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這天,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桃兒沒敢騎車,路上太滑,稍微不小心,就得摔個老頭兒鑽被窩,所以她倒了三趟車,還是遲到了,起個大早,趕了個晚集。 年根兒底下,單位照例要在禮堂舉辦新年晚會,向凱帶著桃兒他們幾個給禮堂刷漿,順便佈置一下。桃儿知道,向凱寫寫畫畫行,但是蹬梯爬高夠戧,還不夠他站在梯子上哆嗦的呢,所以,都是桃兒上梯子,而叫向凱在下邊扶著。向凱臉上掛不住,堅持要跟她換過來,桃兒說,“算了吧,你笨得跟八戒一樣,再磕了碰了,更麻煩了。”向凱嘿嘿笑了,也就不再爭競了,他們彷彿已經默契到具有某種特殊親密的關係,起碼外人看來是這樣。 “你那個橫幅標語有點兒歪,趕緊正過來,再有,大幕上邊的那些塵土得抖摟掉了——”

向凱一手扶著梯子,一手指指這,指指那,給大夥兒派活。桃兒身段苗條,輕巧是夠靈巧的,但是個頭還是矮了一點兒,梯子又不夠高,在掛彩帶的時候,不得不踮起腳尖兒來,突然腳下一滑,梯子歪了,向凱再想扶正它,已經來不及了,只好放棄梯子,張開雙臂,接住跌下來的桃兒,也許是慣性的力量太大,也許是文弱的向凱力氣太小,他一下子來了個仰巴跤,桃兒也砸在他身上,疼得向凱哎喲慘叫了一聲,桃兒想趕緊從他身上爬起來,歪倒的梯子又咕咚砸在她後脊樑上,她也哎喲了一聲,再次跌在向凱的身上,引起周圍一片哄堂大笑。 有一瞬間,他們的臉緊緊貼在一起,桃兒清晰地聞到向凱身上散發出來的雪花膏的香味,向凱跟熗鍋不一樣,他擦得不是蛤蜊油,而是比較講究的萬紫千紅牌雪花膏。桃兒第一次跟一個男人這麼接近,她的很多個第一次似乎都是這個叫向凱給她的,第一次的夜裡蹬車逛街,第一次手碰手,現在又臉兒對臉兒、眼兒對眼兒、腦門兒頂著腦門兒,相互感受著對方的呼吸……要不是同事們起哄,他們恐怕還會這麼待上一會兒。

“你說你干點兒什麼行,扶個梯子都扶不穩當。”桃兒爬起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下手為強,指責對方,洗清自個兒。 向凱喘著粗氣,一個勁兒跟她道歉,賠不是:“好了好了,我中午請你吃飯還不行嗎?”桃兒抿著嘴兒,想笑,又忍住竭力不笑出來。 “說吧,打算請我什麼?”向凱慷慨地說:“帶魚、肉片和海帶絲,你隨便挑。”那些個同事聽說向凱要請客,都圍過來,也不拿自個兒當外人,有點花卷的,也有點米飯的,桃兒不高興了,她嘟嚕著臉子退到人群外邊,心裡話:明明向凱說好是請我的,你們跟著起什麼哄呀! 大概向凱也看出桃兒的臉色不對了,呱唧呱唧手,叫大夥兒安靜一下。 “我主要請的是人家桃兒,誰叫我剛才不經意摔了她呢——你們吃掛落的,她說吃什麼,你就跟著吃什麼好了。”有人不滿,小聲嘟囔幾句什麼,桃兒一甩手說:“我什麼都不吃,中午餓一頓。”向凱耍了個滑頭,對旁邊的人說:“她要是不吃,我就省了,誰也不請了。”幾個同事趕緊去央求桃兒,好話說了一火車,桃兒的臉色才陰轉晴,見了陽光,她說:“乾脆,我們要一份帶魚、要一份肉片,再加上一份海帶絲。”她的提議獲得了滿堂的好,都說託了她的福,哥兒幾個才能解一回饞,桃兒表面上是平靜的,沒什麼表情,心裡的感覺卻很不錯,神氣十足。向凱拍著胸脯說:“沒問題,就這麼著啦。”

午間鈴聲一響,他們大隊人馬浩浩蕩盪地衝進食堂,桃兒怕向凱的飯票不夠,就悄悄地把她的飯票塞到他的手裡,向凱說:“你太小看人了,飯票我有。”桃兒哼了一聲,嫌他不知好歹。桃兒被眾星捧月似的請到了主位,她一下子就有了宋江的感覺,招呼眾兄弟紛紛落座。向凱坐在她旁邊,也就是軍師吳用通常該坐的地方。飯菜一上來,人們就不再那麼彬彬有禮了,簡直是風捲殘雲。只有桃兒跟向凱拿著個勁兒,你給我夾一筷子,我給你夾一筷子,很有那麼一點兒家庭氣氛。 “你總這麼盯著我幹嗎?再不快一點兒吃,就盆幹碗淨了。”桃兒以一種羞羞答答的語調說。 “我不餓。”向凱磕磕巴巴地說,好像自言自語。他又給她夾了一塊魚,這是碟子裡的最後一塊了。 “怪不得你幹活沒勁兒呢,就是吃得太少。”桃兒說了一句充滿了人情味的話。 “我是挺笨的,有時候。”向凱說,彷彿在做批評與自我批評。 “小心眼兒了不是。”桃兒瞅著他的嘴唇說。她想,在醫院的時候,這個嘴唇是不是偷偷親過我?有一次,她昏睡中,感覺到有個滾燙的東西落在她的腮幫子上,當她睜開眼睛時,他正俯視著她,她臊得慌,趕緊又把眼睛閉上,裝睡。後來,她幾次想問他,可是沒問,因為實在是問不出口,人家要說“我沒親”,那該多狼狽,臉往哪擱?有人問向凱,吃飽喝足,是不是睡一覺以後再接著幹活兒,沒等向凱言語,桃兒就說了:“你們是豬啊,除了吃,就是睡,睡醒了,接著吃。”有的人不服氣,對桃兒說:“你們倆到底誰是頭兒,我們該聽誰的?”桃兒被問住了,不知怎麼回答才好,這時候,向凱發言了:“誰對,我們就听誰的,我覺得小秦同志的意見很對,所以就該虛心接受她的意見。”桃兒偷眼瞧了向凱一下,一種小小的得意充盈了她的心。她明明聽見有人在罵他們“狼狽為奸”,她也假裝沒聽見,大人不見小人怪,算了。這個下午,她跟向凱一直鬥嘴,他們要聲音很大才能聽到對方在說什麼,因為一台電匣子被調到最大音量,裡邊播放馬泰的評戲《野火春風斗古城》。桃兒想:他現在要是邀她一起去看戲或是到天樂聽玩意兒,她一定會答應。可是,千不該,萬不該,向凱卻問了一句他不該問的話,起碼是現在不該問的話:“這幾天,熗鍋給你來信了嗎?”桃兒臉上的笑紋刷地就不見了,跟變戲法一樣。 “你管得著嗎!”向凱也知道錯了,他一句話,把他們剛剛建立起來的和諧氣氛粉碎了,再想收拾起來,恐怕沒那麼容易了。他見桃兒要走開,趕緊攔住她,說:“別誤會,我一點兒惡意都沒有,就是隨便問問。”桃兒背對著他,不吭聲,彼此沉默了好一會兒,向凱又說了一句:“對不起。”桃兒沒聽見,她突然想念起熗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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