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18章 第十八章

梨兒還真沒瞎掰,她確實煩著呢——有時候,她很想見把勢,約個鐘點兒,梳洗打扮完了,迷離馬虎,突然又變卦了,不願赴約,寧可悶在罐裡待著。偏偏把勢看不出個眉眼高低,總想跟她糖耳朵兒蜜麻花兒,多近乎近乎。 而梨兒一臉的矛盾論,他愣是看不出來,那天,他堵她門口兒,見面就問她怎麼老不露面了,梨兒說她們車間活兒忙,又搞社教,騰不出工夫,這不明擺著找藉口嗎,再忙,下班一塊兒走,晌午一塊兒吃,總沒問題吧?把勢偏不這麼想,梨兒說什麼他就信什麼,不懂得一分為二。 把勢說:“工作要緊,先緊著工作,不過,我想求你個事兒。”梨兒問他什麼事兒,還值得一求,把勢說:“你能不能給我一張你的相片?”梨兒警惕起來。 “你要照片做什麼?”把勢說:“我見不著你,實在想得慌了,就拿出來瞅瞅相片上的你。”梨兒心動了一下,末了還是說:“手頭沒有合適的相片。”把勢傻實在。 “把上回東風照相館服務到生產第一線,在車間給你照得那張給我,就行。”梨兒說:“那張一臉油泥,拿不出手。”見把勢一臉的失望,她心裡又不落忍,趕緊找補一句:“等我照一張合適的給你,行不?”把勢笑了,也就不再鬧哄了。一個大閨女哪能隨便給人家相片?除非黏糊到一定程度,私定終身了,那還差不多。背後再寫上“與某某某共勉”或是“為第三個五年計劃共同努力”就等同於海誓山盟了。把勢呆呆看不出門道來。本來,她有一張把勢的相片,是老早她佈置生產標兵表揚欄時留下來的,後來叫她媽搜走,沒收了,還把她一通罵——這些個她都沒告訴把勢,也不是什麼露臉的事兒……

這天是七月七,她媽早早就做好飯,讓梨兒和桃兒吃飽了,當街坐著看星星去。過去,都是她們姐兒四個圍成一遭,一人拿一根線,紉針,看誰麻利快,她媽給她們做裁判,得第一的有獎賞,或是一個蘋果,或是一串葡萄,不過,獎品總也沒有梨兒和桃兒的份兒,都是瓜兒跟果兒平分了……現在,瞅著牛郎織女泡蘑菇的就只剩下她們倆了,人家都有捧哏兒的了,就顯得她二位有那麼點兒恓惶。 “你瞧咱媽多摳,大姐和二姐出門子以後,過七月七連個蘋果都不捨得給咱了。”梨兒小聲說。桃兒嘻嘻笑著說:“給咱也是白給,落個賠本賺吆喝,至今也嫁不出去。”梨兒說:“嫁人哪有這麼容易,總要趕上個寸勁兒。”桃兒說:“像你,好不容易碰上個對眼兒的,咱媽又披頭瘋子似的反對。”梨兒說:“你少拿我打比方……”

屋裡的秦惠廷老公母倆兒,接著窗戶瞅著他們的倆閨女,桃兒她媽嘆了一口氣:“唉,這兩人也不知道愁,還有說有笑的耍二皮臉。”秦惠廷說:“不度荒了,有吃有喝,憑什麼她們不喜興?”桃兒她媽說:“老大不小的了,總該有個主兒啦。”秦惠廷嫌老伴兒思想落後:“現而今不比以往了,過去是什麼?過去是嫁漢嫁漢,穿衣吃飯,現在呢?人家自個兒都有事由兒,能養活自個兒,就開始追求進步了。”桃兒她媽說:“你少跟我貧拉呱唧,大道理我也懂,在街里都學過,也知道什麼叫突出政治,什麼叫加強思想領導和政策領導。”秦惠廷說:“著啊,既懂得這些個,就不能再拿老年間的規矩來管制孩子們。”桃兒她媽說:“關鍵是周圍人家,跟她們般般大的閨女都扑棱著翅膀飛了,就咱家的閨女還趴在架兒上……”秦惠廷說:“我跟你說了有一百遍了,咱過咱的,不跟人家叫勁兒。”桃兒她媽依舊是七個不依,八個不饒。 “反正我家閨女不能掉隊伍後邊,又不缺胳膊又不短腿兒的……”秦惠廷知道他一時半會兒也說服不了老伴兒,起亂槌也是白搭,乾脆省省唾沫星子吧。

街筒子上人來人往,還有半大小子起哄架秧子,梨兒嫌亂。 “走吧,屋裡清靜。”桃兒說:“等等,賣切糕的就過來了,我喜歡聽他唱。”梨兒掐腰站起來。 “你耗著吧,我先躺一會兒去。”桃兒說:“過去屬你好熱鬧,哪兒有掐架拌嘴的你都領著我去看,現在怎麼逮什麼煩什麼?”梨兒自個兒也不清楚為什麼變得這麼戧毛了,這麼獨了,她就願意一個人在一個杳無人煙的地界兒悄默聲兒地待著,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說,清鍋冷灶最好。桃兒說她越來越蹊蹺了,她也不還嘴兒反駁,懶得費那個勁兒。 “怎麼回來了?”秦惠廷問她們,把一個大茶缸子遞過去,“喝兩口,不涼不熱。” “不喝,沏得這麼釅,齁苦的。”梨兒撥浪撥浪腦袋。再給桃兒,桃兒也不賞這個臉。 “喝這個,還不如對嘴兒喝水管子裡的自來水呢。”

