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20章 第二十章

桃兒本來是不喝茶的,只是自來水太鹹,齁得慌,她才抓一把茶葉遮遮味。到三伏天最好,有清涼飲料,她可以盡情地喝了,不過就是多跑兩趟茅房而已,還去火呢。同事都說她勢利,她冬天跟燒鍋爐的近,夏天跟送飲料的親。 桃兒不怕他們說。 姑奶奶就這樣。 但是她也有怕的—— “都晌午了,你還沒奔飯去,去食堂晚了,就盆幹碗淨了。”向凱迎面走來,一臉的喜容兒。 桃兒想躲已是來不及了,只好硬著頭皮過去,腳下直拌蒜,跟踩著高蹺兒一樣,但願熗鍋別瞅見,“你去吧,我帶著餑餑和熬茄子呢,正在鍋爐房熱著,待會兒取飯盒的人都拿完,我再去拿。” 向凱往她跟前湊了湊,小聲說:“今個能騰出空兒來不,咱不是定規好了,一塊兒看戲去嗎?”怕什麼來什麼,偏偏這時候,熗鍋端著飯盆打食堂出來,桃兒趕緊說:“我就怕晚上哪個車間加班,接不了孩子,我就脫不開身。”說完,跟逃兵一樣開小差了。向凱還追在她屁股後面,扯脖子喊:“晚上我等你,我買前排的票。”桃兒心裡罵:“嚷什麼嚷,你前生是打更的?”她猜,用不了一袋煙的工夫,整個廠子就都知道她跟向凱晚上要一起看戲去,她敢打包票。回到托兒所,趴窗戶往外看,壞了,就見熗鍋大模大樣地朝她這邊走過來了,看,他上了台階,看,他又推開門,桃兒已經沒有了退身步……

“秦桃兒,出來一下,跟你商量個事。” “我不出去,有話就在這兒說。” “成,在這兒說也行。” 托兒所裡無論阿姨還是孩兒媽媽,都豎起耳朵聽著。熗鍋說:“工人劇場演《烈火中永生》,能跟我一塊兒去看嗎?”桃兒說:“那個電影我看過了。”熗鍋又說:“要不城廂禮堂看《夏伯陽》?”桃兒心裡的火直頂腦門子,她知道,向凱跟熗鍋都不是真心實意地想請她看戲看電影,他們倆對掐,都拿桃兒當三八大蓋,這讓她覺乎著自個兒特別可憐,也特別可氣。 “願意跟姓向的去,還是願意跟我去,你琢磨琢磨。” “我既不跟他去,也不跟你去。” “這是為什麼?”熗鍋問。 “姑奶奶沒那閒工夫!” 熗鍋跟供佛似的戳在那兒,傻了。

“趕緊走人,該干嗎幹嗎去,這兒好多孩兒媽媽要給孩子餵奶。” “走就走,有什麼了不起,下班我等你。”熗鍋那叫一個狼狽,跟一首罵帝國主義的歌裡唱得一樣——夾著尾巴逃跑了。桃兒也塌了秧似的耷拉著腦袋,她想哭,她真想哭,可是不能當著這麼多雙眼珠子哭,她只好忍著。過一會兒,托兒所又恢復了平靜,像往日一樣,聊起各自的爺們儿怎麼來怎麼去,桃兒終於找到一個爆發的機會:“你們少說這些行不行,還尋思露臉呢!” 一屋子的人都嚇得不敢吱聲了,就像賬房的見了老掌櫃——怯了。桃兒發誓,她一定要找一個好男人,叫向凱跟熗鍋瞧瞧,臊臊他們。至於什麼男人好,她一下子又說不上來,但是起碼不像大姐夫,大姐剛懷孕沒幾個月,他就不讓大姐上班了,(貝青)等著給他生孩子,忒自私……

