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這一程子,桃兒跟向凱走得太近了,連熗鍋的那些哥們儿都看著不順眼了,見她都帶答不理的,就是理,也是哼啊哈的。估計,熗鍋回來,這幫小子非得給她咕棒槌不可。他們看她的眼神兒,彷彿是在說:你個勢利眼兒,哪個樹枝高,就往哪個樹枝上爬。這種眼神兒就像蒺藜狗子,扎著她的心,讓她夜裡躺在被窩裡都睡不踏實,一而再,再而三地問自個兒,造成現在這個局面,怪誰呢?向凱也是成心,越是人多,他就越跟她套近乎,這不是故意叫桃兒左右為難嗎?不答理他吧,不合適,她也不忍心;答理他吧,一百雙敵視的眼睛瞪著她。 現在,晌午一桌吃飯,已經成了桃兒跟向凱的日常習慣了,今天要是向凱打一份炒肉,明個桃兒就得還他一份熬魚,這麼搭伙,都費,起碼比一個人吃多花上一倍的錢,可是架不住兩人願意,你給我夾一筷子,我給舀一勺,這麼吃著香。其實,菜是什麼味道,對他們來說,一點兒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個情調。在桃兒眼裡,向凱再沒有什麼不順眼的地界兒了,他已經成為她生活的一部分,而熗鍋開始淡出了,收不到他的來信時,她甚至都快記不起他來。臉兒對臉兒,從打吃飯開始,向凱已經問過她三次了,問她今天去不去他家拿書,桃兒想迴避也迴避不了啦,只好說:“要不,明個再說。”能拖一天是一天,她想。向凱還不依不饒,黏糊起來沒完。 “為嘛非得明天呢?”桃兒的眼睛眨了眨,問:“人家沒跟家裡打招呼就晚回家,怕挨罵。”向凱沒話說了,規矩人家的閨女就該是這樣,老實巴交,只有那些缺家教的瘋丫頭,才會一天到晚不著家,這樣的閨女要給他,他也不會要。

轉過天來,向凱又提出去他家的要求,桃兒扭捏了半天,再次拒絕了他,理由是“大年根兒底下,誰家不拆拆洗洗,投投涮涮,光叫老爹老媽忙活,心裡能落忍嗎”?向凱又叫她來個噎脖兒,無法再堅持己見了,他在一旁看著她一副當家主事的小婦人架勢,更覺得她迷人,叫人心裡怪癢癢的。又過了一天,向凱再次提出邀請,桃兒說:“我也沒個準備,連件拿得出手的衣服都沒換,就穿工作服去你家,合適嗎?”向凱的耐性似乎已經到頭了,劉皇叔請諸葛亮也不過是三顧茅廬,他說:“一個工人階級,要的就是艱苦樸素,哪有那麼多的窮講究啊——再說,你到我家就知道,我家的好書有多少了。”桃兒說:“好吧。”向凱發現她答應的時候,眼神兒裡除了調皮、狡黠,似乎還有別的什麼東西,可惜他讀不懂。其實,桃兒想說的是:傻瓜,你以為我真的想去你家看書啊?我姐就在單位圖書室,要讀什麼書,她不會給我捎回來?這時候,她怎麼想向凱並不在意,在意的是她應承他今天就去他家,他的思維活躍起來,絮絮叨叨地給她介紹他家的這個那個,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那股子香味,叫他陶醉,都找不到北了。整個一下午,他一會兒一看表,恨不得現在傳達室老頭就打鈴下班……而桃兒卻嫌表針走得太快,幾次都想拿塊吸鐵石,把表針吸住,她好像怕去向凱家,其實她自個兒很清楚,在她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有點儿期待、有點兒盼著去,甚至希望去了以後,會有一些她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只是她不樂意承認就是了。她幾次偷著從書包掏出小鏡子,照照,順便把前劉海梳順溜了,鏡子裡的那張臉像熟透了的水果一樣,她以前那張臉的表情會是遲疑的、矛盾的、左右為難的,但現在不是,現在是喜氣洋洋的,眯縫著眼兒,像個嘻嘻笑的洋娃娃,這讓她不由得產生了某種負罪感——你真到他家,出點兒什麼事,對得起熗鍋嗎?一個桃兒責問她。人家向凱又不是個粗魯漢子,你怎麼就肯定他會對我怎麼怎麼樣?另一個桃兒為自個兒辯解道。

