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桃兒發現,果兒跟梨兒總是偷偷地笑,而且變得丟三落四,早晨起來,剛拿書包出門,又想起沒把飯盒裝進去,回來拿上飯盒,走出去沒多遠,又跑回來,忘拿書包了,拿上書包跟飯盒走了,十分鐘以後再次跑回來,因為又忘騎上自行車了。 她們一準有一肚子的秘密沒告訴她,她可以確定。不過,她已經顧及不了她們了,她自個兒光忙活自個兒就忙活不過來,她小心翼翼地跟熗鍋和向凱保持著等距外交,既不太近乎,也不太疏遠,挺累得慌。 熗鍋又抽空找個理由跑回來一回,他們倆在一塊的時候,依然不能盡興,他知道她心裡還惦記著向凱,她也知道他知道她還惦記著向凱,只是不說穿了就是了。而她跟向凱也從不提起熗鍋,這簡直成了他們倆之間的避諱,或者是一條不成文的規章制度。桃兒的姐們儿問她:“你夾在他們倆當中累不累呀?”桃兒老實地回答:“累。”她姐們儿說:“乾脆從中挑一個算了。”桃兒問她:“你說挑誰?”她姐們儿說:“挑向凱。”桃兒說:“那熗鍋怎麼辦?”她姐們儿說:“要是捨不得熗鍋,那麼就挑他。”桃兒又問:“向凱怎麼辦呢?”她的姐們儿終於不耐煩了。 “活該你為難,隨便你怎麼著吧,懶得管你了!”桃兒瘦了,早晨起來對著鏡子梳頭的時候,她發現鏡子裡出現的臉已經跟瓜條子差不多了,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她嚇了一跳,心裡說:唉,可憐的桃兒啊,你的命怎麼這麼苦啊。

熗鍋跟她在一起,總想再親她,既然親過了,再親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就好像一個上了電車的人,想坐就坐,想站就站,反正他打票了,可是桃兒卻認為,他的票早已過期了,過期就作廢了。 她要讓他親她,她總覺得對不起向凱,同樣,向凱要摟她,她也不讓,又覺得對不起熗鍋,向凱嬌氣,沒熗鍋皮實,一拒絕他,他就慪氣似的半天不言語,幸虧桃兒機靈,向凱穿了一身滌卡衣裳,兩人一碰,總有靜電,把兩人電一傢伙,於是,桃兒就以此為理由,跟他拉開檔子,也算是給了向凱一個台階下。一天,向凱告訴她,後勤科的一個女工給他寫個紙條,約他去二宮遊園,桃兒說:“這不是挺好的嗎,那個女工長得白白的,像個波斯貓。”向凱問她:“你真這麼認為嗎?”桃兒沒說話,掉頭就走,向凱追在她屁股後邊。 “怎麼,生我的氣了?”桃兒說:“沒生你的氣。”她其實是生自個兒的氣,聽說有人追他,她竟有一種從未有過的醋溜感覺,就像向凱是她的什麼人似的。

見桃兒呆滯遲鈍的架勢,向凱倒是很開心,揪揪她的辮子說:“我沒跟她去,把紙條退給她了,放心吧。”桃兒這才放心了,可是她還是跟他矯情半天。 “誰不放心啦?”他對她說:“你唄。”桃兒說:“別臭美了,我巴不得你趕緊跟人家走呢。”向凱說:“既然你這麼說,那麼好,我去找她。”桃兒又一把拽住他,於是,他又趁機摟了她,她沒怎麼掙扎,就屈服了,就算對他癡情的獎賞吧,她想。那天,回家,她給熗鍋寫了一封信,比平時要長,比平時也多些溫情,彷彿用這樣的方法就算是給熗鍋的補償了,總算拉平了——她對熗鍋跟向凱一如既往地保持著不偏不向。 這封信一直寫到後半夜,轉天,歇班兒,她就一覺睡到晌午頭,她媽進來瞅她好幾回,還摸摸她的腦門兒,看燙不燙。 “閨女,哪兒不舒服?”她媽問。 “哪哪都不舒服!”她說。她媽慌不迭地給她下了一碗掛麵,端到她老閨女的炕頭。 “吃,不舒服也不能餓著肚子。”

後來,瓜兒偷偷告訴她媽:“桃兒戀愛了。”她媽一拍大腿。 “你怎麼不早說,早說我就在她掛麵再臥個雞子兒,點兩滴答香油了。”瓜兒哼了一聲:“真是偏心眼兒。”她媽更關心桃兒的戀愛對象,“那小子是乾什麼的?”瓜兒笑了。 “你老閨女本事大,一戀不是戀了一個,而是倆。”她媽把臉繃起來了,顯然是對瓜兒的嘲諷態度不滿。 “我們桃兒的模樣長相,人品才學就是有仨有四個戀她,也不算多。” 瓜兒不想跟她媽對峙,趕緊陪著她點頭稱是,心裡卻說:護犢子。她媽當然不滿足瓜兒僅僅給她提供線索,而沒有詳細資料,就拼命追問個沒完,瓜兒說:“您問她自個兒去啊。”她媽說:“這閨女脾氣不正,問也問不出來。”瓜兒說:“當初她告訴我這些的時候,我跟她發過誓,永遠保守秘密,您想,我要透露出去,她以後還能信任我嗎?”她媽說,“我又不是外人,我是你媽呀。”瓜兒嘴上說,那也不行,心裡卻想:桃兒不怕我告訴外人,怕的就是告訴您!

