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11章 第十一章

果兒這兩天也鬆了一口氣,苜蓿按點來,按點走,禮拜天也糗在家裡,沒跑外邊野去。這還不是讓她最高興的一件事,她最高興的是他居然搶著替她打了一回青醬!瓜兒對她說:“這未必是好兆。”她知道她大姐心思重,愛多想,她拍著胸脯說:“這一回,他是真變了,變好了。”瓜兒還想再說什麼,她摀住了瓜兒的嘴,她不想叫誰給她添堵——她寧可相信太陽打西邊出來。晚不晌兒摟在一塊兒睡覺的時候,摸著他光滑的後脊梁,果兒想,擱別人,三十多歲,早一身囊膪了,而他沒有。早上起來,她一邊收拾屋子,一邊舒適地轉磨磨,她媽派桃兒來了,給她送兩條帶魚,是她媽夜個挨個兒挨來的。桃兒問:“苜蓿呢?”果兒瞪她一眼。 “沒大沒小,苜蓿也是你叫的?別忘了,他是你姐夫!”接著又說,“剃頭去了。”桃兒說,“我剛打剃頭挑子那過,沒見他呀?”果兒說:“你姐夫怎麼會去那剃頭?他得去理髮店,躺在能轉的椅子上,圍個雪白的圍裙……”桃兒說:“真燒包,那得兩毛五呢,挑子上剃才一毛錢。”果兒努努嘴兒:“他不是個乾部嘛……”

桃兒把嘴撇成八萬:苜蓿長得跟老馬猴一樣,怎麼拾掇也還是那德行。 “桃兒,他毛病是多,可也不能都怪他,比如上公共茅房吧,的確是不大方便,又味,又得排隊。”今個果兒處處給苜蓿評功擺好。 “人家不都是這樣嗎,怎麼偏他就特殊!”桃兒白了她二姐一眼。 果儿知道桃兒不待見苜蓿,這些年她對苜蓿一片好心,而苜蓿卻總把她撂在旱地上,桃兒都看了個滿眼兒。她哄著桃兒說,上一回,趕上苜蓿跑肚拉稀,一群倒霉孩子成心搗蛋,故意佔著茅坑,不讓地界兒,差一點兒讓他拉一褲兜子,從此他就再不去公共茅房了,拉屎撒尿都在單位。 見果兒這麼偏向苜蓿,桃兒也懶得再跟她廢話了。 “趁鮮靈,你收拾魚吧,我走了。” 叫妹子就這麼走,果兒似乎不落忍,趕緊從口袋裡掏出五毛錢來。

“去買一碗紅果酪,我知道你好吃酸。”果兒緊著往桃兒的手裡塞,不要桃兒怎麼躲。 “哎呀,我又不是孩子啦。”桃兒高低不接。 “在姐姐眼裡,你還是小時候那麼二乎。”果兒說。 “你再這麼說,我就不理你了。”桃兒不好意思再跟果兒打膩了,把錢揣兜里。 “別滿世界打遊飛了,直接家去呀。”桃兒囑咐她一句。 “這兩條帶魚還怪寬的。”她挽挽袖子,把魚放案板上。 屋裡暗,只好拿當院裡去,一邊跟街坊搭咯,一邊熬魚。 就在她轉身進屋拿油瓶子的工夫,再出來,兩條魚少了一條,擱在平時,果兒早就跳腳罵起來了,不是吹大梨,論罵街果兒可以半個鐘頭不拾閒,也不重樣兒。 周圍人都叫她刺兒頭。 不過,今個她沒罵,只是前後左右瞅瞅,瞅瞅是街坊偷了,還是叫貓叼走了,估計,後者的可能性比較大。苜蓿剃頭回來,她早把那條魚熬得,擺桌子上。

