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瓜兒再這麼玩兒命下去,就真懸了。”瓜兒他們單位的書記對秦惠廷和果兒說,說了好幾遍。 瓜兒調到四合他們廠來,本來是領導為照顧她和她的孩子,給她派了個輕鬆的活兒,在食堂幫廚,小繼合過了一百天,也進了單位的托兒所。誰知,瓜兒來了,不光食堂大大小小的差事都包圓了,就是保健站、傳達室和存車處的髒活累活也都歸她了,更甭說托兒所了,每回,給她孩子餵完奶,就捎帶手把尿褯子、炕單子和痰桶子都洗了刷了,在廠裡,一提起四合他媳婦,都說是個乾起活來不要命的主兒。勸她、攔她、嘿唬她,她都滿口應承,一轉身,又不是她,她有她的蔫主意。來這個廠才幾個月,她就瘦下去一圈,單位幾個領導為此還特意開過一個會,生怕她累個好歹,更對不住死去的四合了,最後,乾脆把她鼓搗到圖書室,當個管理員,尋思就幾架子書,拾掇起來該輕鬆多了吧?她倒好,中午和傍黑借書還書以後,她還是到處忙活去。終於有一天,扛不住了,一頭暈倒了,抬到保健站一查,貧血。單位幾個負責人,嘬了半天牙花子,實在沒轍了,就把秦惠廷跟果兒叫去,幾個人坐一塊兒,核計核計,究竟該怎麼辦——要不,叫瓜兒回家歇個一年半載,等身體合適了再回廠?歇班兒,單位都給擔負,這個不用擔心。秦惠廷也拿不定個準主意,光吧嗒吧嗒抽煙,末了他掉過頭來問果兒:“這個事兒,二丫頭,你看怎麼好?”

果兒回想一下,打大姐夫去世以來,瓜兒就沒真正撕心裂肺地哭過一抱,總是憋著,這種精神狀態顯然不正常。 “我們得想辦法叫大姐把所有的痛苦釋放出來,才行。”回家以後,果兒跟梨兒和桃兒說。幾個人托著下巴頦子琢磨了倆鐘頭,終於琢磨出一套方案來——從她們老媽下手,事到如今,再瞞著老太太也確實不大現實,乾脆,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通通都告訴她,她少不了要哭天抹淚,也許這樣會感染瓜兒,勾起她埋藏在心底的痛楚,抱著她媽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她淤積的傷心和委屈可能就會有所緩解。這個坐蠟的差使,她們推給了秦惠廷,叫他來跟她媽媽談,而她們幾個潲得遠遠的。秦惠廷也挺憷頭,可是沒轍,誰叫他是她們的爹呢,只好硬著頭皮,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也要上,他備好一壺釅茶,以防老伴兒哭背過氣去,灌她。秦惠廷盡量挑著不疼不癢的字眼兒,把四合的不幸說給她聽,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桃兒她媽表現得十分堅強,只是眼圈兒紅了。 “你當我是瞎子,我早就看著可疑,猜也猜出個大概其……”秦惠廷問她,“你怎麼問都不問我一聲啊?”桃兒她媽說:“我怕問了,真問實了:我受不了。”秦惠廷說了一句:“我們這一家子是怎麼了,你瞞著我,我瞞著你……”他突然說不下去了,眼淚撲拉拉地掉下來。現在桃兒她媽反過來勸他了:“老頭子,難過有什麼用,把幾個閨女服侍好了,比什麼都強,誰一輩子沒有個七災八難啊。”秦惠廷哽咽著說:“這些日子,我心裡一直窩得慌,沒處說、沒處嘮,整天還得裝沒事人……”桃兒她媽埋怨他:“你為嘛不跟我念叨唸叨呀?”秦惠廷說:“我不是怕你知道了難受嗎!”桃兒她媽拿襖袖子替老伴兒擦擦淚。 “其實,我比你心裡擱得住事,一起過了這麼多年,誰還不知道誰?”

老兩口子沉了一會兒,傾聽著門外呼嘯的西北風,窗戶時不時被風刮得一呼扇一呼扇的。桃兒她媽說:“咱們還是先甭告訴瓜兒,再慎慎。”秦惠廷說:“別慎著了,她早就知道了。”桃兒她媽說:“合著你們老老少少就瞞著我一個人啊!”秦惠廷把咕棒槌怎麼無意中跟瓜兒透露了消息,瓜兒又如何調到四合的單位去上班,以及現在瓜兒所面臨的問題,一五一十地都跟老伴兒說了。桃兒她媽說:“你讓我想想,想出主意來再告訴你。”秦惠廷點點頭。桃兒她媽還特別囑咐他:“告訴那幾個閨女,家裡的事兒就在家裡說,不許到外邊散德行去。” “天災人禍,有什麼丟人的……”秦惠廷說。 “我說不許,就是不許。”桃兒她媽一再堅持。 “好好好,照你說的辦。”