她媽沒轍了,只好又去跟桃兒套近乎,桃兒只說追她的人是一個單位的,別的就守口如瓶了,她知道跟她媽坦白是危險的,她能把你逼瘋了,問完姓名,就得問年齡,問完年齡又該問工種,問入團沒入團入黨沒入黨,住哪,他的父母是乾什麼的,他父母的父母還在不在,他有沒有哥們弟兄,排行老幾……你退一步,她老人家就進兩步,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保持沉默。 儘管桃兒什麼都瞞著她媽,她媽還是滿心的歡喜,時不時地撫摸撫摸桃兒的頭,眼睛裡充滿了愛意。桃兒的身價彷彿一下子提高了許多,她媽對她實行優待政策,好吃、好喝、好待承。桃兒心話:早知道這樣,我兩年前就該說我有對象了,我得多吃多少好東西呀。 “桃兒她媽,遇見什麼喜事了,笑成一朵花似的?”連街坊們都看出來桃兒她媽的喜興來了,她媽故意說:“嗨,哪來的喜事啊,愁都快愁死我了。”

這是桃兒她媽的老把戲了,桃兒看都看會了,等人家一問,你不缺吃不缺喝,有什麼可愁的?她媽才裝腔作勢地嘬嘬牙花子。 “這不是嘛,老閨女單位有倆小子追老閨女,都長得不賴,家境也好,跟誰不跟誰,還不夠愁得慌的?”街坊們說:“我們三閨女還沒主兒,要不勻給我們一個。” 回屋,她媽衝著門口說:“勻你一個,你也配,我閨女就是挑剩下的,也未準看得上你們閨女!”桃兒趕緊說:“您先別滿世界散去,我的對象八字還沒一撇呢。”她要不囑咐她媽,她媽非得鬧得滿城風雨不可,回來街坊們誰逮到她都問她,叫她多掛不住臉呀,甚至有顏面掃地的感覺。 她得馬上擺脫掉她媽,套上棉襖棉褲出去,不然她媽無微不至的關懷煩也能把她煩死,叫她一刻也得不到安寧。 “你去哪兒呀,待會兒就吃飯了。”她媽對她說。 “隨便遛一圈兒,透透風。”她說。 “早回來呀。”她媽說。

走出門來,她才發現她實際上沒什麼地方可去,只好溜達溜達地到了把勢家,找她三姐。 梨兒果然在這。 把勢也在。 “把勢,今天出去遛腿兒了沒有?”桃兒小臉凍得跟紅撲撲的蘋果似的,用手搓著。 “往後,你得叫他三姐夫啦。”梨兒搬一把椅子叫她坐,那麼自然,就像她早已在這安營扎寨多少年了一樣。 “真的?多咱的事兒啊?” “就是前天,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你……” “說得好聽,沒來得及,恐怕你是壓根兒就沒想告訴我吧?”桃兒很生氣,這麼大的事情,她居然事先一點兒都不知道,假如她不是來這兒,也許梨兒還瞞著她呢。 “我一猜你就會挑眼,咱們家里數你刺兒頭。”梨兒笑瞇瞇地說,竟毫無愧疚之情。

“梨兒你也真是的,怎麼沒跟桃兒打個招呼啊?”把勢在旁邊替桃兒說話,可是,桃兒一點兒也不領情。 “別裝了,誰不知道你們倆合穿一條褲子!”桃兒連把勢也一勺燴了,“我警告你,你要是欺負我三姐,我饒不了你,我可是跟盒子炮學了一身的功夫,稍微跟你露上一手,就叫你吃不了兜著走!”桃兒吹牛不打底稿。 “我還敢欺負她?她欺負我差不多了。”把勢用一副委屈得要命的表情,來掩飾他的揚揚得意。 “欺負你是正常的,這是我們老秦家的家風。”桃兒說。 “你什麼時候跟盒子炮學的功夫?”梨兒問他,挺較真兒。 “我什麼時候學的,憑什麼非得告訴你,你不是有事也瞞著我嗎?”桃兒沒完沒了。 “你就提條件吧。”梨兒了解桃兒。

