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頭天夜裡,街坊們都聽見老秦家哭成一團,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早晨起來,老秦家的門一響,街坊們都趴著窗戶往外瞅,卻見幾個閨女唧唧喳喳有說有笑地出來,一如往常,脖子上的圍巾,冬天的風一吹,五顏六色的直抖,彷彿幾朵戰栗的花。街坊們揉揉眼睛,不禁自問:難道夜個哭的不是她們家,是我們聽錯了?在街坊們趴著窗戶往這邊看的同時,桃兒她媽也趴著窗戶往街坊們那邊看。 “想瞧我們老秦家的笑話,沒門兒。”桃兒她媽心說。她特意叫瓜兒把孩子留下,讓她照看著,夜個她掐了孩子,一晚上都沒睡踏實,覺得對不起小繼合,她在她掐過的地方親了好幾下。 “寶貝,姥姥可不是心狠,是為你媽好,你可不興怪我呀。”她說。 閨女們都走了,老伴兒也拎著裝著飯盒子的網兜走了,就剩下她一個人的時候,她才覺得全身癱軟,四肢無力。

“我可憐的小心肝耶,一出世就沒了爹——” 桃兒她媽叫孩子騎在她腿上,憋了一晚上的眼淚終於噴湧而出。 她的表情荒涼而淒愴,這種表情在閨女跟前她是不會流露出來的。 “別擔心,姥姥只要活著,就不讓你受委屈。” 她對孩子說。孩子彷彿聽懂了她的話似的,用小手去摸她的臉。 “桃兒她媽,在家嗎?”這時候,有人敲門。 “就來了,就來了。”桃兒她媽慌忙把孩子擱一邊,擦一把臉,稍微掩飾一番。 然後開開門。 “哦,是七嬸啊,快進來暖和暖和。” “哄白眼兒玩呢?” “可不,孩子這兩天咳嗽,我沒讓她媽媽帶單位去,怕道上著涼。”桃兒她媽說。 “我說呢,瓜兒怎麼上班去沒抱孩子!” “你看,還勞你惦記著。”

“都街坊四鄰住著,互相理當照應照應。” “咱們這一片,屬你關心我們家。”桃兒她媽話裡話外多少有點刺兒。 “我也是才聽說瓜兒她爺們儿出事兒了,要不是路北嘍的大姑告訴我,我還蒙在鼓裡呢。”七嬸的話,顯然刺激了桃兒她媽,敢情家里外頭都比自個儿知道得早,自個兒反而晚三春了,這無疑叫她很不舒服,不過,她嘴上還是說:“唉,要革命就得有犧牲,我那姑爺也是趕上了,還不都是為社會主義建設嗎。”七嬸問:“單位沒少給撫卹吧?”桃兒她媽一本正經地說:“這個,我連問都沒問,我一門心思想怎麼把革命的第二代養好,也就算對得起我姑爺了。”說著,鼻子又有點兒酸,臉頰止不住抽搐起來,七嬸趕緊把孩子接過來,讓桃兒她媽躺一會兒。 “唉,孩子可遭罪了。”七嬸說。 “孩子有親娘餵著,有姥姥姥爺疼著,有一大堆姨照顧著,能遭什麼罪?”七嬸的話讓桃兒她媽不愛聽了,雖然她臉色憔悴焦黃,可是說出話來還是鏗鏘有力。七嬸被噎得表情僵硬了一陣,但很快恢復了正常,連聲說:“倒也是,倒也是。”兩個人沉默寡言地坐著,神情都很憂悒,長吁短嘆了好一陣子,七嬸問道:“大閨女上班去了。”桃兒她媽應了一句:“不上班上哪兒去,爺們儿死了,她要接過爺們儿的擔子,接著幹下去。”七嬸說:“好樣兒的,真是好樣兒的。”

“也不知瓜兒在班上怎麼樣了?”桃兒她媽心裡暗想。 “也不知道小繼合在家裡怎麼樣了?”在她媽想她的時候,瓜兒剛把書架整理好,準備著中午職工們來借書,閒下來也正在想兒子。 她冷靜多了,彷彿突然意識到她生命的價值。 要是她沒了,寶貝兒子就真的業障了,不光對不起四合,還拖累了老爹老媽和幾個妹子。 “那罪過可就大了。”瓜兒心話說。 “還是立足本職工作吧。”她勸她自個兒。 從後勤科淘換點子油漆,把舊書架都油了一遍,窗戶也擦得透亮,實在沒事兒了,就坐下來找本童話書讀—— “記住了,回頭給我兒子講。”她想。 踏實下來沒兩天,就有同事來找她了,有食堂的,也有存車處的,小心翼翼地問:“瓜兒,是不是我們那裡誰得罪你了,你不到我們那去了?”