“呸,說話不怕閃了舌頭,”桃兒她媽說,“這是正經的香片,好幾塊錢呢!” 秦惠廷趕緊打圓場:“這是對口不對口的問題,跟多少錢沒關係。” “就是嘛,什麼都要跟錢扯上關係,我說媽是財迷腦袋,她還不愛聽。”桃兒說。 “哼!”桃兒她媽知道,只要閨女跟老伴兒成了群結了隊,她就孤立了,“我要是真的愛錢,就不會嫁給你爸這麼個窮郎中了。” 梨兒和桃兒趕緊躲里屋去了,這話她媽說了有八百遍了,她們早就听膩了。 “三姐,我聽說你上回站在金湯橋上,往下瞅,一瞅就是倆鐘頭,你倒是瞅什麼呢。”桃兒問道。 “瞅河裡的水,”梨兒曲溜儿著身子,側躺著,喃喃地說,“有時候,我真想像河裡的水一樣,流啊,流啊,一直流向大海,流向一個誰也找不到我的地方。”

“多咱你也開始寫詩了?” “隨便你怎麼說吧,我確實是這麼想的,想了有些日子了。”梨兒說。 “三姐,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啊?說出來,別在心裡繞著扣兒。” 梨兒脫下褲子褂子,一一疊好,又蜷乎著腿兒癱炕上。 “我是不是有心事,連自個兒都說不清楚,要說得清楚,我早就告訴你了,叫你這個人精兒幫我拿拿主意。” 梨兒心煩意亂不是三天兩後晌兒了,自打跟把勢來往的那天起,就開始了,而且隨著把勢的步步緊逼,她的焦躁就愈演愈烈。為什麼這樣,她想了很久,終於有一天,她明白過來了——歸根結底,她是怕,怕把勢嫌她不再是個黃花閨女,即使是不嫌,她也總是臊不搭的,在把勢跟前抬不起頭來,如果她嫁了他,有短兒在人家手裡攥著,那麼國光蘋果也就成了沙果兒梨,值不得仨大油倆大醋了。他們單位就有一位,結婚之前,男方口口聲聲說不在乎女方以前如何如何,只要眼下能齊心合力過日子就行,結果,結婚後,兩口子一吵架拌嘴,男方就跟她算陳年老賬,女方掛不住臉兒,喝了半瓶子敵敵畏,末了,命是保住了,但是人傻了……與其如此,倒還不如一輩子永遠不嫁,那樣,起碼在把勢看來,她仍舊殺口兒甜,仍舊噴鼻兒香。偶爾有一次,她們單位去武清縣支農,幫助公社春耕,晚後晌兒,上燈的時候,她藉著星光,爬到屋頂上,眺望著靜謐的村莊和遼闊的田野,彷彿一幅潲了色的水墨畫,覺乎著特別地親切,好像她多年以前來過這裡,又熟悉,又陌生,她突然衝動地想——我不走了,乾脆在這里扎根算了。支農時,他們還趕上村里一家人給孩子做滿月,實心誠意地邀請他們去湊熱鬧,孩子特別招人喜歡,識逗,不哭,爺爺給孩子戴上長命鎖,姥姥給孩子穿上虎頭鞋,孩子竟咯咯地笑出聲來,梨兒愛這個孩子愛不夠,抱了半天,她覺得跟鄉下人在一起舒坦、爽神。早上起來,填一捆秫秸擱灶膛裡,火苗子一竄老高,秫秸稈兒的清香瀰漫開,一點兒也不嗆得慌。鄉間小道上,兩排樹巷子密密麻麻,滴答雨點子都落不到腦袋上,樹葉子接著呢。梨兒簡直迷上了這個地方,她對同事說:“我真想在這蓋個清堂瓦舍,過幾年神仙日子,天天到井台上擔兩挑甜水,喝了順氣兒。”同事誰都不拿她的話當真,當白玩兒。 “在這可吃不上粳米白面,連看一場電影都難。”這時候,老鄉插了一句:“誰說看不上電影,每個月根底下都放,就在麥場上,拉一塊兒白布擱當間兒,兩頭都能看……”回到城裡,梨兒總是忘不了鄉下景緻,好幾次做夢,她都夢見它,醒來不禁悵然。

“梨兒你們姐倆兒洗巴完,別忘了把火擻了,要不就得著一宿,壺也得燒乾了。”她媽挑簾兒囑咐她倆。 桃兒說:“封上爐子多好,明個就可以不點了,省多大的事兒啊。” 她媽說:“那得糟踐多少煤呀,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真是個四六不成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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