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13章 第十三章

“我下班回來晚一點兒,你幫我打個掩護。”臨出門,梨兒對桃兒說。 “你就甭繞古了,直接跟咱媽攤牌算了,要不,整天跟做賊似的,煩不煩呀?你就威脅她,要么我嫁給把勢,要么我賴家裡一輩子,盤腿兒坐炕頭子上(貝青)吃(貝青)喝,看她說什麼!”桃兒翹話梨兒。這話,桃兒說可以,梨兒絕對說不出口,桃兒在家氣勢慣了。 每一回梨兒見把勢,都得掐著鐘點兒,要不,她媽掰手指頭跟她摳,幾點打廠子出來,路上花多長時間,到家又幾點,只要鐘點對不上,她媽就刺破頭了,跟她鬧。所以,照車間姐妹的說法:既然老的有一套捉姦須知,那麼小的兒就得備一套防捉姦須知,不過,有時候得桃兒予以協助,沒有桃兒這棵青苗蒜兒,梨兒也沒法攤雞蛋。好在,截止到現在,她媽也沒逮著過她的把柄,這取決於她的謹慎。她跟把勢從不在家門口轉悠,那要叫七大姑八大姨堵著,沒一刻鐘就能傳她媽的耳朵裡去——她們的嘴多快,趕得上火箭。

其實,在單位,梨兒跟把勢也很少說話,更不會眉來眼去,都是擦肩而過時,他往她手裡塞上一張紙條,或是她把約會的時間、地點寫在材料庫的黑板上,當然,得掐頭去尾,除了他們,旁人根本看不懂。這麼秘密接頭,都是梨兒的主意,把勢倒什麼都不怕,他甚至還恨不得叫人家都知道呢,那樣,就不會再有哪個小子約她看電影、逛馬路了……這兩回見面,都是在金鋼橋口的一座樓的平台上,隱蔽是夠隱蔽,可是旁邊有一家菜店,有一股子欺鼻子的青麻葉味兒——這不過是梨兒的藉口而已,真實原因是地點靠望海樓太近,她打小就听說,望海樓裡的洋教士總出來拍花,把孩子騙進去,拿眼珠兒和心肝肺做藥,真的假的不知道,反正她有點兒怯。 他們去的那座樓,三起,還是八國聯軍進天津以後奧地利人蓋的,老了,要拆,所以住戶都搬走了。他們爬到平台上去,也沒人管。把勢總是給她帶點兒好吃的,糖墩、米花糖捂的,一邊吃,一邊貧嘴兒。不知為什麼,梨兒只要單獨跟把勢在一塊兒,就有一點慌,一慌,就咬手指甲,把勢逮著話把兒了,問她:“你打什麼時候開始喜歡咬指甲的?”梨兒說:“打小。”她掉頭問把勢式:“你打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上我的?”把勢說:“打看見你咬指甲開始。”

“你閉上眼,我給變個戲法。”把勢突然說。梨兒照他說的辦了,半天,都不讓她睜開,且磨蹭了。梨兒問:“行了嗎?”把勢說:“行了,睜開吧。”梨兒瞅見把勢手裡捏個明晃晃的玩意兒,細一看,那玩意兒她認識——耳鉗子,而且是金的。他要給她帶上,梨兒納悶地問:“你從哪淘換來的這個,不會是醭面他們家的吧?” 醭面他們家最趁,公私合營以前開了一家棉靴廠,有錢,大小飯館子平蹚,後來叫人家查出來,偷工減料,鞋底子使的不是棉布,而是棉紙。結果,罰了他一頭子,罰得他盆幹碗淨,鬧胃口時,想喝一碗片兒湯都喝不起了。打那開始,醭面就隔三差五跑委託行,靠噹噹過日子。南門臉兒這一片,數醭面家蹊蹺東西多……把勢卻告訴梨兒說:“這是我奶奶留下來的東西,她臨死跟我說,要是你找到了對象,就把它給她,算是我給沒見面的孫子媳婦的一點念想。”這叫梨兒心頭一熱,一下子跟把勢的關係拉近了,她磨磨唧唧地說:“難為你對我這麼實誠。”把勢彷彿沒聽清,問她說的是什麼,她只好又說一遍:“我說我要謝謝你。”把勢還是沒聽見,緊著問她說的是什麼,叫她再重複重複,梨儿知道他是成心,生氣了,乾脆給他一撇子:“我說我明個到南市給你買個耳挖勺去。”把勢說:“買那玩意兒乾嗎?”梨兒說,“叫你把耳朵掏乾淨了,聽話能聽真著了。”把勢笑了,梨兒也笑了。 “貧嘴呱舌的,討厭。”把勢胖胖達達,看上去挺厚道的,要是叫梨兒雞蛋裡挑骨頭,未必挑得出來。