“一根糖墩兒,不,兩根,外加一包豆瓣兒糖。”桃兒掰著手指頭說,彷彿早有準備似的。 把勢搶著要去兌現小姨子提出的交換條件,也是為了叫她們姐倆兒說說悄悄話,梨兒叮嚀他半天,叫他小心這個小心那個,就彷佛他是頭一回單獨上馬路一樣,也不嫌囉唆。 “你們領證了?”桃兒摟著梨兒的脖子問。梨兒抿著嘴兒點點頭。 “你是怎麼說服咱媽那個老頑固的?”桃兒大概是想打梨兒這裡取取經。 “我沒告訴咱媽,先斬了,將來再奏。”梨兒說,蔫人有蔫主意。 “啊?”桃兒大吃一驚。 “我偷了戶口簿,領了證,再把戶口簿放回去。”梨兒說。 “你太勇敢了。”桃兒這回真的該對梨兒刮目相看了,敢公然跟她媽挑戰的,她們姐兒幾個當中,梨兒怕是頭一個。她們在一個屋簷下長大,天天打頭碰臉,而桃兒覺得自個兒對她的真正了解,簡直等於零。 “什麼時候辦婚事?”桃兒問。 “等上級批下來。”梨兒說。 “你是什麼人物,結個婚還得上級批准?”桃兒納悶。梨兒又不說了,開始跟桃兒打馬虎眼,桃兒只好拐彎抹角地套她,結果,沒用,梨兒可比桃兒狡猾多了,直到把勢回來,桃兒也一無所獲。梨兒對她說:“早晚我會告訴你的。”桃兒說:“早告訴跟晚告訴,有本質的不同,好吧,既然你跟我耍心眼,往後我也不跟你傻實在了,得留點兒心。”把勢擔心她們倆打起來,問她們:“你們姐倆兒說什麼呢?”梨兒搶著說:“沒事,我們逗悶子玩兒。”桃兒心說:好小子,你不光有事瞞著我,還瞞著把勢,你就像一個櫃門,不打開,就永遠不知道裡邊都藏著什麼。把勢把買來的零嘴兒攤在炕上。 “你們姐倆兒吃吧。”桃兒卻把所有東西都揣口袋裡,褂子口袋裝不下,又往褲兜里放。 “明明說好是給我買的,憑什麼給她。”桃兒賭氣地說。梨兒不跟她一般見識,只是笑笑,罵了一句,“財迷腦袋”。桃兒走出把勢的家,就擠咕擠咕眼兒,笑了。

她在梨兒那獲得了某種程度的安慰。 不光自個兒,原來梨兒也有不可告人的隱秘。 恐怕街上這些走來走去的人們,也一樣。 她坦然多了,當向凱再次約她出去玩的時候,她出人意料地平靜,回答他:“行啊,反正也閒得慌。” “聽說人民公園新來了好多只仙鶴,去看看吧。” “你別忘帶上照相機。” 桃儿知道他們單位的那台120相機就歸向凱保管。 那天她玩得很開心,在人工湖邊,在人工築起的土山上,在長脖鹿的籠子跟前,照了好多相,為這個,桃兒還隨身帶了兩件不同顏色的外套,儘管照片是黑白的,要是能照彩色的就更好了。中午,兩人在草坪上野餐,桃兒帶的飯,而向凱買的汽水。桃兒奉行一個原則,盡量不花男人的錢,那樣,說破大天去也不能說她道德品質有問題,女人最難聽的名聲就是吃人了,她可不想叫人家這麼戳她後脊梁骨。向凱說:“你還挺耿直的嘛。”桃兒說:“你要非得給我花錢,我往後就不跟你一起出來了。”向凱說:“一男一女出來,叫女的花錢,總覺得不得勁兒。”桃兒說:“那是封建思想作怪,現在是新社會了,男女平等了,再說,你關工資,我也關工資,憑什麼就得叫你花錢?”向凱不得不高看她一眼,眼神裡又多了些含情脈脈的成分,總悄悄地捏一捏她的手或手腕,但是桃兒依然保持著應有的警惕性,不肯跟他到僻靜的地界兒去,她天性裡還是有謹慎的含量,她倒不是擔心管不住向凱,而是擔心管不住自個兒,她越來越覺得向凱那張白淨的臉順眼多了,起初她還嫌他總是把鬍子刮得太乾淨,過於秀氣了,現在早已沒有這種感覺了。

天近黃昏時,桃兒對向凱說:“我們快走吧,要不回家就趕不上晚上飯了。” “趕不上就在外邊吃唄。” “敢情你晚回去沒人罵你了,我可不行……” 向凱攥住她的手,想再待一會兒。 桃兒技巧地甩掉他的手。 她蹦蹦跳跳地朝門口走去,不管怎樣,她跟向凱過了一個愉快的禮拜天,更重要的是,他們倆始終跟朋友一樣,沒有任何值得指摘的地方,就是熗鍋知道了,也沒什麼了不起——他們連手都沒怎麼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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