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招瓜兒煩心的是年終評獎,本來,她壓根兒沒在這方面走過心,偏偏就有人提她的名,還拿黑筆寫在紅紙上,貼在宣傳欄,叫全廠職工從候選名單中選。這叫瓜兒坐蠟了,選上了,當然皆大歡喜了,要是沒選上,叫人家踢燈罐了,那就太寒磣了。她真後悔,後悔當時沒有堅決推掉,現在倒好,沒病找病,明天就正式投票選舉了,她嘀咕得夜裡都睡不著覺——選不上她還在其次,關鍵是人家一提“四合的老婆落選了”四合的臉上也不好看,這是她最在乎的。 “甭管選上選不上,在會上我都得保持冷靜,選上了,一笑,人家說你得意忘形,沒選上,一哭,人家說你經不住考驗,一腦門子的名利思想……”臨睡覺之前,她一再囑咐自個兒,生怕到時候露怯。 一進廠,熟的不熟的同事都主動地跟她打招呼,這個說,“恭喜你啦”,那個說,“就看你的了”,把個瓜兒羞得上不來下不去的。

“還沒出結果呢,你們恭喜我什麼?”她說。 “你絕對沒問題……” “其他同志的表現都比我突出,再說,我又是才來。” “你的工作成績,大夥兒都看在眼裡,記在心上,別忘了,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她歸後勤科管,一進後勤科,更熱鬧了,呼啦人們就都把她圍當間兒了。 “拿了獎,得請客呀。” “八字還沒一撇呢。” “你放心,咱後勤科的同志肯定都投你的票。” “就是,胳膊肘子不能往外拐啊。” “有你們這些話,就已經叫我挺感動的了。”瓜兒說。 “你要是這麼說就見外了,咱們是誰跟誰呀,都是一抹子的。” “我真不知道怎麼謝你們才好了……”瓜兒說著說著動了感情,眼窩都濕了。

“那麼多候選人都是戰斗在生產第一線,比我的貢獻大,我只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瓜兒一個勁兒說著謙虛的話,她們後勤科的那些人立刻駁斥她:“那幫子人,嘁,都是各車間辦公室當頭兒的,人家苦大力的時候,他們端著茶缸子喝茶水,都乾過什麼呀,比你差遠了。”在場的一半人說出了一萬條她一準會當選的理由,而另一半人則又說出一萬條其他人當選不了的理由,漸漸地,瓜兒叫他們給說服了,自信心增強了許多,本來腦子裡盤旋著的那些刪節號,逐步被一個個感嘆號所取代——的確,在這些候選人當中,她是唯一的一個腳踏實地干活的普通職工,也許這恰恰是她的優勢。但是,她還是說:“信天由命吧,有就有,沒有就沒有。”她的同事馬上群起而攻之,鼓勵她:“你這麼消極可不行,要主動爭取,你以為你當選是你一個人的榮譽?錯,你代表著我們在場的所有人。”

