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果兒在合作社又遇見了咕棒槌,她正在買酸末糕,兩個人搭咯了一道,咕棒槌竟告訴了她一個驚天的秘密,讓果兒瞠目結舌。她說她懷的孩子不是她爺們儿的,而是她初戀相好的,她說現在她爺們儿跟她爺們儿的父母、姐妹都不知道實情,還以為是他們家的種兒呢,她還說一旦真相大白,她婆家非得跟她動刀子不可……儘管外邊下著雪,她們寧願站在當街叫雪花落在她們的頭上和脖頸裡,也不願讓合作社里出來進去的人聽見她們的談話。果兒問咕棒槌:“你這麼做,是為報復你們那口子?”她熱乎乎的哈氣融化了她鼻尖上的雪花。咕棒槌說,“才不,我是為報償我自個兒。”原來,跟果兒一樣,咕棒槌跟初戀相好的一直情投意合,就是因為男方窮,結婚沒房,咕棒槌她媽才逼著咕棒槌嫁給現在這個爺們儿。 “我們倆一點感情都沒有,我需要一間睡覺的屋子,我在娘家住的那屋,我哥結婚佔了,而我那口子需要一個生孩子的機器,這麼著,我們倆才就合在一塊兒了。”咕棒槌說。

果兒在冷颼颼的風中戰栗了一下,天涼,心也涼,她問咕棒槌:“你沒打算過,跟你那口子掰了,嫁給你肚子裡的孩子他爸爸?”咕棒槌跺了跺凍僵了的腳,蕭瑟地說:“他早另娶媳婦了。”果兒看她的眼神兒顯得特別遙遠,她的視野除了她,還有的就是一種叫宿命的東西。 “你們倆這不是偷嗎?”咕棒槌說:“是偷。”果兒又問:“那偷到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啊?”這話雖然問的是咕棒槌,似乎也是問自個兒。咕棒槌說:“我跟我那口子在一起生不如死,而跟他——我肚子裡孩子他爸爸,起碼在一起是快樂的,雖然就那麼一會兒……”果兒隨口說了一句:“總比一點兒快樂都沒有,要強。”兩個人幾乎是同時嘆了一口氣,嘆氣聲沉重得要命,彷彿凝固住了一樣,掉地下能把地砸個坑。

實在太冷了,果兒攙扶著咕棒槌往回走。咕棒槌說:“我知道你一時半會兒理解不了我。” “你錯了,我能理解,我都能理解。”果兒說。這倒叫咕棒槌驚愕不已了,她一臉的問號,很想問問為什麼,但最終還是嚥口唾沫,沒再問。 兩人分手以後,咕棒槌講的話一直在果兒的腦子裡轉悠,特別是那句“起碼在一起是快樂的”長時間縈繞著她。她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扣痂兒——“咕棒槌比我膽大,再藉我倆膽儿我也不敢……”這麼一想,她的臉色不禁蒼白如紙。 “上次,我約了扣痂兒,卻又把他誆了,怕是他再也懶得理我了。”果兒覺得忒對不起人了。路上的雪越積越厚,很快鋪滿了一層,走起來踉踉蹌蹌,太滑。不管別人怎麼看咕棒槌,反正果兒對她多了一些欽佩,起碼比自個兒要有主意,也要有勇氣。

