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19章 第十九章

夏景天,趕上歇班兒,不少人家都開始打臭蟲,把鋪板、小桌和板凳挪在太陽底下,把調成漿的六六六抹上,熏得臭蟲滿世界爬,一群孩子圍在旁邊用腳踩。往年,秦家的這差使全歸瓜兒和果兒,今年不了,她們倆大肚子了,桃兒她媽就把活兒派給了她老伴兒了,老伴兒嫌味兒,桃兒她媽碎嘴子嘮叨說:“誰叫你們秦家這麼素淨的,你要是孫男弟女一大幫,還用得著你親自出馬嗎?”秦惠廷沒話說了,進屋戴上個口罩,塌著腰調他的六六六,桃兒她媽笑話他出洋相。 “你是打臭蟲,不是出診瞧病去,戴個口罩子乾嗎?” 抬兩句槓,桃兒她媽抬腿往外走,秦惠廷問她:“敢情給我派了活兒,你倒臨陣脫逃了?”桃兒她媽捋了捋抬頭紋。 “還有更光榮、更艱鉅的任務等待著我去完成呢。”說著,就挎著個籃子扭搭扭搭走了。秦惠廷覺得他攤上了個很有領導才能的老伴兒,禮拜天一早,就給家裡的每個成員都佈置了一天的工作,三閨女去大閨女家幫著洗洗涮涮去,老丫頭奔二閨女家給她買煤球去,派自個打臭蟲,一個蘿蔔頂一個坑兒,誰都甭想躲心靜兒。她呢?鼓搗什麼營生,就沒人知道了,反正她是個燙麵饅頭。秦惠廷計劃好了,忙活完,就趕緊去澡堂子,泡一會兒,去去身上的味兒,再要上一壺茶、一個青蘿蔔,舒坦舒坦,要是碰見個對手,就再殺兩盤兒……

其實,秦惠廷真是屈枉他老伴兒了。桃兒她媽要比他們所有人都趕羅,起碼要跑上五六家,踢破人家門檻子。瓜兒跟果兒都懷好幾個月了,不趕緊預備催生喜蛋怎麼行?可是,一家一戶供應的那點子雞蛋不夠使,她就得到街坊鄰居家尋去,當然了,尋也不能白尋,該給糧票的給糧票,人家缺錢的就給錢,只要兩個閨女能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來,把她老命搭出去都值。她的頭一個目標是七嫂子家,七嫂子的爺們儿老七是個瘸子,這小子打小就尥,早年人家娶媳婦,他鑽洞房裡聽床,叫新人發現了,趕他,他慌了神兒,從窗戶跳出去,結果把腿給摔折了,又找了個二把刀大夫,接骨沒接好,從此走道兒就鐵拐李了。現在遇到陰天下雨,腿還疼,桃兒她媽找他家尋雞蛋,不光給錢,還帶來兩包藥,是她老伴兒開的,治他的腿,這麼周到,誰也挑不出她的飭來,再捨不得勻幾個雞蛋,未免就忒不厚道了。

打七嫂子家出來,下一家就是齊眉穗她媽家了。她家人口多,挑費大,倆老的都從薊縣來,沒戶口,也就沒定量,糧食都靠旁人接濟,桃兒她媽隨身帶著糧票呢,不能虧了人家,她要比黑市多給一兩票。齊眉穗她媽家房子潮,他們也有辦法,一晴天,就把所有的鏡子都拿出來,將太陽光折射在受潮的牆上,拔拔幹。桃兒她媽好話說了一籮筐,緊著往人家臉上貼金,言來語去,工夫不大,又奔下一家,到晚飯前才得勝回朝,把滿滿一籃子的雞蛋挎回家。這還不算完,還得挨個兒塗上紅顏色,添點兒喜興。 趕明兒,桃兒她媽就給倆閨女送去,順便囑咐囑咐她們,瓜兒還好,有人照顧著,她不怎麼費心,麻煩的是果兒,苜蓿那小子跟果兒不大投緣對勁兒,也不懂得疼人,果兒自個兒又不知道在意,還在糧店成立個學趕田桂珍小組,為人民服務做好人。進步桃兒她媽不反對,別玩命兒,累個好歹就行。果兒這孩子打小就要強,不到萬不得已,輕易不服軟,跟梨兒不一樣,梨兒看一出《白毛女》,就哭得跟個淚人兒似的。她老伴兒總是跟她說:“你淨走沒用的心思,孩子都大了,就別老叫她們偎窩子了。”他說得倒輕巧,三歲看老,從果兒穿開襠褲那會兒,桃兒她媽就看出她不是個省油的燈,現在怎麼樣?果不其然……