“不錯,鹹淡正好。”苜蓿嚐了一口,正經八百地評價說。果兒趕緊又夾了兩塊兒最寬的,擱他碗裡。 “哎,你怎麼不吃?”苜蓿問她。到底是抓髻夫妻,他總算還惦記著她。 果兒心話,我要吃,就沒你的份兒了。果兒吃魚,比嗑轉蓮子兒還麻利,論爭嘴兒,苜蓿絕不是個兒。她卻說:“我後脊梁長了個癤子,吃魚我怕發性。” “那倒是,長癤子,魚蝦蟹都不能碰,還有羊楔子。”苜蓿說,他新剃的頭,油光鋥亮,一看就知道抹了不少油,一聞就知道那油是桂花味的。 吃飽了,喝足了,苜蓿剔著牙對她說,“果兒:我想跟你說點兒正文兒。”他說這話的口氣,就跟他在辦公室裡對同事說“同志們,我們集中開個會”的口氣一樣,叫果兒覺得挺哏兒的。

“你腦袋又轉什麼軸了?”她問。 “我想……有這麼個事……”苜蓿緊著抓撓後腦勺,彷彿渾身都皺巴。他這人,就這樣,一遇見轉腰子的麻煩就連句整話都說不出來了。 “是不是又給你們家哪個窮親戚匯五塊錢?”果兒說,“把住腳兒給我,我一會兒上郵局去。” 苜蓿站起來,在屋裡一跩一跩溜達了兩圈兒,還是沒言語,果兒等不及了,她趕著收拾桌子刷鍋洗碗呢——這主兒,褪褪耨耨。苜蓿卻拉住她的手,她一個勁兒掙歪,大白天的,叫街坊瞧見,不定怎麼嚼舌頭根子呢,又沒掛簾子…… “果兒,我求你,你跟我離婚吧。”苜蓿著急百怪地說,看模樣,不像兩口子逗悶子。 “你是找斜碴兒,還是吃飽了撐的?別好日子不好好過。”果兒說,她不願意他拿這個事來找樂兒。

“果兒,我不想跟你爭競。”苜蓿不想惹果兒翻呲兒,她要是折騰起來,他拿她還真沒轍。 “我實話跟你說吧,我外邊又有了人啦。”苜蓿硬著頭皮說。 “多咱,這是多咱的事?”晴天霹靂把果兒炸迷糊了,本打算拿搌布擦桌子,結果錯拿了枕巾。 “小半年了,就小半年。”苜蓿一邊說,一邊幫果兒拾掇。 “我快完活兒了,你就別佔手啦。”果兒想跟他喊兩嗓子,可是喊不出口,她覺得她快虛脫了,“那個女的是誰?” “你就甭問了,問我也不告訴你。”苜蓿(忄芻)起來比誰都(忄芻),果兒了解這點兒,也就不問了,她兩條腿直哆嗦,但還是拿個勁兒,不讓自個軟下來。 “果兒,你也知道,人一沾上花案兒,想抖摟乾淨就難了。”

“知道你還沾?”再(忄芻)實的娘們儿,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也散架了,她一屁股癱坐在炕梢兒上。 “不是嘴饞嗎……” “你還有臉說!” 這個渾蛋還一個勁兒給自個兒辯護:“我哪知道她是個大閨女,睡完了,就又哭又鬧,尋死上吊,不娶她怕是……” “怕是她找尋你,怕她給你告到領導那去,怕她叫她娘家哥哥來跟你算賬,怕她詐唬得繞世界都知道?難道你就不怕我來這一手——因為我是軟柿子,好捏咕?” “我沒那意思,你別鑿死鉚子好不好!”苜蓿見她奓起毛子來,有點兒麻爪兒。 “滾一邊去,別找不自在!”她把苜蓿搭在她肩膀子的手撥拉開,躺下,拿被子蒙上腦袋,她不願意苜蓿碰她,彷彿他得了肺結核,她怕沾上她。難怪他這些日子總也不著家呢,原來是跟小妖精鬼混去了,她越尋思越彆扭,恨不得摑打他一頓才解氣,可是她的胳膊不給她作勁兒,沉得抬都抬不起來。

