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四合加班加點,趕著要在十一之前把萬噸水壓機造出來,向國慶獻禮,一時顧不上瓜兒,就把她暫時寄存在娘家,也好有人照顧。桃兒她媽對姑爺說:“你進步你的去吧,儘管放心,瓜兒在我這兒,我好吃好喝好待承。”四合趁著桃兒跟梨兒不在,又跟瓜兒在里屋蘑菇半天,千叮嚀,萬囑咐,才一步三回頭地走了。桃兒她媽想:一個大老爺們儿,也不懂得拿著個勁兒,多疼媳婦,也不該叫旁人看出來呀。 桃兒下班回來,把自個兒往炕上一扔,骨頭架子都快散了,原本以為當個安全員就是閒溜達,挺輕鬆,誰知幹兩天才發現這是個叫忙得腦漿子疼的差使,馬虎一點兒,就可能出事兒,又趕上年根底下,安全檢查,過不了關就賴在你的頭上——真不濟當個托兒所阿姨省心。瓜兒睡在一邊,桃兒愣沒瞅見,等她歇夠了,起來想尋口東西吃,才注意到旁邊躺著個人。 “哎喲餵,這兒哪來的一個大肚蟈蟈啊!”瓜兒正瞇瞪著,見了老妹妹,樂了。桃兒問她:“你們家四合怎麼捨得給你放風了?”瓜兒說,“他打連班兒。”梨兒再一回來,小屋就熱鬧了,有捧的、有逗的,唧唧嘎嘎,外屋的老兩口子倒成配搭了。梨兒說:“我說呢,一進門就聞咱媽炒菜味兒噴鼻兒香呢,敢情是大姐來了,要不,咱媽捨不得放那麼多油。”瓜兒趕緊摀住她的嘴,怕她媽聽見。

姐幾個貧拉呱嘰一個溜夠,瓜兒突然一拍腦瓜子。 “哎呀,差一點兒忘了。”她在造革皮包裡掏半天,掏出個半導體來,“這是你姐夫叫我捎來的,擱家裡也顧不上聽。”桃兒驚喜地問:“什麼牌子的?”瓜兒說:“什麼牌子都不是,是你姐夫自個攢的。”梨兒說:“大姐夫的手真巧。”這時候,她媽招呼她們吃飯,姐幾個光顧擺弄半導體,沒理她,她急了,扯脖子喊起來:“我乒乓五四地給你們做好了飯,你們(貝青)現成的不說,還得緊著請了又請,不吃就給我餓著!”姐仨兒扑哧偷著樂了,排著隊來到外屋…… 瓜兒在娘家剛住一個禮拜,她媽就帶她把周遭鋪面房的街坊都串過來了,誰逮誰問“多咱的月子,愛吃甜愛吃酸啊”。瓜兒答了有一百遍了,早煩了,她媽不煩,告訴人家瓜兒怎麼怎麼能幹,一個家就靠瓜兒一個人支撐著,肚子都這麼大了,瓜兒還手腳不拾閒,她實在看不過去,就生把閨女接回來,養養,婆家不干,離開瓜兒玩不轉,管它呢,誰的閨女誰心疼!秦惠廷嘟嚕著臉子對桃兒她媽說:“瓜兒好不容易回家住些天,你就別牽著她遊街了。”桃兒她媽說:“我就是叫她們瞅瞅我們老秦家閨女——在家做閨女勤儉,出了門子當媳婦也強梁,比誰都不差。”秦惠廷對瓜兒說:“將來千萬別學你媽——熗面餑餑。”桃兒她媽翹棱著眉毛說:“本來嘛,誰叫她們老在我跟前吹她們閨女來著!”晚上,姜奶奶過來串門兒,順便說起西頭老何家閨女,從打懷了孩子就躺著,(貝青)吃(貝青)喝,嫩黃瓜、生茄子不離嘴兒,哪如瓜兒……桃兒她媽逮著理似的,衝著秦惠廷說:“你聽聽,你聽聽,是光我一個人這麼說嗎?”

