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梨兒到把勢家正趕上停電。 家家都跑出來問是怎麼回事。 停電本是家常便飯,在過年過節時停電卻不多見。越到這個日子口,發電廠就越加班,生怕老百姓提意見,等年一過,再停電。梨兒學過電工,懂行,她說:“肯定是誰用電爐子了,把保險弄憋了。”街坊們趕緊都聲明:“我們家沒那行子。”梨兒叫把勢他媽淘換了一箍截兒保險絲,踩著凳子換上,電匣子又響起來了。街坊們就跟把勢他媽誇把勢的對象手巧,把勢他媽驕傲地說:“不光手巧,家務活也拿得起來放得下。”其實,梨兒也就在擀餃子皮兒的時候,比把勢他媽擀得圓一點兒,別的,就不行了。梨兒聽未來的婆婆這麼替她吹,臉上燒得慌,趕緊跟貓一樣吱溜鑽進把勢的屋裡。把勢已經收拾停當,正心急如焚地等著她。她發現,把勢穿上中山服特別像個班組長,他再把脖領的釦子系上,就更顯得莊嚴肅穆了。 “你沖我笑什麼?”把勢問她。梨兒說:“沒什麼,沒什麼,我就是高興。”她不敢把真實感受告訴他,他是個愣子,要是那麼一說,這件中山服他準得脫一邊,再也不穿了。 “我比你還高興。”他說,他笑的時候鼻子總跟著一聳一聳的,就像樟腦球過敏想打噴嚏卻又打不出來似的。

把勢他爸他媽不知道這兩人打扮得人模狗樣的要幹什麼去,問他們,他們也不說。聽見他們的腳步聲走遠,把勢他媽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心裡七上八下的不踏實,把勢他爸嘴上說:“隨他們去吧,你少管”,卻蹙著眉把指關節掰得吧吧作響,暴露出他的憂心忡忡。 梨兒跟把勢頭一回這麼大大方方地拉著手走道,一路上都是興沖衝的,特別是梨兒,臉上簡直是流光溢彩。把勢問她:“你媽媽同意我們倆好了?”梨兒說:“是啊。”把勢略微懷疑地瞅瞅她:“真的?”梨兒掏出一個本本晃了晃。 “不是真的,這個是打哪兒來的!” 那是她家的戶口簿,裡邊還夾著她從單位開來的結婚介紹信。 現在他們是一起去街道。 去街道登記結婚。 兩人誰都沒告訴,跟鬼子進村一樣,悄悄進行。

在小舖,梨兒叫把勢稱了半斤糖塊兒,準備賄賂街道起結婚證的大媽,那個大媽是區里幹部的家屬,能說會道,登記前總要問上一大堆問題,只要沒答對,就把新人打發回去,不給登。所以,她對來登記結婚的人,很有震懾力,在她跟前大氣都不敢喘,誰要敢跟她犟嘴,她桌子一拍,抄起電話來就給派出所撥號,叫警察來對付你。好多年輕人私下里說,到大媽這來,簡直就是過關,她要看著兩人般配還好,她要看著不順眼,非叫你折騰一趟一趟又一趟不可。梨兒比其他人還多了一份擔心,就是這個大媽跟她媽認識,生怕她今個找個什麼茬儿不給她登記,等哪天見了她媽,添油加醋地跟她媽一說,她就功虧一簣了…… 把勢對街道那間結婚登記的屋子倒沒什麼恐懼,卻覺得很神奇。兩人進去時還是兩姓旁人,出來時就是兩口子了,晚上就可以大模大樣地點燈說話兒,吹燈做伴兒,早晨起來梳小辮兒。這麼一尋思,他就想笑,從打他病倒了,梨兒就把鏡子捂的收起來了,不讓他照,不照他也知道自個兒嘴歪眼斜的樣子,所以一直自卑,今個不了——

