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老秦家的三十兒晚上依然熱鬧,一大家子湊一塊兒包餃子,有說有笑,可是人人都淨心迴避著一個敏感的話題,那就盡量不提四合,過年的時候本來就忌諱多,而老秦家又比別人家多了一條忌諱。 桃兒她爺爺在世的那晚兒,大年三十兒都要擺天地桌,燒香秉燭,供神碼儿,老爺子去世以後,這道程序就省了,屋子裡也顯得寬綽多了。秦惠廷只在乎兩件事。頭一條是吃得要豐盛,他知道桃兒她媽是個財迷腦袋,過日子儉省,平時你怎麼摳唆,都行,到除夕這天,涼的你得有肉皮凍兒,熱的除了燉肉還得有四喜丸子,酒也得要整瓶的,拿散酒對付他不行;第二條是人口齊截兒,再忙也得打一晃兒來。今兒他突然什麼講究都沒了,四合不在,連個陪他喝酒的都找不著了,明明他注意到果兒家,就果兒自個蹦達來了,苜蓿沒跟著,他也沒問,怕問了,又勾起瓜兒想念四合的心思。往年,這頓飯要吃到半夜,中間還要出去放鞭,放完鞭接著再吃,幾個閨女可勁兒剝花生、磕瓜子,個個都上火,出了正月,嘴上的燎泡才下去。今晚的這頓飯,吃到十點來鐘,就進入尾聲了。桃兒要抱著孩子出去放炮,桃兒她媽不讓,怕嚇著孩子,孩子不去,桃兒也就沒什麼興趣了,沒滋沒味地喝著拿橘子汁兌的水,聽著話匣子裡播放的節目。果兒見大夥兒沒精打采的,很想調節一下氣氛,就提議四人打撲克,桃兒打撲克最當真,每一回輸了都眼淚汪汪的,所以,桃兒打撲克也最經心,總懷疑這個偷牌,那個使暗號,反正是一打牌,她就活泛了……打牌的時候,瓜兒說:“我明天就回去。”果兒問她:“回去幹嗎?”瓜兒說,“回去陪四合過個年,初二再回來。”果兒趕緊說:“我陪著你。”瓜兒說:“你挺忙的,初一還得挨家去拜年,我剛死了丈夫,就是去拜年,人家也不待見……”

“大姐,我也陪著你,我頂討厭提著一盒點心出東家進西家,到處說一模一樣的拜年話兒。”桃兒說。 梨兒也願意陪著瓜兒過年,既然心氣不整,何必還要裝模作樣!她媽喜歡這樣,就讓她媽自個兒去好了。正念叨著,她媽招呼瓜兒去掃地,地下都是瓜子皮子。桃兒說:“我來吧,大姐在跟二姐、三姐說話呢。”她媽說:“不,不用你。”桃兒奇怪了。 “掃個地有什麼了不起,還用挑肥揀瘦的,非我大姐不行?”瓜兒過來,拿起笤帚,對她說:“過年掃地有規律,跟平時不一樣,平時是往外掃,過年是往裡掃,免得不小心把財掃走了。” 桃兒撇撇嘴,她才不信這一套呢。她再看她爸,還在桌邊喝著,兩眼都矇矓了,桃兒坐到他對面,一把將酒杯拿開。 “還喝,已經差不多了,真不自覺。”秦惠廷伸出一個手指頭,央求她的老閨女:“再喝一杯,要不再喝半杯,行不?”