“瓜兒姐姐,你能出來一下嗎,我跟你打聽個事兒。”從打瓜兒回娘家那天起,咕棒槌就惦記著找她,可一直不好意思,這天,也是硬著頭皮才來的。桃兒她媽小聲咬著瓜兒的耳朵說:“這閨女缺心眼兒,你少答呲她。”瓜兒讓咕棒槌進屋坐,她不,非要拉著瓜兒繞彎兒不可。瓜兒瞅咕棒槌小半年沒見,瘦了,快成人燈了,她只好跟咕棒槌出去,她媽在腚後頭追著叮她一句:“早點兒回來。”瓜兒應了一聲“知道了,放心吧”。兩人走出去沒多遠,剛到馬路拐角,咕棒槌哇地一聲就哭起來,把瓜兒嚇一跳。 人心都是肉長的,瓜兒趕緊哄她:“有什麼撓頭的事兒,跟姐姐說,姐姐幫你想辦法。”咕棒槌嫁的這個婆家,是個大戶,原想人前顯貴,幾年下來,她卻總也不開懷,公公婆婆倒沒說什麼,可是兩個小姑子老拿話磕打她,人有臉,樹有皮,她急,年年都到娘娘宮求子,炕頭上也沒少使勁兒,就是沒效果,漸漸地,她認了死扣兒,天天走心思,茶飯不想……“瓜兒姐姐,你能告訴我懷孩子有什麼竅門嗎?”她問。這個問題可把瓜兒難住了,鼓鼓腮幫子,答不上來。咕棒槌又問:“你平時都吃什麼?”瓜兒說:“不就是蘿蔔白菜嗎,饞了,買倆三白(甜瓜)。”咕棒槌猶豫了一下,問:“姐夫跟你怎麼睡的……我是指那個的時候?”瓜兒的臉騰地紅了,她真沒法跟她實話實說,四合跟她好得蜜裡調油,什麼時候想了,什麼時候就來,這些話說出去臊人,就說:“人家兩口子怎麼睡,我們就怎麼睡唄。”不過,瓜兒還是想幫她一把,建議她去醫院瞧瞧,萬一大夫有辦法呢,對不對?咕棒槌說:“我也想過去檢查檢查,可是我媽不讓去,她說現在沒孩子是兩個人的責任,一旦查出你有毛病,那就留下話把兒了,人家休了你,你都沒處說理去。”

“這樣吧,”瓜兒說,“改天我跟你一塊兒去,咱們誰也不告訴,神不知鬼不覺,怎麼樣?”咕棒槌傻不棱登地問:“你真陪我去?我一個人害怕。”瓜兒划拉划拉她的腦袋說:“就這樣,咱們一言為定。” “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謝你。” “叫我一聲姐就行了。” “姐……” 伏天是女人傷財的時令,穿個紅,掛個綠,都在這時候,等上了凍,就省了,有件棉猴兒足以對付一冬了。這天,梨兒撒囈症,不惜血本給姐幾個一人扯一件的確良料子,叫她們做百褶裙,倒把自個兒漏了。姐幾個都偷著使眼色,不知梨兒怎麼突然變得這麼大方了。只有梨兒自個兒清楚,這是她給姐妹的臨別禮物,也許,將來再見面就沒這麼近便了。四姐妹當中,屬梨兒苗條,楊柳細腰,省布,而屬瓜兒最胖,裁衣服費料子,她一身肉,還挺怕冷,桃兒特別喜歡冬天追在瓜兒腳後跟兒走道,西北風一點兒吹不著她,都讓瓜兒給遮住了。這並不意味著桃兒就沒毛病了,桃兒的毛病就是胸大,平時都用束胸束著,一洗澡,就露餡兒了,老娘們都拿她找樂,臊得她再不敢在人多的時候去澡堂子了。應該說,就是果兒在她們幾個里頂標準,不胖不瘦,站在那,豎直溜儿。可惜,她沒在。

“大姐,這幾條裙子你給我們裁吧,你比咱媽裁得式樣時興。”桃兒說。 瓜兒的裁剪手藝確實不差,但是紮衣服一般,她踩縫紉機手腳不跟溜儿,手動的時候,腳就不能動,腳動的時候,手又不能動,就因為這個,小時候打快板,她學了半年,也沒學會。 “三姐,你來給我們扎。” “扎沒問題,關鍵是拿褶兒不容易,最好我紮的時候叫二姐給拿褶兒。”梨兒說。 “那就當二姐拿褶兒。” 桃兒給每個人都派了活兒,拍拍手,沒事兒了。那姐幾個問她:“我們都有活兒乾,你呢?”桃兒說:“我就(貝青)等著穿現成的了。” 姐幾個一邊罵桃兒懶蛋,一邊又不得不佩服桃兒真會穿,知道什麼褲子配什麼襖,不順色,怎麼瞅怎麼四稱。不過,這一程子桃兒不怎麼拾掇了,向凱跟熗鍋都讓她嚇跑了,尤其是熗鍋,見她總是死魚不張嘴兒,她穿給誰看呀!她就一身勞動布,再戴一頂安全帽,邁著個四六步轉悠……他們廠裡有個三十來米的煙囪,夠年頭了,都離溜歪斜的了,要毀它,核計著用竹杉篙搭腳手架,一層一層地拆。本來,熗鍋跟大夥兒正研究方案呢,見桃兒來了,酸不唧唧地沖她咧咧嘴兒,就走了,瞅著他的背影,桃兒的心都被碾成了碎末末兒,想叫住他,把話說開了,當著一伙子人,又拉不下這個臉兒。無論多咱,只要她一想起這段兒,她的情緒就一落千丈,再也打不起精神來,比如現在,剛才還笑得甜絲絲的呢,眨眼工夫,就跟新買的尼龍襪子突然發現跳絲了,要多彆扭有多彆扭。

