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50章 第五十章

初二是回娘家的日子,姑爺們這天都往丈母娘家跑,閨女們更得守在家裡,不能挪窩了。老秦家就一個姑爺,那就是苜蓿,來倒是來了,可是沒待住,晃了晃就走了。桃兒她媽對鄰居的解釋是:“我那個二姑爺,越到年下越忙,誰叫他是個科長呢,都是工作需要。”她是不知道,她二閨女現在比她二姑爺更出息,已經調到局裡上班去了,原來果兒以為是叫她去婦聯,沒想確實當局長辦公室主任…… 果兒之所以不敢告訴她媽,就是怕她到處嚷嚷,嚷嚷得滿世界都知道,影響不好。假如再有幾個老街坊托她走個後門捂的,就更麻煩了,她的前任就是在這方面出了差錯,叫領導給抹下去的。 桃兒她媽雖然在街坊面前撐著,可是見對門三四個姑爺擠擠插插一屋子,都給老丈人提拉著酒上門來,她還是怪眼紅的,就又勾起心思,衝梨兒和桃兒發了一通脾氣,嫌她們笨蛋,到現在也沒找著婆家。

“好了好了,別叨叨了,我們今年都一準把自個兒嫁出去還不行嗎!”桃兒說。 “光嫁出去就行了?不對,重要的是嫁得合適、嫁得體面。”桃兒她媽的這話顯然是衝著梨兒去的。 秦惠廷使勁給兩個閨女遞眼神兒,叫她們少搭茬儿。 能忍就忍,小不忍則亂大謀。 果兒這時候側著耳朵聽著隔壁傳來的幾個姑爺戧火鬧酒的吵吵聲,突然想:不知道扣痂兒這會子在做什麼,是不是也正跟他老丈人獻勤兒呢?她知道她走的是走不著的心思,純粹是找彆扭,趕緊拿指甲刀剪指甲,分分心。 “二姐,明個你到你們局長家拜年去嗎?”桃兒偷著問果兒,她知道她二姐升遷的事。她知道,也就意味著他們家除了她媽以外的其他成員都知道了。 “不去,省得叫人說溜鬚拍馬。”果兒說。

“要我說,就不去,做人不能低三下四,再說了,剛調去,又沒什麼交情。”秦惠廷也插了一嘴。 桃兒說:“你就不怕局長挑眼,將來給你小鞋穿呀?” “正好,我還不想干呢,哪如在糧店自由自在呀。” “你們爺幾個嘀咕什麼呢?好話不背人,背人沒好話。”桃兒她媽瞪他們一眼,她們幾個馬上住嘴,跟沒事人一樣,各自散去,忙活各自的差使去了。桃兒她媽哼了一聲,她知道閨女有事總瞞著她,卻不對老伴兒保密,她心里挺吃味,罵她們沒良心,有時候實在憋不住了,她也會大發牢騷:“費勁拔力地養你們,末後了倒養出一窩子冤家對頭來,這不是好心不得好報嗎!” “你的好心沒擱對了地方。”秦惠廷成心氣她,桃兒她媽跟他鬥嘴鬥不過,就捶打他兩下,他也就老實了。