聽說,幾個閨女初一都不在家過,湊到瓜兒那去,桃兒媽急了:“明個大表舅、老嬸家誰去拜年?”果兒笑嘻嘻地說:“您去唄。”她媽又問:“要是親戚來咱家拜年,我出去,誰支應著呀?”秦惠廷擺擺手。 “哎呀,大過年的,她們愛怎麼就怎麼著吧,隨她們去,家裡,我替你支應著。”桃兒她媽衝老伴兒直運氣:“你呀,就慣著她們吧。”秦惠廷捏起一個掉桌邊的花生仁丟嘴裡。 “往後都出門子,想慣還慣不了啦呢,能慣幾天就慣幾天吧。”桃兒跟她爸爸撒嬌說:“爸爸真好。”桃兒她媽心裡不服氣:“他那叫好?他那叫不負責任,你們呀,一點兒是非觀念也沒有。”秦惠廷咧咧嘴:“這一套大道理你跟街道小組長說去,別跟我們耍。”這時候,門外邊鞭炮齊鳴,震得耳膜生疼,秦惠廷看看表。 “十二點了,走,咱們全家放炮去,崩崩晦氣,來年順當。”一家子,除了睡著了的小繼合,都上馬路,用個竹竿挑著一掛鞭,梨兒哆哆嗦嗦地劃根洋火,點著,然後跑出去老遠,聽著鞭炮劈裡啪啦地爆響。放了鞭,秦惠廷衝幾個閨女說:“新禧了,丫頭們。”幾個閨女也說:“爸爸,媽媽新禧。”桃兒她媽禁不住拿衣角擦起眼睛來——又一年,過去了,過去的一年多少磕絆呀,好歹也算過來了。

老秦家沒有守歲的習慣,秦惠廷的原則是,有精神就吃就玩,困了,就鑽被窩兒睡你的,沒那麼多窮講究。 但是,幾個閨女都沒忘了給她爸她媽拜年,鞠個躬,然後就伸手要壓歲錢。秦惠廷早就預備好了,可非要作出一副忘記擱哪兒的架勢,翻翻櫃門,掀掀炕單子,最後在鋪底下找著了,一人一份,其實那是他事先藏在那的。幾個閨女喜滋滋地把錢揣兜里了。 “一個個小沒良心的,倒都不客氣。”桃兒她媽說。 “我們要是跟您二老客氣不就見外了嗎!”桃兒說。 “老閨女說得好,這話我愛聽,幾個閨女當中,數我老閨女會說話。”秦惠廷說。果兒說:“乾脆,您就叫她一輩子別嫁人,守著您。”秦惠廷一拍大腿。 “那敢情好,我沒意見。”桃兒不樂意了:“我有意見,憑什麼就讓我當坐家女啊!”

“因為咱爸咱媽捨不得你唄。”瓜兒也說。 “才不呢。” “嗷——”姐幾個一起衝著她起哄。 “你們欺負我,”桃兒的食指挨個兒點著她幾個姐姐的鼻子,“小心我將來把你們以前丟人現眼的事兒,都告訴你們的孩子,叫他們認識你們的真實面目。” “這一招,太損了吧?”果兒說。 秦惠廷就愛跟幾個閨女一塊玩,小時候她們過家家,秦惠廷總去老皮猴子,桃兒她媽不,她老是嘟嚕個臉子,保持著她做媽的威嚴。 “我告訴你們,明天就許你們野一天,初二都給我早早回來,還一大攤子活兒呢。” 桃兒不瞅她媽,卻一本正經地對她爸爸說:“爸,我能問您老一個問題嗎?” “你問兩個都可以。”秦惠廷笑瞇瞇地答應她。 “我們到底是不是我媽親生的,怎麼總對我們這麼厲害?”