“我帶章姐的孩子打卡介苗去啦。”她對托兒所所長說。 “去吧,”所長說,“要是晚了,就直接把孩子送章姐婆婆那兒去,你也直接回家。”她大概其看出桃兒心裡不順序,就特別照顧她一下。 “謝所長了。”桃兒感激地瞅了所長一眼。 “路上小心。” “哎,知道了。”桃兒抱著孩子奔了醫院,半道兒上,想像著向凱跟熗鍋下班等她也白等的敗興模樣兒,她又不禁有點兒幸災樂禍。 “你們以為我是捻捻轉兒呢,做夢去吧。”她心說。 人人都以為她皮實,其實很脆弱。 矛盾論用在她身上,最合適。 上學時,男生給她寫紙條,她氣得啐人家。 等人家愛上別人了,她又偷著哭。 她曾跟幾個姐姐說:“只要有愛情,我可以什麼都不要。”

幾個姐姐問她:“醜的你要嗎?窮的你要嗎?矬的你要嗎?” 她又說:“當然不要了。” 幾個姐姐就說她:“口是心非。” 背地裡,桃兒無數次地設想過親嘴兒的滋味,她的幾個姐姐倒是過來人,她又不敢求教,怕姐姐笑話她沒皮沒臉,不過,從蘇聯電影裡看,夠噁心的——那兒的男人都留鬍子。 幸好熗鍋沒留鬍子。說實在的,她也老設想假如有那麼一天,她真跟熗鍋好上了,換了龍鳳帖,他要親她,她會怎麼樣,她準會笑場,你想——倆大人跟斗雞一樣,你啄我一口,我啄你一口,多洋相啊。 送了孩子,桃兒沒急著往家趕,而是在馬路上閒溜達一會兒,突然來了一場雷陣雨,行人都找地界兒背雨,桃兒不想,桃兒就想淋淋雨,澆個落湯雞,讓自個腦瓜子冷靜冷靜。看來,熗鍋心裡壓根兒就沒她,都是她剃頭挑子一頭熱……街邊有個水鋪,賣水的老頭見她渾身精濕,拉她進屋烤烤,她擺擺手,老頭小聲嘀咕了一句:“這閨女沒準是撞客了。”桃兒置若罔聞,雨水順著拖在她后腰的辮梢,稀里嘩啦地往下滴答,到家,已經像剛打水缸裡撈出來的一樣了。

“哎喲,我的活祖宗!”桃兒她媽嚇一跳。 “老閨女,趕緊拿熱毛巾擦一把,要不中病。”秦惠廷也說。 秦惠廷說得沒錯,當天晚上桃兒就發起燒來。 一宿,桃兒都在說胡話,小臉通紅。她媽說她:“鬧天你就不懂得避避?”秦惠廷攔住她:“叫她喝藥睡一覺,挨挨兒再說吧。” 連三天,沒退燒,桃兒她媽遣梨兒給桃兒告了假。桃兒在家裡一直是盛寶兒,瓜兒跟果兒聽說她病了,也都挺著個肚子跑來,梨兒更是熬鷹似的守著,生怕她燒成嘴歪眼斜。直到桃兒明白過來,腦門兒也涼滲了,一家人才吃了安神丸兒,長出一口氣。桃兒睜開眼睛,頭一句話就是:“媽,我餓了,要吃糖三角兒。”說著,她還一個勁兒吧嗒嘴兒。 桃兒她媽扑哧笑了:“瞧你那點子出息。”

秦惠廷催老伴兒快去。 “知道餓,就是好事,五穀雜糧比拔罐子、扎針灸都管用。” 幾個姐姐也不是白吃猴兒,都百忙十出地給她拿出一大堆零嘴兒。難怪桃兒小時候特別喜歡鬧個病捂的,一得病,她就可以撒潑打滾,藉機要條件,不過,裝病不行,裝病她爸能看出來。 瓜兒帶給她的東西最多,還得說是大姐,知道疼人,這幾個梨是你姐夫叫你熬湯喝的,敗火;這兩條拐子是你姐夫叫你紅燒吃的,補補身子……桃兒把臉撂下來了。 “大姐,合著這些個都是大姐夫給我的,那麼你呢,你就鏰子兒都捨不得給我花?”她這麼一問,倒把瓜兒問住了,幸好她媽過來幫腔:“你這不是跟你大姐扳槓嗎,瓜兒少理她,她半瘋兒。” 梨兒也跟著說合:“桃兒也是叫病拿的,她沒怪誰的意思。”桃兒也覺得人家都是好心好意來瞧她,她鼻子不是鼻子、臉子不是臉子地對待人家,有點兒岔道兒,又覥個臉子變著法兒哄瓜兒,瓜兒罵了句“德行”表示不跟她一般見識,家裡的氣氛又開始其樂融融,秦惠廷還趁機喝了兩杯,擱平時,晌午頭兒桃兒她媽不讓他喝酒,免得上班有味,叫同事聞著,影響不好。

