場面以極快的速度在腦海中一閃而過。 “一輩子就這麼單個過下去,總不是個事兒,該往前走一步,就得走一步。”梨兒說。桃兒說:“還是得有一個過程吧。”“那麼你呢,你打算多咱把自個打發出去?”梨兒又問桃兒。桃兒困惑的臉夾雜著疑慮和猜忌的神情,她茫然地說:“你像挨個地要給我們姐兒幾個編排命運,你究竟要幹什麼?”梨兒彷彿若無其事地說:“咱們不是話趕話嘛,你怎麼這麼多心!”桃兒注意地瞅瞅她,覺得她若無其事也是裝出來的,而不是自然流露——梨兒一定有事瞞著她。桃兒突然被一種莫名的感傷所包圍,心裡酸酸的要落淚。她想像不出再過幾年,她們姐兒幾個會怎麼樣,還能在一起無憂無慮地打咕嗎?還能心無芥蒂地說出各自藏在心底的悄悄話嗎?還能鑽在一個被窩裡遙想當年調皮搗蛋的往事嗎?可能不行了。她們都是叢林鳥,一大,就都呼打著翅膀飛走了,自個兒也不例外。梨兒轉動著靈動的眼珠端詳了一下桃兒,問:“你又打什麼鬼主意呢?”桃兒說:“你們都走了,那屋裡就剩我一個了,要是耗子出來嚇唬我怎麼辦?”梨兒扑哧一聲樂了,摸摸她的腦袋,輕言細語地說:“你就別多愁善感了,等你也了出門子,那間屋就成了我們的臨時掩體,誰跟丈夫吵架了,就回來躲兩天,什麼時候丈夫低三下四地來請,什麼時候再回去……”

兩個人穿過一條馬路,桃兒突然說:“要是那個丈夫不再來接呢,是不是就算退貨了?” “他敢,咱媽肯定叉個腰堵在門口,跟他翻呲——既已售出,概不退貨!”梨兒說。 兩人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說說笑笑地走進她們同學話癆兒住的那條胡同,盒子炮也住這。偏巧又遇見那位圍個毯子坐躺椅上的老頭兒,手裡拿個鏡子亂照,他老伴兒依然陪著他。桃兒問:“大冷的天,也不嫌凍得慌,還在這待著,屋裡多暖和?”老年癡呆的老伴兒說:“他待不住,就愛在冰天雪地裡晃悠。”桃兒說,“挺大歲數,凍著可就麻煩了。”老年癡呆的老伴兒說:“甭看他癡呆,身子骨沒問題,往年冬天他都光著個膀子。”桃兒樂了,“除非練過功夫的,沒練過的早成冰棍兒了。”那個老太太說:“他就是年輕時練過,童子功……”桃兒一愣,囁嚅著嘴唇問道:“他不會就是盒子炮吧?”老太太說:“不是他是誰?可不就是他!”桃兒瞅著這個順著嘴角子流哈喇子的老頭兒,半天說不出話來。 “他怎麼成這樣了,早年不是個大英雄嗎?”老太太說:“你沒聽說過歲月無情這句話嗎?老了,就完蛋了,你看我,我年輕時還參加過選美呢,再看現在,還不如白菜幫子看著順眼呢!”姐倆兒端詳她半天,真的沒看出這位老太太也曾像盛開的花朵一樣漂亮。走出那條胡同,她們的心還是不能平靜,梨兒想:既然知道所有人的歸宿都是一樣的,現在爭強好勝又有什麼意義呢?還不如安安靜靜度過一生,直到停止呼吸的那一天。而桃兒則想:人就那麼幾十年的活頭,現在不努力,使生命多姿多彩,到老了,就只能坐在躺椅上後悔了。姐倆兒揣著截然不同的念頭,走在街上。她們都在喧囂聲中琢磨著各自的未來,惦記著給靈魂找一個合適的去處……

就在20世紀60年代中期的一個冬天的黃昏,兩個年輕姑娘牽著手慢悠悠地走著,見到賣糖棉花的,就跑過去,一人買一個,一邊溜達一邊吃,不時地還會相視一笑,只是笑容中含著些許的憂鬱。 “也不知咱媽給咱做什麼好吃的,要是蔥油餅就好了。”桃兒舔著嘴唇說。 “做夢去吧,今個能喝上黏粥就不錯了。”梨兒說。 “都怪你!” “都怪你!” 一個在前頭跑,一個在後頭追,寒冷的風將她們的頭髮吹得飛揚起來。 (上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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