大年初二總算平安度過了,夜裡果兒又睡不著了,這一程子,她失眠的次數,比她搞對象時還多。她爬起來,趴在窗台上,藉著照過來的路燈燈光,在佈滿哈氣的玻璃上用手指頭畫個小人,畫個小鳥,再畫個月牙,別的她就不會畫了,會畫,她也不知道畫的是什麼。此時此刻,在她腦袋裡轉悠的都是扣痂兒的形象,他的鼻子、他的眼、他寬厚的胸脯子,她拼命地想把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趕走,明明知道那是有主兒的干糧,還惦記個什麼勁兒?可是,就是趕不走,那念頭黏糊上她了。轉天,果兒找個理由出去,到了他們的“老地方”,在她曾經約會他的那個記號後邊,她發現了一連串的問號,不知是扣痂兒質問她,還是哪個孩子淘氣……她再次給他留下個記號,並在後頭畫了個粗粗的感嘆號。他天天都打這路過,這是他打醋打醬油的必經之路。見了他,又能怎麼樣?她不清楚。但是她清楚她若不見他,就六神無主,就惶惶不可終日。夜晚到來得極為緩慢,好像刻意地跟焦急的她作對一樣,等扣痂兒出現的時候,她已經快凍僵了。扣痂兒偷偷把她的手掖進懷裡暖和著。 “你多咱來的,凍成這樣?”果兒委屈地說:“我一會兒來一趟,跟走馬燈一樣。”扣痂兒拍拍自個的腦門兒。 “怪我怪我,我不知道你會來這麼早。”果兒撅著嘴說:“本來就怪你嘛。”扣痂兒說:“上次你也把我給誑了,害得我傻等了你一晚上……”果兒上前一把摀住他的嘴說:“不許再提了,不許。”扣痂兒說:“好,不讓提就不提。”她只在他跟前,才會這麼耍賴,而且耍起賴來一點兒也不害臊,彷彿她一下子變小了,變得又清澈又透明。

“我想離婚,跟他。”兩人並肩走的時候,果兒說。扣痂兒咯噔一下子站住,像一隻被彈弓子擊中的鳥,驚愕地眨巴著眼睛,盯著她。 “別擔心,跟你沒關係。”果兒簡單地將他們夫妻間的事告訴了他,簡單,簡單得彷彿在講一個剛搬來不久的鄰居的傳聞。 “我不是擔心別的,我擔心你離婚以後怎麼過呀。”扣痂兒兩道又粗又濃的眉毛皺在一起。果兒靠在牆上,眯縫著眼喃喃地說:“我也不知道將來怎麼過……”她這樣脆弱的表現,簡直讓扣痂兒心碎,在他的印象裡,果兒始終是個驕傲的公主。 “如果你不嫌棄我,要不我就——”他說。 “不,你就好好地給我過日子,照顧好你的妻兒老小,別的,你甭管。”果兒好像很快從頹唐的泥濘中走出來,又自信起來,果兒還是過去那個強樑的果兒。 “可是,我不能不管你呀。”扣痂兒說,說來奇怪,果兒似乎早就知道他會這麼說,他會這麼想。 “如果你真的關心我,就隔三差五地跟我說說話,聊聊天。”果兒說,她現在是一條小船,而他是碼頭,可惜不是她的碼頭,她只希望能在陰天下雨的時候,這個碼頭讓她靠一靠,停泊一下,就可以了。 “行,你說怎麼著就怎麼著。”扣痂兒答應道,誰愛上了誰,誰就等於是欠了誰的,沒轍,這不是理智所能掌控的,理智在某些時候簡直是毫無意義的。 “我現在只有你這麼一個可以信得過的人了。”說這話的果兒,臉上的線條柔軟了許多。扣痂兒突然跟猛虎下山一樣,一下子將她拽過來,緊緊摟住,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是要吃了她,而事實是他想保護她,用他的身體替她遮風避雨。果兒先是驚慌地推了他一下,然後,就閉上眼,偎依在他懷裡。

昏黃的街燈下,兩個親嘴兒的人暫時忘記了周圍所有的一切——遠處零零落落的鞭炮聲,近處匆匆忙忙的腳步聲,以及惡作劇似的咳嗽聲。他們沒有再說一句話,他們騰不出空來說話,以後說話的時候還多著呢。以後,誰主動親的誰,就成了他們兩人的一樁無頭案,果兒說:“是你偷襲的我。”扣痂兒說:“明明是你。”果兒揪住他的耳朵問:“你說,究竟是誰親的誰?”扣痂兒只好說:“是我,是我親的你,行了吧!” 果兒回家時,已經很晚了,她媽不知道她還會回娘家來,所以沒給她留門,她只好溜到窗戶下邊,惦記著把梨兒或桃兒敲醒,以便她打窗戶爬進去。她意外地發現,梨兒還沒睡,在鬼鬼祟祟地往她的人造革皮包裡藏什麼東西,果兒極力踮著腳尖兒想看清她藏的是什麼,可惜,看不清。她只好敲敲窗,梨兒把她放進屋,她的腦袋一沾枕頭,就把梨兒忘了,她還沉溺在她的快樂之中,拔出不腿來。