再說了,我也沒賣給熗鍋!截止到目前為止,他們不還就是一般的同志關係嗎?不錯,我是對熗鍋說過,我等他,這並不意味著我是等著嫁給他,他跟我們家提親了嗎? “桃兒姐,下班以後給我絞絞頭行嗎?過年了,利索利索。”有個新來的小徒工求她。她說:“今天沒工夫,明天吧。”小徒工還跟她逗悶子,湊她跟前問她:“今天你幹什麼去呀?”桃兒惡狠狠地瞪她一眼,“你哪來的這麼多廢話,明天我也沒工夫,後天再給你絞頭吧。”小徒工撅起嘴來:“我就隨便問問嘛。”桃兒好不留情:“後天也不行了,改到大後天了。”小徒工趕緊舉起雙手。 “好了好了,算我什麼都沒說,行了吧。”說完,撒丫子跑走了,轉眼就沒影兒了,桃兒捂著嘴偷偷笑了。 向凱差不多是踩著下班鈴聲來找桃兒的。 “到點兒了,桃兒我們開路吧。”因為太興奮了,他白淨的臉上紅撲撲的,好像被爐子裡的火苗烤得時候久了。

“行——可是我的車帶癟了,得打打氣。”桃兒穿上棉襖,失裡慌張地說。 “你快點兒收拾,我去給你打氣。”向凱說。 “你認識我的車嗎?”桃兒問。 “認識,不就是車把上纏著紅頭繩的那輛嗎!”向凱匆匆離開了。桃兒趕緊又照照鏡子,鏡子裡的人表情僵硬,透著緊張。她追著向凱屁股後面出來,囑咐他,打完氣,他先走,到前邊那個路口去等她,她還要洗一把臉。其實,她是怕跟向凱成雙結對地出去,太招眼,要是碰見熗鍋的那幾個哥們儿,不定怎麼嘚啵她啦。她定定神兒,耽誤了一會兒,估計向凱已經走遠了,才扭搭扭搭出廠門,剛推出自行車來,就听見有人叫她,一回頭,一個人上氣不接下氣地站在她跟前,不用說,他是跑來的。 “生怕你下班走了,我下了火車就緊趕慢趕,還好——”桃兒揉揉眼睛,終於看清,這個人竟然是熗鍋。她脫口問了一句:“你怎麼回來了?”熗鍋說:“回來拿銑床的圖紙,明早就得返回去。”桃兒立在那,僵了,走不是,不走也不是,她不知道她該撲過去,還是站在原地不動勁兒,突然,她感到一種從來沒有過的驚慌。

“你是不是急著要走?”熗鍋問她。 “沒,沒有……”桃兒撥拉撥拉腦袋,“你信裡沒說你要回來。” “也是領導臨時決定的。” “我真沒想到……” “跟你一樣,我也沒想到。” 桃兒曾經設想過他們再次見面時的情景,但絕不是現在這個樣子,應該是他風塵僕僕地向她走來,而她挓挲著胳膊叫著名字朝他跑去…… “要不,我們找個地方坐一坐?”熗鍋說。 “還是算了吧,天這麼冷,你又大老遠地趕回來,鑽被窩裡睡一覺多好。” “你要是另有約會的話……”熗鍋一點都不掩飾他的失望。 “我不是另有約會,我是心疼你,看你渾身上下都是土,臉上也蒙著一層灰。”桃兒說,心裡卻罵自個兒:桃兒啊桃兒,你怎麼突然變得瞎話連篇了?