“桃兒,你怎麼淨走神兒啊,是不是背著我們在外頭偷油了?”瓜兒問她。在瓜兒的眼裡,桃兒是她們姐幾個里最該走桃花運的一個,可是,都二十大幾了,愣沒把自個嫁出去,她一直納悶——難道是眼兒忒高了? “我要真想怎麼著,還用偷?我敢折著跟頭兒,打著把勢去。”桃兒緩過勁兒來,又唇槍舌劍起來,斜楞著眉毛,整個一稀鬆二五眼。 “你就嘴把勢。”瓜兒撇撇嘴兒。 “誰說的,我歷來嘴一份,手一份。” “有本事,你帶個對象家來。”瓜兒激將。 “我怕咱家屋子小,招不開。”桃兒嬉皮笑臉地說。 姐倆兒逗夠了,又換了戲碼儿,衝著梨兒下手了,瓜兒問:“你給我們一人扯一件裙子,怎麼就沒扯你自個兒的?” “要是錢不夠,從我這取,別的咱不趁,就趁錢。”什麼話一打桃兒嘴裡出來,就有了化學反應啦。

“錢,我有,”梨兒淺淺地一笑,咸不咸、淡不淡地說道,“我的腿有點兒羅圈,穿裙子不好看。”桃兒想起一出兒是一出兒的勁頭來了,非得要挽起梨兒的褲腿兒瞧瞧,梨兒不讓,就四下里躲,瓜兒不但不攔著,還蹺著個二郎腿兒,站一邊看熱鬧。 “你們就光懈拉咣當地鬧哄吧,裙子哪兒輩子才能裁完呢。”她媽嫌她們折騰得心忙,就催她們。她們這才吐吐舌頭,趕緊拿皮尺拿剪子,做活兒。桃兒霸道,非得先給她裁不可,偏偏就她的癢癢肉多,量個尺寸,她虛乎得要命,些微碰一下就樂起來沒完,耽誤了半天工夫。瓜兒嚇唬她說:“你再樂,我就不給你裁了。”歸齊,還是梨兒按住桃兒,才好歹量個大概其。瓜兒說:“我告訴你,要是給你裁得不合適,你可別怪我。”

瓜兒裁裙子這麼會兒工夫,她媽最少進來八趟,一會兒說從下往上下剪子,能省出倆貼邊來,一會兒又說百褶裙是樣子貨,糟蹋材料。桃兒問她媽:“是給您裁,還是給我們裁呀?”她媽說:“自然是給你們裁啦。”桃兒說:“既然是給我們裁,我們喜歡什麼式樣就裁什麼式樣,您就甭一眼瞧高,一眼瞧低了。”她媽說:“看你們禍害東西,我心疼,要是我這麼過日子,咱家早一屁股兩肋賬了。”秦惠廷招呼老伴兒,說他手指頭上紮個刺兒,叫她拿針給挑挑,應名兒是挑刺兒,其實就是不讓她再跟閨女攪合了。桃兒她媽一邊給他挑刺兒,一邊嘴還不閒著:“你們這麼大手大腳,人家不說你們由著性來,得說我這當媽的少管教——咦,老頭子,你的刺兒在哪兒啦?”秦惠廷說:“沒了,挑沒了。”

“我還沒挑,怎麼就沒了?”桃兒她媽還納悶呢。 桃兒撩開門簾子,露出半拉臉,嘻嘻笑著說:“我爸那是成心騙你呢,愣看不出來。” “好啊,你跟她們合夥來氣我。” “桃兒,你個叛徒!”秦惠廷說。 “這丫頭長得就像甫志高。”桃兒她媽跟著老伴兒說。 “你們還好意思說,我要真的長得像甫志高,你們說怨誰?” “哈哈。”里屋的姐倆兒偷著拾樂。這叫桃兒她媽更氣不忿兒了。 “我算是白生你們幾個了,到頭來,都跟我不一心。”桃兒說:“別人的孩子都是娘生了,咱家的孩子,您不是說都是打土箱子裡頭撿的嗎?”她媽真炸了,掄起笤帚疙瘩。 “我叫你跟我貧,看我不摑打死你的!”正打咕成一鍋粥的時候,窗戶外頭姜奶奶喊,“桃兒她媽,派出所警察找你們家。”一屋子人咯噔一下子安靜了,順玻璃一瞅,果然門外頭站倆大殼帽兒,秦惠廷搶先一步迎出來,問道:“您二位同志找我們有事兒?”