“你這倒霉孩子怎麼說話呢,我看你是皮癢了,欠揍。”桃兒她媽衝桃兒捋胳膊挽袖子,卻沒一個人攔著,他們都知道,她是假裝的。 桃兒躲到她爸爸背後,沖她媽媽使鬼臉。 “你問的問題,等你媽不在這的時候,我再如實告訴你。”秦惠廷接著逗悶子。 “你們老的少的就都氣我吧,今個是大年三十兒,我不跟你們計較,等出了正月,看我怎麼收拾你們。”桃兒她媽威脅他們說。 秦惠廷說:“恐怕你難以得逞,我們是多數,你是少數,少數服從多數。” 早晨起來,幾個閨女騎自行車都奔瓜兒家去了,而瓜兒則抱著孩子坐電車。擱往年,她們都穿得花紅柳綠,光一通掇拾就得半天,今個卻個個素淨。街上瀰漫著鞭炮的硝煙味道,嗆鼻子。這會兒,街上很靜,夜個守歲,都熬到半夜,眼下都睡得正香。姐幾個出了家門,就像脫韁的野馬,她們自由了。果兒先行一步,進了瓜兒的家,點上爐子,把屋裡烤暖和,然後四仰八叉地往炕上一躺,而梨兒跟桃兒在車站等瓜兒下車,倒換著手抱孩子回來。瓜兒走進熟悉的家,卻有恍若隔世之感,幾個妹子一個勁兒跟她打岔,生怕她觸景生情,叫她一刻也不得安寧,她們甚至把她拉倒在炕上,一邊胳肢她,一邊討論做點什麼好吃的解解饞。

她們姐幾個已經好多年沒這樣了,拿被子蓋著腿,唧唧喳喳地說著悄悄話,事先規定,誰要洩密,誰就沒有好下場。所以就可以信口開河,想說什麼說什麼。梨兒正好來月經,瓜兒坐壺開水,裝滿暖水袋,梨兒把它掖進懷裡,不一會兒,就好受多了。這時候的氣氛是肆無忌憚的,果兒第一次公開她的婚姻狀況。 “我覺得我跟苜蓿再拖下去,也沒什麼意思了,你們覺得呢?”她問了一個不是很容易回答的問題,瓜兒認為不妨再給苜蓿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萬一他真的是改邪歸正了呢?梨兒認為最好找好下一個目標再離婚,不然,單身一個人過活,涼鍋冷灶,多膩歪呀。只有桃兒立場堅定,離,趕緊離,他都跟別的女人那樣了,想想都噁心,再讓他碰你,渾身都起雞皮疙瘩!接著,果兒又問了一個更不容易回答的問題:“我要離婚,咱媽能答應嗎?她這麼好臉好面的一個人,還不得跟我鬧翻天呀?”一時,姐幾個都沒詞兒了,根據她們所了解的媽,何止是鬧翻天呀,恐怕斷絕跟果兒的母子關係都有可能。

離婚,比蹲兩年大獄都丟人,再尋個合適的主兒就難上加難了。這個問題討論的結果,以不了了之告終,只好留待將來慢慢商量。輪到梨兒,她提前聲明:“你們可以不贊成,但是不能反對,就是反對也沒用,反正我主意已定。”大夥兒都沒吭聲,一個原因是不知道她要說什麼,另一個原因是對她說的事情是否就一定持反對意見的不確定。梨兒說她要在開春以後結婚。瓜兒問:“是跟把勢嗎?”梨兒說:“是。”瓜兒又問:“他身體恢復得怎麼樣了?”梨兒說:“除了嘴歪一點兒,眼斜一點兒,其他問題不大了。”桃兒心話:嘴歪眼斜就夠戧了,還說問題不大…… 梨兒這件婚事的難度,幾乎可以跟果兒的離婚相媲美,暫且不說把勢身體有毛病,光是他爸爸的那個右派問題,就能叫她媽一跳三丈高,唉,也是夠撓頭的事兒。而桃兒所遇到的難題貌似簡單多了,起碼跟她媽媽沒什麼矛盾,可是,細琢磨起來,一點兒都不簡單。雖然是二選一,選誰,不選誰,一念之差,卻很可能結果截然相反。果兒說:“我就是個典型的例子。”桃兒問她:“你琢磨了多久,最後選擇了苜蓿?”果兒回答:“就一個上午。”桃兒覺得不可思議。 “憑什麼要選他,而沒選扣痂兒?”果兒苦笑了一下:“我只想如果我選了苜蓿,咱媽準會高興……”桃兒半天沒說話,抿著嘴沉思,她抿嘴的時候,她的酒窩就特別鮮明,過一會兒,她說:“我才不會為叫咱媽高興而委屈了自個兒,我選誰不選誰,要看自個兒高興不高興。”她的話,叫在場的各位倒吸一口冷氣,她是老秦家的一個叛徒!

