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12章 第十二章

果兒確實沒猜錯,後半夜,梨兒跟桃兒就嚷嚷起來了:“救命啊,我們屋發大水了!” “老頭子,趕緊端臉盆兒接著去。” 這個關鍵時刻,都是桃兒她媽挺身而出,秦惠廷只有聽喝兒,倆閨女也知道,瞧病找她爸,而家務全仗著她媽。 “媽,我們怎麼辦呢?” “這時候,都找上我了——我擋戧可以,可有一節,你們都得服從命令聽指揮。”桃兒她媽說。 “您指哪兒,我們就打哪兒。”桃兒說。 “你們倆先進屋把衣裳給我穿上,大閨女家家的露著肩膀頭子,算是怎麼回事!”桃兒她媽一陣兩火的有點兒領導才能,挺講究雷厲風行。桃兒跟她媽稀不溜丟慣了,犟了一句嘴:“你瞅您,還露著大腿呢,就穿個大花褲衩子。”她媽惱了,回頭踅摸笤帚疙瘩,要梆打她,梨兒趕緊拉著桃兒跑里屋去了,好漢不吃眼前虧。住平房,滲個水、漏個雨,常事兒,秦惠廷把所有的盆都用上了,哪兒滴答水,在哪兒接著,梨兒和桃兒搭東西、挪地界兒,桃兒她媽則負責把棉被、靴頭跟棉衣裳晾起來,雨過天晴,拿門口再曬去。這麼一通忙活,直忙活到天明,不知不覺窗戶都透亮了,可是誰都沒瞇會兒。累巴巴,什麼都不惦記,就惦記著再睡個回籠覺。梨兒跟桃兒畢竟年輕,腦袋一沾枕頭,又夢小年兒去了,而老兩口子卻說什麼都睡不著了,盹兒早跑了,秦惠廷見老婆子一手泥,倒點兒開水,拽過來就給她打胰子,桃兒她媽顯然是不大習慣,一邊往回退,一邊說:“你怎麼使閨女的香胰子?”秦惠廷瞪了她一眼,這些年,她明顯老了,閨女越長越水靈,她卻越長越抽抽,不禁心酸。 “你比她們更有資格使好東西。”桃兒她媽一個勁兒嘀咕,心話:姓秦的,別再是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兒了吧?秦惠廷跟她不是一個心氣兒,他給她洗著手,許多往事都打心底里翻騰出來——她剛進他秦家門來,是個多鮮活的姑娘,一晃多少年,她臉上除了鼻子除了眼兒,又多了一大堆閒白兒,皺紋到處都是。

“來,再歇一會兒,離天亮還早著呢。”秦惠廷笑模笑樣地把她按在炕上,又給她蓋上被,“再者說,閨女們也都睡了……”桃兒她媽有年頭沒見他沖她這麼小眼子巴結地笑了。 “你瞎目合眼地瞧瞧,這會兒上亮子就白了。”桃兒她媽見他也往她的被窩兒裡鑽,忙著搡打他。 “長能耐了,敢跟我動手動腳啦。”他把她摟得喘不上氣來——老東西,早都卸頂了,還這麼大勁頭兒。桃兒她媽又羞又惱,卻又搪不開他。 “都這麼大歲數了,你怎麼還不消停?” “離偎窩子的時候還早著呢。”他咬著她的耳朵根子說。 邪門兒了,年輕時候的那種感覺似乎又回來了,她很快就不再歪詞兒了,任老東西折騰。出門子的頭天晚上,她娘家媽就囑咐她,好媳婦在炕上不能忒貪了,因此,秦惠廷要跟她起膩,十之八九都吃窩脖兒,饒這麼著,她還是給他生了四個丫頭,他說她土地肥沃,隨便下個種,就有收成——呸!當下她就拿鞋趿拉摑打他一頓,打得他跟蠍拉虎子似的滿處爬。

“你還是那麼細甜。”秦惠廷的手順她腰身上游走,所到之處,讓她覺得下火一樣,燙得慌。 “起一邊去,血不要臉的!”她往他懷裡偎了偎。 世上還有什麼事兒比燉肉、熬魚和摟著老婆睡覺更四哼的?沒有了。秦惠廷雖是過了撒歡兒的歲數,但是偶而來這麼一回,卻也舒筋活血,當然,不比年輕了,年輕那會兒不折騰個兩三把下不來。算了,別不識舉了,有的人還不如你活得舒坦呢。你像馬褂兒,不就是跟藥房經理拍一回桌子嗎?結果扒下白大褂,拿瓦刀砌牆頭去了,甭聽他自個兒說什麼“我願意在火熱鬥爭的第一線鍛煉自己,改造自己”,那都是瞎話白舌,整天累個賊死,別說睡娘們儿了,就是她娘們儿睡他,他都尿陣,還得四下里剜呲壯陽方子去。其實,他比秦惠廷還小半輪呢。幸虧自己身邊有個賢內助,要沒她,他也早崴了,叫人家當雞子兒臥鍋裡,見倆開兒。他們系統那個頭隔窩兒,窩摳眼兒,烏菱嘴兒,醫術上二把刀,可是能說會道,大躍進的頭二年,大鳴大放,秦惠廷腦瓜兒一熱,五迷三道,也想給隔窩兒彈個腦奔儿。解放前,你扛個幡兒無德遊兒,行,解放了,你是個頭目人兒了,再濫開方子,就不行了,你丟的不是你的人,你是給黨丟人!

