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桃兒是不是像她表白得那麼輕鬆,暫且不說,梨兒年下受累卻是真的。在娘家,把該做的都做完,按以往的習慣,剩下的就是光琢磨過年添什麼新衣服了。現在沒那個閒工夫了,她得一個勁兒往把勢家跑,蹬高爬梯的差使,把勢不擋戧,就是梨兒出馬,充當個壯勞力。大年二十三,家家都掃房,掃掉塌灰,順便也把晦氣掃地出門,牆上去年貼的年畫,也都撕掉,換新的,這些活,都是她梨兒的。 把勢他媽從鄰居家借來高凳,本來掃房頂子的活,把勢他爸搶著要幹,梨儿知道他血壓高,沒讓,只叫把勢他媽給扶著高凳。她上去掃。把勢歉疚得要命,一個勁兒說:“我要是沒毛病,哪能叫你受這個累呀。”梨兒充能耐梗說:“這點兒事兒,對我來說,小菜一碟。”掃完,打高凳上下來,她腿都軟了,一屁股跌在把勢身邊,把頭靠在他肩上,把勢問她:“你累了吧?”梨兒搖搖頭。把勢又問:“閃腰了?”梨兒又搖搖頭,把勢接著問:“要不就是岔氣了?”梨兒還是搖頭,把勢急了:“你到底是怎麼了,快告訴我呀!”梨兒說:“我差一點兒就被嚇死了。”把勢問她:“誰嚇你了?”梨兒說:“你不知道我這個人暈高嗎,上個二樓都不敢往下看。”把勢怪罪她:“你怎麼早不說呀?”梨兒拿白眼球白他一下。 “說有什麼用,你腿腳不給使喚,你爸你媽又這麼大歲數了,我不干誰幹!”把勢喃喃地說:“梨兒,真難為你了。”梨兒哼了一聲:“就會拿嘴甜和人,沒一點真格的。”

把勢不知道什麼是真格的,就問她:“你說,我該怎麼辦?”梨兒撒著嬌說:“你不會好好地抱抱我呀。”把勢摟住她,將她攬在懷裡,梨兒跟渾身上下沒骨頭似的癱在他胸口上。兩人膩乎了一會兒,把勢他媽說出去買幾對吊錢兒,梨兒說:“外邊滑出溜儿的,還是我去吧。”把勢也非要跟著,梨兒說:“地下都是雪,你行嗎?”把勢拍拍胸脯子:“沒問題。”梨兒奇怪的是,每一回把勢跟她出去,都要拿一個大口罩,捂個嚴嚴實實,問他為什麼,他說他怕人們嫌他模樣醜,梨兒說:“我不嫌就行,還管人家嫌不嫌!”可是把勢一再堅持,梨兒拿他也沒轍。兩人出門以前,把勢他媽一會兒給梨兒戴上棉手套,一會兒又叫她圍上圍脖,彷彿她是個泥捏的,一碰就碎似的。梨儿知道,她在這個家之所以這麼受寵,一個原因是把勢有點兒缺陷,另一個原因是她還沒嫁進門,婆媳關係歷來有它莊嚴的一面,也有其荒謬的一面。沒嫁之前,婆婆把你捧手心裡,哄著,你說什麼,她聽什麼;嫁了之後,婆婆就把你踩腳底下了,踹著,她說什麼,你得聽著,不聽,就是不孝,她跟街坊鄰居們一塊兒納鞋底子時就得敗壞你,叫你臭名昭著,臭遍了街。

雖然剛過臘八,街上早已經有點兒過節的氣氛了,賣鞭賣炮賣兩響的、賣燈籠賣洋蠟的,以及賣畫兒賣吊錢兒的,都出來了。梨兒想拉著把勢的手一塊走,把勢不讓,總跟她一前一後保持一臂距離,梨兒說:“你裝什麼假正經呀,在家裡你怎麼那麼不老實啊,捅一把撩一把的?”把勢說:“在家裡是在家裡,在外頭則是在外頭,不一樣。”梨兒戳著他的鼻樑子說:“我算知道了,其實男人比女人更虛偽,更兩面三刀。” 屋子裡貼上畫兒,窗戶上糊上吊錢兒,馬上就有了過節的氣氛,多了幾分喜興。街坊們不斷地上門來,借一碗醋或是聊幾句閒篇兒,眼神兒卻總是在梨兒臉上繞來繞去,嘴快一點兒的會問:哎呀,這麼俊的閨女是誰呀?把勢他媽這時候就吞吞吐吐起來,梨兒足夠聰敏,她會主動跟街坊介紹自個:我是把勢的那個,那個……街坊不待她說下去,也就明白了:是把勢的對象吧,嘿嘿,把勢真有福氣。家裡沒外人的時候,把勢他媽幾次想問她什麼,卻又沒好意思問。梨儿知道她要問什麼,也知道該給把勢家一個明確的答復了,拖著總不是個辦法,但是,話不能從她嘴裡直接說出來,要繞個彎兒才行,她告訴把勢,把勢再轉告他父母。這天,吃完晚飯,梨兒對把勢說:“我想我們過了年就登記,行嗎?”其實,她問的多餘,把勢當然是越早登記越好了,可是,把勢還是顧慮到梨兒她媽從中作梗。 “你媽要是不同意怎麼辦?”梨兒挽緊他的胳膊,悄悄地說:“你甭管,我到時候自有辦法。”把勢疑惑地瞅瞅她,似乎不太相信。 “你能有什麼辦法對付你媽?”梨兒給了把勢一抹神乎其神的目光,說:“天機不可洩露,以後你就知道了。”