“領導叫我先把圖書室搞好,找我談了好幾回。”瓜兒給他們做了簡單的解釋工作。 “誰信呢,一個圖書室能有多少活,閉著眼兒都能操持,還用得著你成天地干?”同事們不信,懷疑這裡邊一定還隱藏著更複雜的原因。 “圖書室沒你想得那麼簡單。” “換了我,一天就能把半年的活都忙活完。” “光把這些書歸檔,建卡,包上書皮就得花些工夫。” “算了吧,別哄我們了,我們又不是吃屎的孩子……” 越解釋,就越解釋不清,很多人,為此跟她結了死疙瘩,再也解不開了。托兒所的一位阿姨,因為小繼合拉褲了,斥打過這孩子,她就想,準是誰串老婆舌頭,背地把這個事過到瓜兒耳朵裡去了,瓜兒嫉恨她,就不去托兒所了。另一位保健站的大夫,曾勸過瓜兒再往前走一步,這麼年輕就守著,不是個事兒,結果讓瓜兒白了一眼,瓜兒不去保健站,她覺得是緣於這個原因……現在,瓜兒再上班,遇見誰,誰也不像過去那麼對她熱情了。

“瓜兒姐,你聽見人們在背後議論你什麼嗎?”有一天,跟她相好的一個小姐們儿問她。 瓜兒實在沒心情去聽這些個閒言碎語,她才剛剛靜下來。 “他們說你過去都是假積極,才來新單位總要表現表現,時候長了,狐狸尾巴終於露出來了。另外還說,算了,他們的話,你就只當是放屁好了……”這時候,她的好奇心已經跟乾柴烈火一樣地燒起來了,小姐們儿就是不想說,也不行了,瓜兒非得刨根問底不可。 “另外,他們還說什麼?”她問。小姐們儿唧唧喳喳地說:“他們說,你以前跟四合師傅在一起的時候,油瓶子倒了都不扶,(貝青)等著吃現成的,懶得抽了筋,所以,現在這麼勤快,都是做給領導看的。”瓜兒拼命地想表現得泰然自若,但是卻裝不出來,給書包書皮兒的時候,兩隻手都抖,眼睛裡閃著淚花。她的小姐們儿害怕了。 “我早知道你氣成這樣,就不告訴你了。”“我不生氣,真的,我真的不生氣。”瓜兒竭力以平和的語氣對她說,彷彿她所說的那些個閒話,對她來說,不過是過眼煙雲,她不在乎。打發走了小姐們儿,她一頭撲倒在桌子上,哭了,她不知道她究竟為什麼傷心,而她確實傷心。下班以後,她裝作沒事人一樣,走出了廠,別人跟她打招呼,她也應承,可是她仍然覺得所有人都在用敵視的眼光盯著她。 “你得堅強,別給四合丟臉。”她鼓勵著自個兒。到了家,她就再也裝不下去了。

家里人對她講的事都不當一回事,彷彿每個人都被誤解過,每個人都能講出一兩件比她還委屈的故事,包括最年輕的桃兒。桃兒上次阻止小卡車拉大機床,不經心被撞了,單位按工傷處理,廠裡就有人說:“她說她是去南站,誰能作證,萬一她要是辦私事去呢?”她住院的時候,工會給她送了些水果和罐頭,很多人都眼紅,又說:“下一回,我要是崴了腳,閃了腰,我就說我是扶老攜幼時絆倒了,興許工會也給我送幾罐罐頭解解饞呢。”當時,也把桃兒氣得手腳冰涼,小臉蠟黃……她媽給她舉了更多的例子,誰都背後講過人,自然也就允許人在背後講你,你瓜兒拍胸脯子想想,你就從來沒議論過別人嗎?凡事都得倒過個來想,就容易想通了。秦惠廷摟住瓜兒的肩膀,輕輕地說:“你媽說得一半對,一半不對,也不是絕對沒有不叫人議論你的辦法。”瓜兒還沒張嘴,果兒和桃兒就搶著問:“是什麼辦法?”秦惠廷目光淒楚地說:“活在世上的人無計其數,其實細琢磨一下,只有兩種人,一種人活著靠的是逞強,另一種活著則是示弱。”秦惠廷這麼多年來,還從沒有如此推心置腹地跟閨女們說過話。 “活著逞強的人,處處都要顯功夫、露本事,走到哪裡都招眼,就跟那些等車不排隊的人一樣,車還沒停,他就頭一個往上擠,不惜把老弱病殘推車下邊去,這種人風光是風光了,可是也遭恨,一旦有機會能把他踹下去,一車的人都會毫不含糊地伸出腳來,給他一傢伙。至於示弱的人,在我們這兒並不多見,見了,也看不起他——”桃兒說:“您說的不就是那些窩囊廢嗎?”秦惠廷叫果兒給他拿根煙,點上,嘬了一口。 “是啊,他們在你的眼是窩囊廢,而在我的眼裡則是聰明到家的人,你說你窮,他馬上說他比你還窮,你說你身子骨不好,他肯定說自個病入膏肓,他處處不如人,永遠都保持著低姿態,你想,這號人,誰還跟他較真兒,可憐他還可憐不過來呢。正因為他們沒有對手,沒人跟他攀比,反而無往而不勝,總能追求到自個兒要追求的目標。”

果兒她們幾個還沒咂摸出滋味來,瓜兒已經懂得他爸爸說的是什麼了。 “您是願意我做一個示弱的人?”她緊緊盯著爸爸,眼珠一動也不動。 “是,為了孩子。” “為了孩子,叫我做什麼都行。” “示弱也不那麼容易做到。”秦惠廷說。 “我知道,看到您這些年怎麼過的,我就什麼都知道了。” “這種活法,可能不露臉,也可能委屈自個兒,卻可以保平安。”秦惠廷說。 “那我們幾個呢?”果兒、梨兒跟桃兒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問道。 “你們隨便,反正一個人吃飽了,全家都不餓了,怕什麼?”秦惠廷笑著說。 桃兒她媽欽佩地說:“老頭子,你可真有文化,說出話來一套一套的。” 桃兒從背後摟住她媽的脖子說:“您才看出來呀,我爸那叫深藏不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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