“不是我們,是這位同志找。”警察說。 “您是秦果兒同志的父親吧?” 這是一個比桃兒大不了幾歲的小子,桃兒覺得他長得像個攢錢罐兒,圓鼓鼓的。 “伯父,我是秦果兒的同事,能不能單獨跟您談談?”“攢錢罐兒”咂著嘴兒說。 “那好,裡邊請,裡邊請。”秦惠廷把他讓進里屋。 “我們還有差使,就先走了。”倆警察倒挺客氣。 等警察走了,外屋這娘幾個你瞅瞅我,我瞧瞧你,可就嘀咕開了。 “別再是出什麼事兒了吧,打夜個我的眼皮子就跳。”桃兒她媽說。 “媽,您就甭念損了,天高地遠,能出什麼事兒啊。”瓜兒安慰著她媽,同時也安慰著自個兒。桃兒說,“我猜,準是我二姐申請入團,人家組織上搞政審。”梨兒也贊成這個判斷,當年她入團時,團支部書記來她家家訪過兩次呢。這麼一說,娘幾個的心才踏實下來,不再跟炸廟似的那麼慌亂了。都擠在里屋門口,仄歪著耳朵聽動靜。

“你二姐也不知道不知道她們單位的人來,”桃兒她媽拿塊兒搌布,擦著板凳腿兒,“我還真怕你爸那張破嘴,沒把門兒的,跟人家張三木頭六,逮什麼說什麼。” “媽,您就別瞎操心了,我爸有章程。”瓜兒說。 “他有什麼章程,我看是越老越糊塗,上回街里號召節煤競賽,他就沒少說怪話,惹得街道代表老大不高興……” “街道代表叫大夥兒拿煤幹石代替煤球,本來說的就是夢話。”桃兒說。 “那也別當著領導的面兒說呀。”桃兒她媽說。 “您就是跟我們能耐大,出了門,掉個樹葉子您都怕砸腦袋。” “我呸!” 這時候,秦惠廷陪著“攢錢罐兒”出來了。秦惠廷沉著臉說:“客人來這麼半天,你們也不知道沏壺茶。”桃兒她媽說:“你看,一忙,就忘了。”“攢錢罐兒”趕緊說:“不渴,不渴。”秦惠廷說:“我跟這位同志出去一趟,有什麼事兒回來再說。”桃兒她媽說:“你換件衣裳吧,這一身褶子百撓的。”秦惠廷一擺手說:“用不著,用不著。”就跟“攢錢罐兒”前後腳兒出了家門。 “崴泥了,你爸臉色不對。”桃兒她媽說。 “誰說的,我看我爸的表情挺泰然的呀,大姐,你看呢?”桃兒說。瓜兒也直勸她媽媽:“您老就別疑心生暗鬼啦,我沒瞧見我爸有什麼不對勁兒的地界兒。”桃兒她媽就是撥拉腦袋,認她的死理。 “你們不知道,你們是不知道啊。” “我們不知道什麼呀,您老甭老是一驚一乍的,讓人提溜儿著心。”姐幾個都埋怨她媽媽。 “你爸越是遇事兒,就越裝相,那是為遮羞臉兒。” “不會吧,我二姐老實巴交的,她能惹什麼禍呀——我們都是一塊兒打小長起來的,知根儿知底兒。”到這晚了,姐幾個誰心裡都沒底了。 “她這孩子愛競爭,是不是跟買糧食的打起來了,動手了?”桃兒她媽緊著瞎琢磨。 “不可能,二姐最多也就給人家整個臉子,動手不至於,再說,她還挺個大肚子……” “我擔心的就是這個,萬一她肚裡的孩子有個三長兩短——” 這麼一說,一屋子人都直眼兒了,跟熱鍋上的螞蟻一樣,轉磨磨,一個勁兒地看座鐘,秦惠廷跟“攢錢罐兒”出去有一會子了,怎麼還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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