人得喜事精神爽,今個他準比平時精神多了。 臨進門,梨兒囑咐他:“登記時人家問什麼,你就說什麼,態度好著點兒。” “我知道,她就是給我個嘴巴,再踹我兩腳,我也笑臉相迎,拿到結婚證是真的,別的都是老謠。”把勢笑嘻嘻地說。 “嗯,這才乖。”梨兒說。 沒想到,登記卻是出奇地順利,三言兩語就完事了,頂多那個大媽就問了一句瓜兒生的是男是女,別的沒問,八成是今天登記結婚的人多,排著隊呢,她忙不過來。 出來,兩人你看著我,我瞅著你,光傻笑,他們簡直不敢相信,他們就這麼簡單地結成了金玉良緣。他們找了個沒人的地界兒,反复端詳著各自手裡的結婚證,一人一張,每張上頭都有他們的合影,為拍著這張相片,把勢起碼跟照相館打了三夥兒,總說人家相片拍得不像他。折騰幾個來回,照相館也不耐煩了,就沖他說:“你自己撒泡尿照照,你就長得那樣,我們能給你照出花來嗎?”這話叫梨兒不愛聽了,她出去買了兩瓶汽水,給把勢。 “喝下去,有尿就在這個攝影棚裡尿,然後你跟這個照相的一起照照……”還是照相師傅怕了,碰見這麼一對滾刀肉,沒辦法,認倒霉吧,只好又給他們補拍了一回。補拍的那張相片,就是他們貼在結婚證上的這張。梨兒主動將小手放進把勢的大手裡,眼睛卻望著別處,彷彿是無意。把勢就沒她那麼含蓄了,他直勾勾地盯著她。她細皮嫩肉,脖子白得跟抹了一層奶油一樣,引得人恨不得上去咬一口,他左右瞅瞅,沒人,突然一把將她抱起來,一邊親著一邊叫她“我的小媳婦”,梨兒則一邊用兩腿纏著他的腰一邊應承他。 “叫人家幹嗎?”現在他們不怕了,就是警察來了,盤問他們,他們也不怕,把結婚證往他們眼前一亮:我們是兩口子,受法律保護,你能把我們怎麼著?

親熱夠了,兩人打僻靜地界兒走出來,大搖大擺地並排走在街上,再用不著一前一後拉開距離,裝不認識了,兩個人都走不穩當,有那麼一種失重似的飄忽感。許多路人都瞅他們,更過分的甚至蹬著自行車都蹬過去了,還回頭盯著他們,彷彿都知道他們倆剛領了證似的。 終於兩人叫他們看得不自在起來,悄悄打量自個什麼地界兒不對勁兒。 “哎呀,你褂子上邊倆扣兒系錯了。”把勢發現了問題的癥結。 “哎呀,你怎麼早不說。”梨兒趕緊背過身去,把釦子係好,臉上輝映著橘紅的色彩。整理好內務,梨兒捏著小拳頭追著把勢打。 “都怪你,淨叫我丟人現眼。”把勢無辜地說:“怎麼能怪我,是你自個系的釦子。”梨兒說:“你要是不解開呢!”兩人逗了半天悶子,把勢突然一拍腦門兒,壞了,忘了一件要緊的事兒,他打口袋裡摸出個小盒子來,遞給梨兒:“這是我上班的第一個月,我爸給我買的,我一直沒捨得戴。”梨兒把小盒子打開,裡邊是一塊“五一表”。把勢說:“還有這個。”他把上次他給她,她沒要的那個耳鉗子也一起遞給她,她當下戴在耳朵上,滴拉噹啷的挺好玩的,要不是在當街上,她非親他一口不可。她媽媽打小就告訴她,一個閨女家不能隨便要男人的東西,可跟前的這個男人不是別人,而是她的男人,她從此就是個有主兒的女人了!

梨兒沒跟把勢一塊回他家,她還有至關重要的事兒,她要把她從家裡偷出來的戶口簿,再神不知鬼不覺地擱回去,趁她媽在沒發覺以前。反正生米已經做成熟飯了。不過,她還是希望她媽媽跟所有的媽媽一樣,站在家門口等她,離老遠就迎過來,問她:“登上記了嗎?”她告訴她媽登完了,她媽就抹著淚兒說:“閨女大了,要離開媽了。”她呢,就撲到她媽的懷裡,抽抽搭搭地說:“媽,您別那麼說,我天天都回來看您。”於是,娘倆兒就抱著哭上一抱…… 可惜,這樣感人的場面不會在她跟她媽中間發生,她就只能想想,安慰安慰自個兒虛空的心。 幸好,她媽什麼都沒發現,抽個冷子,她打開櫃門,把戶口簿又放回原處。她回到她住了二十多年的小屋,環顧四周,懷念著跟姐妹們在一起鬥嘴的日子,禁不住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掉在衣襟上,眼淚彷彿零星小雨落在身上,很快蒸發了,找也找不見了。她不知道現在是該難受,還是該高興,或者是難受中充溢著高興,高興中點綴著難受。她媽還在外屋忙碌,待會兒還有人來拜年,反正沒出正月就是年,一個年哩哩啦啦得過些日子了,沒那麼快結束。

“梨兒,你幫我搭一搭床鋪。”她媽招呼她,她媽要把兩個紙箱子掖鋪底下,鋪底下的東西越堆越多,床鋪就得越搭越高。 “這麼多破爛扔了算了。”梨兒說。 “破家值萬貫,將來你居家過日子就知道了,少一樣東西都錛手。”她媽說,在她媽的眼裡,壓根兒就沒有破爛廢物的概念,什麼都有用,哪怕是一隻趿拉板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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