“本來這是別人的差使,我就是為見你——” “你該提前告訴我一聲啊,我也好有個思想準備。”桃兒說,這時候,就像有誰拿個小榔頭使勁敲打她的腦瓜子,讓她覺得生疼,彷彿一邊敲打還一邊說:我叫你拿著不是當理說!我叫你拿著不是當理說! “我也是夜個才得到的信兒。” “要不這樣吧,我先回家一趟,吃了飯,上你們家去找你,行嗎?”桃兒說,她現在的當務之急就是先把熗鍋支走,別讓熗鍋跟向凱撞上。 “我陪你回去吧,然後在門口等你。” “你難道不餓嗎?”桃兒問他。 “不餓,一點兒都不餓。” “怎麼能不餓呢,坐了多半天的火車……”桃兒不知再說什麼好了,只覺得腦子裡一片空白。 “我這些日子給你寫了三封信,你都沒回,我擔心發生了什麼事,光顧著急了。”熗鍋說到一半,就不往下說了,其實,也用不著再說了,所有的話都在他臉上寫著呢。

“我在路口等你半天,你怎麼還在這磨蹭呢。”怕什麼來什麼,她正跟熗鍋磨煩著,向凱又來了,他準是在路口等得心急,所以才調回頭找她來了,當他的目光跟熗鍋的目光相撞時,兩個人似乎都很驚訝。 “原來跟你定約會的那個人是他?”熗鍋指著向凱問桃兒,他的臉色蒼白得可怕。 “是又怎麼樣,是犯法還是怎麼著!”向凱踢上車架,走到熗鍋跟前。他這不是火上澆油嗎!桃兒想。 桃兒這一輩子還從來沒有這麼狼狽過,她真恨不得找個地縫兒鑽進去,永遠不再出來。天也太冷,新絮了棉花的棉襖居然也不擋寒,凍得她手腳冰涼,一個勁兒哆嗦。她跑到兩人中間,愣是將他們拉開,萬一兩個小子為她搋起來,傳出去,她還怎麼有臉再在單位裡待!熗鍋跟向凱都把眼光落在她身上,彷彿是在說:我們倆你究竟選擇誰,現在就講清楚。桃兒心話,你們也夠糊塗的,我要頭腦清楚,還能演今天這麼一出嗎?她真希望這是一場夢,醒來才發現,原來一切都是假的,那該多好。她偷偷掐了自個兒屁股蛋子一把,疼,看來,都是真實的。以後,這兩人肯定都會恨她,恨她腳踩兩隻船,做人不地道,可是——她又轉念一想,我又沒明確答應過他們什麼,普通同事而已,別說是就跟他們兩個走動,就是再走動個十個八個,誰也說不出什麼來。可惜,這個理由,連她自個兒都說服不了。熗鍋和向凱仍然像鬥雞一樣,怒目相向,誰也不憷誰,這簡直是擠對桃兒,逼著桃兒現在就拿出個態度來。桃兒想,我就是有了明確態度,這會兒也不能拿出來,不然,不是得罪這一方,就是得罪那一方,關鍵的問題是,桃兒誰都不想得罪,在她的心目裡,他們二位的分量是半斤對八兩。

不過,光在廠門口這麼慎著,總不是個辦法,得想個轍,把兩人隔離開。桃兒只好硬著頭皮過去面對他們,她爸爸說過,不怕你惹事,怕就怕你能惹不能搪。她見熗鍋一身的塵土,帽簷上都是,先就動了惻隱之心,這麼費勁地跑回來,以為那個口口聲聲說在等待著他的姑娘真的在等待著他,結果卻發現,她已經跟別人打得火熱,把他扔到了一邊——這事兒要攤到她的頭上,她早就號上了,況且,他那麼長時間沒見她了,況且,他的家裡也那麼不順序,再況且,也許明個他又蔫溜儿走了……一瞬間,熗鍋的砝碼一下子加重了。她對向凱說:“你過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說。”說著,將向凱拉到邊道上,桃兒偷摸地瞅一眼熗鍋,熗鍋的臉色更難看了,難看得就跟使了好幾年的屜布一樣,抽褶百囊的。 “你現在先回去,我想跟熗鍋談談,他時間緊,只能在市裡待一天,還得趕著走。”向凱發脾氣了,向凱很少發脾氣,起碼桃兒從沒見過向凱發脾氣。 “你的意思是說,你最終是選擇了他?”桃兒倒吸一口冷氣。 “你怎麼能這麼想?我和你,我和他,都一直是朋友關係,我跟你們倆誰都沒做過走板的事兒。”向凱哼了一聲:“也許我會從你們當中選擇一個做對象,也許我會從你們倆以外找一個人做對象,不過,那都是將來的事,而不是現在。”她偷眼瞟了瞟熗鍋,熗鍋顯得越來越不耐煩了,不斷地跺著腳,似乎是想把鞋上粘著的雪抖摟乾淨了。