桃兒她媽差一點兒嚇堆乎了,攔著——你拖家帶口的,不能再捅馬蜂窩了,惹了禍,不光是你一個人挨蟄,一家子都跟著起包,就差給他下跪了。他說:“隔窩兒好幾回開錯方子,都是我給改過來的,要不非出人命不可。”桃兒她媽說:“改過來就改過了,現在不都興學雷鋒,你就只當接過雷鋒的槍……”叫她這麼一統戰,他窩囊了。 “看你的面子,我饒了這個禿蛋一回。”沒幾個月,挑頭兒給隔窩兒大鳴大放的老幾位,都挨了批,還降了十好幾塊錢的工資——十幾塊呀,夠一個孩子的挑費了!這次運動,她沒讓他給隔窩兒踢燈罐兒,卻也逃過了一劫。打那起,給公家挑眼兒的勾當,他再也沒幹過——他長記性了。後來,他養成個毛病,凡事先跟老伴兒念叨唸叨,老伴兒總不急著給他出主意,烙兩張糖餅,先墊補墊補肚子,飽了再說。大躍進那陣子,藥房裡好多人跟著搬磚砌煉鋼爐,有個叫糖皮兒的老小子,就是出一身汗,在當院鋪個涼蓆,一躺,躺彈弦子,你想,一冷一熱一不對付,能不中病嗎?他不想給人添亂,又惦記著積極著點兒,就跟老伴兒商量,把多年收集的方子貢獻給國家,交給隔窩兒的時候,隔窩兒還為他開了個慶祝會,招來三老四少,擺了一桌瓜子兒果仁,看著挺上心的,讓他露一鼻子。抬色是抬色了,沒過多少日子,遇見一件事兒,給他一了個透心涼兒,叫他病了一場,鬧了小半年的頭疼腦熱,到眼下,他心裡的傷口還套著膿呢。

那是冬天,他老是早班兒就到藥房去,藥房裡有個大洋爐子,燒大砟,旺,把帶來的餅子擱支架上烤,揭嘎兒吃,也怨他,財迷,總惦記著沒本兒套白狼!推門一看,隔窩兒來的比他還早,正引火呢,引火的東西正是他捐獻給公家的那一大沓子方子。當下他都傻了,跟鰨蟆一樣,站那,光對眼兒了,半天說不出話來……回家,跟老伴兒一學舌,老伴兒比他甩脆。 “嗨,燒就燒了吧,反正現在中醫也不吃香了,有個病,到小醫院打一針,多爽神兒。”那回,他是真急了,上去就踹了老伴兒幾腳,一邊踹,一邊罵:“我叫你順竿爬,我叫你順竿爬!” 等他耍巴夠了,老伴兒過來給他抹搭胸脯,愣沒哭。 秦惠廷卻哭了,跟老伴兒又說道說道,順便賠了個不是:“我是個損鳥,瘦小枯乾,在外頭沒本事,回家來長精。”

“別神經八道的了,像你這樣的好爺們儿,打著燈籠未必能找得著。”桃兒她媽把他的腦袋抱在懷裡,划拉著。 “踹疼你了吧?”他問道。 “嗨,我身大力不虧,摑打兩下就摑打兩下,沒事兒。” “要不你也踹我幾腳,再饒上一個嘴巴。” “你就別勺叨了。” “嗯。” 晚後晌兒,兩口子在炕上說了半天掏心窩子的話,捎帶腳兒又親熱了一把,桃兒她媽來勁兒了,又是鼻涕,又是眼淚,訴說自打嫁進秦家門怎麼受夾板兒氣了,又怎麼當山藥豆子了……轉天起來,秦惠廷的腿掖子青一塊紫一塊的。 豁騰了一個溜夠,秦惠廷渾身燥得慌,兩條腿伸到被子外頭,涼快涼快,桃兒她媽趕緊給他蓋上。 “蓋嚴實點兒,回來再閃著。”秦惠廷拿了棵“大嬰孩”,掖口袋掖得都空半截了,他墩了墩,點上。 “我說,咱們會不會再鼓搗出個兒子來呀——今個?”桃兒她媽塞打他一句:“你個老不正經的,淨說中著不著的話,我早焦尾巴梢子了,哪還來得了孩子!”他四腿哈天地躺著,嘬了兩口煙。 “我們藥房的老任,他老婆比你還大三歲,不是又懷上了?”桃兒她媽用手忽打忽打煙,怪嗆得慌的。 “你是不是嫌我沒給你們家生個兒子?”說著,就開始抽搭,秦惠廷忙裡慌張,趕緊撓她的癢癢肉,生怕她哭出音來,他知道,在她心裡這是最大的愧疚,一拾翻起來,就酸不溜丟。這時候,里屋的桃兒發話了:“媽,你們不睡,戧戧什麼呢?”桃兒她媽順嘴兒答一句:“你爸逮了個三尾巴腔子。”秦惠廷指了老伴兒一指頭,老兩口子都捂著嘴笑了。

梨兒和桃兒都沒睡飽,早晨起來眼泡子腫了,像三道眉兒。梨兒對著鏡子犯愁,這怎麼出去呀?桃兒卻一反常態,照樣精神,在炕腳子接著做她的俯臥撑,她給自個兒規定,每天最少做二十個,不能光仨飽倆倒伸懶腰了。瞧人家熗鍋,甭看長得死眉塌拉眼兒,體形確實不賴,那都是做俯臥撑做的。梨兒瞅著她不順眼,說她:“你還不嫌你胸脯子滴拉噹啷的,誰家閨女不死氣白賴地拿兜肚勒著?就你,還一個勁兒挺著。”桃兒委屈地說:“那能怪我嗎,它是自個兒長出來的,又不是我拿皮搋子搋起來的?”梨兒不願意再看她,說:“寒磣死了。”桃兒顧不上跟她打口舌官司,她的俯臥撑還沒做夠數呢。 姐倆出屋,見一貫勤儉的爹媽還睡著呢——這倒是稀罕事兒。 她們只好在夜個剩下的米飯裡倒一點兒青醬,就合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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