把勢對她說:“你把腦袋側過來一下,我把這個給你戴上。” 梨兒往他那邊挪挪窩,嘴上卻呢喃地說:“挺貴的東西,給了我,怪不合適的。” “給旁人不合適,給你還不合適嗎?”把勢這小子故意跟她念山音兒。 “我說正經的,你別跟我蔫拱。” “我說得就是正經的,彆扭扭搭搭的,大方點兒。”把勢看去五大三粗,給她戴耳鉗子的時候,柔著呢,一點兒也沒弄疼了她。 可惜沒帶鏡子,她瞅不見她戴著順眼不順眼。 一些小感覺就像膩蟲一樣,在她心裡咕弄,彷彿點爐子,劈柴太濕,不冒火,光漚煙。她不得不靠在把勢身上,歇歇。她能感覺到把勢的呼吸,而且那呼吸越來越接近她。她不想阻止他,尤其是現在,她似乎已經蒙了。當他的嘴唇熱乎乎地貼在她腮幫子上的時候,她猛不丁從迷迷瞪瞪中醒來,讓她直毛咕。 “不!”她叫了一嗓子。

一切都似曾相識,那麻酥酥的摸電門一樣的觸覺,那呼嚕嚕的水沸了一樣的呼吸,還有那火柿子一樣通紅的眼睛,她都經過見過——那是跟翻譯在一起的時候。她趕緊站起來,鋪拉鋪拉起皺的褂子,說了一句:“時候不早了,我們走吧。” 再不走,她恐怕就把握不住自個兒了,沒準稿子了,不是念損,她一直是那種陷進去就拔不出腿來的主兒,只會越陷越深——眼下她還不想叫把勢黏上她。兩人蔫蔫嘎嘎地下了樓,梨兒把耳鉗子摘下來,叫把勢先替她攢著,要是把它戴回家,她媽那一通審,能把她膩歪死。他們一個走東,一個走西,分手了,把勢還想臨別的時候,跟她膩煩膩煩,她也愛答不理的。 “混蛋翻譯,既然你都娶媳婦了,還來跟我搗亂幹嗎?”她把車騎得飛快,心裡一個勁兒地罵翻譯,拐了一個彎,她又罵開了自個兒:“真不挨邊兒,罵得著人家嗎,毛病其實就在你自個兒身上。”她整個咂摸了一道,也不知道把勢怎麼想,弄不好,還以為我成心拿一把兒呢!要不惦記嫁人家,就該明確,別耽誤了人家,老這麼貓蓋屎也不是辦法。快到家門口了,她想:“也不知道桃兒怎麼給我編的瞎話,到時候,老太太一問,得磨磚對縫兒,別叫她看出我滿嘴跑火車來。”其實,梨兒多餘嘀咕,桃兒到現在還沒回家呢,正在廠裡練歌。

桃兒她們在小禮堂練歌。小禮堂雖然小,窗戶卻不少,總有下班沒走,賴在廠裡踢球打蛋的小子,往裡頭扒頭兒,看得桃兒她們磨磨答答,直磨不開面子,更過分的是,還有人沖她們使鬼臉,桃兒急了,跟那幫小子翻臉了:“瞧你們一個個倒霉德行,不家去,跟這磨褲襠幹嗎!”有招欠的還問她:“你怎麼隨便罵人呢?”桃兒說:“誰罵人了?我那不是罵人,是在罵街。”工會主席也廢物,出去趕了幾次,也沒見效,桃兒實在沒耐心煩兒了,換上衣裳,朝姐兒幾個說:“我們不練,叫他們看吧。”姐兒幾個跟她一塊兒向外走,工會主席還攔著。 “你們接著練你們的,我找保衛科的人捋他們一頓。” 走到禮堂門口,她抹頭又回來了,姐兒幾個不知她尥什麼蹶子,桃兒說:“再練練,這個點兒回去,太陽曬著怪魯的。”姐幾個叫她著三不著兩的話說得迷糊了。 “妹子,現在才四月天,凌才剛化不久,曬什麼曬!”桃兒臉一紅。 “你們哪來的這麼多零碎兒,人家工會主席叫咱們練,咱們給人家晾台合適嗎?”話說得冠冕堂皇,其實只有她自個兒心裡明白,都是因為熗鍋,他肩膀頭子上搭個褂子,也扒著窗戶往裡瞅呢,背心上有倆窟窿兒,還穿著,跟邋遢三一樣,桃兒用心何在先兩說著,姐兒幾個駁不倒她是真的,她們問:“男工都堵外邊看,哄也哄不走。”桃兒說:“看就看吧,叫他們看眼裡撥不出來,看心裡是塊兒病!”

練完歌,呼哧帶喘,臨出廠門時,熗鍋對她說:“你這身子骨太憐薄了,往後多跟我們打打球,鍛煉鍛煉。”他一笑,怎麼看怎麼像個嘎雜琉璃球兒,桃兒張嘴就回了一句:“跟你們打打球?你也不撒泡尿照照。”沒等熗鍋反應過來,她騙腿兒上車溜號兒了。這時候,她才想起她三姐給她派的任務,壞了,我把這茬儿給忘了,當時撂地砸坑兒明明應了梨兒,她非趔我耳朵在屋裡轉兩圈兒不可,我要不跟熗鍋置氣就好了……要這麼跟梨兒實話實說,她不就逮著我的老虎尾巴了嗎?再到處胡咧咧去,我的一世英明就毀了——跟梨兒說實話也好,說瞎話也好,反正都不上算,里外裡一樣,隨她處置好了,所以,她一進門就跟愣頭青似的咋呼道:“我緊趕慢趕,蹬了一身汗,歸其回家還是這麼老晚啦。”一家人落座了,就等她了。她媽說:“快著吧,早吃早睡,明兒我帶你二姐到娘娘宮拴娃娃大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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