把勢見她把握十足,也受到了鼓舞,一瘸一拐地就往外走。梨兒攔住他,問他幹嗎去,他說去告訴他爸媽,梨兒拽住他,輕輕地說:“要告訴,也得等我走了以後再告訴啊,我再這兒,多不好意思。”把勢嘿嘿笑著又坐下來。梨兒還是比平時走得早些,大概是為了讓把勢快一點兒把他們即將登記結婚的消息通告給把勢的爸媽,她猜不出把勢的爸媽會說什麼,但是有一點兒可以肯定,就是他們不會反對。與之相反,她要是把這一消息通告給她的爸媽,他們肯定不會贊成,甚至鬧個天翻地覆也說不定。 梨兒是個蔫有準兒,一旦她拿定主意,十匹馬也拉不回來。在這一點上她跟桃兒截然不同。桃兒是眼睛一轉一個心眼兒,但是沒有一個心眼兒能穩在一個地界兒,風一吹,草一動,她的心性就跟著變了。所以,梨兒碰見多坐蠟的事兒都不讓桃兒給參謀,除非叫她打個下手什麼的,還湊合。梨兒進家門,桃兒正替大姐看孩子,大姐則給他爸爸當幫手,研磨,寫對子。孩子都骨碌出去多遠,桃兒也沒發覺,人雖然在這兒,魂兒卻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嘿,你琢磨什麼了?你要是摔著繼合,看大姐跟咱媽怎麼摑打你的。”梨兒在桃兒身後突然來一句。桃兒嚇一跳,這才把眼神兒從窗戶外頭收回來,把孩子抱起來。 “缺德鬼,你沒事兒神出鬼沒地嚇唬人玩。”她罵梨兒。梨兒摟住桃兒的肩膀,坐她旁邊。 “又走什麼心思了?說出來,三姐給你解決。”“你把自個兒的屁股擦乾淨就不錯了。”桃兒的語調有一點兒幸災樂禍的情緒在裡頭,“今個怎麼捨得回來得這麼早,是不是跟把勢戧戧起來了?”梨兒說:“你就盼著我們天天吵架拌嘴是不是?你心眼臟……”她一邊說,一邊把頭髮披散開,將發卡叼在嘴上,攏攏頭,又將頭髮重新別上。 “誰呀誰呀誰呀?”桃兒辯解道。這時候,梨兒才發現屋子裡發生很大的變化,不光房掃乾淨了,炕跟桌子也都挪了地方,她知道這一定是她媽媽的主意,她媽媽喜歡隔三差五把家具換個擺式,說是看著新鮮。她問桃兒:“掃房的時候,咱媽問起過我沒有。”桃兒說:“問了。”梨兒又問:“你怎麼回答的,給我打掩護了沒有?”桃兒不耐煩地說:“掩護了掩護了掩護了,說你單位加班兒。”梨兒這才鬆了一口氣,不過,桃兒的態度有些問題——梨兒想:看來,桃兒真的心裡有事,有不便公開的秘密事兒。

要說起來,桃兒的煩惱不怪別人,就怪她氣肚子,她們單位的小孫在市圖書館起了個借書證,一到晌午頭就去借書去,桃兒瞅著眼紅,也惦記著起一個。跑工會找向凱,叫他幫忙。向凱滿口答應,說到廠辦公室開個證明,就萬事大吉了。末了他問她:“你怎麼想起讀書來了?”桃兒狡猾地說:“多學習學習總沒壞處吧?”向凱表示贊成。 “倒也是,這樣吧,我為了支持你,可以把我的圖書都藉給你——哪天你到我家去。”桃兒說:“你們家才能有多少書啊?”向凱說,“總有多半間屋子,放的都是書。”桃兒當時腦子一熱,居然就答應了,冷靜下來一想,又產生了一種別樣的感覺,一種隱隱的恐懼感——這麼貿然到人家去,一個是容易引起誤解,再一個是萬一落入虎口怎麼辦?哎呀,都怪自個一時犯迷糊,明明知道向凱對自個有點兒意思,還不提防著點兒?現在,要想變卦,恐怕都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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