一通煽風點火,把瓜兒鼓動得熱血沸騰,真有了不奪錦旗誓不罷休的豪情壯志。鼓動她的不僅僅是他們所表的態,而是他們表態時的語氣、表情和手勢。那些比她大幾歲的老大姐甚至跟她說:“翻砂車間沒問題,肯定投你的票,原來你們四合就在那,不看佛面還得看僧面呢;鍛造車間更沒問題了,我們那口子在那當主任,他一舉手,誰敢不跟著舉?”她們這麼一說,瓜兒掰手指頭粗略地算算,幾個部門一加,票數早就過半了,看來她當選是手拿把攥了,於是,熱火罐就抱上了。她對同事說:“我要當了先進,我一定請老幾位吃撈麵。”同事們也跟著起哄架秧子:“一言為定,到時候不許賴賬!”瓜兒說:“誰賴賬誰是小狗。” 下午,選舉開始了,所有候選人都坐檯上,近千雙眼睛瞅著,讓瓜兒渾身不自在,早知道是這樣,她就拾掇拾掇了,不這麼邋裡邋遢的了,尤其是襪子上還有倆窟窿眼兒,也沒來得及補上,得拼命往下拽褲腿兒,好擋著點兒。別的候選人都當乾部當慣了,大場面也見得多,在台上抽煙喝水,時不時還跟台下的人招招手,擠咕擠咕眼兒,挺自在。就瓜兒唧唧縮縮,跟做賊似的,躲犄角旮旯裡,連眼皮子都不敢抬,簡直怯勺了。頭兩輪投票,還好,瓜兒跟其他候選人不相上下,到第三輪,她就崴了,別人的票數扶搖直上,而她的票卻直線下滑,最後唱票的時候,她的票數竟連一成都不到——她落選了。瓜兒百思不得其解,怎麼可能?即便別的車間,一票都沒投她,僅僅是後勤一個部門選她,她的票數也不止這些。看著當選者接過獎旗,樂呵呵地向台下招手致意,她突然有了一種被騙的感覺,先是酸楚,繼而是傷感,最後演變成憤怒。她的那些同事,那些整天跟她姐們儿長姐們儿短的同事,把她耍了,她成了一個跳梁小丑,叫人家戳著脊梁骨找樂玩兒,幾次,她都想跳下台去,直接跑出會場,不在台上假模假式地替當選者拍巴掌……

“別灰心,這次沒選上,下回再爭取。”領導對她說。 “沒什麼,我知道我還有很大的差距。”瓜兒嘴上說著場面上的話,心裡比刀子剜還難受。 “瓜兒,我就投了你一票,別人沒投。”有人跟她獻勤。 “我也是,我可不像他們,那麼勢利眼。”還有人附和。 “有嘛了不起的,不投頭兒的票又能把我怎麼地,不就是給我小鞋穿嗎,我不怕!”還有人在她跟前充大尾巴鷹子。 瓜兒沒轍,還得感謝他們。 “勞你們費心了。”瓜兒說。 “這是我們應該做的。” “客氣嘛,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聽他們這麼慷慨激昂的話,瓜兒心說:你們虧心不虧心呀!不就是因為我一個寡婦失業的,對你們用處不大了,你們就這麼作踐我?

從選舉結束到下班的這段時間裡,瓜兒接受了一大堆人的安慰,他們個個聲稱,他們投了她的票,這就更強化了瓜兒的失落感,他們如果不到她這來買好,她還意識不到什麼叫人心隔肚皮,打了你一個嘴巴,你還得再替他叫一聲“打得好”,簡直是欺負人到家了。她下了班,沒急著回家,跑浴室衝了個淋浴,水不太熱,弄不好就得感冒,可是她已經顧不上這個了,她把水流開到最大,水流像鞭子一樣摑打著她的身體,她大哭了一抱,哭得精疲力竭,然後穿好衣裳,把頭髮晾乾,樂呵呵地走出廠門。傳達室大爺問她:“大冷的天,還在廠裡洗澡?”瓜兒說:“回家哪還有工夫,抱孩子做飯,忙活完也累得拾不起個兒來了。”傳達室大爺說:“誰說不是,都怪不易的。”這時候的瓜兒,彷彿換了一個人,從此她的喜怒哀樂再也不會掛在臉上了,她好像一瞬間成熟起來。她懂得了什麼叫人際關係,沒有了四合的瓜兒,不得不獨自面對這個陌生的世界,這個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世界。以前她都是記著別人對她的好,而不去計較別人對她的不好,現在,她不這樣了,她得倒過來了,在記住她對別人好的同時,還得記住誰對她不好……進家門,果兒、梨兒和桃兒所看到的大姐,彷彿一如既往,沒什麼變化,殊不知,她已經脫胎換骨,這麼一次年終評獎,給她的印象,簡直是刻骨銘心。

“你怎麼回來得這麼晚,繼合餓得直哭。”瓜兒趕緊把孩子抱在懷裡,餵他奶,孩子的小嘴尋找她的奶頭的時候,她感到,只有孩子的小嘴還是溫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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