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桃兒本來不是一個顯山露水的角色,這一病,倒成了新聞人物了,上班頭一天,就總有人扒窗戶往裡邊瞧,趕走一個又來一個,頂針兒續麻兒。都傳舌說向凱跟熗鍋為爭桃兒打成一個熱窯兒,把桃兒也給嚇病了。 “瞧,她就是桃兒。” “要不都說人嘴兩扇皮呢,上下一碰,能把一個說成一嘟嚕。”桃兒臊得都不敢出去了,唧唧縮縮地貓在托兒所裡,跟小雞子似的…… 向凱有種,照樣找她逗悶子,又噓寒又問暖。 “你病了,也沒去看望,可別怪我呀。” “憑什麼要怪你呀,我跟你半生不熟的。”桃兒賭著一口氣說。 “不怪就好,不怪就好,還是桃兒寬宏大量。”向凱打著哈哈說。桃兒心說:“短命鬼兒樣性!” 淡走了向凱,桃兒鬆了一口氣,托兒所的阿姨們不干了。 “人家向凱文文靜靜,又有勢力,哪兒一點配不上你?”

桃兒嫌她們多嘴多舌。 “誰瞅著他好,誰就去嫁他。”阿姨們看她二二乎乎,都不吭聲了。桃兒一天都凡人不理,熗鍋偏偏趕上不是時候的時候來了,光穿個跨欄背心,褂子搭在肩上,沒待他開口,桃兒就先犯起葛來—— “告訴你,你們要鬥心眼兒少在我這兒鬥,別以為我好欺負!”桃兒沒鼻子帶臉地說一通,把熗鍋弄得上不來,下不去,那點子匪氣也被嚇跑了,小臉一會兒刷白、一會兒又粉得嚕兒,幸好阿姨們給他個台階下,好言好語地把他勸走了。桃兒這人就是風聲兒大雨點兒小,等她見熗鍋這麼狼狽,又不忍了,一個勁兒罵自個是母老虎。過去,她生誰的氣,嚷嚷一通,對方一認栽,她就痛快了,可是跟熗鍋就不是這樣,而且相反,彷彿剛剛打了胰子洗了頭,梳的時候,竟又發現了膚皮兒,特別的窩火。

臨下班,托兒所所長把桃兒留下談話,囑咐她,一個女孩子要有度量、有心眼兒,不能都掛在浮皮表面上,不價,光圖嘎巴溜丟脆,非得罪人不可,比如對向凱跟熗鍋……托兒所所長才三十幾,就梳了個疙瘩鬏兒,彷彿老了好幾歲。桃兒跟她犯嘎古:“得罪他們,怕什麼?該,他們自找的!”托兒所所長干咽兩口唾沫:“唉,你這個乾巴呲咧的脾性得改改了。”咋呼歸咋呼,回家的道兒上,她尋思一路,別以為桃兒是吃乾飯的,其實她有她的心路。既然,托兒所所長叫她改,她就改唄,別叫所長誤以為桃兒成心給她幹撂台。轉天,桃兒就變了,見著向凱和熗鍋就傻笑,笑得那二位都肝顫,世上的事兒就是這樣,一趕三不賣,她一上趕著跟人家扯淡,人家倒怕了,見她,高扛著臉兒沒話說了,你想,一天三花臉兒,夜個還秋風掃落葉呢,今個就春天般溫暖,誰受得了?連托兒所所長都覺得這孩子各色,說什麼都白廢,正趕上廠裡培訓安全員,就把她打發了。桃兒也願意背個手到各車間班組溜達,兩樂意。

眼看到八月十五了,桃兒沒等她媽再廢話,又趕上剛發了工資,她就跑到大德祥買了些冰糖、核桃仁兒和青絲玫瑰,回去叫她媽給她們做月餅。桃兒從小到大就沒吃過鋪子裡的月餅,都是她媽做,做的時候,她也不閒著,別的不會,卻會扣模子,模子的圖案有兩種,一種是桂殿蟾宮,一種是玉兔搗藥。她媽對這麼個平時吃涼不管酸的主兒,突然懂得居家過日子了,挺驚奇。 “哎喲餵,別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吧?”桃兒把臉兒一呱嗒。 “好意沒好報,得,我把東西再給人退回去。”她媽趕緊哄她,“我這不是夸你了嗎,怎麼好賴話都聽不出來了,來,咱娘倆兒先調好月餅餡兒。”懷柔政策對桃兒最管用,兩句好話她臉上就掛釉子,好看多了,忙著到街坊鄰居家借模子去,本來秦惠廷叫老伴兒置辦一套模子,省得老是手心朝上,可是桃兒她媽總尋思這玩意兒一年才使一回,花錢不值。再者說,你跟我家借搓板,我找你家藉水筲,也方便,何必再糟蹋銀子呢。八月十五,對老秦家來說,是個要緊的日子,姑爺閨女都來,一大早,一家子就光梳頭淨洗臉兒,等著貴客上門。大姐夫少不得也灶上露一手,他的鍋炮魚不錯,二姐夫手藝稍微差一點兒,就會涼拌海蜇皮。

