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14章 第十四章

果兒真不想來拴娃娃大哥,尤其是跟咕棒槌一起來,她那張破嘴,一道上絮絮叨叨,吵得你鬧耳朵底子。娘娘宮又那麼多人,有的是幾個小媳婦做伴來的,也有的是跟婆婆或娘家媽來的,老半天湊不到跟前,得排著。可是,她又不能撅她媽媽,她媽媽把她們一伙子拉扯大,容易嗎?娘娘宮裡的人分兩溜儿,一溜儿是求子的,個個急赤白臉,恨不得來年肚子就大了,省得叫婆婆和小姑子給白眼兒;另一溜儿是還願的,挺個肚子,樂樂和和——擱從前,果兒管保眼紅她們,現在,不了,給苜蓿傳宗接代,她不情願,他在她心口戳得傷疤還沒結痂兒呢。咕棒槌還沒到五黃六月,就穿上烤紗了,透著俏皮勁兒,其實,小媳婦來這裡,都穿得講究,即便日子再緊巴,也得挑鮮活衣裳上身,到這裡來顯擺。咕棒槌一個勁兒在果兒耳朵邊上勺叨:“看這個了嗎,這個她媽媽是唱戲的,我去年來時跟她搭咯半天,那個是烙燒餅的,為結婚拉了一屁股飢荒,我前年和大前年都在這見著她了,她老來……”果兒心思不整,說話也口冷:“你倒是來幾回了?”咕棒槌說:“我結婚五年,年年來。”果兒說:“你都拴五回娃娃大哥了,再自個兒生,就得排行老六了吧?”咕棒槌聽不出果兒是拿她開涮,“可不。”果兒說,“看來,這個娘娘也不那麼管用。”桃兒她媽嚇壞了,趕緊摀住她的嘴,在這個裉節兒上說這種褻瀆的話,不是竟心嗎!

咕棒槌也磕磕巴巴地說:“完了,完了,你要是叫娘娘聽了去就崴了,指定不給你孩子了。”這話,桃兒她媽不愛聽了,倔了咕棒槌一頓:“一個看著挺局氣的閨女,怎麼說話這麼沒輕沒重?這不是念損嗎!”突然果兒胃口一陣陣拘攣兒,直翻心,她趕緊找個僻靜地界兒,蹲下,咕棒槌也跟來了,問她:“怎麼了,是不是娘娘顯靈了?”果兒說:“我想吐,又吐不出來。”她媽問:“打多咱這樣了?”果兒說:“倆禮拜,鬧好幾回了。” 她媽一拉她的手,說:“走,咱不在這拴娃娃了,咱上醫院去。”果兒趕緊說:“沒什麼要緊的,上醫院幹嗎去?”她媽嘰咕嘰咕眼兒:“她們都來娘娘宮求子,咱們上醫院保胎!”這下子,不光是咕棒槌,就是果兒也見傻:“難道說,我是有了……”她媽一拍大腿:“傻閨女,自個兒有了還不覺知。”果兒懶得上醫院,她聞不了那股子來蘇水味兒,她媽說:“不上醫院就不上醫院,咱叫你爸給你號號,他要得了信,指不定多美了,你瞧,不來是不來,一來就是倆——你大姐跟你腳跟腳地見喜!”果兒心裡不禁暗暗叫苦,孩子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他們兩口子鬧離婚時來,這不擠對人嗎!往回走的時候,也不誰那麼缺德,把藥渣子倒在當街了,腳下一刺溜,差一點兒給果兒來個老頭鑽被窩,把她媽嚇得快犯雞爪子瘋了,緊緊抱著她。 “我的小姑奶奶,你可當心點兒呀。”果兒嫌她大驚小怪:“媽,不至於的。”她媽說:“咱們坐電車,電車穩當,媽到家給你煎雞蛋角兒。”