“胳膊折了,就得褪袖子裡,不能當人們的話把兒。” 這個老婆子,為人就是艮,能咬牙忍著,誰也沒秦惠廷了解她這一點。 “我怎麼幹,你們都不興說三道四,我是為瓜兒著想。”桃兒她媽又跟秦惠廷找補兩句。 “你倒是打算幹什麼呀?可別太過分了……”她這麼一說,秦惠廷反而嘀咕了。 做晚上飯時,桃兒她媽一反常態地歇工了,說是腳脖子崴了,腫了,站著不得勁兒。 “把孩子給我,你們幾個幫我做做飯去。”她說。瓜兒沒說什麼,挽起袖子就乾,桃兒卻非得多嘴多舌:“您不怕我們用油用多了?”桃兒她媽對她說:“知道我不讓你們多用油,你們不會少用?”桃兒說:“真摳門。”桃兒她媽嚇唬她說:“再說一句,小心我撕爛你的嘴。”瓜兒就一句廢話沒有,光悶頭乾活,嘁裡咔喳,要多麻利有多麻利,桃兒她媽看著她忙碌,心裡彷彿插上了一把磨得飛快的攮子,一剜一剜的疼得慌,她趕緊把眼睛轉到一邊去,不看她。秦惠廷貓在背陰的地界兒,裝作整理醫案,也竭力不去看瓜兒。

突然,桃兒她媽懷裡的小繼合哇地哭起來,哭得那麼尖銳、那麼委屈,桃兒她媽使勁兒哄,也哄不好。 “看我的。”果兒接過孩子,又唱又跳又搖晃,也沒用,然後是梨兒,再然後是桃兒,都紛紛上場,又都紛紛敗下陣來,無計可施。最後,還是瓜兒抱起孩子來,孩子的哭聲由強變弱,再由弱變成呢喃。桃兒咂咂嘴兒說:“這個小東西,真精,一聞到他媽媽的味就乖了。” “趕緊操持飯吧,都挺老晚的了。”桃兒她媽又把孩子打他媽懷裡抱過來,催瓜兒繼續忙活去,秦惠廷覺得老伴兒心太狠,明明告訴她大閨女貧血,還逼她做這做那,他瞪了老伴兒一眼,卻沒吭氣。瓜兒擦擦手,剛坐上鍋,小繼合就又哇地哭起來,這一次,哭得更歡。 瓜兒再想把孩子抱過去,桃兒她媽不給她了,衝著孩子臉紅脖子粗地吼起來:“哭,哭,就知道哭,別人哄你,你還不干。”屋裡所有人都被她媽嚇一跳,掉過頭來瞅她,她意猶未盡地說:“就光黏著你媽,你媽要是沒有了怎麼辦,你還不得哭死!”

“媽,誰招惹您了,你拿孩子撒氣。”桃兒看不過去了,問她媽。她媽理也不理她,仍舊跟孩子沒完沒了。 “你爸爸死了,都沒來得及疼疼你,現而今你就媽媽一個親人了,她整天干活不要命,要是活活累得爬不起來了,我看誰還那麼疼你愛你?寶貝,那樣你就業障了!” “媽,您啦別說了行不行。”瓜兒求她媽。 “不行,我非得跟他說清楚了。” “媽,您怎麼變得這麼不通情理了?”果兒、梨兒和桃兒都跟她媽翻臉了。 “你們少站著說話不腰疼,我跟你爸都老了,還能管孩子幾年?你們呢,你們各有各的家,將來也各有各的兒女,能全力幫襯這個孩子嗎?不能吧,他靠誰呢?” “孩子!”瓜兒跟劫道似的把孩子奪在手裡。 接著,就是驚天動地的號哭,這哭聲壓抑得太久了,一旦打開閘門,波濤洶湧,攔也攔不住,孩子卻因為受了驚嚇,突然不哭了,眨巴著眼睛望著她媽。

世上沒有比哭聲更具傳染性的了,瓜兒的哭聲很快就星火燎原起來,桃兒她媽和幾個閨女抱成一團,哭得房頂子上的塌灰都嘩啦啦地往下掉。秦惠廷實在受不了,就陰沉著臉,一聲不坑地走出門去,老淚縱橫,他穿得少,冷風吹得他一個勁兒打哆嗦,他也渾然不知。 “哭吧,閨女,哭出來心裡就舒坦一點兒。”桃兒她媽摟著瓜兒,抽抽搭搭地說。 “是啊,我們乾脆一次性哭夠了。”果兒也說。 哭了一陣子,一家人漸漸安穩下來,才發現秦惠廷不見了,拉門一瞧,他躲在門外在抹淚,慌忙將他拽進屋來,秦惠廷說:“好了,往後我們再也甭哭了,日子還得過下去,不衝著大人,也得衝著孩子。” “姐,不是我說你,你真不該成心糟蹋自個兒。”桃兒說。

“是,我光想沒有了四合,我活著也沒什麼意思,就沒想到孩子。”瓜兒說。 “要保重,姐。”幾個妹子囑咐姐姐。 “嗯,我保重。”瓜兒點點頭。 孩子乖乖地偎在他媽的懷裡,靜靜地待著,像一隻聽話的小花貓。 “你看小繼合多懂事,怎麼你一抱,他就哭呢。”秦惠廷問老伴兒,老伴兒咬著他的耳朵說:“他是我掐哭的,啞巴孩子有嘴也說不出來……” “小心他記你的仇。” “他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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