……他親她的時候,渾身都在哆嗦,她問他:“你冷嗎?”他說:“我不冷。”她又問他:“不冷,你怎麼一個勁兒哆嗦呢?”他說:“你也在哆嗦。”是嗎?她沒哆嗦的感覺,她只感覺到她的心臟怦怦地跳。這時候,她才懂得,原來當你愛一個人的時候,你面對他,居然會哆嗦。她白結婚這麼多年了。 “你要對你老婆孩子更好一點兒,別讓我覺得我是個壞女人。”果兒親著扣痂兒的臉的時候囑咐扣痂兒,他用他的胳膊更用力地摟了摟她的腰,作為回答。 “咱們天天都想著對方,但不必天天都要見。”果兒又說。 “起碼總得一個禮拜見一回吧。”扣痂兒跟她討價還價。 果兒心說:我恨不得天天都在一起,可能嗎? “就用心惦記著吧,實在忍不住了,就再見面。”果兒的腦袋扎在他的胸前,他拿大棉猴兒裹著她。

……果兒在即將睡去的一剎那,還在囑咐自個兒:下次再見扣痂兒的時候,不能擦雪花膏,要讓他老婆聞到就麻煩了。 果兒都打呼嚕了,梨兒還沒躺下。 等果兒睡醒了,梨兒又早已不見了。 “這丫頭一定有什麼秘密瞞著我們。”果兒想。 “夜個你幹什麼去了,我都睡了也沒見你回來。”桃兒問她。 “沒幹什麼呀。”她說。 她也有瞞著她們的秘密。 茅房離他們家二百米開外,她在一百米就能聞到那種過期的抗生素味道,現在正是茅房的高峰期,排隊,光尿桶子就擺了一溜儿。她一般都在天亮之前入廁,那時候茅房清靜,今個起晚了。老娘們儿即便是在這裡,也照例拜年,照例捎帶腳問上一句:“二閨女,吃了嗎?”這讓她聽著彆扭,可是又不能不答理人家,只好說:“吃了吃了,您呢?”老娘們儿說:“這不是嘛,剛喝兩碗漿子、兩劈果子和一個烤餅。”嗓門大得驚天動地。

果兒幾乎是逃跑一樣地入廁回來,對她媽說:“往後我再也不去咱們門口的茅房了。”她媽問她:“茅房招你了?”果兒說:“又髒又擠,而且臉對臉地你瞅著我,我瞅著你——彆扭死了。”果兒的話叫她媽聽著不順耳。 “人人不都這樣嗎,怎麼就你特殊?”果兒說:“什麼時候每家都有自個兒的茅房就好了,再不受那個罪了。”她媽不以為然地說:“等著吧,等你當上劉子厚那爵位就行了。”果兒不敢言語了,當官哪那麼容易呀,就是一腦門子的官司,也得逮誰跟誰笑,碰見個看大門的也得主動跟他打招呼,不然就說你是高高在上,脫離群眾……他們局長就是這樣,聽說過去還是打過仗的,在張家口一帶游擊過,起碼消滅過五六個鬼子,可是他怕潮蟲子,見了潮蟲子,就叫喚:“我的槍要是沒上繳,我一槍一個,把它們都乾掉。”果兒想像著自個兒當了局長拿腔捏調的架勢,想想都渾身不自在,就別說真的當了。假如下屬們再知道了她跟扣痂兒的事兒,不定得給上級寫多少檢舉信呢。

算了,尋思那些沒邊沒沿儿的玩意兒乾嗎?有那工夫,還是想想扣痂兒吧。一想扣痂兒她就高興,高興得找不著北,這種感覺是她做閨女的時候所沒有的,她覺得她開始真正有戀愛的感覺了,可惜,開始得晚一點兒,並且她戀愛的對像還是人家的爺們儿,就這一點兒叫她掃興……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