她媽一下子成了話癆兒了,打從娘娘宮到家,嘴就沒拾閒兒,千叮嚀,萬囑咐,給果兒立了一堆胡魯倒賬的規章制度。 “少吃鹹,鹹了,孩子長得像燕巴虎。”她說。 “也少吃辣,辣了,孩子大了生痔瘡。”她又說。 本來囫圇個兒的果兒,叫她擺弄成豁拉縫兒,不知說什麼好了。 “您就別叨嘮了,我又不是胡不拉。”果兒說。 “橫是你煩我了?”她媽拉下臉來。 “哪敢呀,您是革命的老媽媽。”果兒划拉著她媽的後脊梁。 “我還不是為你好!”她媽說著說著有點兒屈,抹起淚來。 “瞧您,好麼眼兒的哭什麼呀?” “我高興。” “合著不高興哭,高興也哭,”果兒逗她媽,“那麼你什麼時候不哭?” 進屋,她媽叫她歇著,告訴她:害孩子就起頭這些日子,工夫長了,就好了。 “這些天,少給我往外頭逛去!”她媽說。

果兒拉她媽坐下。 “您甭這麼大嗓門,外人還以為咱娘倆兒吵起來了呢。” 她見她媽的頭髮,給風吹得跟雞窩一樣,就拿個攏子,幫她媽梳梳。她媽的頭髮差不多都白了,叫她染,她不干,怕街坊笑話,說急眼兒了,她就喊:你管嘞,我願意。 “媽,聽我一句,您要是把頭髮染了,保准少興十歲。”果兒以為她媽又得翻臉,沒想老太太倒挺隨和。 “行,等我有了白眼兒,就去染。” 頭二年,她媽還沒老得這麼掛相,就這兩年,忙著家里外頭,累的。那年還過鬧一回懸兒,差一點兒過去,高燒不退,還肺感染,總幹噎,幾個閨女白天黑晌兒圍著她轉,她都一概不知,連她爸都搖腦袋了:怕是夠戧了。結果,竟奇蹟般的挺過來了。後來,聽她說,昏迷的時候,一個小鬼模樣的人來接她,叫她跟他走,她說:“我現在還不能跟你走。”小鬼問她為什麼,她說:“敢情你一個人吃飽了,全家都不餓了,我不行,孩子還小,老四正出疹子,我抖抖手走了,一大家子人怎麼辦?”小鬼為難了,他說:“閻王爺叫我帶你走,末了我沒完差,他又得罵我辦事二乎了。”她就哭起來,她要不在跟前兒,那幾個閨女還不得鬧翻漿,老伴兒也管不了,就只會寵她們……小鬼看她怪可憐的,說:“這麼著吧,你給我一撮子頭髮,我去跟閻王爺多美言兩句,再給你幾年的壽命。”她問:“你要頭髮幹嗎?”小鬼說:“我好證明我到你這來過,省得閻王爺跟我犯肝氣,又尋思我到哪兒逗悶子去了——閻王爺這人,你不知道,有點兒個拉蹦子。”她就趕緊給小鬼一撮子頭髮,掉頭就跑回來了,生怕小鬼半截腰改主意。她醒過來頭一句就是:“桃兒退燒了嗎?”桃兒她媽把這些個經歷,怎麼來怎麼去,這麼一說,幾個閨女哭聲一片,她一邊哄她們,一邊嗔著老伴兒看她往奈何橋上走,都不攔著。秦惠廷見她起死回生,又是抽搭,又是笑。 “瞧你說的,我有這麼不夠揍兒嗎?”