這一天,下了班,桃兒她們都往家趕,晚了,老兩口子的嘴兒就骨朵起來了。難得是今個人頭齊,大團圓,連苜蓿都哈巴著腿兒來了,單位叫他帶隊下鄉支農,到文安間了一天的苗,累呲了,不過,精氣神兒不錯,起碼說明領導器重他——要是果兒真要揭發了他的作風問題,怕是也沒今天了,為此,他很感激果兒,所以,跟果兒來了。秦惠廷勸他:“夠吃夠喝就得,別忒貪,貪多嚼不爛,凡事見好就收。”苜蓿憨著臉一個勁兒點頭。秦惠廷又說:“越有錢越想有更多的錢,越當官越惦記當更大的官,那是土財主的做派,咱地道的天津人不這樣。”苜蓿雖然答應得含糊其辭,心裡倒不硌應,老頭兒對他不賴,有一個旱甜瓜,老頭捨不得獨吞,都給他和果兒留半拉。大姐夫在街上稱了一斤蒿子稈兒,要炒著吃,桃兒她媽斥打他:“細菜,怪貴的,好麼影兒的買這行子乾嗎,你們花錢的日子在後邊呢——你當養活個孩子那麼容易啦?”秦惠廷還給瓜兒跟果兒號號脈,除了瓜兒有點兒嘿兒嘍,沒大礙,瓜兒也只是鬧嗓子,熬荷葉粥時加點兒胖大海就行了。見一大家子都嘻嘻哈哈,本來心裡有點兒疙瘩的桃兒,也裝出一副喝了蜜的模樣,她得合上大夥兒的轍,單位那點兒事,到單位再說,桌面上乾脆黑不提、白不提了!她見果兒穿一身皂,就叫她黑裡翠兒;她又拿瓜兒糟改,說她身高五尺,橫寬倒有五尺半,叫一家人都要給她猴兒踢牙。

其實,前臉兒嘿嘿笑,後身兒背著苦包袱的何止是桃兒一個人,梨兒也一樣,她葫蘆倒茄子的扯上一大堆理由,把那個申請書總算是寫好了,到底該不該交,她又犯矯情了,現在把勢在廠裡見她,變客氣了,他似乎已經知道她在跟他糊弄局兒,便不再抱有幻想,頂多話到是禮,這反叫她怪難受的,她倒希望他跟她翻臉,罵她一肚子壞水兒——換個個兒想想,擱她,也會有受騙的感覺,荒荒一年來著,到秋後,開了一樹的謊花兒……她甚至願意,豁出去把身子給他一回,也不願意讓他灰不溜丟。他是個好人,好人就得有好報。可是,這話怎麼說得出口,甭說她一個蔫拱,就是個渾濁悶愣的扯丫頭,豁牙露齒地說出這麼不要臉的營生來,也夠戧。另外,她這麼甩手一走,禍害的還不只把勢一個,她爸呢、她媽呢,她的桃兒呢?想起這些個,就叫她渾身一激靈,為難得她胃口總嘰里咕嚕的響,跟鬧肚子一樣。她想,她再這麼愁下去,非得把頭髮愁白了不可,成喜兒了。

桃兒她媽出奇地高興,好像飢飽勞碌一整天,就為著這麼一會兒,她一邊給大夥兒布菜,一邊說:“明年這時候,我們家就更熱鬧了。”聲音裡透著急茬儿,彷彿等不及似的。 “你爸打頭幾個月就開始攢錢,等你們生了白眼兒……”秦惠廷沖她擠鼻子弄眼兒,不讓說,桃兒她媽說:“你瞧瞧,我這人記吃不記打,說好要對你們保密來著。”瓜兒說:“兒孫自有兒孫福,您二老就甭老顧碌著我們了。”秦惠廷說:“咱們雖不是家大業大,送子娘娘把孩子送咱們家門口了,就不能叫他們受一點兒屈。”這番掏心窩子的話,叫幾個閨女都欷歔不已。 苜蓿顯然是喝高了,果兒攙扶他一過夾道兒就倒了,一道上,他都誇果兒給他面子,沒叫他下不來台,果兒怎麼聽怎麼覺得他假模三道,其實他說得是真心話,要不是他上了那個小妮子的賊船,他還真捨不得撒手果兒,你想想,一個鄉下小子能娶上果兒這樣的媳婦,那還不跟撿了洋落兒一樣?