“你就甭跟我置氣了,我也是一時暈鬥兒,栽她手裡了。”苜蓿使勁兒摳搜著指蓋子,眼神兒沒處擱,只好四下里亂踅摸。 果兒沒想到他會跟自己鬧離婚,做夢都沒想到,一時沒了主張——找人念叨唸叨,叫人給支支嘴兒?她丟不起那人!讓人家支棱著耳朵聽她的笑話?她受不了。他們門口有個小媳婦,挺俊巴,對爺們儿也知冷著熱,嘴一份手一份,爺們儿不作臉,在外邊搞破鞋,叫警察薅起來,判了刑,那個小媳婦聽到信兒的當天,就上吊了。叫果兒也這麼做,夠戧,她覺得太窩囊。聽說汊沽港還有個小媳婦,在炕頭上逮著她爺們儿的現行,二話沒說,眼睛都沒眨巴一下,上去就是兩刀,濺了一身的血。後來,梳梳頭,挑幾件換洗衣裳,就奔派出所自首去了,警察到現場,見血流成河,直嘬牙花子。這麼著,倒是解恨了,可是犯法,果兒下不去手……就這樣果兒溜溜躺著一天,光走腦子了,最後她得出的結論是,絕不離婚,不能叫你苜蓿拿我糟改著玩,我不幸福,也讓你遂不了願!苜蓿也不敢忒逼她,只是躲一邊賊著她。她想,我要是個小寡婦走道兒,行,不寒磣;要是叫爺們儿給休了,那可就現世報兒啦。

“你起來找補兩口,老餓著,別再糟踐了身子。”苜蓿賠著小心哄她。 “這前兒,面子都沒了,還要身子有屁用!”果兒起來,從鋪底下拉出木盆來,把沒投乾淨的衣裳,又拿清水投了兩遍,不管苜蓿怎麼想,她的日子還是要過。苜蓿問她:“你就不能念咱們夫妻一場,成全我一回?”果兒沒言聲兒,叫苜蓿側歪一會兒,還替他脫掉鞋,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你回去跟那個不要臉的小妖精砸瓷實了,你們不在我眼皮兒底下,愛怎麼搞怎麼搞,要惦記著叫我給她挪窩,做夢!”她說。臨睡前,她還給他撂邊上倆蒸餅兒,預方便兒,怕他夜裡餓了。這才將兩把椅子對齊,鋪上一條褥子,躺在上邊,苜蓿死活想拉她上炕睡,她偏不,拼命地掙歪。 “打今個起,你睡你的,我睡我的。”苜蓿說,“可是,我們現在總還是兩口子呀。”果兒的眼眉一下子網起來了:“廢話少說,別給你臉不會運動!”苜蓿才知道,事情已就這樣,再說多少癢癢話,也無可挽回了……

“咱倆的家務事,你最好先別告訴你們娘家。” “你倒想叫我告訴,可我有臉告訴他們嗎?叫娘家人替我淹心,還不如我自個扎大河死了去啦——反正大河沒蓋蓋兒。”果兒說著說著,眼淚就漫上了眼眶子,她趕緊拉一下燈繩。 黢黑裡,苜蓿感慨萬分,原本多秀密的一個小媳婦兒,平日總是變著法兒地讓他熨帖,怎麼說翻臉就翻臉了?他就琢磨不透這個理,仰巴腳子瞅房頂子想,往後該怎麼跟果兒處,他沒底……足足折騰了多半宿兒,他才睡著,中間還一驚一乍地從噩夢中醒過兩回。 果兒也沒睡著,平時光吹自個兒有眼力價兒,末了竟尋了這麼個下三爛爺們儿,還滿世界揚氣呢,到處說嘴兒去,得,這下子要命了,說嘴打嘴兒了吧?果兒後悔得真恨不得扇自個兒倆耳光子。

半夜,果兒爬起來,又給苜蓿上了一回鬧鐘,怕他睡過頭了。 “唉,跟他一天,就做一天地道媳婦兒,叫旁人說不出什麼閒話來,群眾的眼睛是亮的,又都不是燕巴虎。”她想。 這時候,外面有動靜。 下雨了。 這場雨下得鋪天蓋地,連夜貓子都不敢叫了,一連氣兒下到天亮,壓根就沒停的意思,果兒家還好,頂子剛剛舖的油氈,不會漏,可是她娘家就懸了,多少年沒顧上拾掇房了……果兒側棱著耳朵聽著外邊撒著歡兒的水聲,瓢潑似的,稀里嘩啦的響得人心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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