這一天唯一一件開心解悶兒的事兒,就是秦惠廷養得那隻八哥,桃兒她媽從外邊一回來,八哥就給她來個臥魚,沖她叫喚:“生一對雙兒子兒,生一對雙兒子兒。”她的心一下子跟五月鮮桃兒一樣,開花咧嘴兒了。 “是你教這只活畜類兒說得吧?”她問老頭子。秦惠廷也稀里糊塗,“沒有啊。”桃兒她媽又叫八哥吆喝兩嗓子,八哥真聽話,一邊吸溜著氣,一邊又把喜歌唱了一遍。秦惠廷一拍腦瓜頂。 “哦,我明白了,準是你平時總念叨——要是瓜兒跟果兒都生一對雙兒子兒就好了,叫八哥聽去了,它就學會了。”桃兒她媽說:“想不到這個小玩意兒還挺仁義。”秦惠廷得理不饒人:“當初你還不讓我養呢。” 桃兒她媽癟了,又不甘認輸,就歪詞兒說:“你瞅你衣衫不整,就穿個大褲衩子遛來遛去,叫閨女碰上,你老臉往哪兒擱呀?”秦惠廷的眉頭皺得跟蝦米皮一樣。 “生閨女就這樣不好,天多熱,都得拾掇得人模狗樣兒的,不能隨意。”不光如此,說話都得加十二分的小心,下嘴輕了重了全不合適,一次,他數落了瓜兒幾句,瓜兒嫌現世,跑了,在東站蹲了一宿,險些就被人拐走了,可把他嚇尿了。打那,再不敢閒磕打牙,想起一出兒是一出兒了。秦惠廷穿戴齊截兒,跟他老伴兒逗了一句:“我還用戴上一頂相公帽嗎?”桃兒她媽替他抻抻中山裝的底擺:“你要戴那個,就成猴兒頂燈了。”老公母倆正小打小鬧,桃兒小跑著回來了,累得呼哧帶喘的。桃兒她媽說她:“你慌什麼呀,早跟你說過,一個閨女家仰臉看房檐,低頭看腳尖,得穩當。”桃兒卻斜楞她媽一眼,說:“大事不好了。”

秦惠廷叫閨女別心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坐下,慢慢道來。桃兒說:“我聽見對門曹家屋裡有孩子哭,裡邊黑燈瞎火,門還鎖著。”桃兒她媽心裡咯噔一下子,那兩口子都是雙職工,整天忙得腳丫子朝天,孩子才兩歲大。 “走,咱們去瞅瞅。”她拉起桃兒的手。秦惠廷也要跟著,桃兒她媽說:“你給我看家,用得你,我就叫桃兒招呼你。”孩子鎖屋裡,哭得人心忙,萬一他要是玩個火摸個電門,那就懸得忽兒了,桃兒她媽叫桃兒趕緊把門打開,將孩子抱出來,桃兒嘬嘬牙花子說:“我沒鑰匙啊。”桃兒她媽指指門上亮子,“就在那擱著啦。”桃兒踮腳兒一摸,真有,娘倆兒進去,把孩子抱出來,又鎖上門,往回走。桃兒問她媽:“你怎麼能知道他們家鑰匙放什麼地界兒?”桃兒她媽說:“你尋思街坊鄰居就光是雞一嘴,鴨一嘴,嚼爛了舌頭,跑斷了腿?要緊時候還得相互幫襯,搭上一把手。”又告訴桃兒,誰家的鑰匙放台階下邊,誰家的鑰匙掖在煤球池子裡……

桃兒驚奇地問:“你怎麼都知道,難道你當過特務?”她媽拿眼犄角兒瞅瞅她說:“當然是主家親口告訴我的了。”孩子哭也哭累了,嘴裡含著桃兒給的豆瓣兒糖就又睡著了,怕吵醒他,一家人說話都小得咬耳朵。不一會兒工夫,街上就傳來野腔無調的招呼聲:“誰把我孩子偷走了,再不送回來,我報派出所了!”這是曹家媳婦。桃兒趕緊出去,把事情的原委一包堆地說給她聽。桃兒她媽斥打她:“你還有臉鬧轟,真要是孩子出個一差二錯,你得後悔一輩子。”曹家媳婦一個揖作到底兒,千恩萬謝,說她娘家媽摔個跟頭,把迎面骨摔裂了,她兄弟來送信,趕上爺們儿加班,趁孩子睡了,她就去了趟娘家,誰想到孩子一眨眼就醒了……曹家媳婦急著抱孩子走,桃兒她媽不讓,倚老賣老地把人家硬打軟熟和一頓,才放行。秦惠廷真佩服老伴兒這兩下子,打一巴掌,給一個甜棗,又有板兒,又有眼兒,讓對方跟吃了雜合面兒似的,管飽不解饞,光剩下打嗝兒的份了。他就不行,所以在單位就當不上積極分子,發獎狀總沒他的。