今個破例了。 到底是年輕,憋囚好幾天,悶壞了,桃兒恨不得出去遛遛。梨兒陪著她,在馬路對面買了幾根糖墩兒,回來,見她們家窗台上放著個點心匣子。 “咦,這是誰擱這兒的?”桃兒圖稀罕,趕緊打開,發現裡邊並沒有點心。 一個扳不倒兒、一個撥浪鼓兒,還有一副玻璃球跳棋,裡邊夾了個紙條,上面寫著:秦桃兒同學,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這不是拿桃兒糟改嗎?把她當三歲孩子哄弄。她四下里瞅了瞅,並沒見著有什麼可疑的人。梨兒問她:“這是誰送的?”桃兒嘴上說“知不道”心裡早已經猜出個八九不離十了,她敢說,不是向凱,就是熗鍋,他們招她大病一場,不過意,又來搖花軲轆棒逗她樂。也許,他們就躲在周遭一個什麼地方,正瞅著她呢。桃兒喊了一聲:“有膽子你給我出來,當縮頭烏龜算什麼好漢!”沒人應,橫是他們真的把東西撂這兒就麻利溜了。

“這麼說,你知道是誰送的對不對?”梨兒問她。她趕緊撥浪腦袋說:“我真的不知道,就是咋呼咋呼,走,進屋去吧,我腿軟。”姐倆兒把點心匣子擱在不起眼的地界兒,攙扶著進屋,讓桃兒又躺下了。 “這個扳不倒兒還挺有意思,跟南霸天長得差不離兒。”桃兒也真是沒心沒肺,眨眼的工夫就玩起人家送來的玩意兒,把煩心事兒岔和過去了。這是梨兒最羨慕桃兒的地方,桃兒好像心裡很少擔沉重兒。不像自個兒那麼小肚雞腸。 “就是送你玩意兒的人,害你病這麼一場吧?”她問。 “誰敢害我呀,我是叫雨淋病的。”桃兒說。 “你就別蒙老百姓了。” “愛信不信,反正不像你猜的那樣。”桃兒說。 “既然你有事瞞我,那好,我將來有事也瞞著你。”

“你瞞我的還少啊,別跟我扯喝了。”桃兒拿眼珠兒瞄她一下,那眼珠兒的成色是白的多,黑的少。 “你別滿嘴跑火車,我瞞過你什麼啦?”梨兒的腦門都快頂到桃兒的下巴嗑了,從桃兒的角度看,就像城門樓子。她說:“三姐,你當別人的眼睛都被眵目糊蓋住了。我早看出來了,你不待見把勢,另有外心……” “你再胡說八道,我叫你吃不了兜著走!”梨兒威脅她。 “行,我不說了,我不說還不行嗎?”桃兒舉起雙手投降,“不說,並不代表我不想。” “你又緩過勁兒了是不是!” “你吃槍藥了,張嘴就是硝煙味?你看我,總是這麼和顏悅色……”桃兒嘻嘻笑,氣得梨兒揚起胳膊要打她,巴掌還在半空,沒落下來,桃兒就抱著腦袋大聲呼救:“快來人呢,要出人命啦!”