“你怎麼才來?”一進門,她媽就問她。 “您找我……” “眼瞅著就到臘八了,臘八粥我們娘幾個負責,可是醃臘八蒜是你的活兒。”她媽說。 “怎麼年年都叫我來醃呀,我都醃七八年了,也該輪到梨兒和桃兒她們替替班兒了。” “就因為你醃臘八蒜醃得地道,才叫你醃呢。” “您不叫她們動手做,她們一輩子都不會做,就只能(貝青)現成的。”果兒小聲嘟囔了一句。 桃兒她媽沒再跟果兒囉唆,她忒忙了,顧不上,只要進了臘八,要想再躺炕上睡大覺,恐怕夠戧了。沒聽馬路上的小孩們在唱嘛——老奶奶,別心煩,過了臘八就是年,臘八粥,喝些天,哩哩啦啦二十三……一家子齊動手,也夠趕羅的了,更別說他們家老頭子只能算半拉人,頭一個不願意幹,第二個乾也乾不好,她能調的兵遣的將就是四個閨女。往年,到這個時候,閨女們比她嚷嚷得厲害,吵著要吃的,吵著要穿的,吵得她腦仁兒疼,想起過年過節就打憷,現在倒好,閨女們都消停了,彷彿全忘了看月份牌了,沒一個出來張羅,就只有她一個人忙前忙後的。她一點兒都不怪瓜兒跟果兒,人家都是出門子的人了,給她打個下手是情分,不幫忙也理當,她氣恨的是梨兒跟桃兒,一個坐家女,眼瞅著她媽忙得跟捻捻轉兒似的,就是不搭一把手,天都這晚兒了,還不回來,在外邊野……

瓜兒跟果兒倒是在跟前轉悠,卻也不頂戧,一個奶孩子,孩子可能這兩天著了點兒涼,有點兒蹲肚兒;另一個光在當屋裡轉磨磨,心里長草一樣,新買了一辮子蒜,就擱邊上,她還不緊著剝,到明天再不醃上,就晚三春了。 果兒早就看出她媽的臉色不對,可能一肚子的怨氣正沒地界兒撒呢,她不想招她媽,免得引火燒身。可是,要她做活兒,她又做不下去,心裡惶惶不安。就在夜個晚上,她正式地跟苜蓿提出了離婚,苜蓿居然同意了,不過有個條件,他叫她跟他們商業局的局長提提,他要調到蔬菜公司去,據說那裡的一個銷售部缺個副處長,果兒說:“我又跟局長說不上話,你這不是無理取鬧嗎?”苜蓿說:“誰不知道你就要調到局裡的婦聯去了,不是別人,就是局長點的將。”果兒說:“我是當事人,我都不知道,你怎麼知道?”苜蓿說:“你出去問問,這事半個月以前局裡就嚷嚷動了,頂多再有一個禮拜就讓你辦手續了。”果兒說:“你想當處長,為什麼不自個兒去爭取,還到我這兒來做離婚條件……”苜蓿不言語了,老半天才說:“你考慮吧,你不答應,我就不離,咱就拖著,拖它一輩子。”

苜蓿睡了以後,果兒的目光久久地凝視著他蜷縮著的身子,她怎麼看他怎麼像個鄉下無賴,她腦子裡不斷有個聲音在告誡她:這麼一個人不值得你留戀,你嫁給他已經是錯了,如果再跟他繼續過下去,那就是一錯再錯了。他是那種為了升官發財可以不要臉的人。從小,她媽就囑咐她們,要交,就交好面子的人,甭看他們有時虛榮、虛假、虛偽,甚至他們為了面子會做很多錯事、壞事、腌臢事,但是有一個最大的優點,就是要臉——面子是什麼?就是臉!拿苜蓿跟扣痂兒比起來,簡直是一天一地,扣痂兒是胳膊折了褪袖子裡,能忍就忍,而苜蓿呢,天天摳唆手指頭算小賬,留不住仨瓜,給倆棗也能就合。她爸爸說過,這都是耪地人才有的壞毛病,天津人不這樣,天津人是要就要一等一的,一等一的拿不到,我寧可什麼都不要,甩袖子就走。