病了一場之後,桃兒她媽像是想開了,該吃的吃,該喝的喝,下掛麵時甚至捨得擱倆雞蛋了,她說:“人一蹬腿兒,再想享福也沒機會了,到陰間,能解饞的就光剩狗尿苔了。”秦惠廷還緊著給她上頂藥:“這就對了,即便是難受,你也要吃飽了撐著,別餓著。”大手大腳沒幾天,她又變了。 “這麼大吃二喝,不像過的,像二百五,到哪兒哪兒咯應。”結果,幾個閨女就開了幾天齋,她又摳搜起來,做疙瘩湯都不放油了。至今她媽的腦袋上還少一撮子頭髮…… 果兒本來打算把她跟苜蓿岔頭告訴她媽,那個狗食玩意兒連著好幾天不家來了,準是跟小妖精下巴去啦——可是瞅她媽這麼辛苦,就不忍再給她添堵了,況且果兒又是個要臉要面兒的人,給人家添腌臢不說,也勾自個的腮幫子。她媽真的給她煎了雞蛋角兒,浮頭撒了蔥末兒,她一邊看著她吃,一邊說:“要是身子不得勁兒,就歇兩天,別上班去了。”果兒這會子在單位出奇地積極,早來晚走,在家待著,老走心思,不是摔個盆,就是把醋瓶子墩打碎了,上班一趕嘍,還可以分分心,她自然不耳會她媽的話了。現在,他們糧店的頭兒也不窮嘟嘟她了,一開會就說:“整個糧店一個頂戧的沒有,就果兒刨外。”同事跟果兒逗,問她怎麼改邪歸正的,她就威脅他們:“再說,盯我點兒的,小心我吃了你。”有一天,經理跟她說:“我瞅你幹活叮噹五四,麻利,是塊材料,等我退休,你就替我這個角兒!”

她態度和藹了,買糧食的人也跟她近乎了,張家長、李家短、七個碟兒、八個碗兒都告訴她。有個老太太總閨女長閨女短地招呼她,硬把自個炸的鍋蓖兒給她一個,叫她嚐嚐,還有個踮腳兒的小媳婦惦記跟她做拜把子姐妹,叫她特別感動,她想:苜蓿要非跟我離婚,那就離吧,再不濟我還有這麼多顧客跟我親呢,也不至於淡得慌。 等秦惠廷和梨兒、桃兒回來,少不得一陣亂哄,秦惠廷囑咐老伴兒掂配倆菜,犒勞犒勞二丫頭,梨兒跟桃兒則把果兒拽里屋去,說一會子體己話兒,桃兒出妖蛾子,非要摸摸她的肚子究竟多大了,不讓摸,還刺拉各嘰,摸完卻又撥楞腦袋。 “沒多大呀,跟我的差不多。”果兒說:“過幾個月你再看,我肚子上就扣個鍋了。”梨兒問:“這下子,我二姐夫高興了吧?”果兒不但沒把苜蓿扒得一文不值,反而說:“他當然高興了,巴不能夠兒呢。”趁她們打咕,桃兒她媽抓做飯這麼個空兒,早把二閨女的喜訊報出去了,這一片八竿子打不著的舅爺、表嬸沒有不知道的,姜奶奶還送果兒幾塊拔龍糖,果兒跟梨兒、桃兒分著吃了。梨兒問桃兒準備給外甥什麼見面禮,桃兒說:“扯幾尺布,做巴巴褯子。”果兒說:“都說咱媽是把家虎兒,我看,將來你比咱媽更摳!”桃兒說:“別總說我,苜蓿當年追你時,給過你什麼,還不是幾個發麵餑餑!”梨兒說:“二姐夫家在鄉下,也不富裕。”果兒小臉一耷拉:“你們再提他,我駁頭就走。”倆妹妹趕緊央告她,叫她靠著被閣子,一個接一個地給她作揖,果兒才笑出聲來。秦惠廷美得兩手都不分綹兒了,想跟人分享,可是老伴兒忙著做飯,幾個閨女又躲里屋瞎出出兒,把他晾了,他只能背個手轉磨磨……

桃兒她媽擺了一桌子,招呼大夥兒各就各位,桃兒頭一個跑出來,挨盤兒拿鼻子聞了聞。 “媽,這麼豐盛啊,您不打算過了?”她媽一邊盛飯,一邊說:“不過了,為我家二閨女我豁出去了。” “媽,咱說好了,我要也懷了孩子,您也得這麼大方地款待我。”桃兒說。 梨兒做鏟子匠:“到你那時候,撐死做個涼拌西紅柿。” “呸,”她媽說,“要爭嘴兒,都先給我出了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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