“我要是說我跟熗鍋親過嘴兒,又讓向凱抱過,她們會怎麼說?她們準會罵我不要臉。”桃兒想。 幸好,沒人問她,她也不必自個往外吐露。 “大姐,你有什麼打算,總不能一個人帶著孩子這麼過一輩子吧?”梨兒問,問過又有點兒後悔,這話問得似乎早了。但是,在她心目裡,大姐是個最天真、最沒主意的人,要叫她獨自帶個孩子生活,梨兒還真不放心。 “梨兒,你就別問了……”果兒也怕瓜兒怪罪,趕緊打岔,阻止梨兒繼續問下去。 “沒事兒,梨兒。”瓜兒說,表示她並不在意。 瓜兒其實很享受姐妹間的無拘無束,特別是在經歷過年終評獎那一檔子事之後。她知道,果兒、梨兒和桃兒一輩子都不會害她,至於四合,她仍然愛著他,天天做夢都能夢見他,心裡還容不下別的什麼人。

“光白話了,肚子都餓了。”桃兒說。 “那怎麼辦,我家可是一丁點兒吃的東西都沒有啊,除非你們替我看著孩子,我出去買一點兒回來。”瓜兒說。 “你的孩子越來越搗蛋,難帶,還是我去吧。”梨兒說。 桃兒說:“哎呀,你們真笨,買什麼買呀,我蹬車到咱媽那去拿兩飯盒餃子,不就行了嗎!” “你不怕咱媽又嘮叨你——在外邊瘋夠了,肚子餓了,才記著還有個家,拿我這兒當什麼了,大車店?”果兒說。 “給她個耳朵唄,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桃兒說著,就套上棉襖跑走了。幾個姐姐嘻嘻笑,果兒說:“將來,這丫頭準是個底漏,把娘家東西都倒騰到她自個兒家去不可。”梨兒幸災樂禍地說:“咱媽就欠這個。”瓜兒想:媽最不待見梨兒,梨兒也自然不待見媽,所以她才這麼說。

桃兒一去,猶如石沉大海,把姐幾個餓得前心貼後心了,瓜兒說:“我看桃兒也不著調,咱們還是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吧。”下地捅爐子,準備煮兩子兒掛麵條兒,這時候,門一開,桃兒帶著她爸爸來了,爺倆兒大鍋小盆的,把兩手都佔上了。 “哎呀,可累死我了。”桃兒直抱屈。瓜兒趕緊把她爸爸手裡的東西接過去。 “爸,大老遠的您怎麼也過來了?”秦惠廷嘿嘿笑著說:“我怕桃兒拿不了。”果兒也說:“不是說好,就帶點兒餃子過來嘛?”桃兒說:“咱爸不干,非說平時可以湊合一口,大過年的吃就吃個四哼。”幾個閨女都有點兒感動,叫她爸爸坐,秦惠廷不坐,打懷裡抽出一沓子紅紙。 “我先給你家貼上。”那是大福字,糨子他也帶來了,最後還在門框子上貼個橫批:苦盡甜來。 “爸爸,您這麼周到,叫我說什麼好啊。”瓜兒說,接下來是一陣短暫的酸酸的沉默。 “先別忙著謝咱爸,他是有交換條件的,你以為白給咱們好吃的?”桃兒撅著嘴說。 “我想把繼合抱過去。”秦惠廷說。 瓜兒問:“您老不嫌累得慌啊?” “這小子不在跟前,總是沒著沒落的。” “我剛還跟咱爸說,這就是賤骨肉。”桃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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