當下,她甚至都想,即使給扣痂兒當個二房,都比給苜蓿當正宮強。早晨起來,又變卦了,憑什麼我就這麼賤骨肉,不缺胳膊不短腿,我給人當什麼二房啊。遇見咕棒槌,聽她的一番話,把她本來糊得就不結實的窗戶紙捅了個大窟窿,果兒的心眼兒又活動了……其實,她也不清楚她要跟扣痂兒做什麼,也許只是想把腦袋靠在他的肩膀上,歇歇,尋求片刻的寧靜。正走著心思,突然門一響,有人從背後蒙住她的眼睛,她閉著眼睛都能猜得出來是誰。 “梨兒,撒手,咱媽叫我醃臘八蒜,你要跟著攪和,就讓你幹。”她說。背後的梨兒鬆開她。 “你真神了,你怎麼知道站在你身後的是我而不是桃兒呢?”果兒咬著她的耳朵說:“你身上有男人味兒,桃兒身上就沒有。”梨兒臉紅了。 “呸,瞎說八道小心爛嘴角子!”桃兒見她們咬耳朵,就問她們:“你們說什麼悄悄話了?背人沒好話,好話不背人。”果兒針鋒相對說:“你嘀咕什麼呀,沒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她媽過來,責問她們為什麼回來這麼晚,桃兒趕緊獻勤說:“媽,你看我三姐帶什麼回來了?”說著,把一個面口袋一逗弄,倒出一堆豆子,芸豆、豌豆、豇豆什麼都有,她媽不但沒樂,反而把臉沉下來了。 “我告訴你們多少回了,發了工資不許亂花,都如數交櫃,你怎麼又忘了?”老秦家的規矩是,無論哪個閨女有了事由兒,發的工資都得交她媽,由她媽統一管理使用,等她們出門子,她媽拿這些錢做她們的嫁妝,不夠,老兩口子再搭上一點兒。出門子以後,自然一切用度就隨便了,她媽不再管,因為她已經是人家的人了。梨兒見她媽翻臉了,趕緊把兜里的工資連帶著工資條一起遞給她媽,“我沒動您的一分錢,不信,您數數。”她媽把眼珠子瞪得更大了。 “沒花錢,那這些東西打哪兒來的?”梨兒答不上來了。

關鍵時刻,桃兒挺身而出,替她姐擋槍眼。 “這些都是我姐單位發的,我姐被評為標兵了。”她媽半信半疑,“是真的嗎?”這會兒,果兒再袖手旁觀就太不夠意思了,也出來說話了,“我聽說,有些先進單位確實年終發不少東西。”她媽這才不疑惑了,抓起一把豆子來,擇了擇,開心地說:“不錯,你們單位真不錯,都是當年的新豆子。”果兒偷著問桃兒:“豆子是梨兒打哪兒淘換來的?”桃兒嘰咕嘰咕眼兒,古怪地笑了:“還能打哪兒啊?把勢家唄。”果兒說:“我一猜就是。”桃兒翻她一眼:“事後諸葛亮。”這時候,梨兒主動請戰:“媽,還需要幹什麼,您儘管吩咐。”她媽的聲音緩和了許多:“你把小棗都洗淨了,晾一邊,桃兒呢,也別閒著,你去剝了栗子,弄完,我熬粥。”桃兒撅著嘴說,“我二姐怎麼就可以閒溜達,不給她派活兒?”果兒一見桃兒咬扯她,來氣了,揪住桃兒的耳朵,轉了一圈。 “你耳朵聾了,我剛才不是說過,我要醃臘八蒜嗎!”她媽故意嚇唬她們:“怎麼叫你們幹這麼一點兒活就叫屈,那好,今個誰不干,就餓誰一頓,不信就試試。”姐幾個都不敢奓刺兒了。桃兒悄悄對梨兒說:“你怎麼突然勤儉起來了?”梨兒說:“在二姐那兒沒得著便宜,又來跟我找彆扭了是不是!”桃兒說:“不是,我就是覺著新鮮。”梨兒唧唧喳喳地說:“我這些天在咱家多乾一點兒,過幾天就得替把勢家忙活忙活去了。”桃兒嘻嘻笑了:“原來是這麼回事,該,誰叫你一腳踩著娘家的船,一腳又踩著未來婆家的船,受累的命,你看我,無債一身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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