進家門,果兒把苜蓿安置躺下,又給他倒了一茶缸子涼白開,苜蓿咕咚咕咚灌下去,像飲驢。 “果兒。”苜蓿把果兒也拉上炕,將她抱了個瓷實,果兒身子僵硬得跟凍上了一樣,直到他解開她的衣扣,她才一骨碌爬起來,冷冰冰地說:“夠了,見好就收吧。”苜蓿熱切地叫著她的名字,還要抱她,她的犟勁兒上來了,一把推開他。 “我不是賤骨頭,你還是纏磨白骨精去吧。”截止到現在,他都不知道她懷了孩子,一晚上,人們念叨這麼半天,他愣不拾碴兒,明擺著是跟她隔著心呢!果兒越尋思越來氣,對苜蓿的那一點點留戀,也蕩然無存了,只覺得心裡噤噤得慌,跟井拔得一樣涼。 “你既然不要我,幹嗎不同意離婚?”苜蓿問她。離婚不離婚,對果兒來說,已經不重要了,早九練九熟了,懶得再提。苜蓿仗著酒勁兒問:“你還不是捨不得,捨不得這個家,捨不得我這個科長?”果兒跟鋸了嘴兒的葫蘆一樣,一聲不吭。苜蓿說:“要不你就是怕捲鋪蓋走人,叫人笑話?”果兒倔打了他一句:“你真想知道我為什麼不同意離婚?”苜蓿說:“我真想知道。”果兒說:“我告訴你,這個家,這個狗屁科長,這些桌椅板凳,這些被服褥子,我都不在乎,捨了也就捨了。”苜蓿叫她徹底說蒙了,“那麼,你到了是捨不得什麼呢?”果兒說:“我捨不得這張臉!我瞎了眼,跟了你這個白眼狼,歸齊你還要把我轟走,門兒沒有,要走也得我提出來,不能讓你佔了先兒!”苜蓿腦子轉不過軸來,猜不透,誰先提出來,誰後提出來,兩者之間有什麼區別,就像火燒和燒餅,不就是個叫法不同嗎?而果兒卻覺得這裡邊的區別大了,簡直是一天一地,人活著,不就是活在一個拉得開臉、一個拉不開臉上嗎?

“果兒,你真的不跟我睡啦?” “你睡你的,我睡我的。” “這可是你說的,將來別後悔。” “我後悔也是現在後悔,將來絕不會。” “你有種。” “老秦家的閨女沒有別的,就是有種。” 這一晚上,兩人是打通腿兒睡的。果兒撫著肚子,感覺著孩子的蠕動,跟吃了酸梨一樣,倒牙。她背過身去,捂著嘴兒,啼哭了多半宿。 果兒迷糊了一覺,醒來,苜蓿已經走了,吵歸吵,果兒的心裡還是空了半截兒。可是,到了糧店,她立馬換了一套精氣命脈神兒,樂不絲兒的一臉笑紋,看不出一點兒落架兒的痕跡。只有全身心做活兒的時候,她才能暫時將苜蓿忘掉。不過,這兩天,她總肋叉子疼,顯然是吃累了,她還暗自囑咐自個兒:你是雙身子的人,別總跟愣頭青兒一樣,量力吧。往稱盤子跟前一站,她的尥蹶子勁頭兒就上來了,既然學趕田桂珍,就得拿出個學趕的架式來。

“明個就是藉糧的日子,這一回,咱不叫顧客排隊了,咱給人家送糧上門——果兒,我看你不方便,就留守吧。”糧店經理說。果兒不是個緊要關頭溜邊兒的人,叫她留守,那不是看不起人嗎?這個,果兒不能答應。 “推個車,扛袋麵,小菜一碟兒,只當遛彎兒了。” “事先聲明,你要累個好歹,我可負不起這個責任!” 不至於的——果兒樂了,一排子車的棒子麵,攏共也就三四百斤,都不夠她一個人掄打的,更別說仨人了。 “我怎麼眼皮子直跳啊,別再要出什麼羅羅缸吧。”與此同時,桃兒她媽一個勁兒跟她老伴兒叨咕,秦惠廷懶得理會她,都什麼年頭了,還講迷信那一套。桃兒她媽在眼皮子上摩挲摩挲,貼上一塊兒紙,鎮鎮。秦惠廷看她那模樣彆扭,就損她:“你是淨給我出洋相,貼上紙管用嗎?”桃兒她媽賭氣說:“反正總比不貼強。”要不是街道代表來,他們老公母倆且鬥麥茬子呢。街道代表告訴他們,街里請棉二的比學趕幫的優秀集體呂龍喜小組來作報告,一家出一個代表去聽,老兩口子滿應滿許,街道代表臨走,他們還緊著說“慢待慢待”,等人家一走,就矯情起來了,桃兒她媽說:“我忙忙叨叨的一大堆活兒,哪有閒工夫啊,要去你去。”秦惠廷說:“都是老娘們儿,我去算怎麼檔子事兒,又不是洪常青。”桃兒她媽拾掇拾掇,換了件乾淨衣裳。 “你呀,就會吹氣冒泡兒,真用你了,你又退了。”一邊叨叨,一邊出門往外走,秦惠廷追出去。 “把你眼皮子上的紙撥拉下來,你還嫌自個兒不夠寒磣?”桃兒她媽說:“現在嫌我寒磣啦?晚了。”

“怎麼還沒做飯呀,我都餓得前心貼後心了?”等桃兒和梨兒下班回來,一看飯沒得,就沒好臉兒了。 正念叨著,她媽回來了,眼圈兒通紅,進門就說:“唉,人家的報告做得太感動人了,二十幾個女工團結互助鉚著勁兒,多能幹,感動得我哭了好幾抱,你們幾個真該也去聽聽,受受教育。” “我們在單位早都被教育過了。”桃兒說。 秦惠廷沒正形兒地說:“欠受教育的,咱家就你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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