桃兒真想給向凱作揖,求求他,大概向凱是看她太可憐了,惆悵地說了一句“好吧”,就垂頭喪氣地走了,桃兒又不落忍了,追上去兩步,衝著他的背影說:“有什麼話,我明天跟你說。”桃兒回過身來,一步一步走到熗鍋跟前,發現他比相片上黑了些,也瘦了些,叫她的心有點兒揪得慌。 “現在姓向的這小子更得意了吧?”熗鍋好像是對自個兒而不是對桃兒說道:“局裡又分他叔一套房子,他叔他嬸都搬過去住了,這間大房子就由他獨占了,而且我爸原來的那輛車,連司機一塊兒也都歸他叔了。”桃兒問:“那麼你爸怎麼上班?”熗鍋說:“騎自行車唄。”桃兒真實地感覺到“落魄”的含義,這叫桃兒越加心疼熗鍋。她爸打她小的時候就對她說過,什麼是天津人?天津人講究的是雪中送炭,誰倒霉了,就拉誰一把,不能錦上添花,看人家發跡了,就黏在人家屁股後邊巴結人家,那是南蠻子乾的事兒——勢利眼,不是人揍的才那樣呢!

“我現在該親近的是熗鍋,而不是向凱,熗鍋也許什麼都沒有了,只有我了,向凱卻不同,他還有大房子,還可以蹭他叔他嬸的車坐……”桃兒想。 “你要真跟他好,我覺得也很正常,人往高處走嘛。” “走,我請你吃包子、喝餛飩,去東站吧。”桃兒理都不理熗鍋說的廢話,拉起他就走。 “算了,我沒心情,我想你也沒有。” “你就別囉唆了。”桃兒生拉硬拽,把熗鍋拉上她的車,她馱著他,她算算,她兜里有八塊錢,是準備買一條紅絨褲的,她二姐就有這麼一條,她特別喜歡,過年了,她媽給了她十塊錢,叫她自由支配,她除了買頭油和頭繩,花了兩塊錢,餘下的錢正好夠買絨褲的——拿這個錢,給熗鍋接風,估計有富餘。 “桃兒,你聽我說。我真的不想去。”熗鍋跳下車座子來。

“你以為我真的是要請你?是我自個兒饞了,怕兜里的錢不夠,就拉上你,要是會不上賬伙計扣下人來,我就把你留下,自個兒溜號了。”不容分說,桃兒把熗鍋薅到頭里來,叫他騎著,馱著她。 白天晚上都開門的飯館少得可憐,唯有東站,什麼時候都能趕上飯,半夜扛煙刀的人,逼得沒轍的時候,也得大老遠的往東站跑,就這兒的商店是晝夜服務。桃兒給熗鍋要了兩個肉菜,她怕他在石家莊吃不上葷腥,補補。一碗餛飩下肚,熗鍋的情緒緩和多了,他講他在荒涼的工地怎麼想她,怎麼躲在被窩趁人都睡了拿電棒兒照著給她寫信,又怎麼編瞎話叫人替他捎到郵局給發出去……說的桃兒鼻子發酸,直想哭,這麼一來,她就更覺得自個兒不是個東西,是個薄情寡義的人,當著熗鍋的面,打自個兒倆嘴巴子都不多。 “你怎麼什麼都不吃啊?”熗鍋突然問她,看來,他是相信了她所說的她想解饞的說法。 “你吃你的,我看著,我願意看著你吃飯。”桃兒說完這話,連她自個兒不信這竟是她說得話——太肉麻了。 “那你總得墊補兩口,光我一個人狼吞虎咽,多沒勁。” “行,我把這碗餛飩喝了吧。”桃兒把服務員叫來,在她的餛飩裡又擱了一把芫荽,她喜歡聞那個味兒。 結賬的時候,熗鍋搶,桃兒說:“我還以為你是個飯桶呢,能吃七個碟子八個碗,結果就吃這麼一點兒,這一點兒我請得起。”服務員目送著他們走出飯館,覺得稀罕,這兒女人下館子的不多,有的女人甚至一輩子都沒吃過館子,更別說是下館子由女人請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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