“我一眼沒瞅見,你們倆又作什麼妖了?” 她媽舉著擀麵杖,跌跌撞撞地跑進屋,她正在跟瓜兒和果兒一塊兒包餃子,韭菜餡兒的。 桃兒騙她媽說:“我見一個黃鼠狼子從窗台跳過去了。” “我看你是抽風,大白天哪來的黃鼠狼子,再者說,咱們家又沒養雞!” “我明明親眼見著了,誰騙您誰是醜八怪——不信,您問我三姐。”桃兒把球踢到梨兒腳底下,梨兒也只好接著,沖她媽點頭說是。桃兒偷著樂了,暗自臭美。 “你這個醜八怪!”等她媽一出去,梨兒指著桃兒的鼻子尖兒說。 桃兒沖她吐了吐舌頭。 “好了,你別鬧槽子了,聽外屋她們娘幾個說什麼說得這麼熱鬧。”梨兒說。 “你又多心了吧,人家沒背地出出兒你呀!” “除了腰酸,你沒別的不合適吧?”這是她媽問瓜兒。 “再有就是腿有點兒胖腫。”瓜兒說。 “叫四合拿熱毛巾給你敷敷,按摩按摩,沒什麼大不了的。”她媽說,“我懷梨兒的時候,腿腫得一按一個坑,穿堂風一過去就沒事兒了。” “他倒給我按摩了……”瓜兒說完,臉一陣陣發燙。 這時,果兒似乎看出點兒什麼,問:“姐,你臉怎麼紅了?” “我是串皮,過敏反應。”瓜兒趕緊說。 果兒也沒打算捅破窗戶紙,就不再往下追了。 四合確實給瓜兒按摩來著,可是他按著按著就下道兒了,照不是地界兒的地界兒吹鼻子捏眼兒,逗得瓜兒心裡直長草,起春…… “下餃子了,早吃,你們也早回去,要不天黑了,道兒不好走。”她媽端著一蓋簾餃子出去,夏天,爐子就擱在門口,天冷,才挪進來。 “待會兒,我送大姐,桃兒你送二姐。”梨兒說。 “不用送,我今兒就睡這兒了。”果兒說,夜個她做了個夢,她想印證一下這個夢是不是真的。 “那敢情好,我跟二姐睡一個被窩去。”桃兒說。 “怪熱的,誰跟你在一塊兒糗啊。”果兒說。 “媽,您看二姐拿我的好心當驢肝肺。”桃兒跑去跟她媽告狀。 她媽逗她說:“驢肝肺我倒是瞧見了,可是你的好心在哪兒啦?” 一家人都笑翻了,笑得桃兒渾身刺癢兒。 果兒湊湊合合吃下半盤餃子,粗粗拉拉地幫著收拾一下,就說出去涼快涼快,溜達出門。夜個,她夢見了她的頭一個對象,跟過去一樣,搓弄著她的辮梢說,他還總想著她,她對他說,我已經有主兒了,你也娶了別人,現在說什麼都晚了,除非從頭開始。他卻說,只要能搭幫著走完後半截人生,上刀山,下火海,怎麼著都行。一句話,戳了果兒的肺管子,她的眼淚就跟打冰出溜儿一樣地流出來,他沒打磕絆儿,上來一把就將她摟在懷裡……醒了,她靠著被褥垛,回味了好半天,許多往事都大撒巴掌兒地湧上心頭,一直折騰到大天亮兒。來娘家的道上,她就想,一定到他們過去經常見面的“老地界兒”溜達溜達,待一會兒,只是待上一會兒。她沒惦記真的跟他重溫舊夢,那種當不當、正不正的事兒,讓她做,她也做不出來。再說了,她也怕人家倔她,給她個倒背臉兒,畢竟當年是她對不起人家。 “既是這樣,你還挺個大肚子,跑這兒來幹嗎?”她問自個兒。她答不上來。 果兒靠在他們曾經親過嘴的那根兒電線桿子下邊,尋找著當年他們用鉛筆刀刻下的海誓山盟,可是,找了半天,也沒找到,看來,時過境遷,一切都已成了過眼煙雲,了無踪跡了——她死心了,沒什麼可惦記得了。等她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到家門口的時候,見梨兒和桃兒正跳著腳地找她,見她,那姐倆兒差一點兒拿她當吊爐燒餅,吞了她。 “你鑽哪個耗子洞裡去了,我們都快把大街小巷都找遍了,就差挖地道了!”梨兒跟桃兒一人架她一隻胳膊,跟綁票一樣,“家去再跟你算賬!”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