梨兒又回來晚了,其實她從瓜兒家出來得併不晚,晚的原因是她在回來的時候,發現把勢正在她們家門口溜達,她就趕緊繞了個彎兒,估計把勢走了,她才往回返。總這麼跟把勢藏貓貓也不是個辦法,早該想個萬全之計,再說,老跟人家這麼玩扎猛子,也耽誤人家。梨兒咬咬牙,給自個兒做出了一個重要決定,儘管做出這麼個決定比給孩子摘奶還難!到家,她簡單地敷衍了她媽幾句,就進屋,鋪開紙寫下了第一行字:申請書。桃兒一進來,她就仄歪著身子,擋住了桃兒的視線,桃兒撇撇嘴兒,還以為她是在寫情書,就陰陽怪氣地說:“搞對象,該當是男追女,女被追,這跟男不拜月,女不祭灶是一個道理,都是在論的。”梨兒沒言聲,心裡卻說:“誰跟你一樣啊,臟心爛肺。”

也許是她沾事則迷,這個申請書費她好大的勁兒,也沒寫上幾行,再加上桃兒在她旁邊輾轉騰挪,更叫她亂了章程。桃兒是孫猴子討生的,一會兒都閒不住,老跟她招貓兒遞狗兒,見梨兒不理她,她惱了:“嗬,出去一趟,長行市了!”梨兒把她強按在炕上說:“快睡,別找不自在。”桃兒還真乖,折兩個餅,就著了。梨兒站在屋子當央,環顧四周,突然對這裡的擺設、這裡的氣味和這裡的磚墁地,都產生了無限的依戀,她揉揉眼,竟發現眼眶子濕了——真是眼眶子淺,值當的嗎?她想。 那時候,她們姐幾個當中有一個受了欺負,就一齊拿火筷子去找人家玩命,雖說不見得都能贏,至不濟也能打個平手,久而久之,周遭都知道老秦家有幾朵帶刺兒的四季花,也就不敢跟她們奓刺兒了。可是,就梨兒的個性而言,姐幾個拉幫結伙的時候,她是虎,只剩下她自個兒的時候,她就成兔子了,踩她一腳,絆她個跟頭,她都不敢吱聲,要多窩囊有多窩囊……現在,一晃兒,都大了,都扑棱扑棱翅膀各奔了東西,不趕上個年節,難得碰在一起。

她收拾收拾小桌上的書啊本啊和雪花膏什麼的,趴在上邊,頭二年,就在這張小桌上,她沒少給姓馮的那個翻譯寫情書,甜哥哥,蜜姐姐,現在回想起來都渾身起冷痱子——肉麻。你看你看,說是不再想他,跟他恩斷義絕,一刀兩斷,怎麼又鑽起牛角尖兒來了?梨兒啊梨兒,你縱有千般好,就沒改性兒這一條也叫你出息不了。 這個小桌一共有四個抽屜,她們姐四個一人一個,都拿鎖頭鎖著,瓜兒跟果兒出門子以後,梨兒和桃兒就把她們的抽屜給瓜分了,擴大了自個兒的勢力範圍。 梨兒打開她的抽屜。 翻譯給她寫的情書都在裡頭。 她一封一封地捋好。 不敢再拿出來讀那些嘴不跟腿的話,心寒。 用猴皮筋兒把所有的信綁上,掖書包裡,明個帶單位鍋爐房去,往爐膛裡一扔,一把火燎了,她就只當坐根兒沒跟姓馮的染過那麼一水,清賬了。這年頭是沒有庵了,要是有的話,她真想去當姑子去,清燈黃卷,單是單了點兒,起碼落個清靜。

這麼一想,她的眼淚終於止不住了。 哭就哭吧,反正是最後一次了。 往後再輕易掉眼淚,就自個扇自個兒的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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